賈瑞死得冤不冤?


    (一)


    《紅樓夢》開卷第一回便說過,此書有別名《風月寶鑒》,乃東魯孔梅溪所題。其下脂批又有紅筆注明:“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餘睹新懷舊,故仍因之。”


    點明在《紅樓夢》之前,曹雪芹在更年輕時曾經寫過另外一本書,叫作《風月寶鑒》。這書應該已經寫完了,所以還正經八百地請表弟還是堂弟棠村給寫了個序。


    可見《紅樓夢》並非一氣嗬成,而是由《風月寶鑒》、《情僧錄》、《金陵十二釵》、《石頭記》等三四部書稿穿插編輯,增補刪訂而來。


    其中《風月寶鑒》的筆墨,頗有《金瓶梅》之風,是明清時期的一大類型小說;而《金陵十二釵》之文,則相對雅致香豔,有似《鏡花緣》,開篇是仙界故事,末尾則開列了一張“情榜”,這也是彼時小說的慣例,如《封神榜》、《水滸傳》皆是如此;再如《情僧錄》,想來亦如《醒世姻緣傳》、《歧路燈》之類,是為勸世小說,終極思想無非是一“悟”字。


    紈絝子弟曆盡風月繁華,最終卻人去樓空,懸崖撒手,並非《紅樓夢》獨家首創,之前“三言”“三拍”中此類故事俯拾即得。但《紅樓夢》最偉大之處,在於作者“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竟將這三四部書合為一部,且使得故事人物看上去渾然一氣,雖然細審之下漏洞眾多,然而整體文脈卻是出人意表,首尾連貫。真不知要耗費作者多少心血,所謂“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其中《風月寶鑒》的原著最為完整,意象也最清晰,乃是一麵正反兩照的鏡子,始出於本書第十二回。


    但是故事埋線卻很早。自第八回寶玉會秦鍾,議同窗,便已埋下了伏筆。


    書中說秦業尋思送秦鍾求學附讀,“又知賈家塾中現今司塾的是賈代儒,乃當今之老儒,秦鍾此去,學業料必進益,成名可望。”


    可歎這秦業固然望子成龍,事與願違;便是賈代儒也是枉負家風嚴肅,偏偏子孫不孝,教出個不成才的浪蕩種子。真堪為天下父母一大哭。


    第九回中秦鍾、香憐因被金榮欺侮了,走來向賈瑞告狀,書中如此交代:


    “原來這賈瑞最是個圖便宜沒行止的人,每在學中以公報私,勒索子弟們請他。又附助著薛蟠,圖些銀錢酒肉,一任薛蟠橫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約,反助紂為虐討好兒。”


    這是賈瑞第一次亮相,也是薛蟠打死馮淵、投奔賈府後的第一次出名。那薛蟠霸道橫行、無法無天的形象早已樹立,而賈瑞身為代掌塾,非但不加管束,竟還要附助此人,可想其德行卑劣,比薛蟠猶不如。


    也正是因為他如此行為低下,所以李貴身為奴仆,也敢當麵相駁,婉轉訓誡:“不怕你老人家惱我,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正經,所以這些兄弟不聽。就鬧到太爺跟前去,連你老人家也是脫不過的。還不快作主意撕羅開了罷。”


    口口聲聲稱著“你老人家”,可是語氣中沒有半點恭敬,左一句“到底有些不正經”,右一句“還不快作主意”,完全是大人訓小孩的口吻。


    李貴如此腰硬氣粗,固然是因為服侍寶玉的大仆人原比別人體麵;更重要的是因為占了個理字,讓“瑞大爺”也不得不俯首貼耳。


    賈瑞戲熙鳳的故事自第十一回正式開幕,蒙府本的於此回有回前詩:


    “幻境無端換境生,玉樓春暖述乖情。


    鬧中尋靜渾閑事,運得靈機屬鳳卿。”


    首句點出“幻境”,與“太虛幻境”暗合,這也是作者後來能將《風月寶鑒》與《金陵十二釵》完美融合的大前提,讓這麵窺探人心的魔鏡和諸仙子都歸屬於警幻座下。


    同時,這首詩點明本回乃為鳳姐正文,雖然內容直射“毒設相思局”,語意中卻並無貶斥,倒有讚賞之意,以為其“運得靈機”。


    換言之,鳳姐設局,是靈機一動;賈瑞招禍,乃咎由自取。


    賈瑞這個人,在書中非但有名有姓,有根基有來曆,而且有始有終,有因果有結局,也算得上一號人物了,而且,他還是死在鳳姐手上的第一條人命。


    關於賈瑞身世,直到第十二回中才補敘說明:


