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的故事


    京劇導演郭慶春就著一碟豬耳朵喝了二兩酒,咬著一條頂花帶刺的黃瓜吃了半斤過了涼水的麻醬麵,叼著前門煙,捏了一把芭蕉扇,坐在陽台上的竹躺椅上乘涼。他脫了個光脊梁,露出半身白肉。天漸漸黑下來了。樓下的馬纓花散發著一陣一陣的清香。衡水老白幹的飲後回甘和馬纓花的香味,使得郭導演有點醺醺然了……


    郭慶春小時候,家裏很窮苦。父親死得早,母親靠縫窮維持一家三口的生活,——郭慶春還有個弟弟,比他小四歲。每天早上,母親蒸好一屜窩頭,留給他們哥倆,就夾著一個針線笸籮,上市去了。地點沒有定準,哪裏穿破衣服的人多就奔哪裏。但總也不出那幾個地方。郭慶春就留在家裏看著弟弟。他有時也領著弟弟出去玩,去看過媽給人縫窮。媽靠牆坐在街邊的一個馬紮子上,在鬧市之中,在車塵馬足之間,在人們的腿腳之下,掙著他們明天要吃的雜和麵兒。窮人家的孩子懂事早。冬天,郭慶春知道媽一定很冷;夏天,媽一定很熱,很渴,很困。縫窮的冬天和夏天都特別長。郭慶春的街坊、親戚都比較貧苦,但是郭慶春從小就知道縫窮的比許多人更卑屈,更低賤。他跟著大人和比他大些的孩子學會了說許多北京的俏皮話、歇後語:“武大郎盤杠子——上下夠不著”,“戶不拉喂飯——不正經玩兒”等等,有一句歇後語他絕對不說,小時候不說,長大以後也不說:“縫窮的撒尿——瞅不冷子”。有一回一個大孩子當他麵說了一句,他滿臉通紅,跟他打了一架。那孩子其實是無心說的,他不明白郭慶春為什麽生那麽大的氣。


    這個窮苦的出身,日後給他帶來了無限的好處。


    郭慶春十二三歲就開始出去奔自己的衣食了。


    他有個舅舅,是在劇場(那會不叫劇場,叫戲園子,或者更古老一些,叫戲館子)裏“寫字”的。寫字是寫劇場門口的海報,和由失業的閑漢扛著走遍九城的海報牌。那會已有報紙,劇場都在報上登了廣告,可是很多人還是看了海報牌,知道哪家劇場今天演什麽戲,才去買票的。舅舅的光景比郭家好些,也好不到哪裏去。他時常來瞧瞧他的唯一的妹妹。他提出,慶春長得快齊他的肩膀高了(舅舅是個矮子),能把自己吃的窩頭掙出來了。舅舅出麵向放印子的借了一筆本錢,躉了一擔西瓜。郭慶春在陝西巷口外擺了一個西瓜攤,把瓜切成塊,賣西瓜。


    他穿了條大褲衩,腰裏插著一把芭蕉扇,學著吆喚:


    “唉,鬧塊來!


    脆沙瓤?,


    賽水糖?,


    唉,鬧塊來!……”


    他頭一回聽見自己吆喚,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新鮮感。他竟能吆喚得那樣像。這不是學著玩,這是真事!他的弟弟坐在小板凳上看哥哥做買賣,也覺得很新鮮。他佩服哥哥。晚上,哥倆收了攤子,飛跑回家,把賣得的錢往媽麵前一放:


    “媽!錢!我掙的!”


    媽這天給他們炒了個麻豆腐吃。


    這種新鮮感很快就消失了。西瓜生意並不那樣好。尤其是下雨天。他恨下雨。


    有一天,倒是大太陽,賣了不少錢。從陝西巷裏麵開出一輛軍用卡車,一下子把他的西瓜攤帶翻了,西瓜滾了一地。他顧不上看摔破了、壓爛了多少,縱起身來一把抓住卡車擋板後麵的鐵把手,哭喊著:


    “你賠我!你賠我瓜!你賠我!”


    卡車不理碴,盡快地往前開。


    “你賠我!你賠我瓜!”


    他的小弟弟邁著小腿在後麵追:


    “哥哥!哥哥!”


    路旁行人大聲喊:


    “孩子,你撒手!他們不會賠你的!他們不講理!孩子,撒手!快撒手!”


    卡車飛快地開著,快開到珠市口了。郭慶春的胳臂吃不住勁了。他一鬆手,麵朝下平拍在馬路上。緩了半天,才坐起來。臉上、胸脯拉了好些的道道。圍了好些人看。弟弟直哭:“哥哥!唔,哥哥!”郭慶春拉著弟弟的手往回走,一麵回頭向卡車開去的方向罵:“我操你媽!操你臭大兵的媽!”


    在水管龍頭上衝了衝,用擦西瓜刀的布擦擦臉,他還得做買賣。——他的滾散了的瓜已經有好心的大爺給他撿回來了。他接著吆喚:


    “唉,鬧塊來!


    我操你媽!


    鬧塊來!


    我操你臭大兵的媽!


    鬧塊來!”


    …………


    舅舅又來了。舅舅聽說外甥摔了的事了。他跟妹妹說:“慶春到底還小,在街麵上混飯吃,還早了點。我看叫他學戲吧。沒準兒將來有個出息。這孩長相不錯,有個人緣兒,扮上了,不難看。我聽他的吆喚,有點膛音。馬連良家原先不也是挺苦的嗎?你瞧人家這會兒,淨吃蹦蝦仁!”


    媽知道學戲很苦,有點舍不得。經舅舅再三開導,同意了。舅舅帶他到華春社科班報了名,立了“關書”。舅舅是常常寫關書的,寫完了,念給妹妹聽聽。郭慶春的媽聽到:“生死由命,概不負責。若有逃亡,兩家尋找。”她聽懂了,眼淚直往下掉。她說:“孩子,你要肚裏長牙,千萬可不能半途而廢!我就指著你了。你還有個弟弟!”郭慶春點頭,說:“媽,您放心!”


    學戲比賣西瓜有意思!


    耗頂,撕腿。耗頂得耗一炷香,大汗珠子叭叭地往下滴,滴得地下濕了一片。撕腿,單這個“撕”字就叫人肝顫。把腿楞給撕開,撕得能伸到常人達不到的角度。學生疼得直掉眼淚,抄功的董老師還是使勁地把孩子們的兩隻小腿往兩邊掰,毫不憐惜,一麵嘴裏說:“若要人前顯貴,必得人後受罪,小子,忍著點!”


    接著,開小翻、開虎跳、前撲、躥毛、倒插虎、烏龍絞柱、擰旋子、練雲裏翻……


    這比賣西瓜有意思。


    吃的是棒子麵窩頭、“三合油”,——韭菜花、青椒糊、醬油,倒在一個木桶裏,拿開水一沏,這就是菜。學生們都吃得很香。郭慶春在出科以後多少年,在大城市的大旅館裏,甚至在國外,還會有時忽然想起三合油的香味,非常想喝一碗。大白菜下來的時候,就頓頓都是大白菜。有的時候,師父——班主忽然高了興,在他的生日,或是買了幾件得意的古董玉器,就吩咐廚子:“給他們炒蛋炒飯!”蛋炒飯油汪汪的,裝在一個大缸裏,管飽!撐得這些孩子一個一個挺腰凸肚。


    師父是個喜怒無常的人。高了興,給蛋炒飯吃,稍不高興,就“打通堂”。全科學生,每人五板子,平均對待,無一幸免。這板子平常就供在祖師爺龕子的旁邊,誰也不許碰,神聖得很。到要用的時候,“請”下來。掌刑的,就是抄功的董老師。他打學生很有功夫,節奏分明,不緊不慢,輕重如一,不偏不向。師父說一聲“搬板凳”!董老師在鼻孔裏塞兩撮鼻煙,抹了個蝴蝶,用一塊大手絹把右手腕子纏住(防止閃了腕子),學生就很自覺地從大到小挨著個兒撩起衣服,趴到板凳上,老老實實,規規矩矩,挨那分內應得的重重的五下。


    “打通堂”的原因很多。幾個饞嘴師哥把師父買回來放在冰箱裏準備第二天吃的熏雞偷出來分吃了;一個調皮搗蛋的學生在董老師的鼻煙壺裏倒進了胡椒麵了;一個小學生在台上尿了褲子了……都可以連累大家挨一頓打。


    “打通堂”給同科的師兄師弟留下極其甘美的回憶。他們日後聚在一起,常常談起某一次“打通堂”的經過,彼此互相補充,談得津津有味。“打通堂”使他們的同學意識變得非常深刻,非常堅實。這對於維係他們的感情,作用比一冊印刷精美的同學錄要大得多。


    一同喝三合油,一同挨“打通堂”,還一同生虱子,一同長疥,三四年很快過去了。孩子們都學會了幾出戲,能應堂會,能上戲園子演出了。郭慶春學的是武生,能唱《哪吒鬧海》、《蜈蚣嶺》、《惡虎村》……(後來他當了教師,給學生開蒙,也是這幾出)。因為他是個小白胖子(吃那種夥食也能長胖,真也是奇跡),長得挺好玩,在節日應景戲《天河配》裏又總扮一個洗澡的小仙女,因此到他已經四十幾歲,有兒有女的時候,舊日的同學還動不動以此事來取笑:“你得了吧!到天河裏洗你的澡去吧!”


