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歎“金寡婦”


    《紅樓夢》說的是“金玉姻緣”的故事,一場“悲金悼玉”的大悲劇,所以其中凡是配“金”戴“玉”者,必有深意。


    若將書中所有女子分為金玉兩派,那麽金派女子無疑是以掌門薛寶釵之金鎖為祭旗之物,故而最大標誌就是首飾配件,比如史湘雲的金麒麟。


    黛玉曾經諷刺寶釵,“他在別的上還有限,惟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越發留心。”的確如此。除了“金麒麟”,寶釵還曾留意過邢岫煙戴的“碧玉佩”,詢問之下,才知是探春所贈。這就界定了探春與邢岫煙的玉派身份。


    迎春貴為賈府第二豔,在書中的戲碼卻實在少得可憐,上回目更是隻有兩次,其中一次便是《懦小姐不問累金鳳》,故而,她也就成了立場明確的“金派”。


    至於那乘坐“金頂金黃繡鳳版輿”而來的皇妃元春,如此豪奢尊貴,自然更是金派。


    王熙鳳出場也是一身的金碧輝煌,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瓔珞圈,又是紅樓中第一貪金好利之人。其心腹丫頭平兒,雖名字中有“平分秋色”之意,但在標誌配飾上,卻戴著一對蝦須鐲,亦且入了回目《俏平兒不問蝦須鐲》,故而也是金派。


    依此類推,那偷金的墜兒自然也是金,而偷玉的良兒,便是玉派了。


    這可真是無獨有偶,有一個金,便必有一個玉來配,就連有個偷金的,也定要找個竊玉的對應。真個是勢均力敵,絕不落空了。


    除了以飾物做標誌外,“金派”的第二個標誌是姓名。


    第一個是鶯兒,這是寶釵的頭號心腹,貼身丫環,原名黃金鶯;再如夏金桂,這是寶釵之嫂,切身相關者。都是金派。


    還有為寶玉跳井的金釧兒,多有紅學家認為是黛玉的替身兒,並因此認定黛玉將來也是死在水裏的。然而原著八十回中,何嚐見過曹雪芹關於金釧與黛玉有半點聯係?


    那金釧的第一次出場在第七回《送宮花賈璉戲熙鳳》一節中,周瑞家的去梨香院回王夫人話,看見金釧與香菱在院門前玩,然後周瑞家的進去,同寶釵聊了一回冷香丸之事,出來,又與金釧說了一回香菱身世。


    這裏的金釧與香菱,恰是寶釵和黛玉兩人分別的化身。金釧的頭次出場,即在寶釵窗外。


    金釧兒死於一句戲謔:“金簪子掉在井裏頭,有你的隻是有你的。”一語成讖,金簪子當真掉在井裏頭了。


    而金釧死後,用來裝裹的,正是寶釵的衣裳,明明白白地點出了兩人一體,這暗示何等清楚?


    和金釧兒相對的,自然是玉釧兒。而《白玉釧親嚐蓮葉羹黃金鶯巧結梅花絡》,是又一種組合的金玉相對,寶玉見了鶯兒,十分歡喜,待看見玉釧兒也來了,便又丟下金鶯兒,來討好這玉釧兒,正好像他對釵黛兩個的情形。


    除了金釧,書裏投水而死的還有一個人,就是與張金哥相愛的守備之子。


    又是一個“金”。雖然金哥死於自縊,她的戀人卻是跳河死的。


    紅學家們認為黛玉沉湖,有個依據就是中秋聯句中的“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之句,可是那說出“寒塘渡鶴”的人是史湘雲而非林黛玉,即使這句話是讖語,代表投水而死,那死的也該是湘雲,與黛玉何幹呢?


    而史湘雲,正是那個“掛金麒麟的姐兒”。


    所以,沉水而死的金釧兒,張金哥,還有說出“寒塘渡鶴影”的湘雲,恰恰都是金派。


    還有一個姓金的人,是鴛鴦,金鴛鴦。曹雪芹生怕我們忽略了這個人,不但在回目裏大書明書《金鴛鴦三宣牙牌令》,且借邢夫人之口勸她:“俗語說的,‘金子終得金子換’,誰知竟被老爺看重了你。如今這一來,你可遂了素日誌大心高的願了。”明白提醒:這是個真真正的“金子”。


    《鴛鴦女誓絕鴛鴦偶》,她注定了是一世孤獨的,這點也像寶釵。


    說到命運,最觸目驚心的是另一個姓金的人,即《起嫌疑頑童鬧學塾》一回中的金榮,那個與寶玉、秦鍾鬧氣爭執的小學生。


    ——這有點令人莫名其妙。金榮,小小一個角色,原著八十回中隻出現這一回,並無第二次出場,何以給了這樣敏感輝煌的一個姓氏呢?《阿q正傳》問得好:你也配姓金?