    “原來賈瑞父母早亡,隻有他祖父代儒教養。那代儒素日教訓最嚴,不許賈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賭錢,有誤學業。”


    可見賈瑞的家教本是很好的,學問應該也不會很差,且是賈府的正派嫡孫。雖然難得在榮寧兩府耀武揚威,到底是經常走動,進得廳堂坐得台麵的,這才有機會在寧國府遇見了王熙鳳。


    賈府是講究階級體麵的,那賈瑞雖然言行無度,鳳姐也還要給他三分薄麵,假意應酬,稱一聲“瑞大爺”。隻可惜賈瑞給臉不要臉,完全沒有分寸,不知進退,是典型的對自己缺乏正確認識、才疏誌大以己度人的小人心態。


    園中相遇時,鳳姐原非單身,乃是“帶領跟來的婆子丫頭並寧府的媳婦婆子們”,前呼後擁一大幫子人繞進園子來。賈瑞猛可的從假山石後走出請安,張口“也是合該我和嫂子有緣”,閉口“不想就遇見嫂子也從這裏來,這不是有緣麽?”擺明了是調戲,一麵越發露骨地說著:“我要到嫂子家裏去請安,又恐怕嫂子年輕,不肯輕易見人。”一麵“拿眼睛不住地覤著鳳姐兒”,“那神情光景亦發不堪難看了”,直到被鳳姐打發了去,猶自“身上已木了半邊,慢慢的一麵走著,一麵回過頭來看。”


    這種種表現,可是當著寧榮兩府婆子丫頭一大幫子人呢。這時候鳳姐就要怒也隻得自重身份,留點情麵,因此隻能假意含笑兜搭,心裏卻已暗自發了狠:“這才是知人知麵不知心呢,那裏有這樣禽獸的人呢!他如果如此,幾時叫他死在我的手裏,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這是兩人第一次交手,鳳姐已經暗動殺機,但想的還是“他果然如此”,換言之,若是賈瑞及時收手,不來自投羅網,鳳姐是不會主動去找他麻煩的。


    可恨賈瑞完全沒有自知之明,當真三番四次上門去自討其辱,惹得平兒詫異:“這瑞大爺是因什麽隻管來?”待聽了鳳姐說明園中光景,就連最為平和良善的平兒也忍不住罵道:“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沒人倫的混帳東西,起這個念頭,叫他不得好死!”


    連平兒尚且咒罵“叫他不得好死”,也就難怪那賈天祥死期近了!


    (二)


    鳳姐在會芳園路遇賈瑞是在九月半,之後“賈瑞到榮府來了幾次,偏都遇見鳳姐兒往寧府那邊去了”,直到大年初二方才得遇。這四五個月間,鳳姐並未著意賈瑞,若非平兒提起,大約已經把此人忘了,偏是賈瑞不知死活,自投羅網,一再登門招死。


    這日見了鳳姐,又是覤著眼兒看荷包,又是問嫂子戴的是何戒指,眼迷口涎,種種不堪。若換作旁人賢淑女子,必當嚴辭警告,委以大義。但這是王熙鳳,豈肯照章理出牌?受此奇辱,是必要設計報複出一番氣才肯罷手的。


    於是鳳姐決意小施手段,給賈瑞一點教訓。最初的招術倒也簡單,不過是虛以委蛇,不加阻勸,反做引誘,約他在西穿堂幽會,關他一夜,喂飽了一頓西北風。


    “這屋內又是過門堂風,風又大,空落落,現是臘月天氣,夜又長,朔風凜凜,侵肌裂骨,一夜幾乎不曾凍死。”


    賈瑞在鳳姐這裏吃了虧不算,回到家又被賈代儒盤問教訓,捱了三四十板子,被罰餓著肚子跪在院裏讀文章,其苦萬狀,狠受了一回教訓。


    倘或就此收手,這段冤孽原可就此了結,不算什麽大事。無奈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那賈瑞不知死活,不肯收手,竟然還要再次上門討死。


    這才有了第十二回《王熙鳳毒設相思局賈天祥正照風月鑒》。鳳姐痛下殺招,點兵布將,暗伏了賈蓉賈薔兩名嘍羅,讓賈瑞人財兩空,非但受凍受驚嚇,還受了一桶屎尿,背了一身債務,又招了賈代儒一頓責罰,這才病倒下來。


