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藕


    劉小紅長得很好看,大眼睛,很聰明,一街的人都喜歡她。


    這裏已經是東街的街尾,店鋪和人家都少了。比較大的店是一家醬園,坐北朝南。這家賣一種酒,叫佛手曲。一個很大的方玻璃缸,裏麵用幾個佛手泡了白酒,顏色微黃,似乎從玻璃缸外就能聞到酒香。醬菜裏有一種麒麟菜,即石花菜。不貴,有兩個燒餅的錢就可以買一小堆,包在荷葉裏。麒麟菜是脆的,半透明,不很鹹,白嘴就可以吃。孩子買了,一邊走,一邊吃,到了家已經吃得差不多了。


    醬園對麵是周麻子的果子攤。其實沒有什麽貴重的果子,不過就是甘蔗(去皮,切段)、荸薺(削去皮,用竹簽串成串,泡在清水裏)。再就是百合、山藥。


    周麻子的水果攤隔壁是楊家香店。


    楊家香店的斜對麵,隔著兩家人家,是周家南貨店,亦稱雜貨店。這家賣的東西真雜。紅蠟燭。一個師傅把燭芯在一口鍋裏一支一支“蘸”出來,一排一排在房椽子上風幹。蠟燭有大有小,大的一對一斤,叫作“大八”。小的隻有指頭粗,叫作“小牙”。紙錢。一個師傅用木槌鑿子在一遝染黃了的“毛長紙”上鑿出一溜溜的銅錢窟窿,是燒給死人的。明礬。這地方吃河水,河水渾,要用礬澄清了。炸油條也短不了用礬。堿塊。這地方洗大件的衣被都用堿,小件的才用肥皂。漿衣服用的漿麵——芡實磨粉曬幹。另外在小缸裏還裝有白糖、紅糖、冰糖,南棗、紅棗、蜜棗,桂圓、荔枝幹、金橘餅,山楂,老板一天說不了幾句話,跟人很少來往,見人很少打招呼,有點不近人情。他生活節省,每天青菜豆腐湯。有客人(他也還有一些生意上的客人)來,不敬煙,不上點心,連茶葉都不買一包,隻是白開水一杯。因此有人從《百家姓》上摘了四個字,作為他的外號:“白水竇章”,白水竇章除了做生意,寫賬,沒有什麽別的事。不看戲,不聽說書,不打牌,一天隻是用一副骨牌“打通關”,抱著一隻很肥的玳瑁貓。他並不喜歡貓。是貓避鼠。他養貓是怕老鼠偷吃蠟燭油。打通關打累了,他伸一個懶腰,走到門口閑看。看來往行人,看狗,看碾坊裏放青回來的騾馬,看鄉下人趕到湖西歇伏的水牛,看對麵店鋪裏買東西的顧客。


    周家南貨店對麵是一家絨線店,是劉小紅家開的。絨線店賣絲線、花邊、絛子,還有一種扁窄上了漿的紗條,叫作“鱔魚骨子”,是捆紮東西用的。絨線店賣這些東西不用尺量,而是在櫃台邊刻出一些道道,用手拉長了這些東西在刻出的道道上比一比。劉小紅的父親一天就是比這些道道,一麵口中報出尺數:“一尺、二尺、三尺……”絨線店還帶賣梳頭油、刨花(抿頭發用)、雪花膏。還有一種極細的銅絲,是穿珠花用的,就叫作“花絲”。劉小紅每學期裝飾教室紮紙花,都從家裏帶了一箍花絲去。


    劉老板夫婦就這麽一個女兒,嬌慣得不行,要什麽給什麽,給她的零花錢也很寬鬆。劉小紅從小愛吃零嘴,這條街上的零食她都吃遍了。


    但是她最愛吃的是熟藕。


    正對劉家絨線店是一個土地祠。土地祠廂房住著王老,賣熟藕。王老無兒無女,孤身一人,一輩子賣熟藕。全城隻有他一個人賣熟藕,誰想吃熟藕,都得來跟王老買。煮熟藕很費時間,一鍋藕得用微火煮七八小時,這樣才煮得透,吃起來滿口藕香。王老夜裏煮藕,白天賣,睡得很少。他的煮藕的鍋灶就安在劉家絨線店門外右側。


    小紅很愛吃王老的熟藕,幾乎每天上學都要買一節,一邊走,一邊吃。


    小紅十一歲上得了一次傷寒,吃了很多藥都不見效。她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天,街坊們都來看過她。她吃不下東西。王老到南貨店買了蜜棗、金橘餅、山楂糕給送來,她都不吃,搖頭。躺了二十多天,小臉都瘦長了,媽媽非常心疼。一天,她忽然叫媽:


    “媽!我餓了,想吃東西。”


    媽趕緊問:


    “想吃什麽?給你下一碗餃麵?”


    小紅搖頭。


    “衝一碗焦屑?”


    小紅搖頭。


    “熬一碗稀粥,就麒麟菜?”


    小紅搖頭。


    “那你想吃什麽?”


    “熟藕。”


    那還不好辦!小紅媽拿了一個大碗去找王老,王老說:


    “熟藕?吃得!她的病好了!”


    王老挑了兩節煮得透透的粗藕給小紅送去。小紅幾口就吃了一節,媽忙說:“慢點!慢點!不要吃得那麽急!”


    小紅吃了熟藕,躺下來,睡著了。出了一身透汗,覺得渾身輕鬆。


    小孩子複原得快,休息了一個星期,就蹦蹦跳跳去上學了,手裏還是捧了一節熟藕。


    日子過得真快,轉眼小紅二十了,出嫁了。


    婆家姓翟,也是開絨線店的。翟家絨線店開在北市口。北市口是個熱鬧地方,翟家生意很好。丈夫原是小紅的小學同學,還做了兩年同桌,對小紅也很好。


    北市口離東街不遠,小紅隔幾天就回娘家看看,幫王老拆洗拆洗衣裳。


    王老輕聲問小紅:


    “有了沒有?”


    小紅紅著臉說:“有了。”


    “一定會是個白胖小子!”


    “托您的福!”


    王老死了。


    早上來買熟藕的看看,一鍋煮熟藕,還是溫熱的,可是不見王老來做生意。推開門看看,王老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斷了氣。


    小紅正在坐月子,來不了。她叫丈夫到周家南貨店送了一對“大八”,到楊家香店“請”了三股香,叫他在王老靈前點一點,叫他給王老磕三個頭,算是替她磕的。


    王老死了,全城再沒有第二個人賣熟藕。


    但是煮熟藕的香味是永遠存在的。


    露水


    露水好大。小輪船的跳板濕了。


    小輪船靠在禦碼頭。


    這條輪船航行在運河上已經有幾年,是高郵到揚州的主要交通工具。單日由高郵開揚州,雙日返回高郵。輪船有三層,底層有幾間房艙,坐的是縣政府的科長、縣黨部的委員,楊家、馬家等幾家闊人家出外就學的少爺小姐,考察河工的水利廳的工程師。房艙貴,平常坐不滿。中層是統艙。坐統艙的多是生意買賣人,布店、藥店、南貨店的二掌櫃,給學校采購圖書儀器的中學教員……給茶房一點錢,可以租用一張帆布躺椅。上層叫“煙篷”,四邊無遮擋,風、雨都可以吹進來。坐“煙篷”的大都自己帶一塊油布,或躺或坐。“煙篷”乘客,三教九流。帶著鋸子鑿子的木匠,挑著錫匠挑子的錫匠,牽著猴子耍猴的,細批流年的江湖術士,吹糖人的,到繅絲廠去繅絲的鄉下女人,甚至有“關亡”的、“圓光”的、挑牙蟲的。


    客人陸續上船,就來了許多賣吃食的。賣牛肉高粱酒的,賣五香茶葉蛋的,賣涼粉的,賣界首茶幹的,賣“洋糖百合”的,賣炒花生的。他們從統艙到煙篷來回竄,高聲叫賣。


    輪船拉了一聲汽笛,催送客的上岸,賣小吃的離船。不過都知道開船還有一會兒。做小生意的還是抓緊時間照做,不過把價錢都減下來了一些。兩位喝酒的老江湖照樣從從容容喝酒,把酒喝幹了,才把豆綠酒碗還給賣牛肉高粱酒的。


    輪船拉了第二聲汽笛,這是真要開了。於是送客的上岸,做小生意的匆匆忙忙,三步兩步跨過跳板。


    正在快抽起跳板的時候,有兩個人逆著人流,搶到船上。這是兩個賣唱的,一男一女。


    男的是個細高挑,高鼻、長臉,微微駝背,穿一件褪色的藍布長衫,渾身帶點江湖氣,但不討厭。


    女的麵黑微麻,穿青布衣褲。


    男的是唱揚州小曲的。


    他從一個藍布小包裏取出一個細瓷藍邊的七寸盤,一雙刮得很光滑的竹筷。他用右手持瓷盤,食指中指捏著竹筷,搖動竹筷,發出清脆的、連續不斷的響聲;左手持另一隻筷子,時時擊盤邊為節。他的一隻瓷盤,兩隻竹筷,奏出或緊或慢、或強或弱的繁複的碎響,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盤”。


    姐在房中頭梳手,


    忽聽門外人咬狗。


    拾起狗來打磚頭,


    又怕磚頭咬了手。


    從來不說顛倒話,


    滿天涼月一顆星。


    “哪位說了:你這都是淡話!說得不錯。人生在世,不過是幾句淡話罷了。等人、釣魚、坐輪船,這是‘三大慢’。不錯。坐一天船,難免氣悶無聊。等學生給諸位唱幾段小曲,解解悶,醒醒脾,衝衝瞌睡!”


    他用瓷盤竹筷奏了一段更加緊湊的牌子,清了清嗓子,唱道:


    一把扇子七寸長,


    一個人扇風二人涼。


    鬆呀,嘣呀。


    呀呀子沁,


    月照花牆。


    手扶欄杆口歎一聲,


    鴛鴦枕上勸勸有情人呀。


    一路閑花休要采吔,


    幹哥哥,


    奴是你的知心著意人哪!


    這是短的,他還有些比較長的,《小尼姑下山》、《妓女悲秋》。他的拿手是《十八摸》,但是除非有人點,一般是不唱的。他有一個經折子,上列他能唱的小曲,可以由客人點唱。一唱《十八摸》,客人就興奮起來。統艙的客人也都擠到“煙篷”裏來聽。


    唱了七八段,托著瓷盤收錢。給一個銅板、兩個銅板,不等。加上點唱的錢,他能弄到五六、七八角錢。


    他唱完了,女的唱:


    你把那冤枉事對我來講,


    一樁樁一件件,


    樁樁件件對小妹細說端詳。


    最可歎你死在那麥田以內,


    高堂上哭壞二老爹娘……


    這是《槍斃閻瑞生·蓮英驚夢》的一段。槍斃閻瑞生是上海實事。蓮英是有名的妓女,閻瑞生是她的熟客。閻瑞生把蓮英騙到郊外,在麥田裏勒死了她,劫去她手上戴的鑽戒。案發,閻瑞生被槍斃。這案子在上海很轟動,有人編成了戲。這是時裝戲。飾蓮英的結拜小妹的是紅極一時的女老生露蘭春。這出戲唱紅了,灌了唱片,由上海一直傳到裏下河。幾乎凡有留聲機的人家都有這張唱片,大人孩子都會唱“你把那冤枉事”。這個女的聲音沙啞,不像露蘭春那樣響堂掛味。她唱的時候沒有人聽,唱完了也沒有多少人給錢。這個女人每次都唱這一段,好像也隻會這一段。


    唱了一回,客人要休息,他們也隨便找個旮旯蹲蹲。


    到了邵伯,有些客人下船,新上一批客人,等客人把包袱行李安頓好了,他們又唱一回。


    到了揚州,吃一碗蝦子醬油湯麵,兩個燒餅,在城外小客棧的硬板床上喂一夜臭蟲,第二天清早蹚著露水,趕原班輪船回高郵,船上還是賣唱。


    揚州到高郵是下水,船快,五點多鍾就靠岸了。


    這兩個賣唱的各自回家。


    他們也還有自己的家。


    他們的家是“蘆席棚子”。蘆笆為牆,上糊濕泥。棚頂也以“鋼蘆柴”(一種粗如細竹、極其堅韌的蘆葦)為椽,上覆茅草。這實際上是一個窩棚,必須爬著進,爬著出。但是據說除了大雪天,冬暖夏涼。禦碼頭下邊,空地很多,這樣的“蘆席棚子”是不少的。棚裏住的是叉魚的、照蟹的、撈雞頭米的、串糖球(即北京所說的“冰糖葫蘆”)的、煮牛雜碎的……


    到家之後,頭一件事是煮飯。女的永遠是糙米飯、青菜湯。男的常煮幾條小魚(運河旁邊的小魚比青菜還便宜),炒一盤鹹螺螄,還要喝二兩稗子酒。稗子酒有點苦味,上頭,是最便宜的酒。不知道糟房怎麽能收到那麽多稗子做酒,一畝田才有多少稗子?