    但是翻到第十回《金寡婦貪利權受辱張太醫論病細窮源》,答案就豁然揭曉了。


    書中說金榮因懼寶玉威勢,被賈瑞強著不得已給秦鍾磕了頭,回家後嘀嘀咕咕地生悶氣,他母親胡氏聽見了,就勸了他一大篇話:


    “你又要爭什麽閑氣?好容易我望你姑媽說了,你姑媽千方百計的才向他們西府裏的璉二奶奶跟前說了,你才得了這個念書的地方。若不是仗著人家,咱們家裏還有力量請的起先生?況且人家學裏,茶也是現成的,飯也是現成的。你這二年在那裏念書,家裏也省好大的嚼用呢。省出來的,你又愛穿件鮮明衣服。再者,不是因你在那裏念書,你就認得什麽薛大爺了?那薛大爺一年不給不給,這二年也幫了咱們有七八十兩銀子。你如今要鬧出了這個學房,再要找這麽個地方,我告訴你說罷,比登天還難呢!你給我老老實實的頑一會子睡你的覺去,好多著呢。”


    這裏隻提到母親姓胡,但是金榮既姓金,可見母親嫁與了姓金的男人,其夫已故,所以稱胡氏為“金寡婦”。


    書中接著寫道:“且說他姑娘,原聘給的是賈家玉字輩的嫡派,名喚賈璜。但其族人那裏皆能象寧榮二府的富勢,原不用細說。”


    “璜”通“黃”,乃金之色,故曰“璜大奶奶”,這和金鶯原姓“黃”是同一道理。沒提璜大奶奶姓什麽,但既然說是來“瞧瞧寡嫂並侄兒”的,可見姓金。但是賈璜這時候還活得好好的,所以“金寡婦”指的是胡氏而非這位戲份挺多的璜大奶奶。


    第十回前半章的重頭戲本是璜大奶奶欲向寧國府大興問罪之師,卻在尤氏一番言語下把火氣撒了個煙消雲散,但是回目中卻偏不提及,隻強調“金寡婦貪利權受辱”。這位金家的寡嫂在全書中隻出場了這一次,除了開篇不到兩頁紙的一小段文字,再無言語,名字卻堂而皇之出現在了回目中,為的無非是要引人注意,提醒我們注意那三個讖語般的字:金寡婦!


    如此,便道出了“金派”女兒的第三個標誌:宿命。


    換言之,“寡婦”二字,便是“金派”女子的命運大走向。已成定局的李紈,和宿命難逃的薛寶釵,夏金桂,史湘雲,都將脫不了這個命運。既然“金玉良緣”終究落空,那個伴著寶釵的黃金鶯,也注定是明珠投暗,命運多舛了。


    因此,在第八回寶玉識金鎖,寶釵賞通靈之際,有一首評詩:


    女媧煉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失去幽靈真境界,幻來親就臭皮囊。


    好知運敗金無彩,堪歎時乖玉不光。


    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


    這裏說的本是女媧補天所遺五色失墮落塵劫之境況,然甲戌本有側批:“又夾入寶釵,不是虛圖對得工。二語雖粗,本是真情,然此等詩隻宜如此,為天下兒女一哭。”可見此金特指寶釵,此玉特指寶玉。


    為了提示這一點,後文提及鴛鴦抗婚時,作者還特地給鴛鴦之父安了個很出色的名字,叫金彩。


    正如區區金榮也姓金,不過是為了突出“金寡婦”三個字一樣,這連出場機會都沒有的金彩竟有此好名好姓,也不過是為了反語強調“金無彩”罷了。


    尤氏為何不入十二釵正冊


    第十回《金寡婦貪利權受辱》一節,堪稱是寧國府女主人尤氏最光彩亮麗的一段脫口秀。


    書中說,那賈璜之妻金氏好鬥使氣,為了侄兒金榮的事怒衝衝跑到寧府向尤氏告狀,本欲大興問罪之師,然而方才問出一句:“今日怎麽沒見蓉大奶奶?”尤氏就說了一大車子話,綿裏藏針,連消帶打,讓金氏“把方才在他嫂子家的那一團要向秦氏理論的盛氣,早嚇的都丟在爪窪國去了。”