    他們每天排著隊上劇場。都穿的長衫、棉袍,冬天戴著小帽頭,夏天露著刮得發青的光腦袋。從科班到劇場,要經過一個胡同。胡同裏有一家賣炒疙瘩的,掌櫃的是個跟郭慶春的媽差不多歲數的大娘,姓許。許大娘特別喜歡孩子,——男孩子。科班的孩子經過胡同時,她總站在門口一個一個地看他們。孩子們也知道許大娘喜歡他們,一個一個嘴很甜,走過跟前,都叫她:


    “大娘!”


    “哎!”


    “大娘!”


    “哎!”


    許大娘知道科班裏吃得很苦,就常常抓機會拉一兩個孩子上她鋪子裏吃一盤炒疙瘩。輪流請。華春社的學生幾乎全吃過她的炒疙瘩。以後他們隻要吃炒疙瘩,就會想起許大娘。吃的次數最多的是郭慶春。科班學生排隊從許大娘鋪子門前走過,大娘常常揚聲叫慶春:“慶春哪,你放假回家的時候,到大娘這兒彎一下。”——“哎。”


    許大娘有個女兒,叫招弟,比郭慶春小兩歲。她很愛和慶春一塊玩。許大娘家後麵有一個很小的院子,院裏有一棵馬纓花,兩盆茉莉,還有幾盆草花。郭慶春吃完了炒疙瘩(許大娘在疙瘩裏放了好些牛肉,加了半勺油),他們就在小院裏玩。郭慶春陪她玩女孩子玩的抓子兒,跳房子;招弟也陪慶春玩男孩子玩的彈球。誰輸了,就讓贏家彈一下腦繃,或是擰一下耳朵,刮一下鼻子,或是親一下。慶春贏了,招弟歪著腦袋等他來親。慶春隻是尖著嘴,在她臉上碰一下。


    “親都不會!饒你一下,重來!”


    郭慶春看見招弟耳垂後麵有一顆紅痣(他頭二年就看到了),就在那個地方使勁地親了一下。招弟格格地笑個不停:


    “癢癢!”


    從此每次慶春贏了,就親那兒。招弟也願意讓他親這兒。每次都格格地笑,都說“癢癢”。


    有一次許大娘看見郭慶春親招弟,說:“哪有這樣玩的!”許大娘心裏一沉:孩子們自己不知道,他們一天一天大了哇!


    漸漸的,他們也知道自己大了,就不再這麽玩了。招弟愛瞧戲。她家離戲園子近,跟戲園子的人都很熟,她可以隨時鑽進去看一會兒。她看郭慶春的《惡虎村》,也看別人的戲,尤其愛看旦角戲。看得多了,她自己也能唱兩段。郭慶春會拉一點胡琴。後兩年吃完了炒疙瘩,就是慶春拉胡琴,招弟唱“蘇三離了洪洞縣”、“兒的父去投軍無音信”……招弟嗓子很好。郭慶春鬆了琴弦,合上弓,常說:“你該唱戲去的,耽誤了,可惜!”


    人大了,懂事了。他們有時眼對眼看著,看半天,不說話。馬纓花一陣一陣地散發著清香。


    許大娘也有了點心事。她很喜歡慶春。她也知道,如果由她做主把招弟許給慶春,招弟是願意的。可是,慶春日後能成氣候麽?唱戲這玩意,唱紅了,榮華富貴;唱不紅,流落街頭。等二年再說吧!


    殘酷的現實把許大娘的這點淡淡的夢砸得粉碎:慶春在快畢業的那年倒了倉,倒得很苦,——一字不出!“子弟無音客無本”,郭慶春見過多少師哥,在科班裏是好角兒,一旦倒了倉,倒不過來,拉洋車,賣落花生,賣大碗茶。他驚恐萬狀,一身一身地出汗。他天不亮就到窯台喊嗓子,他聽見自己那一點點病貓一樣的嘶啞的聲音,心都涼了。夜裏做夢,念了一整出《連環套》,“愚下保鏢,路過馬蘭關口……”脆亮響堂,高興得從床上跳起來。一醒來,仍然是一字不出。祖師爺把他的飯碗收去了,他該怎麽辦呢?許大娘也知道慶春倒倉沒倒過來了。招弟也知道了。她們也反反複複想了許多。


    郭慶春隻有兩條路可走:當底包龍套,或是改行。


    郭慶春坐科學戲是在敵偽時期,到他該出科時已經是抗戰勝利,國民黨中央軍來了。“想中央,盼中央,中央來了更遭殃。”物價飛漲,劇場不上座。很多人連趕兩包(在兩處劇場趕兩個角色),也奔不出一天的嚼裹兒。有人唱了一天戲,開的份兒隻夠買兩個茄子,一家幾口,就隻好吃這兩個熬茄子。滿街都是傷兵,開口就是“老子抗戰八年”!動不動就舉起雙拐打人。沒開戲,他們就坐滿了戲園子。沒法子,就隻好唱一出極其寡淡無味的戲,把他們唱走。有一出戲,叫《老道遊山》,就一個角色——老道,拿著雲帚,遊山。遊到哪裏,“真好景致也”,唱一段,接著再遊。沒有別的人物,也沒有一點故事情節,要唱多長唱多長。這出戲本來是評劇唱,後來京劇也唱。唱得這些兵大爺不耐煩了:“他媽的,這叫什麽戲!”一哄而去。等他們走了,再開正戲。


    很多戲曲演員都改了行了。郭慶春的前幾科的師哥,有的到保定、石家莊販雞蛋,有的在北海管租船,有的賣了糊鹽,——鹽炒糊了,北京還有極少數人家用它來刷牙,可是這能賣幾個錢?……


    有嗓子的都沒了轍了,何況他這沒嗓子的?他在科班雖然不是數一數二的好角兒,可是是能唱一出的。當底包龍套,他不甘心!再說,當底包龍套也吃不飽呀!郭慶春把心一橫:幹脆,改行!


    春秋兩季,拉菜車,從廣渠門外拉到城裏。夏天,賣西瓜。冬天,賣柿子。一車青菜,兩千多斤。頭幾回拉,累得他要吐血。咬咬牙,也就挺過來了。賣西瓜,是他的老行當。西瓜攤還是擺在陝西巷口外。因為嗓子沒音,他很少吆喚。但是人大了,有了經驗,隔皮知瓤,挑來的瓜個個熟。西瓜片切得很薄,顯得塊兒大。木板上鋪了藍布,潲了水,顯著這些瓜鮮亮水淋,噝噝地往外冒著涼氣。賣柿子沒有三天的“力笨”,人家咋賣咱咋賣。找個背風的旮旯兒,把柿子挨個兒排在地上,就著路燈的光,照得柿子一個一個黃澄澄的,飽滿鼓立,精神好看,誰看了都想到圍著火爐嚼著帶著冰碴的涼柿子的那股舒服勁兒。賣柿子的怕回暖,尤其怕刮風。一刮風,凍柿子就流了湯了。風再把塵土塗在柿子皮上,又髒又黑,滿完!因此,郭慶春就盼著一冬天都是那麽幹冷幹冷的。


    賣力氣,做小買賣,不丟人!街坊鄰居不笑話他。他的還在唱戲和已經改了行的師兄弟有時路過,還停下來跟他聊一會兒。有的師哥勸他別把功撂下,早上起來也到陶然亭喊兩嗓子。說是有人倒倉好幾年,後來又緩過來的。沒準兒,有那一天,還能歸到梨園行來。郭慶春聽了師哥的話,間長不短的,耗耗腿,拉拉山膀,無非是解悶而已。


    郭慶春沒有再去看許大娘。他拉菜車、賣西瓜、賣柿子,不怕碰見別的熟人,可就怕碰見許大娘母女。聽說,許大娘搬了家了,搬到哪裏,他也沒打聽。北京城那樣大,人一分開,就像樹上落下兩片葉子,風一吹,各自西東了。


    北京城並不大。


    一天晚上,幹冷幹冷的。郭慶春穿了件小棉襖,蹲在牆旮旯。地麵上的冷氣從襠下一直透進他的後脊梁。一輛三輪車蹬了過來,車上坐了一個女的。


    “三輪,停停。”


    女的揭開蓋在腿上的毛毯,下了車。


    “這柿子不錯,給我包四個。”


    她扔下一條手絹,郭慶春挑了四個大的,包上了。他抬起頭來,把手絹往上遞:是許招弟!穿了一件長毛絨大衣。


    許招弟一看,是郭慶春。


    “你……這樣了!”