    因太醫說需喝獨參湯,賈代儒遂往榮府來討參,王夫人交由鳳姐處理。鳳姐豈肯相幫,隻說沒有——至此,“鳳姐毒設相思局”的招數已然出盡:一是將計就計,二是蒙騙敲詐,三是見死不救。


    但這並不等於鳳姐直接害死了賈瑞。因為直到這時候,賈瑞雖然已在向死亡步步邁近,但是鳳姐隻是誘因,而非直接凶手;即便鳳姐是主謀,直接致死人命的幫凶也至少有三方:一是賈蓉賈薔不斷上門索債,二是賈代儒的重重懲罰,三是賈瑞自己仍然惦記著鳳姐不忘,“指頭兒告了消乏”。


    這三方麵中,代儒不消說是他最親的爺爺,賈薔賈蓉的行為也並非鳳姐所命,而他自己的色心不死色膽包天才是致死關鍵。書中說種種病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又道是“倏又臘盡春回,這病更又沉重”。可見從事發後又有一年過去了,這一年中,賈瑞不思修養生息,仍然執迷不悟,真是不死也難。


    而且他雖已釀成重病,卻並非沒有轉機——風月寶鑒於此隆重登場,跛足道人說得明白:


    “這物出自太虛幻境空靈殿上,警幻仙子所製,專治邪思妄動之症,有濟世保生之功。所以帶他到世上,單與那些聰明俊傑、風雅王孫等看照。千萬不可照正麵,隻照他的背麵,要緊,要緊!三日後吾來收取,管叫你好了。”


    到此時,天賜靈方,且說明三日得救。這鏡子一麵是鳳姐笑如春風,一麵是骷髏當頭棒喝,寓意非常明了,無非“紅粉骷髏”之意。倘或賈瑞能就此醒悟,或者從此做出一番事業也未可知。


    奈何賈瑞不聽勸誡,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硬是要照那鏡子正麵,“隻見鳳姐站在裏麵招手叫他。賈瑞心中一喜,蕩悠悠的覺得進了鏡子,與鳳姐雲雨一番,鳳姐仍送他出來。到了床上,‘噯喲’了一聲,一睜眼,鏡子從手裏掉過來,仍是反麵立著一個骷髏。賈瑞自覺汗津津的,底下已遺了一灘精。”


    此時賈瑞已經受了教訓,也嚐了甜頭。但有一點知識覺悟,也該就此收手。偏偏他明知故犯,“心中到底不足,又翻過正麵來,隻見鳳姐還招手叫他,他又進去。如此三四次。”


    便是一個精壯大漢,如此縱欲無度,也免不了精盡人亡,況是久病之人?所以說那賈瑞完全是自尋死路,不知悔改。而且就是到了大限來臨,被無常套了鐵鎖拉了就走,還仍然叫著:“讓我拿了鏡子再走!”——到死的那一刻,猶未悔改!


    既然不悔,自然無怨。他怨不了別人,別人又豈有理由怨鳳姐呢?


    正如蒙府批語道:


    “這是作書者之立意,要寫情種,故於此試一深寫之。在賈瑞則是求仁而得仁,未嚐不含笑九泉,雖死亦不解脫者,悲矣!”


    原來這也是“情種”之一種,也就是警幻仙子所言之“皮膚濫淫之情”,且將皮肉之歡追求到了極致,雖死不得解脫。


    求仁得仁,死得不冤。


    這時再回頭重看蒙府本回前詩,也就越發明了:


    “反正從來總一心,鏡光至意兩相尋。


    有朝敲破蒙頭甕,綠水青山任好春。”


    這詩與其說評的是本回故事,不如說是形容風月鑒,風流事,也是在說這本書的讀法:任何事都有正反兩麵,宛如鏡中之像,假做真時真亦假。身陷其中者如甕蒙頭,不能自悟,若有朝一日打破蒙頭甕,看破實相,才知處處都是好風光,不再沉迷於混沌汙濁之中。


    隻可惜,那賈天祥至死迷戀鏡中假象,又怎肯打破蒙頭甕呢?


    為天下身陷甕中而不能自知者一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西嶺雪一回一回解紅樓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西嶺雪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西嶺雪並收藏西嶺雪一回一回解紅樓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