    最難得的,是尤氏從頭到尾並沒有辯白一句,而是柔中帶剛,先說秦氏之病,說自己對兒媳婦的看重與疼愛,明車明馬擺明立場,然後又主動提起學塾中事,卻故意說秦鍾不懂事,“看見他姐姐身上不大爽快,就有事也不當告訴他,別說是這麽一點子小事,就是你受了一萬分的委曲,也不該向他說才是。誰知他們昨兒學房裏打架,不知是那裏附學來的一個人欺侮了他了。裏頭還有些不幹不淨的話,都告訴了他姐姐。”


    ——言明是別人欺負了秦鍾,還說了不幹不淨的話,這就已經為案件本身定了性;接著又說其後果嚴重,那秦氏“聽見有人欺負了他兄弟,又是惱,又是氣。惱的是那群混帳狐朋狗友的扯是搬非、調三惑四那些人;氣的是他兄弟不學好,不上心念書,以致如此學裏吵鬧。他聽了這事,今日索性連早飯也沒吃。”


    秦氏竟是因為秦鍾被欺負的事而病得越發重了,這罪過誰敢擔當?


    然而尤氏並不問罪,卻接下來話風一轉,忽然反問起金氏來:“嬸子,你說我心焦不心焦?況且如今又沒個好大夫,我想到他這病上,我心裏倒象針紮似的。你們知道有什麽好大夫沒有?”


    這番說辭虛虛實實,暗藏機關,開門見山先說“不知是那裏附學來的一個人”,然後才灑灑落落地發揮。然而秦鍾既來向姐姐告狀,又怎會不說明白是誰欺負了他?況且前回茗煙鬧塾之際已經明確說了金榮的身份:“他是東胡同子裏璜大奶奶的侄兒。那是什麽硬正仗腰子的,也來唬我們。璜大奶奶是他姑娘。你那姑媽隻會打旋磨子,給我們璉二奶奶跪著借當頭。我眼裏就看不起他那樣的主子奶奶。”還曾出主意說:“爺也不用自己去見,等我去到他家,就說老太太有說的話問他呢,雇上一輛車拉進去,當著老太太問他,豈不省事?”秦鍾聽得明白,焉有不記在心裏、告訴姐姐之故?


    可見尤氏早就知道是“璜大奶奶的侄兒”欺侮了秦鍾,再見金氏怒氣衝衝地走來,怎會不知道緣故?卻故意不等她開口,便搶占先機,先發製人,口才之機辯,心思之縝密,絕不在鳳姐之下。


    然而在第六十八回《酸鳳姐大鬧寧國府》一節中,鳳姐卻罵尤氏說:“你又沒才幹,又沒口齒,鋸了嘴子的葫蘆,就隻會一味瞎小心圖賢良的名兒。”


    ——這固然是因為鳳姐自視極高,目中無人,去醫院也是因為尤氏為人低調,輕易不肯顯露鋒芒,而更擅於以退為進罷了。


    這就又說到一個問題:鳳姐是榮國府賈璉之妻,尤氏是寧國府賈珍之妻,兩人都是府裏的內當家,而尤氏還是族長夫人,其地位該比鳳姐還高才對,為什麽卻沒有進入《金陵十二釵》正冊呢?


    原因當然不是鳳姐說的“沒才幹,沒口齒”,第四十三回《閑取樂偶攢金慶壽不了情暫撮土為香》中,庚辰本有雙行夾批:


    “尤氏亦可謂有才矣。論有德比阿鳳高十倍,惜乎不能諫夫治家,所謂‘人各有當’也。”