    郭慶春把腦袋低了下去。


    許招弟把柿子錢丟在地下,坐上車,走了。


    轉過年來,夏天,郭慶春在陝西巷口賣西瓜,正吆喚著(他嗓子有了一點音了),巷裏走出一個人來:


    “賣西瓜的,遞兩個瓜來。——要好的。”


    “沒錯!”


    郭慶春挑了兩個大黑皮瓜,對旁邊的紙煙閣子的掌櫃說:“勞您駕,給照看一下瓜攤。”——“你走吧。”郭慶春跟著要瓜的那人走,到了一家,這家正辦喜事。堂屋正麵掛著大紅雙喜幔帳,屋裏屋外一股炮仗硝煙氣味。兩邊擺著兩桌酒。已經行過禮,客人入席了。郭慶春一看,新娘子是許招弟!她燙了發,抹了胭脂口紅,耳朵下垂著水鑽墜子。郭慶春把兩個瓜放在旁邊的小方桌上,拔腿就跑。聽到後麵有人喊:


    “賣西瓜的,給你瓜錢!”


    這是一個張恨水式的故事,一點小市民的悲歡離合。這樣的故事在北京城每天都有。


    北京解放了。


    解放,使許多人的生活發生了急轉直下的變化。許多故事產生了一個原來意想不到的結尾。


    郭慶春萬萬沒有想到,他會和一個老幹部,一個科長結了婚,並且在結婚以後變成現在的郭導演。


    北京解放以後,物價穩定,沒有傷兵,劇場上座很好。很多改了行的演員又紛紛搭班唱戲了。他到他曾經唱過多次戲的劇場去聽過幾次蹭戲,緊鑼密鼓,使他興奮激動,筋肉伸張。隨著鑼經,他直替台上的同行使勁。


    一個外地劇經到北京來約人。那個販賣雞蛋的師哥來找郭慶春:


    “慶春,他們來找了我。我想去。我提了你。北京的戲不好唱。咱先到外地轉轉。你的功底我知道,這些年沒有全撂下,稍稍練練,能撿回來。聽你吆喚,嗓子出來了。咱們一塊去吧。學了那些年,能就扔下嗎?就你那幾出戲,管保能震他們一下子。”


    郭慶春沉吟了一會兒,說:“去!”


    到了那兒,安頓下了,劇團團長領他們幾個新從北京約來的演員去見見當地文化局的領導。戲改科的楊科長接見了他們。楊科長很忙,一會兒接電話,一會在秘書送來的文件收文簿上簽字,顯得很果斷,很有氣魄。楊科長勉勵了他們幾句,說他們是劇團的“新血液”,希望他們發揮自己的專長,為人民服務。郭慶春連連稱是。他對楊科長油然產生一種敬重之情。一個女的,能當科長,了不起!他覺得楊科長的舉止動作,言談話語,都像一個男人,不像是個女的。


    重返舞台,心情緊張。一生成敗,在此一舉。三天“打炮”,提心吊膽。沒有想到,一“炮”而紅。他第一次聽到台下的掌聲,好像在做夢。第三天《惡虎村》,出來就有碰頭好。以後“四記頭”亮相,都有掌聲。他扮相好,身上規矩,在台上很有人緣。他也的確是“卯上”了。經過了生活上的一番波折,他這才真正懂得在進科班時他媽跟他說的話:“要肚裏長牙。”他在台上從不偷工惜力,他深深知道把戲唱砸了,出溜下來,會有什麽後果。他的戲碼逐漸往後挪,從開場頭一二出挪到中間,又挪到了倒第二。他很知足了,這就到了頭。在科班時他就知道自己唱不了大軸,不是那材料。一個人能吃幾碗幹飯,自己清楚,別人也清楚。


    楊科長常去看京劇團的戲。一半由於職務,一半出於愛好。他萬萬沒有想到,她後來竟成了他的愛人。


    郭慶春在陽台上忽然一個人失聲笑了出來。他的女兒在屋裏問:“爸爸,你笑什麽?”


    他笑他們那個講習會。市裏舉辦了第一屆全市舊藝人講習會。局長是主任,楊科長是副主任。講《新民主主義論》、社會發展史、政治經濟學。小組討論,真是笑話百出。楊科長一次在講課時說:“列寧說過……”一個拉胡琴的老藝人問:“列寧是唱什麽的?”——“列寧不是唱戲的。”——“哦,不是唱戲的,那咱們不知道。”又有一次,楊科長鼓勵大家要有主人翁思想,這位老藝人沒有聽明白前言後語,站起來說:“咱們是從舊社會來的,什麽壞思想都有,就這主人翁思想,咱沒有!”原來他以為主人翁思想就是想當班主的思想。


    講習會要發展一批黨員。郭慶春被列為培養對象。楊科長時常找他個別談話。鼓勵他建立革命人生觀,提高階級覺悟,提高政治水平,要在政治上有表現,會上積極發言。郭慶春很認真也很誠懇地照辦了。他大小會都發言。講得最多的是新舊社會對比。他有切身感受,無須準備,講得很真實,很生動。同行的藝人多有類似經曆,容易產生共鳴。講的人、聽的人個個熱淚盈眶,效果很好。講習班結業時,討論發展黨員名單,他因為出身好,政治表現突出,很順利地通過了。他的入黨介紹人是楊科長和局長。


    第一批發展的黨員,回到劇團,全都成了劇團的骨幹。郭慶春被提升為副團長、藝委會主任。


    因為時常要到局裏請示匯報工作,他和楊科長接觸的機會就更多了。熟了,就不那麽拘謹了,有時也說點笑話,聊點閑天。局裏很多人叫楊科長叫楊大姐或大姐,郭慶春也隨著叫。雖然叫大姐,他還是覺得大姐很有男子氣。


    沒想到,大姐提出要跟他結婚。他目瞪口呆,結結巴巴,不知說什麽好。他覺得和一個領導結婚,簡直有點亂倫的味道,他想也沒有想過。天地良心,他在大姐麵前從來沒有起過邪念。他當然同意。


    楊科長的老戰友們聽說她結了婚,很詫異。聽說是和一個京劇演員結婚,尤其詫異。她們想:她這是圖什麽呢?她喜歡他什麽?


    雖然結了婚,他們的關係還是上下級。不論是在工作上,在家裏,她是領導,他是被領導。他習慣於“服從命令聽指揮”,覺得這樣很舒服,很幸福。


    楊科長是個目光遠大的人,她得給慶春(和她自己)安排一個遠景規劃的藍圖。慶春目前一切都很順利,但要看到下一步。唱武生的,能在台上蹦躂多少年呢?照戲班裏的說法,要找一個“落勁”。中央戲劇學院舉辦導演訓練班,學員由各省推薦。市裏分到一個名額,楊科長提出給郭慶春,科裏、局裏都同意。郭慶春在導演訓練班學了兩年,聽過蘇聯專家的課,比較係統地知道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係。畢業之後,回到劇團,大家自然刮目相看。這個劇團原來沒有導演,要排新戲,排《三打祝家莊》、《紅娘子》,不是向外地劇團學,“刻模子”,就是請話劇團的導演來排。郭慶春學成歸來,就成了專職導演。劇團裏的人,有人希望他露兩手,有人等著看他的笑話。接連排了兩個戲,他全“拿”下來了。他並沒有用一些斯坦尼的術語去唬人,他知道那樣會招人反感。他用一些戲曲演員所熟悉,所能接受的行話臨場指揮。比如,他不說“交流”,卻說“過電”,——“你們倆得過電哪!”他不說什麽“情緒的記憶”這樣很玄妙的詞兒,他隻說是“神氣”。“你要長神氣。——長一點,再長一點!”他用的舞台調度也無非還是斜胡同、蛇蛻皮……但是變了一下,就使得演員既“過得去”、“走得上來”,又覺得新鮮。郭導演的威信建立起來了。從此,他不上舞台了。有時,有演員病了,他上去頂一角,人們就要豎大拇指:“瞧人家郭導演,不拿導演架子!好樣兒的!”