    吃完晚飯,他們常在河堤上坐坐,看看星,看看水,看看夜漁的船上的燈,聽聽下雨一樣的蟲聲,七搭八搭地閑聊天。


    漸漸的,他們知道了彼此的身世。


    男的原來開一個小雜貨店,就在禦碼頭下麵不遠,日子滿過得去。他好賭,每天晚上在火神廟推牌九,把一間雜貨店輸得精光。老婆也跟了別人,他沒臉在街裏住,就用一個盤子、兩根筷子上船混飯吃。


    女的原是一個下河草台班子裏唱戲的。草台班子無所謂頭牌二牌,派什麽唱什麽。後來草台班子散了,唱戲的各奔東西。她無處投奔就到船上來賣唱。


    “你有過丈夫沒有?”


    “有過。喝醉了酒栽在大河裏,淹死了。”


    “生過孩子沒有?”


    “出天花死了。”


    “命苦!……你這麽一個人幹唱,有誰要聽?你買把胡琴,自拉自唱。”


    “我不會拉。”


    “不會拉……這麽著吧,我給你拉。”


    “你會拉胡琴?”


    “不會拉還到不了這個地步。泰山不是堆的,牛x不是吹的。你別把土地爺不當神仙。告訴你說,橫的、豎的、吹的、拉的,我都拿得起來。十八般武藝件件精通,——件件稀鬆。不過給你拉‘你把那冤枉事’,還是富富有餘!”


    “你這是真話?”


    “哄你叫我掉到大河裏喂王八!”


    第二天,他們到揚州轅門橋樂器店買了一把胡琴。男的用手指頭彈彈蛇皮,彈彈胡琴筒子,擔子,擰擰軫子,撅撅弓子,說:“就是它!”買胡琴的錢是男的付的。


    第二天回家。男的在胡琴上滴了鬆香,安了琴碼,定了弦,拉了一段西皮,一段二黃,說:“聲音不錯!——來吧!”男的拉完了原板過門,女的頓開嗓子唱了一段《蓮英驚夢》,引得蘆席棚裏鄰居都來聽,有人叫好。


    從此,因為有胡琴伴奏,聽女的唱的客人就多起來。


    男的問女的:“你就會這一段?”


    “你真是隔著門縫看人!我還會別的。”


    “都是什麽?”


    “《賣馬》、《斬黃袍》……”


    “夠了!以後你輪換著唱。”


    於是除了《蓮英驚夢》,她還唱“店主東,帶過了,黃驃馬……”,“孤王酒醉桃花宮”。當時劉鴻聲大紅,裏下河一帶很多人愛唱《斬黃袍》。唱完了,給錢的人漸漸多起來。


    男的進一步給女的出主意。


    “你有小嗓沒有?”


    “有一點。”


    “你可以一個人唱唱生旦對兒戲:《武家坡》、《汾河灣》……”


    最後女的竟能一個人唱一場《二進宮》。


    男的每天給她吊嗓子,她的嗓子“出來”了,高亮打遠,有味。


    這樣女的在運河輪船上紅起來了。她得的錢竟比唱揚州小曲的男的還多。


    他們在一起過了一個月。


    男的得了絞腸痧,折騰一夜,死了。


    女的給他刨了一個墳,把男的葬了。她給他戴了孝,在墳頭燒錢化紙。


    她一張一張地燒紙錢。


    她把剩下的紙錢全部投進火裏。


    火苗冒得老高。


    她把那把胡琴丟進火裏。


    首先發出爆裂的聲音的是蛇皮,接著畢剝一聲炸開的是琴筒,然後是擔子,最後軫子也燒著了。


    女的拍著墳土,大哭起來:


    “我和你是露水夫妻,原也不想一篙子紮到底。可你就這麽走了!


    “就這麽走了!


    “就這麽走了!


    “你走得太快了!


    “太快了!


    “太快了!


    “你是個好人!


    “你是個好人!


    “你是個好人哪!”


    她放開聲音號啕大哭,直哭得天昏地暗,樹上的烏鴉都驚飛了。


    第二天,她還是在輪船上賣唱,唱“你把那冤枉事對我來講……”露水好大。


    日規


    西南聯大新校舍對麵是“北院”。北院是理學院區。一個狹長的大院,四麵有夯土版築的圍牆。當中是一片長方形的空場。南北各有一溜房屋,土牆,鐵皮房頂,是物理係、化學和生物係的辦公室、教室和實驗室。房前有一條土路,路邊種著一排不高的尤加利樹。一覽無餘,安靜而不免枯燥。這裏不像新校舍一樣有大圖書館、大食堂、學生宿舍。教室裏沒有風度不同的教授講授各種引人入勝的課程,牆上,也沒有五花八門互相論戰的壁報,也沒有尋找失物或出讓衣物的啟事。沒有操場,沒有球賽。因此,除了理學院的學生,文法學院的學生很少在北院停留。不過他們每天要經過北院。由正門進,出東麵的側門,上一個斜坡,進城牆缺口。或到“昆中”、“南院”聽課,或到文林街坐茶館,到市裏閑逛,看電影……理學院的學生讀書多是比較紮實的,不像文法學院的學生放浪不羈,多少帶點才子氣。記定理、抄公式、畫細胞,都要很專心。因此文法學院的學生走過北院時都不大聲講話,而且走得很快,免得打擾人家。但是他們在走盡南邊的土路,將出側門時,往往都要停一下:路邊開著一大片劍蘭!


    這片劍蘭開得真好!是美國種。別處沒有見過。花很大,比普通劍蘭要大出一倍。什麽顏色的都有。白的、粉的、桃紅的、大紅的、淺黃的、淡綠的、藍的,紫得像是黑色的。開得那樣旺盛,那樣水靈!可是,許看不許摸!這些花誰也不能碰一碰。這是化學係主任高崇禮種的。


    高教授是個出名的嚴格方正、不講情麵的人。他當了多年係主任,教普通化學和有機化學。他的為人就像分子式一樣,絲毫通融不得。學生考試,不及格就是不及格。哪怕是考了59分,照樣得重新補修他教的那門課程。而且常常會像訓小學生一樣,把一個高年級的學生罵得麵紅耳赤。這人整天沒有什麽笑容,老是板著臉。化學係的學生都有點怕他,背地裏叫他高閻王。他除了科學,沒有任何娛樂嗜好。不抽煙。不喝酒。教授們有時湊在一起打打小麻將,打打橋牌,他絕不參加。他不愛串門拜客閑聊天。可是他愛種花,隻種一種:劍蘭。


    這還是在美國留學時養成的愛好。他在麻省理工學院讀化學。每年暑假,都到一家專門培植劍蘭的花農的園圃裏去做工,掙取一學年的生活費用,因此精通劍蘭的種植技術。回國時帶回了一些花種,每年還種一些。在北京時就種。學校遷到昆明,他又帶了一些花種到昆明來,接著種。沒想到昆明的氣候土壤對劍蘭特別相宜,花開得像美國那家花農的園圃裏的一般大。逐年發展,越種越多,長了那樣大一片!


    可是沒有誰會向他要一穗花,因為都知道高閻王的脾氣:他的花絕不送人。而且大家知道,現在他的花更碰不得,他的花是要賣錢的!


    昆明近日樓有個花市。近日樓外邊,有一個水泥砌的圓池子。池子裏沒有水,是幹的。賣花的就帶了一張小板凳坐在池子裏,把各種鮮花攤放在池沿上賣。晚香玉、緬桂花、康乃馨,也有劍蘭。池沿上擺得滿滿的,色彩繽紛,老遠地就聞到了花香。昆明的中產之家,有買花插瓶的習慣。主婦上街買菜,菜籃裏常常一頭放著魚肉蔬菜,一頭斜放著一束鮮花。花菜一籃,使人感到一片盎然的生意。高教授有一天走過近日樓,看看花市,忽然心中一動。


    於是他每天一清早,就從家裏走到北院,走進花圃,選擇幾十穗半開的各色劍蘭,剪下來,交給他的夫人,拿到近日樓去賣。他的劍蘭花大,顏色好,價錢也不太貴,很快就賣掉了。高太太就喜吟吟地走向菜市場。來時一籃花,歸時一籃菜。這樣,高教授的生活就提高了不少。他家的飯桌上常見葷腥。星期六還能燉一隻母雞。雲南的玉溪雞非常肥嫩,肉細而湯清。高太太把剛到昆明時買下的,已經棄置牆角多年的汽鍋也洗出來了。劍蘭是多年生草本,全年開花;昆明的氣候又是四季如春,不缺雨水,於是高教授家汽鍋雞的香味時常飄入教授宿舍的左鄰右舍。他的兩個在讀中學的兒女也有了比較整齊的鞋襪。


    那位說:教授賣花,未免欠雅。先生,您可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您不知道抗日戰爭期間,大後方的教授,窮苦到什麽程度。您不知道,一位國際知名的化學專家,同時又是對社會學、人類學具有廣博知識的才華橫溢而性格(在有些人看來)不免古怪的教授,穿的是一雙“空前絕後”的布鞋——腳趾和腳跟部位都磨通了。中文係主任,當代散文大師的大衣破得不能再穿,他就買了一件雲南趕馬人穿的粗毛氆氌一口鍾穿在身上禦寒,樣子有一點像傳奇影片裏的俠客,隻是身材略嫌矮小。原來抽笳立克、35牌香煙的教授多改成抽煙鬥,抽本地出的鹿頭牌的極其辛辣的煙絲。他們的3b煙鬥的接口處多是破裂的、纏著白線。有些著作等身的教授,因為家累過重,無暇治學,隻能到中學去兼課。有的治古字的學者在南紙店掛筆單為人治印。有的教授開書法展覽會賣錢。教授夫人也多想法掙錢,貼補家用。有的製作童裝,代織毛衣毛褲,有幾位哈佛和耶魯畢業的教授夫人,集資製作西點,在街頭設攤出售。因此,高崇禮賣花,全校師生,皆無非議。


    大家對這一片劍蘭增加了一層新的看法,更加不敢碰這些花了。走過時隻是遠遠地看看,不敢走近,更不敢停留。有的女同學想多看兩眼,另一個就會說:“快走,快走!高閻王在辦公室裏坐著呢!”沒有誰會想起幹這種惡作劇的事,半夜裏去偷掐高教授的一穗花。真要是有人掐一穗,第二天早晨,高教授立刻就會發現。這花圃裏有多少穗花,他都是有數的。


    隻有一個人可以走進高教授的花圃,蔡德惠。蔡德惠是生物係助教,坐辦公室。生物係辦公室和化學係辦公室緊挨著、門對門。蔡德惠和高教授朝夕見麵,關係很好。


    蔡德惠是一個非常用功的學生。從小學到大學,各門功課都很好。他生活上很刻苦,聯大四年,沒有在外麵兼過一天差。


    聯大學生的家大都在淪陷區。自從日本人占了越南,滇越鐵路斷了,昆明和平津滬杭不通郵匯,這些大學生就斷絕了經濟來源。教育部每月給大學生發一點生活費,叫作“貸金”。“貸金”名義上是“貸”給學生的,但是誰都知道這是永遠不會歸還的。這實際上是救濟金,不知是哪位聰明的官員想出了這樣一個新穎別致的名目,大概是覺得救濟金聽起來有傷大學生的尊嚴。“貸金”數目很少,每月十四元。貨幣貶值,物價飛漲,這十四元一直未動。這點“貸金”隻夠交夥食費,所以聯大大部分學生都在外麵找一個職業。半工半讀,對付著過日子。五花八門,幹什麽的都有。有的在中學兼課,有的當家庭教師。昆明有個冠生園,是賣廣東飯菜點心的。這個冠生園不知道為什麽要辦一個職工夜校,而且辦了幾年,聯大不少同學都去教過那些廣東名廚和糕點師傅。有的到西藥房或拍賣行去當會計。上午聽課,下午坐在櫃台裏算賬,見熟同學走過,就起身招呼談話。有的租一間門麵,修理鍾表。有一位坐在郵局門前為人代寫家信。昆明有一個古老的習慣,每到正午時要放一炮,叫作“放午炮”。據說每天放這一炮的,也是聯大的一位貴同學!這大概是哪位富於想象力的聯大同學造出來的謠言。不過聯大學生遍布昆明的各行各業,什麽都幹,卻是事實。像蔡德惠這樣沒有兼過一天差的,極少。


