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冬心


    召應博學鴻詞杭郡金農字壽門別號冬心先生、稽留山民、龍梭仙客、蘇伐羅吉蘇伐羅,早上起來覺得很無聊。


    他剛從杭州掃墓回來。給祖墳加了加土,吩咐族侄把聚族而居的老宅子修理修理,花了一筆錢。杭州官員饋贈的程儀殊不豐厚,倒是送了不少花雕和蓴菜,壇壇罐罐,裝了半船。裝蓴菜的瓷罐子裏多一半是西湖水。我能夠老是飲花雕酒喝蓴菜湯過日腳麽?開玩笑!


    他是昨天日落酉時回揚州的。剛一進門,洗了臉,給他裝裱字畫、收拾圖書的陳聾子就告訴他:袁子才把十張燈退回來了。是托李馥馨茶葉莊的船帶回來的。附有一封信。另外還有十套《隨園詩話》。金冬心當時哼了一聲。


    去年秋後,來求冬心先生寫字畫畫的不多,他又買了兩塊大硯台,一塊紅絲碧端,一塊蕉葉白,手頭就有些緊。進了臘月,他忽然想起一個主意:叫陳聾子用烏木做了十張方燈的架子,四麵由他自己書畫。自以為這主意很別致。他知道他的字畫在揚州實在不大賣得動了,——太多了,幾乎家家都有。過了正月初六,就叫陳聾子搭了李馥馨的船到南京找袁子才,托他代賣。憑子才的麵子,他在南京的交往,估計不難推銷出去。他希望一張賣五十兩。少說,也能賣二十兩。不說別的,單是烏木燈架,也值個三兩二兩的。那麽,不無小補。


    袁子才在小倉山房接見了陳聾子,很殷勤地詢問了冬心先生的起居,最近又有什麽轟動一時的詩文,說:“燈是好燈!詩、書、畫,可稱三絕。先放在我這裏吧。”


    金冬心原以為過了元宵,袁子才就會兌了銀子來。不想過了清明,還沒有消息。


    現在,退回來了!


    袁枚的信寫得很有風致:“……金陵人隻解吃鴨?,光天白日,尚無目識字畫,安能於燈光燭影中別其媸妍耶?……”


    這個老奸巨猾!不幫我賣燈,倒給我弄來十部《詩話》,讓我替他向揚州的鹺賈打秋風!——俗!


    晚上吃了一碗雞絲麵,早早就睡了。


    今天一起來,很無聊。


    喝了幾杯蘇州新到的碧螺春,念了兩遍《金剛經》,趿著鞋,到小花圃裏看了看。寶珠山茶開得正好,含笑也都有了骨朵了。然而提不起多大興致。他惦記著那十盆蘭花。他去杭州之前,瞿家花園新從福建運到十盆素心蘭。那樣大的一盆,每盆不愁有百十個箭子!索價五兩一盆,不貴!要是袁子才替他把燈賣出去,這十盆建蘭就會擺在他的小花圃葦棚下的石條上。這樣的蘭花,除了冬心先生,誰配?然而……


    他踱回書齋裏,把袁枚的信攤開又看了一遍,覺得袁枚的字很討厭,而且從字裏行間嚼出一點挖苦的意味。他想起陳聾子描繪的隨園:有幾棵柳樹,幾塊石頭,有一個半幹的水池子,池子邊種了十來棵木芙蓉,到處是草,草裏有蜈蚣……這樣一個破園子,會是江寧織造的大觀園麽?可笑!(1)此人慣會吹牛,裝模作樣!他順手把《隨園詩話》打開翻了幾頁,到處是倚人自重,借別人的賞識,為自己吹噓。有的詩,還算清新,然而,小聰明而已。正如此公自道:“詩被人嫌隻為多!”再看看標舉的那些某夫人、某太夫人的詩,都不見佳。哈哈,竟然對畢秋帆也揄揚了一通!畢秋帆是什麽?——商人耳!鄭板橋對袁子才曾作過一句總評,說他是“斯文走狗”,不為過分!


    他覺得心裏痛快了一點,——不過,還是無聊。


    他把陳聾子叫來,問問這些天有什麽函件柬帖。陳聾子捧出了一疊。金冬心拆看了幾封,都沒有什麽意思,問:“還有沒有?”


    陳聾子把腦門子一拍,說:“有!——我差一點忘了,我把它單獨放在拜匣裏了:程雪門有一張請帖,來了三天了!”


    “程雪門?”


    “對對對!請你陪客。”


    “請誰?”


    “鐵大人。”


    “哪個鐵大人?”