    不但在本劇團,外劇團也常請他。京劇、評劇、梆子,他全導過。一通百通,應付裕如。他導的戲,已經不止一出拍成了戲曲藝術片。郭慶春三個字印在影片的片頭,街頭的廣告上。


    他不會再賣西瓜,賣柿子了。


    他曾經兩次參加戲劇代表團出國,到過東歐、蘇聯,到過朝鮮。他聽了曾經出過國的師哥的建議,帶了一包五香粉,一瓶醬油,於是什麽高加索烤羊肉、帶血的煎牛排,他都能對付。他很想帶一罐臭豆腐,經同行團員的勸阻,才沒有帶。量服裝的時候,問他大衣要什麽料子,他毫不遲疑地說:“長毛絨!”服裝廠的同誌說在外國,男人沒有穿長毛絨的,這才改為海軍呢。


    他在國外照了好多照片,黑白的,還有彩色的。他的愛人一張一張地貼在仿古緞麵的相冊上。這些照片上的郭慶春全都是器宇軒昂,很像個大導演。


    由於愛人的活動(通過各種“老戰友”的關係),他已經調到北京的劇團裏來了。他的母親還健在。他的弟弟由於他的資助,上了學,現在在一家工廠當出納。他有了一個女兒,已經上小學了。他有一套三居室的單元。他在劇團裏自然也有氣兒不順的時候:為一個戲置景置裝的費用,演員的“人位”,和領導爭得麵紅耳赤,摔門,拍桌子;偶爾有很“葛”的演員調皮搗蛋“吊腰子”,當麵頂撞,出言不遜,氣得他要休克,但是這樣的時候不多,一年也隻是七八次。總的說來,一切都很順利。他對自己的生活很滿意。因為滿意,就沒有理由不發胖,於是就發胖了。


    他的感情是平穩的、柔軟的、滑潤的,像一塊奶油(從國外回來,他養成愛吃奶油的習慣)。


    今天遇見了一件事,使他的情緒有一點小小的波動。


    劇團招收學員,他是主考。排練廳裏擺了一張乒乓案子,幾把椅子。他坐在正中的一把上。像當初他進科班時被教師考察一樣,一個一個考察著來應試的男孩子、女孩子。看看他們的相貌,體格,叫他們唱兩句,拉一個山膀,踢踢腿,——來應試的孩子多半在家裏請人教過,都能唱幾句,走幾個“身上”。然後在名單上用鉛筆做一些記號。來應試的女孩子裏有一個叫於小玲。這孩子一走出來,郭慶春就一愣,這孩長得太像一個人了。他有點走神。於小玲的唱(她唱的是“蘇三離了洪洞縣”),所走的“身子”,他都沒有認真地聽,看,名單上於小玲的名字底下,什麽記號也沒有做。


    學員都考完了,於小玲往外走。郭慶春叫住她:


    “於小玲。”


    於小玲站住:


    “您叫我?”


    “……你媽姓什麽?”


    “姓許。”


    沒錯,是許招弟的女兒。


    “你爸爸……對,姓於。他還好嗎?”


    “我爸死了,有五年了。”


    “你媽挺好?”


    “還可以。”


    “……她還是那樣嗎?”


    “您認得我媽?”


    “認得。”


    “我媽就在外麵。媽——!”


    於小玲走出排練廳,郭慶春也跟著走出來。


    迎麵走過來許招弟。


    許招弟還那樣,隻是憔悴瘦削,顯老了。


    “媽,這是郭導演。”


    許招弟看著郭慶春,很客氣地稱呼一聲:


    “郭導演!”


    郭慶春不知怎麽稱呼她好,也不能像小時候一樣叫她招弟,隻好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問道:


    “您倒好?”


    “還湊合。”


    “多年不見了。”


    “有年頭了。——這孩子,您多關照。”


    “她不錯。條件挺好。”


    “回見啦。”


    “回見!”


    許招弟領著女兒轉身走了。郭慶春看見她耳垂後麵那顆紅痣,有些悵惘。


    以上,是京劇導演郭慶春在晚飯之後,微醺之中,聞著一陣一陣的馬纓花的香味時所想的一些事。想的時候自然是飄飄忽忽,斷斷續續的。如果用意識流方法照實地記錄下來,將會很長。為省篇幅,隻能挑挑揀揀,加以剪裁,簡單地勾出一個輪廓。


    郭導演想:……一個人走過的路真是很難預料。如果不是解放了,他會是什麽樣子呢?也許還是賣西瓜、賣柿子、拉菜車?……如果他出科時不倒倉,又會是什麽樣子呢?也許他就唱紅了,也許就會和許招弟結了婚。那麽於小玲就會是他的女兒,她會不姓於,而姓郭?……


    他正在這樣漫無邊際地想下去,他的女兒在屋裏嬌聲喊道:


    “爸,你進來,我要你!”


    正好夾在手裏的大前門已經吸完,煙頭燒痛了他的手指,他把煙頭往樓下的馬纓花樹帽上一扔,進屋去了。


    第二天,郭導演上午導了一場戲,中午,幾個小青年拉他去挑西瓜。


    “郭導演,給我們挑一個瓜。”


    “去一邊去!當導演的還管挑西瓜呀!”


    但還是被他們連推帶拽地去了。他站在一堆西瓜前麵巡視一下,挑了一個,用右手大拇指按在瓜皮上,用力往前一蹭,放在耳朵邊聽一聽,輕輕拍一下:


    “就這個!保證脆沙瓤。生了,瘺了,我給錢!”


    他抄起案子上的西瓜刀,一刀切過去,隻聽見喀嚓一聲,瓜裂開了:薄皮、紅瓤、黑籽。


    賣瓜的驚奇地問:


    “您賣過瓜?”


    “我賣瓜的那陣,還沒有你哪!哈哈哈哈……”


    他大笑著走回劇團。誰也不知道他的笑聲裏包含了多少東西。


    過了幾天,招考學員發了榜,於小玲考取了。人們都說,是郭導演給她使了勁。


    新筆記小說三篇


    @明白官


    (出《聊齋誌異》)


    《聊齋誌異·郭安》記的是真人真事,不是鬼狐故事,沒有任何誇張想象,藝術加工。


    孫五粒有個男用人。——孫五粒原名孫秠,後改名珀齡,字五粒。孫之獬之子,孫琰齡之兄,明崇禎六年舉人,清順治三年進士。曆任工科、刑科給事中,禮部都給事中,太仆寺少卿,遷鴻臚寺卿,轉通政使司左通政使。孫家一門顯宦,又是淄川人,和蒲鬆齡是小同鄉。在淄川,一提起孫五粒,是沒有人不知道的,因此蒲鬆齡對他無須介紹。但是外地的後代的人就不知孫五粒是誰了,所以不得不嚕蘇幾句。——這個男用人獨宿一室,恍恍惚惚被人攝了去。到了一處宮殿,一看,上麵坐的是閻羅王。閻羅看了看這男用人,說:“錯了!要拿的不是此人。”於是下令把他送回去。回來後,這男用人害怕得不得了,不敢再一個人住在這間屋子裏,就換了個地方,住到別處去了。


    另外一個用人,叫郭安,正沒有地方住,一看這兒有空屋子空床,“行!這兒不錯!”就睡下了。大概是帶了幾杯酒,一睡,睡得很實。


    又一個用人,叫李祿。這李祿和那被閻王錯勾過的男用人一向有仇,早就想把這小子宰了。這天晚上,拿了一把快刀,到了空屋裏,一看,門沒有閂,一摸,沒錯!哢嚓一刀!誰知道殺的不是仇人,是郭安。


    郭安的父親知道兒子被人殺了,告到當官。


    當時的知縣是陳其善。


    陳其善是遼東人,貢士。順治四年任淄川縣知縣。順治九年,調進京,為拾遺。那麽陳其善審理此案當在順治四至九年之間,即1647—1652,距現在差不多三百三十年。


    陳其善升堂。


    原告被告上堂,陳其善對雙方各問了幾句話。李祿供認不諱,是他殺了郭安。陳其善沉吟了一會兒,說:“你不是存心殺他,是誤殺。沒事了,下去吧。”郭安的父親不幹了,哭著喊著:“就這樣了結啦?我的兒子就白死啦?我這多半輩子就這一個兒子,他死了,我靠誰呀?”——“哦,你沒有兒子了?這麽辦,叫李祿當你的兒子。”郭安的父親說:“我幹嗎要他當我的兒子呀?——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行!退堂!”