    聯大學生兼差的收入,差不多全是吃掉了。大學生的胃口都極好,都很饞。照一個出生在南洋的女同學的說法:這些人的胃口都“像刀子一樣”,見什麽都想吃。也難怪這些大學生那麽饞,因為大食堂的夥食實在太壞了!早晨是稀飯,一碟炒蠶豆或豆腐乳。中午和晚上都是大米幹飯,米極糙,顏色紫紅,中雜不少沙粒石子和耗子屎,裝在一個很大的木桶裏。盛飯的勺子也是木製的。因此飯粒入口,總帶著很重的鬆木和楊木的氣味。四個菜,分裝在淺淺的醬色的大碗裏。經常吃的是煮芸豆;還有一種不知是什麽原料做成的紫灰色像是鼻涕一樣的東西,叫作“魔芋豆腐”。難得有一碗炒豬血(昆明叫“旺子”),幾片炒回鍋肉(半生不熟,極多豬毛)。這種淡而無味的東西,怎麽能滿足大學生們的刀子一樣的食欲呢?二十多歲的人,單靠一點澱粉和碳水化合物是活不成的,他們要高蛋白,還要適量的動物脂肪!於是聯大附近的小飯館無不生意興隆。新校舍的圍牆外麵出現了很多小食攤。這些食攤上的食品真是南北並陳,風味各別。最受歡迎的是一個廣東老太太賣的雞蛋餅:雞蛋和麵,入鹽,加大量蔥花,於平底鍋上煎熟。廣東老太太很舍得放豬油,餅在鍋裏煎得嗞嗞地響,實在是很大的誘惑。煎得之後,兩麵焦黃,徑可一尺,卷而食之,極可解饞。有一家做一種餅,其實也沒有什麽稀奇,不過就是加了一點白糖的發麵餅,但是是用鬆毛(馬尾鬆的針葉)烤熟的,帶一點清香,故有特點。聯大的女同學最愛吃這種餅。昆明人把女大學生叫作“摩登”,於是這種餅就被叫成“摩登粑粑”。這些“摩登”們常把一個粑粑切開,中夾叉燒肉四兩,一邊走,一邊吃,絲毫不覺得有什麽不文雅。有一位貴州人每天挑一副擔子來賣餛飩麵。他賣餛飩是一邊包一邊下的。有時餛飩皮包完了,他就把餛飩餡一小疙瘩一小疙瘩撥在湯裏下麵。有人問他:“你這叫什麽麵?”這位貴州老鄉毫不猶豫地答曰:“桃花麵!”……


    蔡德惠偶爾也被人拉到米線鋪裏去吃一碗燜雞米線,但這樣的時候很少。他每天隻是吃食堂,吃煮芸豆和“魔芋豆腐”。四年都是這樣。


    蔡德惠的衣服倒是一直比較幹淨整齊的。


    聯大的學生都有點像是陰溝裏的鵝——顧嘴不顧身。女同學一般都還注意外表。男同學裏西服革履,每天把褲子脫下來壓在枕頭下以保持褲線的,也有,但是不多。大多數男大學生都是不衫不履,邋裏邋遢。有人褲子破了,找一根白線,把破洞處係成一個疙瘩,隻要不露肉就行。蔡德惠可不是這樣。


    蔡德惠四五年來沒有添置過什麽衣服,——除了鞋襪。他的衣服都還是來報考聯大時從家裏帶來的。不過他穿得很仔細。他的衣服都是自己洗,而且換洗得很勤。聯大新校舍有一個文嫂,專給大學生洗衣服。蔡德惠從來沒有麻煩過她。不但是衣服,他連被窩都是自己拆洗,自己做。這在男同學裏是很少有的。因此,後來一些同學在回憶起蔡德惠時,首先總是想到蔡德惠在新校舍一口很大的井邊洗衣裳,見熟同學走過,就抬起頭來微微一笑。他還會做針線活,會裁會剪。一件襯衫的肩頭穿破了,他能拆下來,把下擺移到肩頭,倒個個兒,縫好了依然是一件完整的襯衫,還能再穿幾年。這樣的活計,大概多數女同學也幹不了。


    也許是性格所決定,蔡德惠在中學時就立誌學生物。他對植物學尤其感興趣。到了大學三年級,就對植物分類學著了迷。植物分類學在許多人看來是一門很枯燥的學問,單是背那麽多拉丁文的學名,就是一件叫人頭疼的事。可是蔡德惠覺得樂在其中。有人問他:“你幹嗎搞這麽一門幹巴巴的學問?”蔡德惠說:“幹巴巴的?——不,這是一門很美的科學!”他是生物係的高才生。四年級的時候,係裏就決定讓他留校。一畢業,他就當了助教,坐辦公室。


    高崇禮教授對蔡德惠很有好感。蔡德惠算是高崇禮的學生,他選讀過高教授的普通化學。蔡德惠的成績很好,高教授還記得。但是真正使高教授對蔡德惠產生較深印象,是在蔡德惠當了助教以後。蔡德惠很文靜。隔著兩道辦公室的門,一天幾乎聽不到他的聲音。他很少大聲說話。幹什麽事情都是輕手輕腳的,絕不會把桌椅抽屜搞得乒乓亂響。他很勤奮。每天高教授來剪花時候(這時大部分學生都還在高臥),發現蔡德惠已經坐在窗前低頭看書,做卡片。雖然在學問上隔著行,高教授無從了解蔡德惠在植物學方麵的造詣,但是他相信這個年輕人是會有出息的,這是一個真正做學問的人。高教授也聽生物係主任和幾位生物係的教授談起過蔡德惠,都認為他有才能,有見解,將來可望在植物分類學方麵取得很高的成就。高教授對這點深信不疑。因此每天高教授和蔡德惠點頭招呼,眼睛裏所流露的,就不隻是親切,甚至可以說是:敬佩。


    高教授破例地邀請蔡德惠去看看他的劍蘭。當有人發現高閻王和蔡德惠並肩站在這一片華麗斑斕的花圃裏時,不禁失聲說了一句:“這真是黃河清了!”蔡德惠當然很喜歡這些異國名花。他時常擔一擔水來,幫高教授澆澆花;用一個小薅鋤鬆鬆土;用煙葉泡了水除治劍蘭的膩蟲。高教授很高興。


    蔡德惠簡直是釘在辦公室裏了,他很少出去走走。他交遊不廣,但是並不孤僻。有時他的杭高老同學會到他的辦公室裏來坐坐,——他是杭州人,杭高(杭州高中)畢業,說話一直帶著杭州口音。他在新校舍同住一屋的外係同學,也有時來。他們來,除了說說話,附帶來看蔡德惠采集的稀有植物標本。蔡德惠每年暑假都要到滇西、滇南去采集標本。像木蝴蝶那樣的植物種子,是很好玩的。一片一片,薄薄的,完全像一個蝴蝶,而且一個莢子裏密密地擠了那麽多。看看這種種子,你會覺得:大自然真是神奇!有人問他要兩片木蝴蝶夾在書裏當書簽,他會欣然奉送。這東西滇西多的是,並不難得。


    在蔡德惠那裏坐了一會的同學,出門時總要看一眼門外朝南院牆上的一個奇怪東西。這是一個日規。蔡德惠自己做的。所謂“做”,其實很簡單,找一點石灰,跟瓦匠師傅借一個抹子,在牆上抹出一個規整的長方形,長方形的正中,垂直著釘進一根竹筷子,——院牆是土牆,是很容易釘進去的。筷子的影子落在雪白的石灰塊上,隨著太陽的移動而移動。這是蔡德惠的鍾表。蔡德惠原來是有一隻懷表的,後來壞了,他就一直沒有再買,——也買不起。他隻要看看筷子的影子,就知道現在是幾點幾分,不會差錯。蔡德惠做了這樣一個古樸的日規,一半是為了看時間,一半也是為了好玩,增加一點生活上的情趣。至於這是不是也表示了一種意思:寸陰必惜,那就不知道了。大概沒有。蔡德惠不是那種把自己的決心公開表現給人看的人。不過凡熟悉蔡德惠的人,總不免引起一點感想,覺得這個現代古物和一個心如古井的青年學者,倒是十分相稱的。人們在想起蔡德惠時,總會很自然地想起這個日規。


    蔡德惠病了。不久,死了。死於肺結核。他的身體原來就比較孱弱。


    生物係的教授和同學都非常惋惜。


    高崇禮教授聽說蔡德惠死了,心裏很難受。這天是星期六。吃晚飯了,高教授一點胃口都沒有。高太太把汽鍋雞端上桌,汽鍋蓋噗噗地響,汽鍋雞裏加了宣威火腿,噴香!高崇禮忽然想起:蔡德惠要是每天喝一碗雞湯,他也許不會死!這一天晚上的汽鍋雞他一塊也沒有吃。


    蔡德惠死了,生物係暫時還沒有新的助教遞補上來,生物係主任難得到係裏來看看,生物係辦公室的門窗常常關鎖著。


    蔡德惠手製的日規上的竹筷的影子每天仍舊在慢慢地移動著。


    複仇


    複仇者不折鏌幹。


    ——莊子


    一支素燭,半罐野蜂蜜。他眼睛現在看不見蜜,蜜在罐裏,罐子在桌上,他坐在榻子上。但他充滿感覺,濃,稠。他嗓子裏並不泛出酸味,他胃口很好。他常有好胃口,他一生沒有嘔吐過幾次。說一生,他心裏一盤算,一生該是多少呀,我這是一生了麽?沒有關係,這是個很普通的口頭語。就像那和尚吧,——和尚是常常吃蜂蜜?他的眼睛眯了眯,因為燭火跳,跳著一大堆影子。他笑了一下:蜂蜜跟和尚連在一起,他心裏有了一個稱呼,“蜂蜜和尚”。這也難怪,蜂蜜,和尚,後麵隱了“一生”兩個字。然而他搖了搖頭,這不行的,和尚是什麽和尚都行,真不該是蜂蜜和尚。明天我辭行時真的叫他一聲,他該怎麽樣?和尚倒有個稱呼了,我呢?他稱呼我什麽客人,若真叫,該不是“寶劍客人”吧。(他看見和尚看見他的劍!)這蜂蜜——他想起來的時候似乎聽見蜜蜂叫。是的,有蜜蜂叫。而且不少。(足以浮起一個人。)殘餘的聲音在他耳朵裏。(我這是怎麽回事,這和尚我真的叫他一聲倒好玩,我簡直成了個孩子。這真的是不相幹。這在人一生中有什麽意義!而從這裏我開始我今天晚上,而明天又從這裏連下去。人生真是好玩得說不清。)……他忽然覺得這是秋天,從蜜蜂的聲音裏。從聲音裏如此微妙的他感到一身清爽。這可一點沒有錯,普天下此刻寫滿一個“秋”。他想哪裏開了一大片山花,和尚,和尚摘花,實在是好看。殿上缽裏有花,開得好,像是從缽裏升起一蓬霧,那麽冉冉的。猛一下子他非常喜歡那和尚。


    和尚出去了,一稽首,隨便而有情,教人舒服。和尚呀,你是行了無數次禮而無損於你的自然,是自然地行了這些禮?和尚放下蠟燭,說了幾句話,不外是廟裏沒有什麽,山高,風大氣候涼,早早安息。和尚不說,他也自聽見。和尚說了,他可沒有聽。他是看著和尚,和尚真是招他愛。他起來一下,和尚的衣袖飄了飄。這像什麽,勉強說,一隻純黑的大蝴蝶。我知道這不像,這實在什麽也不像,隻是和尚,我已經記住你飄一飄袖子的樣子。——這蠟燭盡是跳。


    此刻他心裏畫不出一個和尚。他是想和尚若不把腦袋剃光,他該有一頭多好的白頭發。一頭亮亮的白發閃了一下。和尚的頭是光光的而露得出他的發的白。


    白發的和尚啊,他是想起他的白了發的母親。


    山間的夜來得快!這一下子多靜。真是日入群動息。剛才他不就覺得一片異樣的安定了,可是比起來這又迥然是一個樣子。他走進那個村子,小蒙舍裏有孩子讀書,馬有鈴鐺,桔槔敲,小路上新牛糞發散熱氣,白雲從草垛上移過去,梳辮子的小姑娘穿銀紅褂子。一切描寫著靜的,這一會全代表一種動。他甚至想他可以做一個貨郎來添一點聲音的,在這一會可不能來萬山間撥浪浪搖他的小鼓。


    貨郎的撥浪鼓搖在小石橋前,那是他的家。


    這教他知道剛才他是想了他的母親。而投在他母親的線條裏著了色的忽然又是他妹妹。他真願意有那麽一個妹妹,像他在這山村裏見到的,穿銀紅褂子,幹幹淨淨,在門前井邊打水。青石井欄,井邊一架小紅花。她想摘一朵,一聽到母親紡車聲音,覺得該回家了,不早了。“我明天一早來摘你,你在那裏,我記得。”她也可以指引人上山,說:“山上有個廟,廟裏和尚好,會讓你歇腳。”旅行人於是一看山,覺得還不高。小姑娘旅行人都走了。小姑娘提水,旅行人背包袱。剩下一口井。他們走了半天,井欄上餘滴還叮叮咚咚落回井裏。村邊大烏桕樹顯得黑黑的,清清楚楚,夜開始向它合過來。磨麥子的騾子下了套,呼呼的石碾子停在一點上。所有的山村都一樣。


    想起他妹妹時他母親是一頭烏青的頭發。摘一朵花給母親戴該是他多願意的事。可是他沒見過母親戴一朵花。就這朵不戴的花決定他的一個命運。


    “母親呀,多少年來我叫你這一聲。我沒有看見你的老。”


    於是他母親是一個年輕的眉眼而戴著一頭白發。多少年來這頭白發在他心裏亮。他真願意有那麽一個妹妹。


    可是他沒有妹妹,他沒有!