    “新放的兩淮鹽務道鐵保珊鐵大人。”


    “幾時?”


    “今天!中飯!平山堂!”


    “你多誤事!——去把帖子給我拿來!——去訂一頂轎子!——你真是!——快去!——哎喲!”


    金冬心開始覺得今天有點意思了。


    等著催請了兩次,到第三次催請時,冬心先生換了衣履,坐上轎子,直奔平山堂。


    程雪門是揚州一號大鹽商,今天宴請新任鹽務道,非比尋常!果然,等金冬心下了轎,往平山堂一看,隻見揚州的名流顯貴都已到齊。藩臬二司、河工漕運、當地耆紳、清客名士,濟濟一堂。花翎補服,輝煌耀眼;輕衣緩帶,意態蕭閑。程雪門已在正麵榻座上陪著鐵保珊說話,一眼看見金冬心來了,站起身來,鐵保珊早搶步迎了出來。


    “冬心先生!久仰!久仰得很哪!”


    “豈敢豈敢!臣本布衣,幸瞻豐采!鐵大人從都裏來,一路風霜,辛苦了!”


    “請!”


    “請!請!”


    鐵保珊拉了金冬心入座。程雪門道了一聲“得罪!”自去應酬別的客人。大家隻見鐵保珊傾側著身子和金冬心談得十分投機,金冬心不時點頭拊掌,不知他們談些什麽,不免悄悄議論。


    “雪門今天請金冬心來陪鐵保珊,好大的麵子!”


    “聽說是鐵保珊指名要見的。”


    “金冬心這時候才來,架子搭得不小!”


    “看來他的字畫行情要漲!”


    少頃宴齊,更衣入席。平山堂中,雁翅般擺開了五桌。正中一桌,首座自然是鐵保珊。次座是金冬心。金冬心再三謙讓,鐵保珊一把把他按得坐下,說:“你再謙,大家就不好坐了!”金冬心隻得從命。程雪門在這桌的主座上陪著。


    今天的酒席很清淡。鐵大人接連吃了幾天滿漢全席,實在是沒有胃口,接到請帖,說:“請我,我到!可是我隻想喝一碗晚米稀粥,就一碟香油拌疙瘩絲!”程雪門說一定照辦。按揚州請客的規矩,菜單曾請鐵保珊過了目。涼碟是金華竹葉腿、寧波瓦楞明蚶、黑龍江熏鹿脯、四川敘府糟蛋、興化醉蟶鼻、東台醉泥螺、陽澄湖醉蟹、糟鵪鶉、糟鴨舌、高郵雙黃鴨蛋、界首茶幹拌薺菜、涼拌枸杞頭……熱菜也隻是蟹白燒烏青菜、鴨肝泥釀懷山藥、鯽魚腦燴豆腐、燴青腿子口蘑、燒鵝掌。甲魚隻用裙邊。鯚花魚不用整條的,隻取兩塊嘴後腮邊眼下蒜瓣肉。硨  隻取兩塊瑤柱。炒芙蓉雞片塞牙,用大興安嶺活捕來的飛龍剁泥、鴿蛋清。燒烤不用乳豬,用果子狸。頭菜不用翅唇參燕,清燉楊妃乳——新從江陰運到的河豚魚。鐵大人聽說有河豚,說:“那得有炒蔞蒿呀!——‘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有蔞蒿,那才配稱。”有有有!隨飯的炒菜也極素淨:素炒蔞蒿薹、素炒金花菜、素炒豌豆苗、素炒紫芽薑、素炒馬蘭頭、素炒鳳尾——隻有三片葉子的嫩萵苣尖、素燒黃芽白……鐵大人聽了菜單(他沒有看)說是“這樣好,‘咬得菜根,則百事可做’。”他請金冬心過目,冬心先生說:“‘一簞食,一瓢飲’,農一介寒士,無可無不可的。”


    金冬心嚐了嚐這一桌非時非地清淡而名貴的菜肴,又想起袁子才,想起他的《隨園食單》,覺得他把幾味家常魚肉說得天花亂墜,真是寒乞相,嘴角不禁浮起一絲冷笑。


    酒過三巡,鐵保珊提出寡飲無趣,要行一個酒令。他提出的這個酒令叫作“飛紅令”,各人說一句或兩句古人詩詞,要有“飛、紅”二字,或明嵌,或暗藏,都可以。這令不算苛。他自己先說了兩句:“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有人不識出處。旁邊的人提醒他:“《紅樓夢》!”這時正是《紅樓夢》大行的時候,“開談不說《紅樓夢》,縱讀詩書也枉然”,不知出處的怕露怯,連忙說:“哦,《紅樓夢》!《紅樓夢》!”下麵也有說“一片花飛減卻春”的,也有說“桃花亂落如紅雨”的。有的說不上來,甘願罰酒。也有的明明說得出,為了謙抑,故意說:“我詩詞上有限,認罰認罰!”借以湊趣的。臨了,到了程雪門。程雪門說了一句:


    “柳絮飛來片片紅。”


    大家先是愕然,接著就嘩然了:


    “柳絮飛來片片紅,柳絮如何是紅的?”