    蒲鬆齡說:這事兒奇不奇在孫五粒的男用人見鬼,而奇在陳其善的斷案。


    (汪曾祺按:孫五粒這時想必不在淄川老家。要不然,家裏奴仆之間出了這樣的事,他總得過問過問。)


    濟南府西部有一個縣,有一個人殺了人,被殺的那人的老婆告到縣裏。縣太爺大怒,出簽拿人,把凶犯拘到,拍桌大罵:“人家好好的夫妻,你咋竟然叫人家守了寡了呢!現在,就把你配了她,叫你老婆也守寡!”提起朱筆,就把這兩人判成了夫妻。


    濟南府西縣令是進士出身。蒲鬆齡曰:“此等明決,皆是甲榜所為,他途不能也。”——這樣的英明的判決,隻有進士出身的官才做得出,非“正途”出身的縣長,是沒有這個水平的。


    不過,陳其善是貢生,不算“正途”,他判案子也這個樣子。蒲鬆齡最後讚歎道:“何途無才!”不論由什麽途徑而做了官的,哪兒沒有人才呀!


    @樟柳神


    (出《夜雨秋燈錄》)


    張大眼是個催租隸。這天,把租催齊了,要進城去完秋賦。這時正是秋老虎天氣,為了趕早涼,起了個五更。懵懵懂懂,行了一氣。到了一處,叫作秋稼灣,太陽上來了,張大眼覺得熱起來。看了看,路旁有一戶人家,茅草屋,門關著,看樣子,這家主人還在酣睡未起。門外,搭著個豆花棚,為的是遮陰。豆花棚耷拉過來,接上了幾棵半大柳樹。下麵有一條石凳,幹幹淨淨的。一摸,潮乎乎的,露水還沒幹。掏出布手巾來擦了擦。


    “歇會兒啵!”


    張大眼心想:這會城門剛開,進城的,出城的,人多,等亂勁兒過去了,再說。好在離城也不遠了。


    “抽袋煙!”


    嚓嚓嚓,打亮火石,點著火絨,噝——吸了一口,“呣!好煙!”


    張大眼正在品煙,聽到有唱歌的聲音。聲音挺細,跟一隻小秋蟈蟈似的。聽聽,唱的是什麽?


    郎在東來妾在西,


    少小兩個不相離。


    自從接了媒紅訂,


    朝朝相遇把頭低。


    低頭莫碰豆花架,


    一碰露水濕郎衣。


    唔?


    張大眼聽得真真的,有腔有字。是怎麽回事?


    張大眼四處這麽一找:是一個小小嬰兒,兩寸來長,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穿一個紅兜兜,光著屁股,笑嘻嘻的,在豆花穗上一趯一趯地跳。張大眼再一看,原來這小人的頸子上拴著一根頭發絲,頭發絲扣在豆花棚縫裏的蘆葦稈上,他跑不了,隻能一趯一趯地跳。張大眼心想:這是個樟柳神!他看看路邊的茅屋:一定有個會法術的人在屋裏睡覺,昨天晚上把樟柳神拴在這兒,讓他吃露水。張大眼聽人說過樟柳神,這一定就是!他聽說過,樟柳神能未卜先知,有什麽事將要發生,他早就料到。捉住他,可以消災免禍。於是張大眼掐斷了頭發絲,把樟柳神藏在袖子裏,讓他在手腕上待著。


    可樟柳神不肯老實待著,老是一蹦一蹦的。張大眼就把他取出來,放在鬥笠裏,戴在頭上。這一下,樟柳神安生了,不蹦了,隻是小聲地說話:


    張大眼,


    好大膽,


    捉住咱,


    一千銅錢三十板。


    張大眼想:這才是沒影子的事!錢糧如數催齊,我身無過犯,會挨三十板?不理他!他把鬥笠按了按,低著頭噌噌噌噌往城裏走。


    不想剛進城,聽得一聲大喝:


    “拿下!”


    張大眼瞪著兩隻大眼。


    原來這天是初一,縣官王老爺出城到東嶽廟行香。張大眼早晨起冒了,懵裏懵懂,一頭撞在喝道的鑼夫的身上,把鑼夫撞了個仰八叉,哐當一聲,鑼也甩出去老遠。王老爺推開轎簾,問道:“什麽人?”衙役們七手八腳把張大眼摁倒在地。張大眼不知道咋的,一句話也回不出來,隻是不停地喘氣,大汗珠子直往下掉。“看他神色慌張,必定不是好人。來!打他三十板!”衙役褪下張大眼的褲子,張大眼趴在大街上,哈哈大笑。“你笑什麽?打你屁股,你不怕疼,還笑?”張大眼說:“我早知道今天要挨三十個板子。”——“你怎麽知道?”張大眼於是把他怎麽催租,怎麽路過秋稼灣,怎麽在豆花棚上看到一個樟柳神,樟柳神是怎麽怎麽說的,一五一十,說了個備細。


    “你有樟柳神?”


    “有。”


    “呈上來!”


    縣太爺把樟柳神放在轎子裏的扶手板上,樟柳神直跟他點頭招手,笑嘻嘻的。


    “樟柳神歸我了。來,賞他——你叫什麽?”


    “張大眼。”


    “賞張大眼一千銅錢!”


    “稟老爺,樟柳神愛在鬥笠裏待著。”


    “那成,我讓他待在我的紅纓大帽裏。——起轎!”


    “喳!”


    王老爺得了樟柳神,心想:這可好了,我以後審案子,不管多麽疑難,隻要問他,是非曲直,一斷便知。我一向有些糊塗,從今以後,清如水,明如鏡,這錦繡前程麽,是穩拿把掐的了!


    於是每次升堂,都在大帽裏藏著樟柳神。不想樟柳神一聲不言語。


    王老爺退堂,問樟柳神:


    “你怎麽不說話?”


    樟柳神說:


    老爺去審案,


    按律秉公斷。


    問我樟柳神,


    要你做什麽?——吃飯?


    當縣官的,最關心的是官場的浮沉升降,乃至變法維新,國家大事。王老爺對自己的進退行止,拿不定主意,就請問樟柳神。樟柳神說:


    大事我了然,


    就是不說破。


    問我為什麽,


    我也怕惹禍。


    “你是神,你還怕惹禍?”


    “瞧你說的!神就不怕惹禍?神有神的難處。”


    樟柳神倒也不閑著,隨時向王老爺報一些事。


    一早起來,說:


    清早起來霧漫漫,


    黑雞下了個白雞蛋。


    到了前半晌,說:


    黃牛角,


    水牛角,


    牛打架,


    角碰角。


    到快中午了,說:


    一個麵鋪麵衝南,


    三個老頭來吃麵。


    一個老頭吃半斤,


    三個老頭吃斤半。


    到了夜晚,王老爺困得不得了,摘下了大帽,歪靠在榻上,迷迷糊糊睡著了,聽見樟柳神在大帽裏又說又唱:


    唧唧唧,啾啾啾,


    老鼠來偷油。


    乒乒乓乓——噗,


    吱溜!


    王老爺一激靈,醒了。


    “乒乒乓乓?”


    “貓來了,貓追老鼠。”


    “噗?”


    “貓追老鼠,碰倒了油瓶,——噗!”


    “吱溜?”


    “老鼠跑了。”


    樟柳神老是在王老爺耳朵根底下說這些少鹽沒醋的淡話,沒完沒了,弄得王老爺實在煩得不行,就從大帽下麵把他捏出來,摔到窗外。


    不想,一會兒就又聽到帽子底下一趯一趯地蹦。老爺掀開大帽:


    “你怎麽又回來啦?”


    “請神容易送神難。”


    “你是不是要跟著我一輩子?”


    “那沒錯!”


    〔附記〕


    宣鼎,號瘦梅,安徽天長人,生活於同光間,曾在我的故鄉高郵住過,在北市口開一家書鋪,兼賣畫。我的祖父曾收得他的一幅條山。《夜雨秋燈錄》是他的主要的筆記小說。也許因為他是高郵隔湖鄰縣的文人,又在高郵住過,所以高郵人不少看過他的這本書。《夜雨秋燈錄》的思想平庸,文筆也很酸腐,隻有這篇《樟柳神》卻很可喜,樟柳神所唱的小曲尤其清新有韻致。於是想起把這篇東西用語體文重寫一遍。前麵一部分基本上是按原文翻譯,結尾則以己意改作。這樣的改變可能使意思過於淺露、少蘊藉了。


    @牛飛


    (據《聊齋誌異》)


    彭二掙買了一頭黃牛。牛挺健壯,彭二掙越看越喜歡。夜裏,彭二掙做了個夢,夢見牛長翅膀飛了。他覺得這夢不好,要找人詳這個夢。


    村裏有仨老頭,有學問,有經驗,凡事無所不知,人稱“三老”。彭二掙找到三老,三老正在絲瓜架底下抽煙說古。三老是:甲、乙、丙。


    彭二掙說了他做了這樣一個夢。


    甲說:“牛怎麽會飛呢?這是不可能的事!”