    他在兩幅相似的風景裏做了不同的人物。“風景不殊”,他改變風景多少?他在畫裏,又不在。他現在是在山上;在許多山裏的一座的一個小廟裏,許多廟裏的一個的小小禪房裏。世上山很多,廟太少。他感到一種嚴肅。


    這些日子來,他向上,又向上;升高,降低一點,又升得更高。他爬的山太多了。山越來越高,越來越擠得緊。路,越來越細,越來越單調。坐在山頂上,他不難看到一個小小的人,向前傾側著身體。一步一步,在蒼青赭赤間的一條微微的白道上走,低頭,又抬頭;看一看天,又看一看路;路,畫過去,畫過去;雲過來,他在影子裏;雲過去,他亮了;蒲公英的絮子沾在他衣服上,他帶它們到更高的遠處去;一開眼,隻一隻鳥橫掠過視野;鳥越來越少,到後來就隻有鷹;山把所有變化都留在身上,於是顯得是亙古不變的。可是他不想回頭。他看前麵,前麵什麽也沒有,他將要經過那裏。他想山呀,你們越來越快,我可是一勁兒那麽一個速度走。可是有時候他有點發愁,及至他走進那個村子,抬頭一望,他打算明天應該折回去了。這是一條線的最後一點,這些山作成一個盡頭。


    他闔眼了一會兒,他幾乎睡著了,幾乎做了一個夢。青苔的氣味,幹草的氣味,風化的石頭在他身下酥裂,發出聲音,且發出氣味。小草的葉子窸窣彈了一下,一個蚱蜢蹦出去。很遠的地方飄來一隻鳥毛,近了近了,為一根枸杞截住,從聲音裏他知道那是一根黑的。一塊小卵石從山頂上滾下去,滾下去,更下去,落在山下深潭裏。從極低的地方,一聲牛鳴,反芻的聲音(它的下巴動,淡紅的舌頭),升上來,為一陣風卷走。蟲蛀著老楝樹,一片葉子嚐到苦味,它打了個寒噤。一個鬆球裂開了,寒氣伸入鱗瓣。魚呀,活在多高的水裏,你還是不睡?再見,青苔的陰濕;再見,幹草的鬆暖;再見,你擱在胛骨下,抵出一塊酸的石頭。老和尚敲著磬,現在旅行人要睡了,放鬆他的眉頭,散開嘴邊的紋,解開臉上的結,讓肩頭平攤,腿腳休息。


    燭火什麽時候滅了,是他吹熄的?


    他包在無邊的夜的中心,如一枚果仁。老和尚敲著磬。


    水上的夢是漂浮的,山頂的夢飛也飛不到哪裏去。


    他夢見他在那裏(這可真是一個“那裏”),在他麵前是一麵壁直的黑暗,他自己也變細,變細,變長變長,他垂直於那塊黑暗,黑暗無窮的高,看也看不盡的高呀!他轉一個方向,仍是一樣;再轉,一樣,再轉,一樣,一樣,一樣,一樣是壁直而平,黑暗。他的夢缺少一麵。轉,轉,轉,他挫了下來,像一根長線落在地上。“你稍微圓一點軟一點。”於是,黑暗成了一朵蓮花,他在一層一層的瓣子裏,他多小呀,他找不到自己,他貼著黑的蓮花的裏壁周遊了一次,丁,不時蓮花上一顆星,淡綠如磷光,旋起旋滅,餘光靄靄,歸於寂無。丁,又一聲。


    他醒來。和尚正做晚課。蠟燭煙噴著細沫,蜜的香味如在花裏時一樣。


    這半罐的蜜采自多少朵花!


    和尚做晚課,一聲一聲敲他的磬。他追隨,又等待,看看到底隔多久敲一次。漸漸的,和尚那裏敲一聲,他也敲一敲,自然應節,不緊不慢。“此時我若有磬,我也是一個和尚。”一盞即將熄滅,永不熄滅的燈,冉冉的缽裏的花。香隨煙,煙哪怕遇到一張薄紙就一碰散了,香卻目之而透入一切。他很想去看看和尚。


    和尚你想必是不寂寞?


    你寂寞的意思是疲倦,客人,你也許還不疲倦?


    這合了句古話:心問口,口問心。客人的手輕輕地觸著他的劍。這口劍在他整天握著時他總覺得有一分生疏,他愈想免除生疏就愈覺得其不可能;而到他像是忘了它,才知道是如何之親切。哪一天他簌地一下拔出來,好了,一切就有了交代。劍呀,不是你屬於我,我其實是你的。這是什麽意思?我活了這一生就落得這一句話,多可憐的一句話。和尚你敲磬,誰也不能把你的磬聲收集起來吧。於是客人枕手而眠,而他的眼睛張著。和尚,你的禪房本不是睡覺的。我算是在這裏過了我的一夜。我過了各種各色的夜,我把這一夜算在裏麵還是外頭?好了,太陽一出,就是白天,都等到有一天再說吧。到明天我要走。


    太陽曬著港口,把鹽味敷到塢邊楊樹葉片上。


    海是綠的,腥的,一隻不知名大果子,有頭顱大,腐爛,巴掌大黑斑上攢滿蒼蠅。


    貝殼在沙裏逐漸變成石灰。


    白沫上飛旋一隻鳥,僅僅一隻。太陽落下去,黃昏的光映在多少人額頭上,塗了一半金。


    多少人向三角洲尖上逼,又轉身,散開去。生命如同:一車子蛋,一個一個打破,倒出來,擊碎了,擊碎又凝合。人看遠處如煙,自在煙裏,看帆篷遠去。


    來了一船瓜,一船顏色和欲望。


    一船是石頭,比賽著棱角。也許一船鳥,一船百合花。


    深巷賣杏花。有駱駝,駱駝的鈴聲在柳煙中搖。鴨子叫,一隻通紅的蜻蜓。


    慘綠的霜上的鬼火,一城燈。嗨客人!


    客人,這隻是一夜。


    你的餓,你的渴,餓後的飽餐,渴中得飲,一天疲倦和疲倦的消除,各種床,各種方言,各種疾病,勝於記得,你一一把它們忘卻。你知道沒有失望,也沒有希望,就該是什麽臨到你了。你經過了哪裏,將來到哪裏,是的,山是高的。一個小小的人,向前傾側著身體,一步一步,在蒼青赭赤之間的一條微微的白道上走。你為自己感動不?


    “我知道我並不想在這裏出家!”


    他為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隨後,像瞞著自己他想了一想佛殿。這和尚好怪,和尚是一個,蒲團是兩個。蒲團,誰在你上麵拜過?這和尚,總像不是一個人。他拜一拜,像有一個人隨著一起拜。翻開經卷,像有人同時翻開另一卷。而他現在所住這間禪房,分明本不是和尚住的。


    這間屋,他一進來就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牆非常非常地白,非常非常地平,一切方而且直,嚴厲逼人。(即此證明並非是老和尚的。)而在方與直之中有一件東西就顯得非常非常地圓。不可移動,不能更改,白的嵌著黑的,白與黑之間劃得分明。那是一頂大極了大極了的笠子。笠子本來不是這顏色,發黃,轉褐,加深,最後乃是黑的。頂尖是一個寶塔形銅頂子,顏色也黑了,一兩處鏽出綠花。這笠子如今掛在這裏,讓旅行人覺得不舒服。拔出劍,他出門去。


    他舞他的劍。


    他是舞他自己,他的愛和他的恨,最高的興奮,最大的快樂,最洶湧的憤怒,他沉酣於他的舞弄。


    把劍收住,他一驚,有人呼吸。


    “是我,舞得好劍。”


    是和尚,他真是一驚,和尚站得好近,我差點沒殺了他。


    他一身都是力量,一直到指尖,一半驕傲,一半反抗,他大聲說出:


    “我要走遍所有的路。”


    他看看和尚,和尚的眼睛好亮,他看他眼睛有沒有譏刺,和尚如果激怒他,他會殺了和尚!和尚好像並不為他的話,他的聲音所撼動。半晌平平靜靜,清朗地說:


    “很好。有人還要從沒有路的地方走過去。聽,就是他。”


    萬山百靜之中有一種聲音,丁丁地,堅決地,從容地,從一個深深的地方迸出來。


    我幾乎忘了,這旅行人,他是個遺腹子。


    他母親懷著他時,他父親被仇人殺了,抬回家來,隻剩得一口氣。說出仇人的名字,就死了。母親解出他手裏的劍。仇人的名字則經她用針刺在兒子手臂上,又塗了藍。那口劍,在他手裏。他到處找,按手臂上名字找那個人,為父親報仇。


    也許這是很重要的。


    不過他一生中沒有叫過一聲父親。


    真的,有一天他找到那個仇人,他隻有一劍把他殺了,他沒有話跟他說。他怕自己說不出話來。


    有時候他更願意自己被那個仇人殺了。


    父親與仇人,他一樣想象不出是什麽樣子。小時候有人說他像父親。現在他連自己樣子都不大清楚。


    有時他對仇人很有好感,雖然他一點不認識他。


    這確是一個問題,殺了那個人他幹什麽?


    既然仇人的名字幾乎代替他自己的名字,他可不是借了那個名字而存在的?仇人死了呢?


    “我必是要報仇的!


    “我跟你的距離一天天近了。


    “我如果碰到,一看,我就知道是你。


    “即使我一生找不到你,我這一生是找你的了。”


    這末一句的聲音啊。


    第二天,天一亮,他跑近一個絕壁。這真是一個盡頭,回身來,他才看見天,蒼碧嶙峋,不可抗拒的力量壓下來。他呼吸細而急,太陽穴跳動,臉色發青,兩股貼緊,汗出如漿。劍在他背上,很重。而在絕壁的裏麵,像是從地心裏,發出丁丁的聲音,堅決而從容。


    他走進絕壁。好黑,半天,他什麽也看不見。退出來?他像是浸在冰水裏。而他的眼睛漸漸能看見前麵一兩尺地方,他站了一會兒,穩住自己。丁,一聲,一個火花,赤紅的。丁,又一個。風從洞口吹進來,吹在他背上。咽了一口唾液,他走進去。他聽見自己跫跫足音,這個聲音鼓勵他,教他不踉蹌,有樣子。裏麵越走越窄,他得弓著身子。他直視前麵,一個一個火花爆出來。好了,到了盡頭。到盡頭,是一堆長頭發,一個人,匍匐,一手鏨子,一手錘頭,正開鑿膝前的方寸。像是沒有聽見有人來,他不回頭。漸漸地,他向上開鑿,他的手舉起,舉起,旅行人看見兩隻僧衣的袖子,他披及腰下的長發抖動一下。他舉起,舉起,旅行人看見那一雙手,奇瘦,露骨,全是筋。旅行人向後退一步。和尚把頭回過來一下。隻一雙眼睛,從紛披的長發後麵閃出來。旅行人木然。舉起舉起,火花,火花,再來一個,火花!他差點沒暈過去:和尚的手臂上赫然是三個字,針刺的,塗藍的,是他父親的名字。一時,他什麽也不見,隻有那三個字。一筆一畫,他在心裏描了那三個字。丁,一個火花,字一跳動。時間從洞外飛逝,一卷白雲從洞口掠過。他簡直忘記自己背上的劍了,或則是他自己整個消失就剩得這口劍。他縮小縮小,至於沒有。然後又回來,回來,好了,他的臉色由青轉紅,他自己充滿於軀體,劍!他拔劍在手。


    從容的,堅決的,丁丁的聲音;火花,紫赤晶明。


    忽然他相信他母親一定已經死了。


    “鏗”的一聲。


    他的劍落回鞘裏。第一朵鏽。


    他看了看自己腳下,腳下是新鑿的痕跡。而在他腳前,另一副錘鏨擺著。他俯身,拾起來。和尚稍微往旁邊挪過一點。


    兩滴眼淚閃在廟裏白發的和尚的眼睛裏。


    有一天,兩副鏨子會同時鑿在空裏。第一線由另一麵射進來的光。


    驢


    驢淺淺的青灰色,(我要稱那種顏色為“驢色”!)背脊一抹黑,漸細成一條線,拖到尾根,眼皮鼻子白粉粉的。非常地像個驢,一點都不非驢非馬。一個多麽可笑而淘氣的畜生!仿佛它娘生它一個就不再生似的,一副自以為是的獨兒子脾氣。