    “無是理!無是理!”


    “杜撰!杜撰無疑!”


    “罰酒!罰酒!”


    “滿上!滿上!喝了!喝了!”


    程雪門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會謅出這樣一句不通的詩來,正在滿臉紫漲,無地自容,忽聽得金冬心放下杯箸,從容言道:


    “諸位莫吵。雪翁此詩有出處。這是元人詠平山堂的詩,用於今日,正好對景。”他站起身來,朗吟出全詩:


    廿四橋邊廿四風,


    憑欄猶憶舊江東。


    夕陽返照桃花渡,


    柳絮飛來片片紅。


    大家一聽,全都擊掌:


    “好詩!”


    “好一個‘柳絮飛來片片紅’!妙!妙極了!”


    “如此尖新,卻又合情合理,這定是元人之詩,非唐非宋!”


    “到底是冬心先生!元朝人的詩,我們知道得太少,慚愧慚愧!”


    “想不到程雪翁如此博學!佩服!佩服!”


    程雪門哈哈大笑,連說:“過獎,過獎!——菜涼了,河豚要趁熱!”


    於是大家的筷子一齊奔向楊妃乳。


    鐵保珊拈須沉吟:這是元朝人的詩麽?


    金冬心真是捷才!出口成章,不動聲色。快,而且,好!有意境……


    第二天,一清早,程雪門派人給金冬心送來一千兩銀子。金冬心叫陳聾子告訴瞿家花園,把十盆建蘭立刻送來。


    陳聾子剛要走,金冬心叫住他:


    “不忙。先把這十張燈收到廂房裏去。”


    陳聾子提起兩張燈,金冬心又叫住他:


    “把這個——搬走!”


    他指的是堆在地下的《隨園詩話》。


    陳聾子抱起《詩話》,走出書齋,聽見冬心先生罵道:


    “斯文走狗!”


    陳聾子心想:他這是罵誰呢?


    八千歲


    據說他是靠八千錢起家的,所以大家背後叫他八千歲。八千錢是八千個製錢,即八百枚當十的銅圓。當地以一百銅圓為一吊,八千錢也就是八吊錢。按當時銀錢市價,三吊錢兌換一塊銀圓,八吊錢還不到兩塊七角錢。兩塊七角錢怎麽就能起了家呢?為什麽整整是八千錢,不是七千九,不是八千一?這些,誰也不去追究,然而死死地認定了他就是八千錢起家的,他就是八千歲!


    他如果不是一年到頭穿了那樣一身衣裳,也許大家就不會叫他八千歲了。他這身衣裳,全城無二。無冬曆夏,總是一身老藍布。這種老藍布是本地土織,本地的染坊用藍靛染的。染得了,還要由一個師傅雙腳分叉,站在一個u字形的石碾上,來回晃動,加以碾砑,然後攤在河邊空場上曬幹。自從有了陰丹士林,這種老藍布已經不再生產,鄉下還有時能夠見到,城裏幾乎沒有人穿了。藍布長衫,藍布夾袍,藍布棉袍,他似乎做得了這幾套衣服,就沒有再添置過。年複一年,老是這幾套。有些地方已經洗得露了白色的經緯,而且打了許多補丁。衣服的款式也很特別,長度一律離腳麵一尺。這種才能蓋住膝蓋的長衫,從前倒是有過,叫作“二馬裾”。這些年長衫興長,穿著拖齊腳麵的鐵灰洋縐時式長衫的年輕的“油兒”,看了八千歲的這身二馬裾,覺得太奇怪了。八千歲有八千歲的道理,衣取蔽體,下麵的一截沒有用處,要那麽長幹什麽?八千歲生得大頭大臉,大鼻子大嘴,大手大腳,終年穿著二馬裾,任人觀看,心安理得。


    他的兒子跟他長得一模一樣,隻是比他小一號,也穿著一身老藍布的二馬裾,隻是老藍布的顏色深一些,補丁少一些。父子二人在店堂裏一站,活脫是大小兩個八千歲。這就更引人注意了。八千歲這個名字也就更被人叫得死死的。