    乙說:“這也難說。比如說,你那牛要是得了癀,死了,或者它跑了,被人偷了,你那買牛的錢不是白扔了?這不就是飛了?”


    丙是思想最深刻的半大老頭,他沒十分注意聽彭二掙說他的夢,隻是慢悠悠地說:“啊,你有一頭牛?……”


    彭二掙越想越嘀咕,決定把牛賣了。他把牛牽到牛市上,豁著賠了本,賤價賣了。賣牛得的錢,包在手巾裏,怕丟了,把手巾纏在胳臂上,往回走。


    走到半路,看見路旁豆棵裏有一隻鷹,正在吃一隻兔子,已經吃了一半,剩下半隻,這鷹正在用鉤子嘴叼兔子內髒吃,吃得津津有味。彭二掙輕手輕腳走過去,一伸手,把鷹抓住了。這鷹很乖馴,瞪著兩隻黃眼珠子,看著彭二掙,既不鵮人,也沒有怎麽掙蹦。彭二掙心想:這鷹要是賣了,能得不少錢,這可是飛來的外財。他把胳臂上的手巾解下來,用手巾一頭把鷹腿拴緊,架在左胳臂上,手巾、錢,還在胳臂上纏著。怕鷹掙開手巾扣,便老是用右手把著鷹。沒想到,飛來一隻牛虻,在二掙頸子後麵猛叮了一口,彭二掙伸右手拍牛虻,拍了一手血。就在這工夫,鷹帶著手巾飛了。


    彭二掙耷拉著腦袋往回走,在絲瓜棚下又遇見了三老,他把事情的經過,前前後後,跟三老一說。


    三老甲說:“誰讓你相信夢!你要不信夢,就沒事。”


    乙說:“這是天意。不過,雖然這是注定了的,但也是咎由自取。你要是不貪圖外財,不捉那隻鷹,鷹怎麽會飛了呢?牛不會飛,而鷹會飛。鷹之飛,即牛之飛也。”


    半大老頭丙曰:


    “世上本無所謂牛不牛,自然也即無所謂飛不飛。無所謂,無所謂。”


    荷蘭奶牛肉


    中午收工,農業科學研究所的工人都聽說,荷蘭奶牛叫火車撞死了。大家心裏暗暗高興。


    農業科學研究所是“農業”科學研究所,不是畜牧業科學研究所。主要研究的是大田作物——穀子、水稻,果樹,蔬菜,馬鈴薯晚疫病防治,土壤改良,植物保護……但是它也兼管牧業。養了一群羊,大概有四百多隻。為什麽養羊呢?因為有一隻純種高加索種公羊。這隻公羊體態雄偉,神情高傲。它的精子被授予了很多母羊,母羊生下的小羊全都變了樣子,毛厚,肉多,尾巴從扁不塌塌的變成了垂掛著的一條。這一帶的羊都是這頭種公羊的第二代或第三代。養羊是為了改良羊種,這有點科學意義。所裏還養了不少豬,因為有兩隻種公豬,一隻巴克夏,一隻約克夏。這兩隻公豬相貌獰惡,長著獠牙,雄性十足。它們的後代也很多了,附近的小豬也都變了樣子,都是短嘴,大腮,長得很快,隻是沒有豬鬃。養豬是為了改良豬種,這也有科學價值。為什麽要弄來一頭荷蘭奶牛呢?誰也不明白。是為了改良牛種?它是母牛,沒有精子。為了擠奶?擠了奶拿到堡(這裏把鎮子叫作“堡”)裏去賣?這裏的農民沒有喝牛奶的習慣,而且中國農民的生活水平距離喝牛奶還差得很遠。為了改善所裏職工生活?也不像。領導上再關心所裏的職工,也不會特意弄了一條奶牛來讓大家每天喝牛奶。這牛是所裏從研究經費裏拿出錢來買的呢,還是農業局撥到這裏喂養的呢?工人們都不清楚,隻聽說牛是進口的,要花很多錢。花了多少錢呢,不打聽。打聽這個幹啥?沒用!


    大家起初對這頭奶牛很稀罕。很多工人還沒見過這種白地黑斑粉紅肚皮的牲口,上工下工路過牛圈,總愛看兩眼。這種興趣很快就淡了。應名兒叫個“奶牛”,可是不出奶!這怪不得它。沒生小牛,哪裏來的奶呢?它可是吃得很多,很好。除了幹草,喂的全是精飼料:加了鹽煮熟的黑豆、玉米、高粱。有的工人看見它臥在牛圈裏倒嚼,會無緣無故地罵它一聲:“球東西!”


    幹嗎生它的氣呢?因為牛吃得足,人吃不飽。這是什麽時候?1960年。農科所本來吃得不錯。這個所裏的工人,除了固定的長期工,多一半是從各公社調來的合同工。合同工願意來,一是每月有二十九塊六毛四的工資,同時也因為農科所夥食好。過去,出來當長工,對於主家的要求,無非是:一、大工價;二、好飯食。農科所兩樣都不缺。二十九塊六毛四,在當地的農民看起來,是個“可以”的數目。所裏有自己的菜地,自己的豬,自己的羊,自己的粉坊,自己的酒廠。不但夥食好,也便宜。主食通常都是白麵、蓧麵。食堂裏每天供應兩個菜,甲菜和乙菜。甲菜是肉菜。豬肉燉粉條子,山藥(即土豆)西葫蘆燉羊肉。乙菜是熬大白菜,炒疙瘩白,油不少。五八年“大躍進”,天天像過年。


    五八年折騰了一年,五九年就不行了。


    春節吃過一頓包餃子。插秧,鋤地吃了兩頓蓧麵壓餄餎。照規矩鋤地是應該吃油糕(油煎黃米糕)的。“鋤地不吃糕,鋤了大大留小小”(鋤去壯苗,留下弱苗)。不吃油糕,也得給頓蓧麵吃。除此之外,再沒見過個蓧麵、白麵,都是吃紅高粱麵餅子。到了下半年,連高粱糠一起和在麵裏,吃得人拉不出屎來。所裏一個總務員和食堂的大師傅創製出十好幾樣粗糧細做的點心:穀糠做的桃酥、蘋果樹葉子磨碎了加了白麵做的“八件”等等。還開了個展覽會,請有關單位的負責人來參觀、品嚐。這些負責人都交口稱讚:“好吃!”“好吃!”那能不好吃?放了那麽多白糖、胡麻油!這個展覽會還在報上發了消息,可是這能大量做,天天吃,能推廣嗎?幾位技師、技術員把日常研究工作都停了,集中力量鼓搗小球藻、人造肉。工人們對此不感興趣,認為是瞎掰。這點灰綠色的稀湯湯,帶點味精味兒的涼粉一樣的東西就能頂糧食?頂肉?


    農科所向例對職工間長不短地有福利照顧。蘋果下來的時候,每人賣給二十斤蘋果。收蘿卜的時候,賣給三十斤心裏美。起蔥的時候,賣給一捆大蔥,五十來斤。蘋果,用網兜裝了掛在床頭牆上,餓了,就摸出一個嚼嚼。三十斤蘿卜,值不當窖起來,堆在床底下又容易糠了,工人們大都用一堆砂把蘿卜埋起來,隔兩三天澆一點水,想吃的時候,掏出一個來,總是脆的。大蔥,怎麽吃呢?——燒蔥。這時候天冷了,已經生了爐子,把蔥擱在爐盤上,翻幾個個兒,就熟了。一間工人宿舍,兩頭都有爐子,二十多人一起燒蔥,一屋子都是蔥香。蔥燒熟了,是甜的。蘋果、蘿卜、蔥,都好吃,但是“不解決問題”。怎麽才“解決問題”?得吃肉。


    五九年一年,很少吃肉。甲菜早就沒有了。連乙菜也由“下搭油”(油煸鍋)改為“上搭油”(白水熬白菜,菜熟了舀一勺油澆在上麵)。七月間吃過一次豬肉。是因為豬場有幾個“克郎”實在弱得不行了,用手輕輕一推,就倒了,再不殺,也活不了幾天。開開膛一看,連皮帶膘加上瘦肉,還不到半寸厚。煮出來沒有一點肉香。而且一個人分不到幾片。國慶節殺了兩隻羊。羊倒還好。羊吃百樣草,不喂它飼料,單吃一點槐樹葉子,它也長肉。這還算是個肉。從吃了那一頓肉到今天,幾個月了?工人們都非常想吃肉。想得要命。很多工人夜裏做夢吃肉,吃得非常痛快,非常過癮。


    農科所的工人的生活其實比一般社員要好多了。農科所沒有餓死一個人,得浮腫的也沒有幾個。堡裏可是死了一些人。多一半是老頭老奶奶。堡裏原來有個“木業社”(木業生產合作社),是打家具的,改成了做棺材。鐵道兩邊種的都是榆樹,榆樹皮都叫人剝了,露出雪白雪白的光禿的樹幹。榆皮磨粉是可以吃的。平常年月,壓蕎麵餄餎,要加一點榆皮麵,這才滑溜,好吃。那是為了好吃。現在剝榆皮磨成麵,是為了充饑。


    農科所的黨支部書記老季,季支書,看了鐵路兩旁雪白雪白的榆樹樹幹,大聲說:“這成了什麽樣子!”