    明明白白給了尤氏一句定評:論“有德”比鳳姐還高,且亦可謂“有才”,隻是輸在不能勸諫丈夫、管束家人罷了,第七回焦大的醉罵可見一例。


    論才幹,鳳姐逞技的極盛表演在於“協理寧國府”,尤氏亦有“獨豔理親喪”之舉,以可卿之死遙映賈敬之死,正是旗鼓相當,而尤氏之處事妥當,連賈珍也讚賞不絕;榮國府上下人等的生日都是鳳姐打理,而她自己的生日,卻是尤氏代為操持,安排得井井有條,熱鬧非凡,園內外上下各個稱讚;薛姨媽取中岫煙,賈母請尤氏做主親,命她“不可太嗇也不可太費,把他兩家的事周全了回我。”尤氏雖知邢夫人不好相與,卻也周旋得妥妥貼貼;宮中老太妃安陵,寧榮闔府隨祭,因家內無主,因此大家商議著報了尤氏產育,將她騰挪出來協理兩府事,可見確可為一家之主,堪當重任;賈母慶壽,她白日幫忙待客,晚間陪賈母頑笑,又幫著鳳姐料理出入大小器皿以及收放賞禮事務,連夜裏也不回寧府去,就宿在園中李紈處,更是勞苦功高。


    論德行,尤氏從未盛氣淩人,對小姑子惜春也是處處避讓。梨香院解散時,王夫人說:“這學戲的倒比不得使喚的,他們也是好人家的兒女,因無能賣了做這事,裝醜弄鬼的幾年。如今有這機會,不如給他們幾兩銀子盤纏,各自去罷。”尤氏在一旁細心補足:“如今我們也去問他十二個,有願意回去的,就帶了信兒,叫上父母來親自來領回去,給他們幾兩銀子盤纏方妥。若不叫上他父母親人來,隻怕有混賬人頂名冒領出去又轉賣了,豈不辜負了這恩典。”尤見本性良善。


    然則,這樣一個有才有德,地位比鳳姐猶高的寧府當家女主人,在第六十八回《酸鳳姐大鬧寧國府》一節中,卻大敗於熙鳳,被揉搓得一點剛氣兒也無,為何?


    乃是因為輸了一個“理”字。


    正如鳳姐兒所說:“國孝一層罪,家孝一層罪,背著父母私娶一層罪,停妻再娶一層罪。”


    賈璉犯了這樣的彌天大罪,賈珍、賈蓉兩父子乃是助火之人,而尤氏既是男方的嫂子,又是女方的姐姐,自然也跟著耽罪名兒的。


    那鳳姐無理還要攪三分的人,如今捏著滿理在手,焉有不盡情發揮的?因此進了寧府,一見了尤氏,便“照臉一口吐沫”,啐罵了半日,“把個尤氏揉搓成一個麵團,衣服上全是眼淚鼻涕,並無別語。”


    ——可見,再好的口才,也抬不過一個“理”字去。


    也就是在這一回中,鳳姐罵賈蓉的一習話側麵泄露了尤氏的身份:“天雷劈腦子五鬼分屍的沒良心的種子!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調三窩四,幹出這些沒臉麵沒王法敗家破業的營生。你死了的娘陰靈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還敢來勸我!”


    鳳姐既然說賈蓉“死了的娘陰靈”,可見尤氏並非賈蓉生母。


    又有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淒清凹晶館聯詩悲寂寞》中,因賈母催尤氏回家團圓,尤氏笑道:“老祖宗說的我們太不堪了。我們雖然年輕,已經是十來年的夫妻,也奔四十歲的人了。況且孝服未滿,陪著老太太玩一夜還罷了,豈有自去團圓的理!”


    此處尤氏自稱已嫁與賈珍十幾年。而第六回中賈蓉第一次出場時,已借劉姥姥之眼寫出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到此回怎麽也有二十好幾了。


    以賈蓉的行止身分,怎麽看也不像是庶出,況且賈珍身為長子又是族長,也不至於那麽晚婚。可見賈珍原有嫡妻,因為早亡,故而續娶尤氏。換言之,那尤氏乃是填房。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麽她出身低微,卻可以嫁入寧國府,成為族長夫人之故。


    那賈珍“隻一味高樂不了,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也沒有人敢來管他”。尤氏雖然能幹,卻不能鉗製於他,就是因為自己並非原配,又無嫡子,所以說話不響亮。這和榮國府邢夫人身為續弦故不能相夫教子,隻一位縱容賈赦是一樣的心理。


    另外,尤老娘也是拖著兩個油瓶女兒嫁給尤氏父親做填房的,尤氏並不是老娘的親生女兒,和尤二、尤三不是親姐妹,所以既管不了她們和自己的丈夫不清不楚,更管不了尤二姐嫁賈璉。


    《紅樓夢》排座次最重出身,這尤氏雖然才幹不差,戲分不少,但隻因身為“續弦”,遂輸給了自己的兒媳婦秦可卿,入不了十二釵正冊。不過倘若副冊有錄,或許尤氏三姐妹可以共登其榜,如此,正冊有四春,副冊有三尤,也未嚐不是一件趣事!