    一下套,它吃一口豆子,挨了顧老板一銅勺把子(顧老板正舀豆花做幹子),偏著腦袋,一溜煙奔過了那條巷子,跳過大陰溝,來了,奔過來,還沒有站定,就勢兒即往地上一摔,翻身。這塊地教它的驢皮磨得又光又滑了。(若是這裏需一地名,可就本地風光名之為“驢打滾”。)翻,——翻不過;翻,——再來一個,好嘛,喔唷喔唷,這一下,——過癮!我家老王說,驢子不睡覺,站一站就行了;挨了半天磨,累得王八蛋似的,也隻需翻一個身即渾身通泰。我相信他。因此,看它翻不過,為之著急,好像我的腰眼裏也酸溜溜的了。幸而它每次都一定翻得過的。滾完了,飲水,吃草,丁零當郎搖它的耳朵,忒爾嚕嚕打噴嚏。——這東西把兩個招風耳那麽擺來擺去地幹什麽呢?世界上有沒有一個蜜蜂曾經冒冒失失撞到一個驢耳朵裏去過?小時候我老這麽想,現在也還對此極有興趣。唔,唔,唔!它把個軟軟的鼻子皺兩皺,(多不雅觀!)忽然驚天動地地嗚哇嗚哇大叫起來,問老王它幹什麽叫,老王說“聞到驢奶奶氣味了,好不要臉的東西!”說時神情好像有看不起它。我於是不好意思看看它自身掛下來的玩意。晉人多奇怪嗜癖,好驢鳴其一也,有以善作驢鳴得大名者,甚至到新死的朋友墳上去,“鳴”,真是非常地玄了!驢它穩穩重重的時候不是沒有,但發神經病時候很多,常常本來規規矩矩、瀟瀟灑灑地散著步,忽然中了邪似的,脖子一縮,伸開四蹄飛奔,跑過來又跑過去;跑過去,又跑過來。看它跑,最好是俯臥在地上,眼光與地平線齊,驢在藍天白雲草紫蘆花之間飛,美極了。跑也聽你跑去,沒有人管你,侉奶奶細著眼睛看得很有趣呢,可你別去嚼人家種在那兒的豆子,那你就有罪受的!大和二和六丁六甲似的追過來,(你跑!個雜——種!)一把撈住繩頭子,拴到那棵踞滿了毛毛蟲的瘦骨伶仃的榆樹上去了。顧家也是,為什麽把繩子弄得那麽長呢?散著,它要一腳一腳的,它會一圈一圈地繞著樹轉,(生成牽磨的命!)轉到後來,摸不著來路了,於是把個驢子頭吊了起來,上下不得,幹瞪兩眼,兩眼翻白,斜睃著自己尾毛拂動。牛虻虻,麻蒼蠅都來了。這就隻有兩條後腿還可以活動活動,方不致因為老站著而酥麻。腿膝裏是兩個黑疤疤就極其顯眼地露了出來。老王說這是驢子的夜眼。驢子夜裏能做事,瞎眼驢子一樣騎,全靠這兩個膏藥心似的東西。然而他又說驢子生小毛病不吃藥,用個小槌子在那裏敲兩下;重病也隻需戳一勾被針,放出點紫血就行了。這就不對了:既是眼睛,則不能敲,不能戳。然而這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很想去摸摸這個甲蟲殼似的黑疤,用指頭彈彈必會叭叭地響的。還是先把它解下來吧,它腿上肉一牽一牽地跳,筋都漲起來了。——這畜生真不知好歹!狗咬呂洞賓,驢要踢我。我不知搭救了它多少次了。


    而且家裏一吃粽子,我即把箬葉跟小蓮一起來送給它吃,驢特別愛這東西。小蓮告訴我,須仔細撿去裹粽子的麻絲,說吃下去要纏住肚腸子。我不信,(當然不通,難道會吃到腸子外頭去嗎?)小蓮說“騙你幹什麽!大和說的,不信你去問。”我才不問,撿去就是了!小蓮一片一片地送在它的嘴裏,看它吃。小蓮喜歡這驢,她日後將忘不了這驢。小蓮你嫁給大和得了,嫁過去整天用箬葉喂驢!我心裏想,不敢說出來,我怕小蓮哭。我看小蓮,小蓮一條辮子,越來越長了。我說:


    “小蓮,我給它吃。”


    小蓮把盛箬葉的柳條畚箕給我。我想驢一定更願意我喂。一片一片的,著急死了,我一次就是五六片,塞得它滿嘴都是。而遠遠地叫過來了:


    “那是我家的驢,踢了你我不管!”


    “哎唷哎唷,什麽寶貝驢!快來看看,隻有一隻耳朵了!”


    這是老王說的。老王總是幫著我。老王來了,老王來挑水,我們一起看過去,老王,我,小蓮,為老王的話逗笑了的侉奶奶——


    那邊大喜鵲巢的老柳樹上呢,大和跟二和。


    大和二和每天下午到這裏來。老王一見他們總要說:


    “怎麽著,又來放驢了?”


    這是淘笑他們的話。隻有放牛放羊叫“放”的,驢不能叫“放”。然而該怎麽說呢?“看驢”,怕也沒有這麽說的。老王另有個說法,“陪驢”,這其實最對。他們實在是跟在驢後麵也一溜煙跑出來玩玩而已。驢子比他們哥兒倆都懂事些,倒像顧大娘把兒子交給驢,驢子帶頭,領著他們到荒野裏來一樣。這時候他們累了半夜,一早上的爸爸要睡一會兒,他們在家一定鬧得不得安生!


    徙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


    《莊子·逍遙遊》


    很多歌消失了。


    許多歌的詞、曲的作者沒有人知道。


    有些歌隻有極少數的人唱,別人都不知道。比如一些學校的校歌。


    縣立第五小學曆年畢業了不少學生。他們多數已經是過六十的人了。他們之中不少人還記得母校的校歌,有人能夠一字不差地唱出來。


    西挹神山爽氣,


    東來鄰寺疏鍾,


    看吾校巍巍峻峻,


    連雲櫛比列其中。


    半城半郭成調元,


    無女無男教育同。


    桃紅李白,


    芬芳馥鬱,


    一堂濟濟坐春風。


    願少年,


    乘風破浪,


    他日毋忘化雨功!


    每逢“紀念周”,每天上課前的“朝會”,放學前的“晚會”,開頭照例是唱“黨歌”,最後是唱校歌。一個擔任司儀的高年級同學高聲喊道:“唱——校——歌!”全校學生,三百來個孩子,就用玻璃一樣脆亮的童音,拚足了力氣,高唱起來。好像屋上的瓦片、樹上的樹葉都在唱。他們接連唱了六年,直到畢業離校,真是深深地印在腦子裏了。說不定臨死的時候還會想起這支歌。


    歌詞的意思是沒有人解釋過的。低年級的學生幾乎完全不懂它說的是什麽。他們隻是使勁地唱,並且傾注了全部感情。到了四五年級,就逐漸明白了,因為唱的次數太多,天天就生活在這首歌裏,慢慢地自己就琢磨出來了。最先懂得的是第二句。學校的東邊緊挨一個寺,叫作承天寺。承天寺有一口鍾。鍾撞起來嗡嗡地響。“神山爽氣”是這個縣的“八景”之一。神山在哪裏,“爽氣”是什麽樣的“氣”,小學生不知道,隻是無端地覺得很美,而且有一種神秘感。下麵的歌詞也朦朦朧朧地理解了:是說學校有很多房屋,在城外,是個男女合校,有很多同學。總的說來是說這個學校很好。十來歲的孩子很為自己的學校驕傲,覺得它很了不起,並且相信別的學校一定沒有這樣一首歌。到了六年級,他們才真正理解了這首歌。畢業典禮上(這是他們第一次“畢業”),幾位老師們講過了話,司儀高聲喊道:“唱——校——歌!”這是他們最後一次大家聚在一起唱這支歌了。他們唱得異常莊重,異常激動。玻璃一樣的童聲高唱起來:


    西挹神山爽氣,


    東來鄰寺疏鍾……


    唱到“願少年,乘風破浪,他日毋忘化雨功”,大家的心裏都是酸酸的。眼淚在烏黑的眼睛裏發光。這是這首歌的立意所在,點睛之筆,其餘的,不過是敷陳其事。從語氣看,像是少年對自己的勖勉,同時又像是學校老師對教了六年的學生的囑咐,一種遺憾、悲哀而酸苦的囑咐。他們知道,畢業出去的學生,日後多半是會把他們忘記的。


    畢業生中有一些是乘風破浪,做了一番事業的;有的離校後就成為泯然眾人,為衣食奔走了一生;有的,死掉了。


    這不是一支了不起的歌,但很貼切。樸樸實實,平平常常,和學校很相稱。一個在寺廟的廢基上改建成的普通的六年製小學,又能寫出多少詩情畫意呢?人們有時想起,隻是為了從幹枯的記憶裏找回一點淡淡的童年,在歌聲中想起那些校園裏的薔薇花,冬青樹,擦了無數次的教室的玻璃,上課下課的鍾聲,和球場上像煙火一樣升到空中的一陣一陣的明亮的歡笑……


    校歌的作者是高先生,有些人知道,有些人不知道。


    先生名鵬,字北冥,三十後,以字行。家世業儒。祖父、父親都沒有考取功名,靠當塾師、教蒙學,以維生計。三代都住在東街租來的一所百年老屋之中,臨街有兩扇白木的板門,真是所謂寒門。先生少孤。嚐受業於邑中名士談甓漁,為談先生之高足。


    這談甓漁是個詩人,也是個怪人。他功名不高,隻中過舉人,名氣卻很大。中舉之後,累考不進,無意仕途,就在江南江北,沭陽溧陽等地就館。他教出來的學生,有不少中了進士,談先生於是身價百倍,高門大族,爭相延致。晚年憚於舟車,就用學生謝師的銀子,回鄉蓋了一處很大的房子,閉戶著書。書是著了,門卻是大開著的。他家門樓特別高大。為什麽蓋得這樣高大?據說是蓋窄了怕碰了他的那些做了大官的學生的紗帽翅兒。其實,哪會呢?清朝的官戴的都是頂子,纓帽花翎,沒有帽翅。地方上人這樣的口傳,無非是說談老先生的闊學生很多。這座大門裏每年進出的知縣、知府,確實不在少數。門樓寬大,是為了供轎夫休息用的。往年,兩邊放了極其寬長的條凳,柏木的凳麵都被人的屁股磨得光光滑滑的了。談家門樓巍然突出,老遠的就能看見,成了指明方位的一個標誌,一個地名。一說“談家門樓”東邊,“談家門樓”斜對過,人們就立刻明白了。談甓漁的故事很多。他念了很多書,學問很大,可是不識數,不會數錢。他家裏什麽都有,可是他願意到處閑逛,到茶館裏喝茶,到酒館裏喝酒,煙館裏抽煙。每天出門,家裏都要把他需用的煙錢、茶錢、酒錢分別裝在布口袋裏,給他掛在拐杖上,成了名副其實的“杖頭錢”。他常常傍花隨柳,信步所之,喝得半醉,找不到自己的家。他愛吃螃蟹,可是自己不會剝,得由家裏人把蟹肉剝好,又裝回蟹殼裏,原樣擺成一個完整的螃蟹。兩個螃蟹能吃三四個小時,熱了涼,涼了又熱。他一邊吃蟹,一邊喝酒,一邊看書。他沒有架子,沒大沒小,無分貴賤,三教九流,販夫走卒,都談得來,是個很通達的人。然而,品望很高。就是點過翰林的李三麻子遠遠從轎簾裏看見談老先生曳杖而來,也要趕緊下轎,避立道側。他教學生,教時文八股,也教古文詞賦,經史百家。他說:“我不願談甓漁教出來的學生,如鄭板橋所說,對案至不能就一劄!”他大概很會教書,經他教過的學生,不通的很少。


    談老先生知道高家很窮,他教高先生書,不受修金。每回高先生的母親封了節敬送去,談老先生必親自上門退回,說:


    “老嫂子,我與高鵬的父親是貧賤之交,總角之交,你千萬不要這樣!我一定格外用心地教他,不負故人。高鵬的天資,雖隻是中上,但很知發憤。他深知先人為他取的名、字的用意。他的詩文都很有可觀,高氏有子矣。北溟之鵬終將徙於南溟。高了,不敢說。青一衿,我看,如拾芥耳。我好歹要讓他中一名秀才。”


    果然,高先生在十六歲的時候,高高地中了一名秀才。眾人說:高家的風水轉了。


    不想,第二年就停了科舉。


    廢科舉,興學校,這個小縣城裏增添了幾個瘋子。有人投河跳井,有人跑到明倫堂(1)去痛哭。就在高先生所住的東街的最東頭,有一姓徐的呆子。這人不知應考了多少次,到頭來還是一個白丁。平常就有點迂迂磨磨,顛顛倒倒。說起話滿嘴之乎者也。他老婆罵他:“晚飯米都沒得一顆,還你媽的之乎——者也!”徐呆子全然不顧,朗吟道:“之乎者也矣焉哉,七字安排好秀才!”自從停了科舉,他又添了一宗新花樣。每逢初一、十五,或不是正日,而受了老婆的氣,鄰居的奚落,他就雙手捧了一個木盤,盤中置一香爐,點了幾根香,到大街上去背誦他的八股窗稿。穿著油膩的長衫,靸著破鞋,一邊走,一邊念。隨著文氣的起承轉合,步履忽快忽慢;詞句的抑揚頓挫,聲音時高時低。念到曾經業師濃圈密點的得意之處,搖頭晃腦,昂首向天,麵帶微笑,如醉如癡,仿佛大街上沒有一個人,天地間隻有他的字字珠璣的好文章。一直念到兩頰緋紅,雙眼出火,口沫橫飛,聲嘶氣竭。長歌當哭,其聲冤苦。街上人給他這種舉動起了一個名字,叫作“哭聖人”。


    他這樣哭了幾年,一口氣上不來,死在街上了。


    高北冥坐在百年老屋之中,常常聽到徐呆子從門外哭過來,哭過去。他恍恍惚惚覺得,哭的是他自己。


    功名道斷,高北冥怎麽辦呢?