    鐵路兩旁的榆樹光禿禿的,雪白雪白的。


    這成了什麽樣子!農科所的工人想吃肉,想得要命。他們做夢吃肉。


    誰也沒料到,荷蘭奶牛會叫火車撞死了。


    大概的經過是這樣:牛不知道怎麽把牛圈的柵欄弄開了,自己走了出來。幹部在辦公室,工人在地裏,誰也沒發現。它自己溜溜達達,蹓到火車站(以上是想象)。恰好一列客車進站,已經過了揚旗,牛忽就從月台上跳下了軌道。火車已經拉了閘,還用餘力滑行了一段。牛用頭去頂火車。火車停了,牛死了。牛身上沒流一滴血,連皮都沒破(以上是火車站的人目擊)。車站的搬運工把牛抬上來,火車又開走了。這次事故是奶牛自找的,誰也沒有責任。


    火車站通知農科所。所裏派了幾個工人,用一輛三套大車把牛拉了回來。


    所領導開了一個簡短的會,研究如何處理荷蘭奶牛的遺骸。隻有一個辦法:皮剝下來,肉吃掉。賣給幹部家屬一部分,一戶三斤;其餘的肉,切塊,燉了。


    下午出工後不久,牛肉已經下了鍋。工人們在地裏好像已經聞到牛肉香味。這天各組收工特別地早。工人們早早就拿了兩個大海碗(工人都有兩個海碗,一個裝菜,一個裝飯),用筷子敲著碗進了食堂,在買飯的窗口排成了兩行,等著。到點了,咋還不開窗,等啥?


    等季支書。季支書要來對大家進行教育。


    季支書來了,講話。略謂:“荷蘭奶牛被火車撞死了,你們有人很高興,這是什麽思想!這是國家財產多大的損失?你們知道這頭奶牛是多少錢買的嗎?”


    有個叫王全的工人有個毛病,喜歡在領導講話時插嘴。王全說:“知不道。”


    “知不道!你就知道個吃!你知道這牛肉按成本,得多少錢一斤?一碗燉牛肉要是按本收費,得多少錢一碗?”


    王全本來還想回答一句“知不道”,旁邊有個工人拉了他一把,他才不說了。


    季支書接著批評了工人的勞動態度:“下了地,先坐在地頭抽煙。等抽夠了煙,半個小時過去了,這才拿起鐵鍬動彈!”


    王全又忍不住插嘴:“不動彈,不好看;一動彈,一身汗!”


    季支書不理他,接著說:“下地比畫兩下,又該歇息了。一歇又是半個小時。再起來,再比畫比畫,該收工了!你們這樣,對得起黨,對得起人民,對得起這碗燉牛肉嗎?——王全,你不要瞎插嘴!”


    季支書接著把我們的生活和蘇聯作了比較,說是有一個國際列車的乘務員從蘇聯帶回來一個黑列巴,裏麵摻了鋸末,還有一根釘子,說:“咱們現在吃紅高粱餅子,總比黑列巴要好些嘛!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古話說:能忍自安,要知足。”


    接著又說到國際形勢:“今天,你們吃燉牛肉,要想到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人,還處在水深火熱之中。我們要支援他們,解放他們。要放眼世界,胸懷全地球……”


    他天上一句,地下一句,講了半天。牛肉在鍋裏咕嘟咕嘟冒著泡,香味一陣一陣地往外飄,工人們嘴裏的清水一陣一陣往外漾,肚裏的饞蟲一陣一陣往上拱。好容易,他講完了,對著窗口喊了一聲:“開飯!給大夥盛肉!”


    這天,還蒸了白麵饅頭。半斤一個,像個小枕頭似的,一人倆。所裏還一人賣給半斤酒。這酒是甜菜疙瘩、高粱糠還有菜幫子一塊蒸的,味道不咋的,但是度數不低,很有勁。工人們把牛肉、饅頭都拿回宿舍裏去吃。他們習慣盤腿坐在炕上吃飯。霎時間,幾間宿舍裏酒香、肉香、蔥香,攪作一團。爐子燒得旺旺的。氣氛好極了。他們既不猜拳,也不說笑,隻是埋著頭,努力地吃著。


    季支書離了工人大食堂,直奔幹部小食堂。小食堂裏氣氛也極好。副所長姓黃,精於烹飪。他每隔二十分鍾就要到小食堂去轉一次,指導大師傅燒水、下肉、撇沫子,下蔥薑大料,嚐鹹淡味兒、壓火、收湯。他還吩咐到溫室起出五斤蒜黃,到蘑菇房摘五斤鮮蘑菇,分別炒了骨堆堆兩大盤。等到技師、技術員、行政幹部都就座後,他當場表演,炒了一個生炒牛百葉,脆嫩無比。酒敞開了喝。酒庫的鑰匙歸季支書掌握,隨時可以開庫取酒。他們喝的是存下的純糧食酒。季支書是個酒仙。平常每頓都要喝四兩。這天,他喝了一斤。


    荷蘭奶牛肉好吃麽?非常好吃。細,嫩,鮮,香。


    時1960年初春,元旦已過,春節將臨。


    擬故事兩篇


    @倉老鼠和老鷹借糧


    “倉老鼠和老鷹借糧,——守著的沒有,飛著的倒有?”


    ——《紅樓夢》


    天長啦,夜短啦,耗子大爺起晚啦!


    耗子大爺幹嗎哪?耗子大爺穿套褲哪。


    來了一個喜鵲,來跟倉老鼠借糧。


    喜鵲和在門口玩耍的小老鼠說:


    “小胖墩,回去告訴老胖墩:‘有糧借兩擔,轉過年來就歸還。’”


    小老鼠回去跟倉老鼠說:“有人借糧。”


    “什麽人?”


    “花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


    “哦!喜鵲。他說什麽?”


    “小胖墩,回去告訴老胖墩:‘有糧借兩擔,轉過年來就歸還。’”


    “借給他兩擔!”


    天長啦,夜短啦,耗子大爺起晚啦。


    耗子大爺幹嗎哪?耗子大爺梳胡子哪。


    來了個烏鴉,來跟倉老鼠借糧。


    烏鴉和在門口玩耍的小老鼠說:


    “小尖嘴,回去告訴老尖嘴:‘有糧借兩擔,轉過年來就歸還。’”


    小老鼠回去跟倉老鼠說:“有人借糧。”


    “什麽人?”


    “從南來個黑大漢,腰裏別著兩把扇。走一走,扇一扇,‘阿彌陀佛好熱的天!’”


    “這是什麽時候,扇扇?!”


    “是烏鴉。”


    “他說什麽?”


    “小尖嘴,回去告訴老尖嘴:‘有糧借兩擔,轉過年來就歸還。’”


    “借給他兩擔!”


    天長啦,夜短啦,耗子大爺起晚啦!


    耗子大爺幹嗎哪?耗子大爺咕嘟咕嘟抽水煙哪。


    來了個老鷹,來跟倉老鼠借糧。


    老鷹和在門口玩耍的小老鼠說:


    “小貓菜,回去告訴老貓菜:‘有糧借兩擔,轉過年來不定歸還不歸還!’”


    小老鼠回去跟倉老鼠說:“有人借糧。”


    “什麽人?”


    “鉤鼻子,黃眼珠,看人斜著眼,說話尖聲尖氣。”


    “是老鷹!——他說什麽?”


    “他說:‘小貓菜回去告訴老貓菜——’”


    “什麽‘小貓菜’、‘老貓菜’!”


    “——‘有糧借兩擔’——”


    “轉過年來?”


    “——‘不定歸還不歸還!’”


    “不借給他!——轉來!”


    “……”


    “就說我沒在家!”


    小老鼠出去對老鷹說:


    “我爸說:他沒在家!”