    大家都知道八千歲現在很有錢。


    八千歲的米店看起來不大,門麵也很暗淡。店堂裏一邊是幾個米囤子,囤裏依次分別堆積著“頭糙”、“二糙”、“三糙”、“高尖”。頭糙是隻碾一道,才脫糠皮的糙米,顏色紫紅。二糙較白。三糙更白。高尖則是雪白發亮幾乎是透明的上好精米。四個米囤,由紅到白,各有不同的買主。頭糙賣給挑籮把擔賣力氣的,二糙三糙賣給住家鋪戶,高尖隻少數高門大戶才用。一般人家不是吃不起,隻是覺得吃這樣的米有點“作孽”。另外還有兩個小米囤,一囤糯米;一囤晚稻香粳——這種米是專門煮粥用的。煮出粥來,米長半寸,顏色淺碧如碧螺春茶,香味濃厚,是東鄉三垛特產,產量低,價極昂。這兩種米平常是沒有人買的,隻是既是米店,不能不備。另外一邊是櫃台,裏麵有一張賬桌,幾把椅子。櫃台一頭,有一塊豎匾,白地子,上漆四個黑字,道是:“食為民天。”豎匾兩側,貼著兩個字條,是八千歲的手筆。年深日久,字條的毛邊紙已經發黃,墨色分外濃黑。一邊寫的是“僧道無緣”,一邊是“概不作保”。這地方每年總有一些和尚來化緣(道士似無化緣一說),背負一麵長一尺、寬五寸的木牌,上畫護法韋馱,敲著木魚,走到較大鋪戶之前,總可得到一點布施。這些和尚走到八千歲門前,一看“僧道無緣”四個字,也就很知趣地走開了。不但僧道無緣,連叫花子也“概不打發”。叫花子知道不管怎樣軟磨硬泡,也不能從八千歲身上拔下一根毛來,也就都“別處發財”,省得白費工夫。中國不知從什麽時候興了鋪保製度。領營業執照、向銀行貸款,取一張“仰沿路軍警一體放行,妥加保護”的出門護照,甚至有些私立學校填寫入學誌願書,都要有兩家“殷實鋪保”。吃了官司,結案時要“取保釋放”。因此一般“殷實”一些的店鋪就有為人作保的義務。鋪保不過是個名義,但也有時惹下一些麻煩。有的被保的人出了問題,官方警方不急於追究本人,卻跟作保的店鋪糾纏不休,目的無非是敲一筆竹杠。八千歲可不願惹這種麻煩。“僧道無緣”、“概不作保”的店鋪不止八千歲一家,然而八千歲如此,就不免引起路人側目,同行議論。


    八千歲米店的門麵雖然極不起眼,“後身”可是很大。這後身本是夏家祠堂。夏家原是望族。他們聚族而居的大宅子的後麵有很多大樹,有合抱的大桂花,還有一灣流水,景色幽靜,現在還被人稱為夏家花園,但房屋已經殘破不堪了。夏家敗落之後,就把祠堂租給了八千歲。朝南的正屋裏一長溜祭桌上還有許多夏家的顯考顯妣的牌位。正屋前有兩棵柏樹。起初逢清明,夏家的子孫還來祭祖,這幾年來都不來了,那些刻字塗金的牌位東倒西歪,上麵落了好多鴿子糞。這個大祠堂的好處是房屋都很高大,還有兩個極大的天井,都是青磚鋪的。那些高大房屋,正好當作積放稻子的倉廒,天井正好翻曬稻子。祠堂的側門臨河,出門就是碼頭。這條河四通八達,運糧極為方便。稻船一到,側門打開,稻子可以由船上直接挑進倉裏,這可以省去許多長途挑運的腳錢。


    本地的米店實際是個糧行。單靠門市賣米,油水不大。一多半是靠做稻子生意,秋冬買進,春夏賣出,賤入貴出,從中取利。稻子的來源有二。有的是城中地主寄存的。這些人家收了租稻,並不過目,直接送到一家熟識的米店,由他們代為經營保管。要吃米時派個人去叫幾擔,要用錢時隨時到櫃上支取,年終結賬,淨餘若幹,報一總數。剩下的錢,大都仍存櫃上。這些人家的大少爺,是連糧價也不知道的,一切全由米店店東經手。糧錢數目,隻是一本良心賬。另一來源,是店東自己收購的。八千歲每年過手到底有多少稻子,他是從來不說的,但是這瞞不住人。瞞不住同行,瞞不住鄰居,尤其瞞不住挑夫的眼睛。這些挑夫給各家米店挑稻子,一眼估得出哪家的底子有多厚。他們說:八千歲是一隻螃蟹,有肉都在殼兒裏。他家倉廒裏的堆稻的“窩積”擠得軋滿,每一積都堆到屋頂。