    頭二年,他還能靠筆耕生活。談先生還沒有死。有人求談先生的文字,碑文墓誌,壽序挽聯,談先生都推給了高先生。所得潤筆,尚可饘粥。談先生壽終,高北冥緦麻服孝,盡禮致哀,寫了一篇長長的祭文,泣讀之後,憂心如焚。


    他也曾像他的祖父和父親一樣,開設私塾教幾個小小蒙童,教他們讀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幼學瓊林》、《龍文鞭影》。然而除了少數極其守舊的人家,都已經把孩子送進學校了。他也曾掛牌行醫看眼科。談甓漁老先生的祖上本是眼科醫生。他中舉之後,還偶爾為人看眼疾。他勸高鵬也看看眼科醫書,給他講過平熱瀉肝之道。萬一功名不就,也有一技之長,能夠糊口。可是城裏近年害眼的不多。有患赤紅火眼的,多半到藥店裏買一副鵝翎眼藥(裝在一根鵝毛翎管裏的紅色的眼藥),清水化開,用燈草點進眼內,就好了。眼科,不像“男婦內外大小方脈”那樣有“走時”的時候。文章不能鍋裏煮,百無一用是書生,一家四口,每天至少要升半米下鍋,如之何?如之何?


    正在囊空咄咄,百無聊賴,有一個平素很少來往的世交沈石君來看他。沈石君比高北冥大幾歲,也曾跟談甓漁讀過書,開筆成篇以後,到蘇州進了書院。書院改成學堂,革命、“光複”……他就成了新派,多年在外邊做事。他有誌辦教育,在省裏當督學。回鄉視察了幾個小學之後,拍開了高家的白木板門。他勸高北冥去讀兩年簡易師範,取得一個資格,教書。


    讀師範是被人看不起的。師範不收學費,每月還可有夥食津貼,師範生被人稱為“師範花子”,但這在高北冥是一條可行的路,雖然現在還來入學讀書,歲數實在太大些了。好在同學中年紀差近的也還有,而且“簡師”隻有兩年,一晃也就過去了。


    簡師畢業,高先生在“五小”任教。


    高先生有了職業,有了雖不豐厚但卻可靠的收入,可以免於凍餓,不致像徐呆子似的死在街上了。


    按規定,簡師畢業,隻能教初、中年級,因為高先生是談甓漁的高足,中過秀才,聲名籍籍,叫他去教“大狗跳,小狗叫,大狗跳一跳,小狗叫一叫”,實在說不過去,因此,破格擔任了五、六年級的國文。即使是這樣,當然也還不能展其所長,盡其所學。高先生並不意滿誌得。然而高先生教書是認真的。講課、改作文,鄭重其事,一絲不苟。


    同事起初對他很敬重,漸漸地在背後議論起來,說這個人的脾氣很“方”。是這樣。高先生落落寡合,不苟言笑,不愛閑談,不喜交際。他按時到校,到教務處和大家略點一點頭,拿了粉筆、點名冊就上教室。下了課就走。有時當中一節沒有課,就坐在教務處看書。小學教師的品類也很雜。有正派的教師;也有頭上塗著司丹康、臉上搽著雪花膏的紈絝子弟;戴著瓜皮秋帽、留著小胡子,琵琶襟坎肩的紐子掛著青天白日徽章,一說話不停地擠鼓眼的幕僚式的人物。他們時常湊在一起談牌經,評“花榜”(2),交換庸俗無聊的社會新聞,說猥褻下流的葷笑話。高先生總是正襟危坐,不作一聲。同事之間為了“聯絡感情”,時常輪流做東,約好了在星期天早上“吃早茶”。這地方“吃早茶”不是喝茶,主要是吃各種點心——蟹肉包子、火腿燒賣、冬筍蒸饅、脂油千層糕。還可叫一個三鮮煮幹絲,小酌兩杯。這種聚會,高先生概不參加。小學校的人事說簡單也簡單,說複雜也挺複雜。教員當中也有派別,為了一點小小私利,排擠傾軋,鉤心鬥角,飛短流長,造謠中傷。這些派別之間的明暗鬥爭,又與地方上的黨政權勢息息相關,且和省中當局遙相呼應。千絲萬縷,變幻無常。高先生對這種派別之爭從不介入。有人曾試圖對他籠絡(高先生素負文名,受人景仰,拉過來是個“實力”),被高先生冷冷地拒絕了。他教學生,也是因材施教,無所阿私,隻看品學,不問家庭。每一班都有一兩個他特別心愛的學生。高先生看來是個冷麵寡情的人,其實不是這樣,隻是他對得意的學生的喜愛不形於色,不像有些婆婆媽媽的教員,時常摸著學生的頭,拉著他的手,滿臉含笑,問長問短。他隻是把他的熱情傾注在教學之中。他講書,眼睛首先看著這一兩個學生,看他們領會了沒有。改作文,改得特別仔細。聽這一兩個學生回講課文,批改他們的作文課卷,是他的一大樂事。隻有在這樣的時候,他覺得不負此生,做了一點有意義的事。對於平常的學生,他亦以平常的精力對待之。對於資質頑劣,不守校規的學生,他常常痛加訓斥,不管他的爸爸是什麽局長還是什麽黨部委員。有些話說得比較厲害,甚至侵及他們的家長。因這些,校中同事不喜歡他,又有點怕他。他們為他和自己的不同處而憤憤不平,說他是自命清高,沽名釣譽,不近人情,有的幹脆說:“這是絕戶脾氣!”


    高先生沒有兒子,隻有兩個女兒。


    高先生性子很急,愛生氣。生起氣來不說話,滿臉通紅,腦袋不停地劇烈地搖動。他家世寒微,資格不高,故多疑。有時別人說了一兩句不中聽的話,或有意,或無意,高先生都會多心。比如有的教員為一點不順心的事而牢騷,說:“家有三擔糧,不當孩子王!我祖上還有幾畝薄田,餓不死。不為五鬥米折腰,我辭職,不幹了!”——“老子不是那不花錢的學校畢業的,我不受這份窩囊氣!”高先生都以為這是敲打他,他氣得太陽穴的青筋都繃起來了。看樣子他就會拍桌大罵,和人吵一架,然而他強忍下了,他隻是不停地劇烈地搖著腦袋。


    高先生很孤僻,不出人情,不隨份子,幾乎與人不通慶吊。他家從不請客,他也從不赴宴。他教書之外,也還為人寫壽序,撰挽聯,委托的人家照例都得請請他。知單(3)送到,他照例都在自己的名字下書一“謝”字。久而久之,都知道他這脾氣,也就不來多此一舉了。


    他不吃煙,不飲酒,不打牌,不看戲。除了學校和自己的家,哪裏也不去。每天他清早出門,傍晚回家。拍拍白木的板門,過了一會兒,門開了。進門是一條狹長的過道,磚縫裏長著掃帚苗,苦艾,和一種名叫“七裏香”其實是聞不出什麽氣味、開著藍色的碎花的野草,有兩個黃蝴蝶寂寞地飛著。高先生就從這些野草叢中踏著沉重的步子走進去,走進裏麵一個小門,好像走進了一個深深的洞穴,高大的背影消失了。木板門又關了,把門上的一副春聯關在外麵。


    高先生家的春聯都是自撰的,逐年更換。不像一般人家是迎祥納福的吉利話,都是述懷抱、舒憤懣的詞句,全城少見。


    這年是辛未年,板門上貼的春聯嵌了高先生自己的名、字:


    辛誇高嶺桂


    未徙北冥鵬


    也許這是一個好兆,“未徙”者“將徙”也。第二年,即壬申年,高北冥竟真的“徙”了。


    這縣裏有一個初級中學。除了初中,還有一所初級師範,一所女子師範,都是為了培養小學師資的。隻有初中生,是準備將來出外升學的,因此這初中儼然是本縣的最高學府。可是一向辦得很糟。名義上的校長是李三麻子,根本不來視事。教導主任張維穀(這個名字很怪)是個出名的吃白食的人。他有幾句名言:“不願我請人,不願人請我,隻願人請人,當中有個我”。人品如此,學問可知。數學教員外號“楊半本”,他講代數、幾何,從來沒有把一本書講完過,大概後半本他自己也不甚了了。曆史教員姓居,是個律師,學問還不如高爾礎。他講唐代的藝術一節,教科書上說唐代的書法分“方筆”和“圓筆”,他竟然望文生義,說方筆的筆杆是方的,圓筆的筆杆是圓的。連初中的孩子略想一想,也覺得無此道理。一個學生當時就站起來問:“筆杆是方的,那麽筆頭是不是也是方的呢?”這幫學混子簡直是在誤人子弟。學生家長,意見很大。到了暑假,學生鬧了一次風潮(這是他們第一次參加的“學潮”)。事情還是從居大律師那裏引起的。平日,學生在課堂上有什麽不明白的問題問他,他的回答總是“書上有”。到學期考試時,學生搞了一次變相的罷考。卷子發下來,不到五分鍾,一個學生以關窗為號,大家一起把卷子交了上去,每道試題下麵一律寫了三個字:“書上有!”張維穀及其一夥,實在有點“維穀”,混不下去了。


    教育局長不得不下決心對這個學校進行改組,——否則隻怕連他這個局長也坐不穩。


    恰好沈石君因和廳裏一個科長意見不合,憤而辭職,回家閑居,正在四處寫信,托人找事,地方上人挽他出山來長初中。沈石君再三推辭,禁不住不斷有人踵門勸說,也就答應了。他隻提出一個條件:所有教員,由他決定。教育局長沉吟了一會兒,說:“可以。”


    沈石君是想有一番作為的。他自然要考慮各種關係,也明知局長的口袋裏裝了幾個人,想往初中裏塞,不得不適當照顧,但是幾門主要課程的教員絕對不能遷就。


    國文教員,他聘了高北冥。許多人都感到意外。


    高先生自然欣然同意。他談了一些他對教學的想法。沈石君認為很有道理。


    高先生要求“隨班走”。教一班學生,從初一教到初三,一直到送他們畢業,考上高中。他說別人教過的學生讓他來教,如墾生荒,重頭來起,事倍功半。教書教人,要了解學生,知己知彼。不管學生的程度,照本宣科,是為瞎教。學生已經懂得的,再來教他,是白費;暫時不能接受的,勉強教他,是徒勞。他要看著、守著他的學生,看到他是不是一月有一月的進步,一年有一年的進步。如同注水入瓶,隨時知其深淺。他說當初談老先生就是這樣教他的。


    他要求在部定課本之外,自選教材。他說教的是書,教書的是高北冥。“隻有我自己熟讀,真懂,我所喜愛的文章,我自己為之感動過的,我才講得好。”他強調教材要有一定的係統性,要有重點。他也講《苛政猛於虎》、《晏子使楚》、《項羽本紀》、《出師表》、《陳情表》、韓、柳、歐、蘇。集中地講的是白居易、歸有光、鄭板橋。最後一學期講的是朱自清的《背影》、都德的《磨坊文劄》。他好像特別喜歡歸有光的文章。一個學期內把《先妣事略》、《項脊軒誌》、《寒花葬誌》都講了。他要把課堂講授和課外閱讀結合起來。課上講了《賣炭翁》、《新豐折臂翁》,同時把白居易的新樂府全部印發給學生。講了一篇《濰縣署中寄弟墨》,把鄭板橋的幾封主要的家書、道情和一些題畫的詩也都印發下去。學生看了,很有興趣。這種做法,在當時的初中國文教員中極為少見。他選的文章看來有一個標準:有感慨,有性情,平易自然。這些文章有一個貫串性的思想傾向,這種傾向大體上可以歸結為:人道主義。


    他非常重視作文。他說學國文的最終的目的,是把文章寫通。學生作文他先眉批一道,指出好處和不好處,發下去由學生自己改一遍,或同學間互相改;交上來,他再改一遍,加點批,再發給學生,讓學生自己謄一遍,留起來;要學生隨時回過頭來看看自己的文章。他說,作文要如使船,撐一篙是一篙,作一篇是一篇。不能像驢轉磨,走了三年,隻在磨道裏轉。


    為了幫助學生將來升學,他還自編了三種輔助教材。一年級是《字形音義辨》,二年級是《成語運用》,三年級是《國學常識》。


    在縣立初中讀了三年的學生,大部分文字清通,知識豐富,他們在考高中,甚至日後在考大學時,國文分數都比較高,是高先生給他們打下的底子。更重要的是他們學會了欣賞文學——高先生講過的文章的若幹片段,許多學生過了三十年還背得;他們接受了高先生通過那些選文所傳播的思想——人道主義,影響到他們一生的立身為人。嗚呼,先生之澤遠矣!