    倉老鼠一想:這事完不了,老鷹還會來的。我得想個辦法。有了!我跟他哭窮,我去跟他借糧去。


    倉老鼠找到了老鷹,說:


    “鷹大爺,鷹大爺!天長啦,夜短啦,盆光啦,甕淺啦。有糧借兩擔,轉過年來兩擔還四擔!”


    老鷹一想,氣不打一處來:這可真是:“倉老鼠跟老鷹借糧,守著的沒有,飛著的倒有!”——“好,我借給你,你來!你來!”


    倉老鼠往前走了兩步。


    老鷹一嘴就把倉老鼠叼住,一翅飛到樹上,兩口就把倉老鼠吞進了肚裏。


    老鷹問:“你還跟我借糧不?”


    倉老鼠在鷹肚子裏連忙回答:“不借了!不借了!不借了!”


    @螺螄姑娘


    有種田人,家境貧寒。上無父母,終鮮兄弟。薄田一丘,茅屋數椽。孤身一人,艱難度日。日出而作,春耕夏鋤。日落回家,自任炊煮。身為男子,不善燒飯。冷灶濕柴,煙熏火燎。往往弄得滿臉烏黑,如同灶王。有時怠惰,不願舉火,便以剩飯鍋巴,用冷水泡泡,摘取野蔥一把,辣椒五顆,稍蘸鹽水,大口吞食。頃刻之間,便已果腹。雖然飯食粗糲,但是田野之中,不乏柔軟和風,溫暖陽光,風吹日曬,體魄健壯,精神充溢,如同牛犢馬駒。竹床棉被,倒頭便睡。無憂無慮,自得其樂。


    忽一日,作田既畢,臨溪洗腳,見溪底石上,有一螺螄,螺體碩大,異於常螺,殼有五色,晶瑩可愛,怦然心動,如有所遇。便即攜歸,養於水缸之中。臨睡之前,敲石取火,燃點鬆明,時往照視。心中歡喜,如得寶貝。


    次日天明,青年男子,仍往田間作務。日之夕矣,牛羊下來。餘霞散綺,落日熔金。此種田人,心念螺螄,急忙回家。到家之後,俯視水缸:螺螄猶在,五色晶瑩。方擬升火煮飯,揭開鍋蓋,則見飯菜都已端整。米飯半鍋,青菜一碗。此種田人,腹中饑餓,不暇細問,取箸便吃。熱飯熱菜,甘美異常。食畢之後,心生疑念:此等飯菜,何人所做?或是鄰居媼嬸,憐我孤苦,代為炊煮,便往稱謝。鄰居皆曰:“我們不曾為你煮飯,何用謝為!”此種田人,疑惑不解。


    又次日,青年男子,仍往作田。歸家之後,又見飯菜端整。油煎豆腐,細嫩焦黃;醬薑一碟,香辣開胃。


    又又次日,此種田人,日暮歸來,啟鎖開門,即聞香氣。揭鍋覷視:米飯之外,兼有臘肉一碗,燒酒一壺。此種田人,飲酒吃肉,陶然醉飽。


    心念:果是何人,為我做飯?以何緣由,作此善舉?


    複後一日,此種田人,提早收工,村中炊煙未起,即已抵達家門。輕手躡足,於門縫外,向內窺視。見一姑娘,從螺殼中,冉冉而出。膚色微黑,眉目如畫。草屋之中,頓生光輝。行動婀娜,柔若無骨。取水濯手,便欲做飯。此種田人,破門而入,三步兩步,搶過螺殼;撲向姑娘,長跪不起。螺螄姑娘,掙逃不脫,含羞弄帶,允與成婚。種田人懼姑娘複入螺殼,乃將螺殼藏過。嚴封密裹,不令人知。


    一年之後,螺螄姑娘,產生一子,眉目酷肖母親,聰慧異常。一家和美,幸福溫馨,如同蜜罐。


    唯此男人,初得溫飽,不免驕惰。對待螺螄姑娘,無複曩時敬重,稍生侮慢之心。有時入門放鋤,大聲喝喚:“打水洗腳!”凡百家務,垂手不管。唯知戲弄孩兒,打火吸煙。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儼然是一大爺。螺螄姑娘,性情溫淑,並不介意。


    一日,此種田人,忽然想起,昔年螺殼,今尚在否?探身取視,晶瑩如昔。遂以逗弄嬰兒,以箸擊殼而歌:


    “丁丁丁,你媽是個螺螄精!


    橐橐橐,這是你媽的螺螄殼!”


    彼時螺螄姑娘,方在熗鍋炒菜,聞此歌聲,怫然不悅,搶步入房,奪過螺殼,縱身跳入。倏忽之間,已無蹤影。此種田人,悔恨無極。抱兒出門,四麵呼喊。山風忽忽,流水潺潺,茫茫大野,迄無應聲。


    此種田人,既失嬌妻,無心作務,田園荒蕪,日漸窮困。神情呆滯,麵色蒼黑。人失所愛,易於速老。


    窺浴


    岑明是吹黑管的,吹得很好。在音樂學院附中學習的時候,教黑管的老師虞芳就很欣賞他,認為他聰明,有樂感,吹奏有感情。在虞芳教過的幾班學生中,她認為隻有岑明可以達到獨奏水平。音樂是需要天才的。


    附中畢業後,岑明被分配到樣板團。自從排練樣板戲以後,各團都成立了洋樂隊。黑管在仍以“四大件”為主的樂隊裏隻是必不可少的裝飾,一晚上吹不了幾個旋律。岑明一天很清閑。他愛看小說。看《紅與黑》,看d.h.勞倫斯。


    岑明是個高個兒,瘦瘦的,卷發。


    他不愛說話,不愛和劇團演員、劇場職員說一些很無聊的葷素笑話。演員、職員都不喜歡他,認為他高傲。他覺得很寂寞。


    俱樂部練功廳上有一個平台,堆放著紙箱、木板等等雜物。從一個角度,可以下窺女浴室,岑明不知道怎麽發現了這個角落。他爬到平台上去看女同誌洗澡。已經不止一次。他的行動叫一個電工和一個劇場的領票員發現了,他們對劇場的建築結構很熟悉。電工和領票員揪住岑明的衣領,把他拉到練功廳下麵,打他。


    一群人圍過來,問:


    “為什麽打他?”


    “他偷看女同誌洗澡!”


    “偷看女同誌洗澡?——打!”


    七八個好事的武戲演員一起打岑明。


    恰好虞芳從這裏經過。


    虞芳看到,也聽到了。


    虞芳在樂團吹黑管,兼在附中教黑管。她有時到樂團練樂,或到幾個劇團去輔導她原來的學生,常從俱樂部前經過,她行步端莊,很有風度。演員和俱樂部職工都認識她。


    這些演員、職員為什麽要打岑明呢?說不清楚。


    他們覺得岑明的行為不道德?


    他們是無所謂道德的觀念的。


    他們覺得自己受到了侵犯,甚至是汙辱(他們的家屬是常到女浴室洗澡的)。


    或者隻是因為他們討厭岑明,痛恨他的高傲,他的落落寡合,他的自以為有文化、有修養的勁兒。這些人都有一種潛藏的,嚴重的自卑心理,因為他們自己也知道,他們是庸俗的,沒有文化的,沒有才華的,被人看不起的。他們打岑明,是為了報複,對音樂的,對藝術的報複。


    虞芳走過去,很平靜地說:


    “你們不要打他了。”


    她的平靜的聲音產生了一種震懾的力量。


    因為她的平靜,或者還因為她的端莊,她的風度,使這群野蠻人撒開了手,悻悻然地散開了。


    虞芳把岑明帶到自己的家裏。


    虞芳沒有結過婚,她有過兩次戀愛,都失敗了,她一直過著單身的生活。音樂學院附中分配給她一個一間居室的宿舍,就在俱樂部附近。


    “打壞了沒有?有沒有哪兒傷著?”


    “沒事。”


    虞芳看看他的肩背,給他做了熱敷,給他倒了一杯馬蒂尼酒。


    “他們為什麽打你?”


    岑明不語。


    “你為什麽要爬到那麽個地方去看女人洗澡?”


    岑明不語。


    “有好看的麽?”


    岑明搖搖頭。


    “她們身上有沒有音樂?”


    岑明堅決地搖了搖頭:“沒有!”


    “你想看女人,來看我吧。我讓你看。”


    她乳房隆起,還很年輕。雙腿修長。腳很美。


    岑明一直很愛看虞老師的腳。特別是夏天,虞芳穿了平底的涼鞋,不穿襪子。


    虞芳也感覺到他愛看她的腳。


    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上。


    他有點暈眩。


    他發抖。


    她使他漸漸鎮定了下來。


    (肖邦的小夜曲,樂聲低緩,溫柔如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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