    另一件瞞不住人的事,是他有一副大碾子,五匹大騾子。這五匹騾子,單是那兩匹大黑騾子,就是頭三年花了八百現大洋從宋侉子手裏一次買下來的。


    宋侉子是個怪人。他並不侉。他是本城土生土長,說的也是地地道道的本地話。本地人把行為乖謬,悖乎常理,而又身材高大的人,都叫作侉子(若是身材瘦小,就叫作蠻子)。宋侉子不到二十歲就被人稱為侉子。他也是個世家子弟,從小愛胡鬧,吃喝嫖賭,無所不為;花鳥蟲魚,無所不好,還特別愛養騾子養馬。父母在日,沒有幾年,他就把一點祖產揮霍得去了一半。父母一死,就更沒人管他了,他幹脆把剩下的一半田產賣了,做起了騾馬生意。每年出門一兩次,到北邊去買騾馬。近則徐州、山東,遠到關東、口外。一半是尋錢,一半是看看北邊的風景,吃吃黃羊肉、麅子肉、鹿肉、狗肉。他真也養成了一派侉子脾氣。愛吃麵食。最愛吃山東的鍋盔,牛雜碎,喝高粱酒。酒量很大,一頓能喝一斤。他買騾子買馬,不多買,一次隻買幾匹,但要是好的。花很大的價錢買來,又以很大的價錢賣出。


    他相騾子相馬有一絕,看中了一匹,敲敲牙齒,捏捏後胯,然後拉著韁繩領起走三圈,突然用力把嚼子往下一拽。他力氣很大,一般的騾馬禁不起他這一拽,當時就會打一個趔趄。像這樣的,他不要。若是紋絲不動,穩若泰山,當麵成交,立刻付錢,二話不說,拉了就走。由於他這種獨特的選牲口的辦法和豪爽性格,使他在幾個騾馬市上很有點名氣。他選中的牲口也的確有勁,耐使,裏下河一帶的碾坊磨坊很願意買他的牲口。雖然價錢貴些,細算下來,還是劃得來。


    那一年,他在徐州用這辦法買了兩匹大黑騾子,心裏很高興,下到店裏,自個兒蹲在炕上喝酒。門簾一掀,進來個人:


    “你是宋老大?”


    “不敢,賤姓宋。請教?”


    “甭打聽。你喝酒?”


    “哎哎。”


    “你心裏高興?”


    “哎哎。”


    “你買了兩匹好騾子?”


    “哎哎。就在後麵槽上拴著。你老看來是個行家,你給看看。”


    “甭看,好牲口!這兩匹騾子我認得!——可是你帶得回去嗎?”


    宋侉子一聽話裏有話,忙問:


    “莫非這兩匹騾子有什麽弊病?”


    “你給我倒一碗酒。出去看看外頭有沒有人。”


    原來這是一個騙局。這兩匹黑騾子已經轉了好幾個騾馬市,誰看了誰愛,可是沒有一個人能把它們帶走。這兩匹騾子是它們的主人馴熟了的,走出二百裏地,它們會突然掙脫韁繩,撒開蹄子就往家奔,沒有人追得上,沒有人截得住。誰買的,這筆錢算白扔。上當的已經不止一個人。進來的這位,就是其中的一個。


    “不能叫這個家夥再坑人!我教你個法子:你連夜打四副鐵鐐,把它們鐐起來。過了清江浦,就沒事了,再給它砸開。”


    “多謝你老!”


    “甭謝!我這是給受害的眾人報仇!”


    宋侉子把兩匹騾子牽回來,來看的人不斷。碾坊、磨坊、油坊、糟坊,都想買。一問價錢,就不禁吐了舌頭:“乖乖!”八千歲帶著兒子小千歲到宋家看了看,心裏打了一陣算盤。他知道宋侉子的脾氣,一口價,當時就叫小千歲回去取了八百現大洋,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父子二人,一人牽了一匹,沿著大街,呱嗒呱嗒,走回米店。


    這件事轟動全城。一連幾個月,宋侉子販騾子曆險記和八千歲買騾子的壯舉,成了大家茶餘酒後的話題。談論間自然要提及宋侉子荒唐怪誕的侉脾氣和八千歲的二馬裾。


    每天黃昏,八千歲米店的碾米師傅要把騾子牽到河邊草地上遛遛。騾子牽出來,就有一些人圍在旁邊看。這兩匹黑騾子,真夠“身高八尺,頭尾丈二有餘”。有一老者,捋須讚道:“我活這麽大,沒見過這樣高大的牲口!”個子稍矮一點的,得伸手才能夠著它的脊梁。渾身黑得像一匹黑緞子。一走動,身上亮光一閃一閃。去看八千歲的騾子,竟成了附近一些居民在晚飯之前的一件賞心樂事。