    賈府問病


    《紅樓夢》中寫醫診的情節不少,藥方更多,第十回《張太醫論病細窮源》尤為詳細,不但藥方明白,而且脈理清楚,甚至連診治過程的禮儀瑣事也細說分詳。


    書中說寧國府中常走動著好幾個大夫,一日輪流著四五遍來看脈,弄得秦可卿一天折騰幾次起來換衣裳。


    但這件事有點奇怪,因為那時候淑媛貴婦看病,都是垂下帳子的,隻伸一隻手出來搭在枕上由醫生聽脈,連晴雯尚且如此,如何寧國府女主人倒要拋頭露麵?後來賈珍請了張友士來,也是登堂入室直接進了賈蓉居室,麵見秦氏本人,且向賈蓉說道:“這就是尊夫人了?”——見得太容易了!


    第五十一回裏晴雯因感了風寒,鼻塞聲重,寶玉命請大夫胡君榮來問診。晴雯不過是個丫鬟,看病的規矩排場卻不小,不但垂下繡幔,而且有婆子侍候,胡庸醫對著她一對長指甲多看了幾眼,婆子都要趕緊拿手帕子遮了。


    後來胡大夫出園後開了方子,因婆子說恐我們爺羅嗦還有話問,胡大夫問:“方才不是小姐,是位爺不成?那屋子竟是繡房一樣,又是放下幔子來的,如何是位爺呢?”婆子笑道:“那屋子是我們小哥兒的,那人是他屋裏的丫頭,倒是個大姐,那裏的小姐?若是小姐的繡房,小姐病了,你那麽容易就進去了?”


    原來這樣的陣仗都還是最廉宜的,算不得規矩大。若小姐們病了,大夫進繡房都是難的,更何況是府中正經女主子的臥房了。


    如此看來,寧府問病大不合情理。但是聯係到後文賈珍宴客以孌童侍酒,尤氏竟能跑到門外偷聽,可知寧國府一向沒什麽規矩,女主人更不懂得自重,這處也就容易理解了。


    當然,還有另一個可能,就是寧國府的故事是從另一本書《風月寶鑒》中移植過來的,原身隻是個普通的富貴人家,而非公門侯府,規矩相對鬆馳。


    且說張友士按了右手按左手,出來細說了病源病征,明確指出:“大奶奶是個心性高強聰明不過的人,聰明忒過,則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則思慮太過。此病是憂慮傷脾,肝木忒旺,經血所以不能按時而至。”點明是心病,而且是婦科病,藥方更寫得清楚明白,展現出作者精通醫理的一麵。


    同時這段也側寫了可卿的性格與心結——越是薄宦人家的女兒攀了高枝,就越在乎麵子活兒,注重外表。卻惟獨忘了,真正自重身份不在於穿戴華麗,而是深居簡出,愛惜顏麵。


    後文“王熙鳳協理寧國府”,說到對牌一事,秦鍾問:“你們兩府裏都是這牌,倘或別人私弄一個,支了銀子跑了,怎樣?”這段正與可卿的行為相照應,秦鍾說的是孩子話,也是寒酸話。因為秦鍾沒經過大陣仗,腦子裏隻有小算盤,居安思危原是貧寒子弟的本能思維定式。


    姐弟倆在一樣的環境中長大,但可卿後來開了眼界,思慮會更深遠憂慮些。所以才有魂托鳳姐一段描寫,娓娓道出對於賈府未來的憂患,這種保全良方由經過貧寒上位的可卿道出,十分合理。正如脂批所讚:“的是安富尊榮坐享人不能想得到處。”


    可歎的是,張友士的藥方未救得了可卿的命,秦可卿的良計也同樣救不了賈府的難。


    且說寧國府就醫過程如是,那麽榮國府的規矩又是怎樣的呢?