    (玻璃一樣脆亮的童聲高唱著。瓦片和樹葉都在唱。)


    高先生的家也搬了。搬到老屋對麵的一條巷子裏。高先生用曆年的積蓄,買了一所小小的四合院。房屋雖也舊了,但間架磚木都還結實。天井裏花木扶疏,苔痕上階,草色入簾,很是幽靜。


    高先生這幾年心境很好,人也變隨和了一些。他和沈石君以及一般同事相處甚得。沈石君每年暑假要請一次客,對校中同仁表示慰勞,席間也談談校務。高先生是不須催請,早早就到的。他還備了幾樣便菜,約幾個誌同道合的教員,在家裏賞荷小聚。(五小的那位師爺式的教員聽到此事,編了一條歇後語:“高北冥請客——破天荒”。)這幾年,很少看到高先生氣得腦袋不停地劇烈地搖動。


    高先生有兩件心事。


    一件是想把談老師的詩文刻印出來。


    談老先生死後,後人很沒出息,遊手好閑,坐吃山空,幾年工夫,把談先生掙下的家業敗得精光,最後竟至靠拆賣房屋的破瓦維持生活。談老先生的宅第幾乎變成一片瓦礫,舊池喬木,蕩然無存。門樓倒還在,也破落不堪了。供轎夫休息的長凳早沒有了,剩了一個空空的架子。裏麵有一算卦的擺了一個卦攤。條桌上放著簽筒。桌前係著桌帷,白色的圓“光”裏寫了四個字:“文王神課。”算卦的伏在桌上打盹。這地方還叫作“談家門樓”。過路人走過,都有不勝今昔之感,覺得滄海桑田,人生如夢。


    談老先生的哲嗣名叫幼漁。到無米下鍋時,就到談先生的學生家去打秋風。到了高北冥家,高先生總要周濟他一塊、兩塊、三塊、五塊。總不讓他空著手回去。每年臘月,還得為他準備幾鬥米,一方醃肉,兩條風魚,否則這個年幼漁師弟過不去。


    高北冥和談先生的學生周濟談幼漁,是為了不忘師恩,是怕他把談先生的文稿賣了。他已經幾次要賣這部文稿。買主是有的,就是李三麻子(此人老而不死)。高先生知道,李三麻子買到文稿,改頭換麵,就成了他的著作。李三麻子慣於欺世盜名,這種事幹得出。李三麻子出價一百,告訴幼漁,稿到即付。


    高先生狠了狠心,拿出一百塊錢,跟談幼漁把稿子買了。


    想刻印,卻很難。鬆華齋可以鉛印,尚古山房可以雕版。問了問價錢,都貴得嚇人,為高北冥力所不及。稿子放在架上,逐年攤曬。高先生覺得對不起老師,心裏很不安。


    另一件心事是女兒高雪的前途和婚事。


    高先生的兩個女兒,長名高冰,次名高雪。


    高雪從小很受寵,一家子都慣她,很嬌。她用的東西都和姐姐不一樣。姐姐夏天穿的衣是府綢的,她穿的是湖紡。姐姐穿白麻紗襪,她卻有兩條長筒絲襪。姐姐穿自己做的布鞋,她卻一會是“千底一帶”,一會是白網球鞋,並且在初中二年級就穿了從上海買回來的皮鞋。姐姐不嫉妒,倒說:“你的腳好看,應該穿好鞋。”姐姐冬天烘黃銅的手爐,她的手爐是白銅的。姐姐扇細芭蕉扇,她扇檀香扇。東西也一樣。吃魚,脊梁、肚皮是她的(姐姐吃魚頭、魚尾,且說她愛吃),吃雞,一隻雞腿歸她(另一隻是高先生的)。她還愛吃陳皮梅、嘉應子、橄欖。她一個人吃。家務事也不管。掃地、抹桌、買菜、煮飯,都是姐姐。高起興來,打了井水,把家裏什麽都洗一遍,磚地也洗一遍,大門也洗一遍,弄得家裏水漫金山,人人隻好縮著腳坐在凳子上。除了自己的衣服,她不洗別人的。被褥帳子,都是姐姐洗。姐姐在天井裏一大盆一大盆,洗得汗馬淋漓,她卻躺在高先生的藤椅上看《茵夢湖》。高先生的藤椅,除了她,誰也不坐,這是一家之主的象征。隻有一件事,她樂意做:澆花。這是她的特權,別人不許澆。


    高先生治家很嚴,高師母、高冰都怕他。隻有對高雪,從未碰過一指頭。在外麵生了一點氣,回來看看這個“歡喜團”,氣也就消了。她要什麽,高先生都依她。隻有一次例外。


    高雪初三畢業,要升學(高冰沒有讀中學,小學畢業,就在本城讀了女師,已經在教書)。她要考高中,將來到北平上大學。高先生不同意,隻許她報師範。高雪哭,不吃飯。媽媽和姐姐坐在床前輪流勸她。


    “不要這樣。多不好。爸爸不是不想讓你向高處飛,爸爸沒有錢。三年高中,四年大學,路費、學費、膳費、宿費,得好一筆錢。”


    “他有錢!”


    “他哪有錢呀!”


    “在櫃子裏鎖著!”


    “那是攢起來要給談老先生刻文集的。”


    “幹嗎要給他刻!”


    “這孩子,沒有談老先生,爸爸就沒有本事。上大學呢!你連小學也上不了。知恩必報,人不能無情無義。”


    “再說那筆錢也不夠你上大學。好妹妹,想開一點。師範畢業,教兩年,不是還可以考大學嗎?你自己攢一點,沒準爸爸這時候收入會更多一些。我跟爸爸說說,我掙的薪水,一半交家裏,一半給你存起來,三四年下來,也是個數目。”


    “你不用?”


    “我?——不用!”


    高雪被姐姐的真誠感動了,眼淚晶晶的。


    姐姐說得也有理。國民黨教育部有個規定,師範畢業,教兩年小學,算是補償了師範三年的學雜費,然後可以考大學。那時大學生裏歲數大,老成持重的,多半曾是師範生。


    “快起來吧!不要叫爸爸心裏難過。你看看他:整天不說話,腦袋又不停地搖了。”


    高雪雖然嬌縱任性,這點清清楚楚的事理她是明白的。她起來洗洗臉,走到書房裏,叫了一聲:


    “爸爸!”


    並盛了一碗飯,用茶水淘淘,就著榨菜,吃了。好像吃得很香。


    高先生知道女兒回心轉意了,他心裏倒酸漬漬的,很不好受。


    高雪考了蘇州師範。


    高雪小時候沒有顯出怎麽好看。沒有想到,女大十八變,兩三年工夫,變成了一個美人。每年暑假回家,一身白。白旗袍(在學校隻能穿製服:白上衣,黑短裙),漂白細草帽,白紗手套,白丁字平跟皮鞋。豐姿楚楚,行步婀娜,態度安靜,顧盼有光。不論在火車站月台上,輪船甲板上,男人女人都朝她看。男人看了她,敞開法蘭絨西服上衣的扣,露出新買的時式領帶,頻頻回首,自作多情。女的看了她,從手提包裏取出小圓鏡照照自己。各依年貌,生出不同的輕輕感觸。


    她在學校裏唱歌、彈琴,都很出色。唱的歌是《茶花女》的《飲酒歌》,彈的是肖邦的小夜曲。


    她一回本城,城裏的女孩子都覺得自己很土。她們說高雪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派頭。


    有女兒的人說:“高北冥生了這樣一個女兒,這個爸爸當得過!”


    任何小城都是有風波的。因為省長易人,直接影響到這個小縣的人事。縣長、黨部、各局,統統來了一個大換班。公職人員,凡靠領薪水吃飯的,無不人心惶惶。


    一縣的人事更代,自然會波及縣立初中。


    三十幾個教育界人士,聯名寫信告了沈石君。一式兩份,分送廳、局。執筆起草的就是居大律師。他雖分不清方筆、圓筆,卻頗善於刀筆。主要的罪名是:“把持學政,任用私人,倡導民主,宣傳赤化。”後兩條是初中圖書館裏買了魯迅、高爾基的書,訂了《生活周刊》,“紀念周”上講時事。“任用私人”牽涉到高北冥。信中說:“簡師畢業,而教中學,縱觀全國,無此特例。隻為同門受業,不惜破格躐等,遂使寰城父老疾首,而令方帽學士寒心。”指摘高北冥的教學是“不依規矩,自作主張,藐視部廳,攪亂學製”。


    有人把這封信的底稿抄了一份送給沈石君。沈石君看了,置之一笑。他知道這個初中校長的位置,早已有人覬覦,自廳至局,已經內定。這封控告信,不過是製造一個查辦的口實。此種官場小伎倆,是三歲小兒都知道的。和這些人糾纏,味同嚼蠟。何況他已在安徽找到事,毫無戀棧之心。為了給當局一個下馬台階,彼此不傷和氣,他自己主動遞了一封辭職書。不兩天,批複照準。繼任校長,叫尹同霖,原是辦黨務的。——新換上的各局首腦也都是清一色,是縣黨部的委員。這一調整充分體現了“以黨治國”精神。沒有等辦理交代,尹同霖先來拜會了沈石君,這是給他一個很大的麵子,免得彼此心存芥蒂。尹同霖問沈石君有什麽托付,沈石君隻希望他能留高北冥。尹同霖滿口答應。


    沈石君束裝就道之前,來看了高北冥,說他已和同霖提了,這點麵子料想他會給的,他叫高北冥不要另外找事,安心在家等聘書。


    不料,快開學了,聘書還不下來。同時,卻收到第五小學的聘書。聘書後蓋著五小新校長的簽名章:張維穀。這是怎麽回事呢?他並未向張維穀謀過職呀。


    高先生隻得再回五小去教書。


    高先生到教務處看看,教員大半還是熟人。他和大家點點頭,拿了粉筆、點名冊往教室裏走。紈絝子弟和幕僚在他身後努努嘴,演了一出雙簧。一個說:“好馬不吃回頭草”,一個說:“前度劉郎今又來。”高北冥隻當沒有聽見。


    五年級有一個學生叫申潛,是現任教育局長的兒子,異常頑劣,上課時常搗亂。有一次他乘高先生回身寫黑板時,用彈弓紙彈打人,一彈打在高先生的後腦勺上。高先生勃然大怒,把他訓斥了一頓。不想申潛毫不認錯,反而睖著眼睛看著高先生,眼睛裏充滿了鄙視。他沒有說一句話,但是高先生從他的眼睛裏清清楚楚聽得到:“你有什麽了不起!我爸爸動一動手指頭,你們的飯碗就完蛋!”高先生狂吼起來:“你仗你老子的勢!你們!你們這些黨棍子,你們欺人太甚!”他的腦袋劇烈地搖動起來。一堂學生被高先生的神氣嚇呆了,鴉雀無聲。


    談甓漁的文稿沒有刻印出來。永遠也沒有刻印出來的希望了。


    高雪病了。


    按規定,師範畢業,還要實習一年,才能正式任教。高雪在實習一年的下學期,發現自己下午潮熱(同學們都看出她到下午兩頰微紅,特別好看),夜間盜汗,渾身沒有力氣。撐到學期終了,回了家,高師母知道女兒病狀,說是:“可了不得!”這地方諱言這種病的病名,但是大家心裏都明白。高先生請了汪厚基來給高雪看病。


    汪厚基是高先生最喜歡的學生,說他“絕頂聰明”。他從一年級到六年級,各門功課都是全班第一。全縣的作文比賽,書法比賽,他都是第一名。他臨畢業的那年,高先生為人撰了一篇壽序。經壽翁的親友過目之後,大家商量請誰來寫。高先生一時高興,推薦了他這個得意的學生。大家覺得叫一個孩子來寫,倒很別致,而且可以沾一沾返老還童的喜氣,就說不妨一試。汪厚基用多寶塔體寫了十六幅壽屏,字徑二寸,筆力飽滿。張掛起來,滿座賓客,無不詫為神童。高先生滿以為這個學生一定會升學,將來一定會出人頭地。他家裏開爿米店,家道小康,升學沒有多大困難。不想他家裏決定叫他學醫——學中醫。高先生聽說,廢書而歎,連聲說:“可惜,可惜!”