    因為兩匹騾子都是黑的,碾米師傅就給它們取了名字,一匹叫大黑子,一匹叫二黑子。這兩個名字街坊的小孩子都知道,叫得出。


    宋侉子每年掙的錢不少。有了錢,就都花在虞小蘭的家裏。


    虞小蘭的母親虞芝蘭是一個姓關的旗人的姨太太。這旗人做過一任鹽務道,辛亥革命後在本縣買田享福。這位關老爺本城不少人還記得。他的特點是說了一口京片子,走起路來一搖一擺,有點像戲台上的方巾醜,是真正的“方步”。他們家規矩特別大,禮節特別多,男人見人打千兒,女人見人行蹲安,本地人覺得很可笑。虞芝蘭是他用四百兩銀子從北京西河沿南堂子買來的。關老爺死後,大婦不容,虞芝蘭就帶了隨身細軟,兩箱子字畫,領著女兒搬出來住,租的是挨著宜園的一所小四合院。宜園原是個私人花園,後來改成公園。園子不大,但北麵是一片池塘,種著不少荷花,池心有一小島,上麵有幾間水榭,本地人不大懂得什麽叫水榭,叫它“荷花亭子”,——其實這幾間房子不是亭子;南麵有一帶假山,沿山種了很多梅花,叫作“梅嶺”,冬末春初,梅花盛開,是很好看的;園中竹木繁茂,園外也頗有野趣,地方雖在城中,卻是塵飛不到。虞芝蘭就是看中它的幽靜,才搬來的。


    帶出來的首飾字畫變賣得差不多了,關家一家人已經搬到上海租界去住,沒有人再來管她,虞芝蘭不免重操舊業。


    過了幾年,虞芝蘭攬鏡自照,覺得年華已老,不好意思再掃榻留賓,就洗妝謝客,由女兒小蘭接替了她。怕關家人來尋事,女兒隨了媽的姓。


    宋侉子每年要在虞小蘭家住一兩個月,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他老婆死了,也不續弦,這裏就是他的家。他有個孩子,有時也帶了孩子來玩。他和關家算起來有點遠親,小蘭叫他宋大哥。到錢花得差不多了,就說一聲:“我明天有事,不來了”,跨上他的踢雪烏騅駿馬,一揚鞭子,沒影兒了。在一起時,恩恩義義;分開時,瀟瀟灑灑。


    虞小蘭有時出來走走,逛逛宜園。夏天的傍晚,穿了一身剪裁合體的白綢衫褲,拿一柄生絲白團扇,站在柳樹下麵,或倚定紅橋欄杆,看人捕魚踩藕。她長得像一顆水蜜桃,皮膚非常白嫩,腰身、手、腳都好看。路上行人看見,就不禁放慢了腳步,或者停下來裝作看天上的晚霞,好好地看她幾眼。他們在心裏想:這樣的人,這樣的命,深深為她惋惜;有人不免想到家中洗衣做飯的黃臉老婆,為自己感到一點不平;或在心裏輕輕吟道:“牡丹絕色三春暖,不是梅花處士妻”,情緒相當複雜。


    虞小蘭,八千歲也曾看過,也曾經放慢了腳步。他想:長得是真好看,難怪宋侉子在她身上花了那麽多錢。不過為一個姑娘花那麽多錢,這值得麽?他趕快邁動他的大腳,一氣跑回米店。


    八千歲每天的生活非常單調。量米。買米的都是熟人,買什麽米,一次買多少,他都清楚。一見有人進店,就站起身,拿起量米升子。這地方米店量米興報數,一邊量,一邊唱:“一來,二來,三來——三升!”量完了,拍拍手,——手上沾了米灰,接過錢,攤平了,看看數,回身走進櫃台,一揚手,把銅錢丟在錢櫃裏,在“流水”簿裏寫上一筆,入頭糙三升,錢若幹文。看稻樣。替人賣稻的客人到店,先要送上貨樣。店東或洽談生意的“先生”,抓起一把,放在手心裏看看,然後兩手合攏搓碾,開米店的手上都有功夫,嚓嚓嚓三下,稻殼就全搓開了;然後吹去糠皮,看看米色,撮起幾粒米,放在嘴裏嚼嚼,品品米的成色味道。做米店的都很有經驗,這是什麽品種,三十子,六十子,矮腳秈,嚇一跳,一看就看出來。在米店裏學生意,學的也就是這些。然後談價錢,這是好說的,早晚市價,相差無幾。賣米的客人知道八千歲在這上頭很精,並不跟他多磨嘴。