    第四十二回裏,賈母因帶了劉姥姥遊園,略感風寒。府裏請了太醫來,嬤嬤們請賈母進幔子去坐。賈母道:“我也老了,那裏養不出那阿物兒來,還怕他不成!不要放幔子,就這樣瞧罷。”


    ——這裏說得非常明確,照規矩賈母也是要坐在裏麵,隔著帳幔讓太醫診脈的,不過賈母年歲已高,輩份更高,也就不必太講究男女之分了。


    “一時隻見賈珍、賈璉、賈蓉三個人將王太醫領來。王太醫不敢走甬路,隻走旁階,跟著賈珍到了階磯上。早有兩個婆子在兩邊打起簾子,兩個婆子在前導引進去,又見寶玉迎了出來。隻見賈母穿著青皺綢一鬥珠的羊皮褂子,端坐在榻上,兩邊四個未留頭的小丫鬟都拿著蠅帚漱盂等物;又有五六個老嬤嬤雁翅擺在兩旁,碧紗櫥後隱隱約約有許多穿紅著綠戴寶簪珠的人。王太醫便不敢抬頭,忙上來請了安。”


    這段寫得特別細致,王太醫乃是朝中六品供奉,進榮府時尚且循規蹈矩,戰戰兢兢;而賈母自己雖說不用垂帳,但是眾女眷包括鴛鴦等有身份的大丫頭,卻都躲在屏風後麵,隻留下嬤嬤和未留頭的小丫鬟在前麵侍候——規矩體統之嚴,與寧國府的混亂隨便形成鮮明對比。


    接著細寫了王太醫診脈,斷症,開藥,又順便給大姐兒看了病,方才辭去。榮府裏一老一小,寫得繁簡相宜,相映成趣。


    輪到寶玉自己得病又如何呢?


    第五十七回寶玉被紫鵑一句話頂出了呆病來,府裏請的也是王太醫。王夫人和寶釵、襲人等女眷都避到裏間去,寶玉是位爺,自然不用隔帳幔什麽的,賈母早就說過自己不避嫌疑了,因此也端坐在寶玉身旁陪著。妙的是因為寶玉拉著紫鵑的手不放,所以紫鵑也無法回避,隻得呆在外麵。


    王太醫是知道規矩的,又一向謹慎,進來後先請了賈母的安才給寶玉診症,看到紫鵑站在旁邊,不禁覺得奇怪,因為榮國府裏哪怕丫鬟也是不肯輕易讓人見的。書中輕描淡寫一句“那紫鵑少不得低了頭。王大夫也不解何意。”讓人又好笑又感歎。


    而第六十九回的尤二姐瞧病,就更值得玩味了。


    那尤二也是來自寧國府的,但隻為嫁入了榮國府,規矩便也不同了。


    賈璉請的太醫是給晴雯看症的虎狼醫生胡君榮。診過脈,說經水不調,要大補。賈璉說她三個月沒來月經,又常嘔酸,不會是懷孕吧?胡君榮聽了,複又命老婆子們請出手來再看看,診了半天脈聽不明白,又要求看看氣色,然一見了尤二姐的花容月貌,竟發起花癡來,“魂魄飛上九天,通身麻木,一無所知”,哪裏還懂什麽診脈。於是亂開了方子,遂導致尤二姐墮胎。


    ——拋開這胡庸醫是否收了別人的黑錢來謀害尤二姐不算,隻這裏診了兩次脈又要求看麵相,便知他醫術平庸。而賈璉因為“無法”,才勉為其難讓人把帳子掀起一條縫來,露出尤二姐臉來,可見尤二姐在寧國府時雖然同賈珍賈蓉父子鬼混得無法無天,來了榮國府卻是恪盡婦道的。而且胡君榮還特地說“醫生要大膽”,可見要求親睹女眷麵容竟是一件“大膽”的事。那寧國府中一天四五次來問病的醫生,又何以如此大膽呢?


    倒真讓人懷疑,那些大夫是來問病的,還是來看美人的?


    另一個與可卿問病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林黛玉。


    黛玉本是書中第一個“多愁多病身”,先天不足,從吃飯起便吃藥。但是書中關於她的病以及治病的藥雖然屢屢提及,卻總是輕描淡寫,不肯著墨太多。正如作者每每不厭其煩寫鳳姐寶釵等人裝束,及至黛玉卻往往一筆帶過;寫諸人診病時巨細靡遺,而寫到黛玉也總是籠統言之,煙雲模糊。


    因為,真正的美人兒,是連看都不讓你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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