    汪厚基跟一個姓劉的老先生學了幾年,在東街賃了一間房,掛牌行醫了。他看起來完全不像個中醫。中醫宜老不宜少,而且最好是行動蹣跚,相貌奇古,這樣病家才相信。東街有一個老中醫就是這樣。此人外號李花臉,滿臉的紅記,一年多半穿著紫紅色的哆囉呢夾袍,黑羽紗馬褂,說話是個囔鼻兒,渾身發出樟木氣味,好像才從樟木箱子裏拿出來。汪厚基全不是這樣,既不彎腰,也不駝背,英俊倜儻,衣著入時,像一個大學畢業生。他開了方子,總把筆套上。——中醫開方之後,照例不套筆,這是一種迷信,套了筆以後就不再有人找他看病了。汪厚基不管這一套,他會寫字,愛筆。他這個中醫還訂了好幾份雜誌,並且還看屠格涅夫的小說。這些都是對行醫不利的。但是也許沾了“神童”的名譽的光,請他看病的不少,收入頗為可觀。他家裏覺得叫他學醫這一步走對了。


    他該成家了。來保媒的一年都有幾起。汪厚基看不上。他私心愛慕著高雪。


    他和高雪小學同班。兩家住得不遠。上學,放學,天天一起走,小時候感情很好。街上的野孩子有時欺負高雪,向她扔土坷垃,汪厚基就給她當保鏢。他還時常做高雪掉在河裏,他跳下去把她救起來這樣的英雄的夢。高雪讀了初中,師範,他看她一天比一天長得漂亮起來。隔幾天看見她,都使他覺得驚奇。高雪上師範三年級時,他曾托人到高家去說媒。


    高師母是很喜歡汪厚基的。高冰說:“不行!妹妹是個心高的人,她要飛到很遠的地方去。她要上大學。她不會嫁一個中醫。媽,您別跟妹妹說!”高北冥想了一天,對媒人說:“高雪還小。她還有一年實習,再說吧。”媒人自然知道,這是一種委婉的推托。


    汪厚基每天來給高雪看病。汪厚基覺得這是一種福。高雪也很感激他。看了病,汪厚基常坐在床前,陪高雪閑談。他們談了好多小時候的事,彼此都記得那麽清楚。高雪一天一天地好起來了。


    高雪病愈之後,就在本縣一小教書,——她沒有能在外地找到事。她一麵補習功課,準備考大學。


    接連考了兩年,沒有考取。


    第三年,七七事變、抗日戰爭爆發,她所向往的大學,都遷到了四川、雲南。日本人占領了江南,本縣外出的交通斷了。她想冒險通過敵占區,往雲南、四川去。全家人都激烈反對。她隻好在這個小城裏困著。


    高雪的歲數一年比一年大,該嫁人了。多少雙眼睛都看著她。她老不結婚,大家就都覺得奇怪。城裏漸漸有了一些流言。輕嘴薄舌的人很多。對一個漂亮的少女,有人特別愛用自己肮髒的舌頭來糟蹋她,話說得很難聽,說她外麵有人,還說……唉,別提這些了吧。


    高雪在學校是經常收到情書。有的摘錄了李後主、秦少遊的詞,滿紙傷感惆悵。有的抄了一些外國詩。有一位抄了一大段拜倫的情詩的原文,害得她還得查字典。這些信大都也有一點感情,但又都不像很認真。高雪有時也回信,寫的也是一些虛無縹緲的話。她並沒有一個真正的情人。


    本縣的小學裏不斷有人向她獻殷勤,她一個也看不上,覺得他們討厭。


    汪厚基又托媒人來說了幾次媒,都被用不同的委婉言詞拒絕了。——每次家裏問高雪,她都是搖搖頭。


    一次又一次,高家全家的心都活了,連高冰也改變了態度。她和高雪談了半夜。


    “行了吧。汪厚基對你是真心。他說他非你不娶,是實話。他脾氣好,一定會對你很體貼。人也不俗。你們不是也還談得來麽?你還挑什麽呢?你想要一個什麽人?你想要的,這個縣城裏沒有!妹妹,你不小了。聽姐姐話,再拖下去,你真要留在家裏當老姑娘?這是命,你心高命薄。退一步看,想寬一點。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呀……”


    高雪一直沒有說話。


    高雪同意和汪厚基結婚了。婚後的生活是平靜的。汪厚基待高雪,真是含在口裏怕她化了,體貼到不能再體貼。每天下床,都是厚基給她穿襪子,穿鞋。她梳頭,厚基在後麵捧著鏡子。天涼了,天熱了,厚基早給她把該換的衣服找出來放著。嫂子們常常偷偷在窗外看這小兩口的無窮無盡的蜜月新婚,抿著嘴笑。


    然而高雪並不快樂,她的笑總有點淒涼。半年之後,她病了。


    汪厚基自己給她看病,親自到藥店去抓藥,親自煎藥,還親自嚐一嚐。他把全部學識都拿了出來了。然而高雪的病沒有起色。他把全城同行名醫,包括幾個西醫,都請來給高雪看病。可是大家都說不出一個所以然,連一個準病名都說不出,一人一個說法。一個西醫說了一個很長的拉丁病名,汪厚基請教是什麽意思,這位西醫說:“憂鬱症。”


    病了半年,百藥罔效,高雪瘦得剩了一把骨頭。厚基抱她起來,輕得像一個孩子。高雪覺得自己不行了,叫厚基給她穿衣裳。衣裳穿好了,襪子也穿好了,高雪微微皺了皺眉,說左邊的襪跟沒有拉平。厚基給她把襪跟拉平了,她用非常溫柔的眼光看著厚基,說:“厚基,你真好!”隨即閉了眼睛。


    汪厚基到高先生家去報信。他詳詳細細敘說了高雪臨死的情形,說她到最後還很清醒,“我給她穿襪子,她還說左邊的襪跟沒有拉平。”高師母忍不住,到房裏坐在床上痛哭。高冰的眼淚不斷流出來,喊了一聲:“妹妹,你想飛,你沒有飛出去呀!”高先生捶著書桌說:“怪我!怪我!怪我!”他的腦袋不停地搖動起來。——高先生近年不隻在生氣的時候,隻要感情一激動,就搖腦袋。


    汪厚基把牌子摘了下來,他不再行醫了。“我連高雪的病都看不好,我還給別人看什麽?”這位醫生對醫藥徹底發生懷疑:“醫道,沒有用!——騙人!”他變得有點傻了,遇見熟人就說:“她到最後還很清醒,我給她穿襪子,她還說左邊襪跟沒有拉平……”他不知道,他已經跟這人說過幾次了。他的眼光呆滯,反應也很遲鈍了。他的那點聰明靈氣已經全部消失。他整天無所事事,一起來就到處亂走。家裏人等他吃飯,每回看不見他,一找,他都在高雪的墳旁坐著。


    高先生已經死了幾年了。


    五小的學生還在唱:


    西挹神山爽氣,


    東來鄰寺疏鍾……


    墓草萋萋,落照昏黃,歌聲猶在,斯人邈矣。


    高先生在東街住過的老屋倒塌了,臨街的牆壁和白木板門倒還沒有倒。板門上高先生寫的春聯也還在。大紅朱箋被風雨漂得幾乎是白色的了,墨寫的字跡卻還很濃,很黑。


    辛誇高嶺桂


    未徙北冥鵬


    求雨


    昆明栽秧時節通常是不缺雨的。雨季已經來了,三天兩頭地下著。停停,下下;下下,停停。空氣是潮濕的,洗的衣服當天幹不了。草長得很旺盛。各種菌子都出來了。青頭菌、牛肝菌、雞油菌……稻田裏的泥土被雨水浸得透透的,每塊田都顯得很膏腴,很細膩。積蓋著的薄薄的水麵上停留著雲影。人們戴著鬥笠,把新拔下的秧苗插進稀軟的泥裏……


    但是偶爾也有那樣的年月,雨季來晚了,缺水,栽不下秧。今年就是這樣。因為通常不缺雨水,這裏的農民都不預備龍骨水車。他們用一個戽鬥,扯動著兩邊的繩子,從小河裏把渾濁的泥漿一點一點地澆進育苗的秧田裏。但是這一點點水,隻能保住秧苗不枯死,不能靠它插秧。秧苗已經長得過長了,再不插就不行了。然而稻田裏卻是幹幹的。整得平平的田麵,曬得結了一層薄殼,裂成一道一道細縫。多少人仰起頭來看天,一天看多少次。然而天藍得要命。天的顏色把人的眼睛都映藍了。雨呀,你怎麽還不下呀!雨呀,雨呀!


    望兒也抬頭望天。望兒看看爸爸和媽媽,他看見他們的眼睛是藍的。望兒的眼睛也是藍的。他低頭看地,他看見稻田裏的泥麵上有一道一道螺螄爬過的痕跡。望兒想了一個主意:求雨。望兒昨天看見鄰村的孩子求雨,他就想過:我們也求雨。


    他把村裏的孩子都叫在一起,找出一套小鑼小鼓,就出發了。


    一共十幾個孩子,大的十來歲,最小的一個才六歲。這是一個枯瘦、襤褸、有些汙髒的,然而卻是神聖的隊伍。他們頭上戴著柳條編成的帽圈,敲著不成節拍的、單調的小鑼小鼓:冬冬當,冬冬當……他們走得很慢。走一段,敲鑼的望兒把鑼槌一舉,他們就唱起來:


    小小兒童哭哀哀,


    撒下秧苗不得栽。


    巴望老天下大雨,


    烏風暴雨一起來。


    調子是非常簡單的,隻是按照昆明話把字音拉長了念出來。他們的聲音是淒苦的,虔誠的。這些孩子都沒有讀過書。他們有人模模糊糊地聽說過有個玉皇大帝,還有個龍王,龍王是管下雨的。但是大部分孩子連玉皇大帝和龍王也不知道。他們隻知道天,天是無常的。它有時對人很好,有時卻是無情的,它的心很狠。他們要用他們的聲音感動天,讓它下雨。


    (這地方求雨和別處不大一樣,都是利用孩子求雨。所以望兒他們能找出一套小鑼小鼓。大概大人們以為天也會疼惜孩子,會因孩子的哀求而心軟。)


    他們戴著柳條圈,敲著小鑼小鼓,歌唱著,走在昆明的街上。


    小小兒童哭哀哀,


    撒下秧苗不得栽。


    巴望老天下大雨,


    烏風暴雨一起來。


    過路的行人放慢了腳步,或者幹脆停下來,看著這支幼小的、襤褸的隊伍。他們的眼睛也是藍的。


    望兒的村子在白馬廟的北邊。他們從大西門,一直走過華山西路、金碧路,又從城東的公路上走回來。


    他們走得很累了。他們都還很小。就著泡辣子,吃了兩碗苞穀飯,就都爬到床上睡了。一睡就睡著了。


    半夜裏,望兒叫一個炸雷驚醒了。接著,他聽見屋瓦上劈劈啪啪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他才意識過來:下雨了!他大聲喊起來:“爸!媽!下雨啦!”


    他爸他媽都已經起來了,他們到外麵去看雨去了。他們進屋來了。他們披著蓑衣,戴著鬥笠。鬥笠和蓑衣上滴著水。


    “下雨了!”


    “下雨了!”


    媽媽把油燈點起來,一屋子都是燈光。燈光映在媽媽的眼睛裏。媽媽的眼睛好黑,好亮。爸爸燒了一杆葉子煙,葉子煙的火光映在爸爸的臉上,也映在他的眼睛裏。


    第二天,插秧了!


    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出來了,到處都是人。


    望兒相信,這雨是他們求下來的。


    (1)明倫堂是孔廟的正殿,供著至聖先師的牌位。


    (2)把城中妓女加以品評,定出狀元、榜眼、探花、一甲、二甲,在小報上公布,謂之“花榜”。嫖客中的才子同時還寫了一些很香豔的詩來詠這些“花”。


    (3)請客的單子,上麵開列了要請的客。被請的人如在自己的姓名下寫“敬陪末座”或一“知”字,即表示準時赴席;寫一“謝”字是表示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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