    “前頭”沒有什麽事的時候,他就到後麵看看。進了隔開前後的屏門,一邊是拴騾子的牲口槽,一邊是一副巨大的石碾子。碾坊沒有窗戶,光線很暗,他歡喜這種暗暗的光。一近牲口槽,就聞到一股騾子糞的味道,他喜歡這種味道。他喜歡看碾米師傅把大黑子或二黑子牽出來。騾子上碾之前照例要撒一泡很長的尿,他喜歡看它撒尿。騾子上了套,石碾子就呼呼地轉起來,他喜歡看碾子轉,喜歡這種不緊不慢的呼呼的聲音。


    這二年,大部分米店都已經不用碾子,改用機器軋米了,八千歲卻還用這種古典的方法生產。他舍不得這副碾子,舍不得這五匹大騾子。本縣也還有些人家不愛吃機器軋的米,說是不香,有人家專門上八千歲家來買米的,他的生意不壞。


    然後,去看看師傅篩米。那是一麵很大的篩子,篩子有梁,用一根粗麻繩吊在房檁上,篩子齊肩高,篩米師傅就扶著篩子邊框,一簸一側地慢慢地篩。篩米的屋裏浮動著細細的細米糠,太陽照進來,空中像掛著一匹一匹白布。八千歲成天和米和糠打交道,還是很喜歡細糠的香味。


    然後,去看看倉裏的稻積子,看看兩個大天井裏曬的稻,或拿起“搡子”把稻子翻一遍,——他身體結實,翻一遍不覺得累,連師傅們都佩服;或轟一會麻雀。米店稻倉裏照例有許多麻雀,嘰嘰喳喳叫成一片。宋侉子有時在天快黑的時候,拿一把竹枝掃帚攔空一撲,一掃帚能撲下十幾隻來。宋侉子說這是下酒的好東西,鹵熟了還給八千歲拿來過。八千歲可不吃這種東西,這有個什麽吃頭!


    八千歲的食譜非常簡單。他家開米店,放著高尖米不吃,頓頓都是頭糙紅米飯。菜是一成不變的熬青菜,——有時放兩塊豆腐。初二、十六打牙祭,有一碗肉或一盤鹹菜煮小鯽魚。他、小千歲和碾米師傅都一樣。有肉時一人可得切得方方的兩塊。有魚時一人一條,——鹹菜可不少,也夠下飯了。有賣稻的客人時,單加一個葷菜,也還有一壺酒。客人照例要舉杯讓一讓,八千歲總是舉起碗來說:“我飯陪,飯陪!”客菜他不動一筷子,仍是低頭吃自己的青菜豆腐。


    八千歲的米店的左鄰右舍都是製造食品的。左邊是一家廚房。這地方有這麽一種廚房,專門包辦酒席,不設客座。客家先期預訂,說明規格,或鴨翅席,或海參席,要幾桌。隻需點明“頭菜”,其餘冷盤熱菜都有定規,不須吩咐。除了熱炒,都是先在家做成半成品,用圓盒挑到,開席前再加湯回鍋煮沸。八千歲隔壁這家廚房姓趙,人稱趙廚房,連開廚房的也被人叫作趙廚房,——不叫趙廚子卻叫趙廚房,有點不合文法。趙廚房的手藝很好,能做滿漢全席。這滿漢全席前清時也隻有接官送官時才用,入了民國,再也沒有人來訂,趙廚房祖傳的一套五福拱壽釉紅彩的滿堂紅的細瓷器皿,已經鎖在箱子裏好多年了。右邊是一家燒餅店。這家專做“草爐燒餅”。這種燒餅是一籮到底的粗麵做的,做蒂子隻塗很少一點油,沒有什麽層,因為是貼在吊爐裏用一把稻草烘熟的,故名草爐燒餅,以別於在桶狀的炭爐中烤出的加料插酥的“桶爐燒餅”。這種燒餅便宜,也實在,鄉下人進城,愛買了當飯。幾個草爐燒餅,一碗寬湯餃麵,有吃有喝,就飽了。八千歲坐在店堂裏每天聽得見左邊煎炒烹炸的聲音,聞得到雞鴨魚肉的香味,也聞得見右邊傳來的一陣一陣燒餅出爐時的香味,聽得見打燒餅的槌子擊案的有節奏的聲音:定定郭,定定郭,定郭定郭定定郭,定,定,定……


    八千歲和趙廚房從來不打交道,和燒餅店每天打交道。這地方有個“吃晚茶”的習慣,每天下午五點來鍾要吃一次點心。錢莊、布店,概莫能外。米店因為有出力氣的碾米師傅,這一頓“晚茶”萬不能省。“晚茶”大都是一碗幹拌麵,——蔥花、豬油、醬油、蝦子、蝦米為料,麵下在裏麵;或幾個麻團、“油墩子”,——白鐵敲成淺模,澆入稀麵,以蘿卜絲為餡,入油炸熟。八千歲家的晚茶,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草爐燒餅,一人兩個。這裏的店鋪,有“客人”,照例早上要請上茶館。“上茶館”是喝茶,吃包子、蒸餃、燒賣。照例由店裏的“先生”或東家作陪。一般都是叫一籠“雜花色”(即各樣包點都有),陪客的照例隻吃三隻,喝茶,其餘的都是客人吃。這有個名堂,叫作“一壺三點”。八千歲也循例待客,但是他自己並不吃包點,還是從隔壁燒餅店買兩個燒餅帶去。所以他不是“一壺三點”,而是“一壺兩餅”。他這輩子吃了多少草爐燒餅,真是難以計數了。好像這家燒餅店是專為他而開的。


    他不看戲,不打牌,不吃煙,不喝酒。喝茶,但是從來不買“雨前”、“雀舌”,泡了慢慢地品啜。他的賬桌上有一個“茶壺桶”,裏麵焐著一壺茶葉棒子泡的顏色混濁的釅茶。吃了燒餅,渴了,就用一個特大的茶缸子,倒出一缸,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了下去,然後打一個很響的飽嗝。


    他的令郎也跟他一樣。這孩子才十六七歲,已經很老成。孩子的那點天真愛好,放風箏、掏蛐蛐、逮蟈蟈、養金鈴子,都已經叫嚴厲的父親的沉重的巴掌驅逐得一幹二淨。八千歲到底還是允許他養了幾隻鴿子。這還是宋侉子求的情。宋侉子拿來幾隻鴿子,說:“孩子哪兒也不去,你就讓他喂幾隻鴿子玩玩吧。這吃不了多少稻子。你們不養,別人家的鴿子也會來。自己有鴿子,別家的鴿子不就不來了。”米店養鴿子,幾乎成為通例,八千歲想了想,說:“好,叫他養!”鴿子逐漸發展成一大群,點子、瓦灰、鐵青子、霞白、麒麟,都有。從此夏氏宗祠的屋頂上就熱鬧起來,雄鴿子圍著雌鴿子求愛,一麵轉圈兒,一麵鼓著個嗉子不停地叫著:“咯咯咕,咯咯咯咕……”夏家的顯考顯妣的頭上於是就著了好些鴿子糞。小千歲一有空,就去鼓搗他的鴿子。八千歲有時也去看看,看看小千歲捉住一隻寶石眼的鴿子,翻過來,正過去,鴿子眼裏的“沙子”就隨著慢慢地來回滾動,他覺得這很有趣,而且想:這是怎麽回事呢?父子二人,此時此刻,都表現了一點童心。


    八千歲那樣有錢,又那樣儉省,這使許多人很生氣。


    八千歲萬萬沒有想到,他會碰上一個八舅太爺。


    這裏的人不知為什麽對舅舅那麽有意見。把不講理的人叫作“舅舅”,講一種胡攪蠻纏的歪理,叫作“講舅舅理”。


    八舅太爺是個無賴浪子,從小就不安分。小學五年級就穿起皮袍子,裏麵下身卻隻穿了一條紡綢單褲。上初中的時候,代數不及格,籃球卻打得很漂亮,球衣球鞋都非常出眾,經常代表校隊、縣隊,到處出風頭。初中三年級時曾用這地方出名的土匪徐大文的名義寫信恐嚇一個大財主,限他幾天之內交一百塊錢放在土地廟後第七棵柳樹的樹洞裏,如若不然,就要綁他的票。這大財主嚇得坐立不安,幾天睡不著覺,又不敢去報案,竟然乖乖地照辦了。這大財主原來是他的一個同班同學的父親,常見麵的。他知道這老頭兒膽小,所以才敲他一下。初中畢業後,他讀了一年體育師範,又上了一年美專,都沒上完,卻在上海入了青幫,門裏排行是通字輩,從此就更加放浪形骸,無所不至。他居然拉過幾天黃包車。他這車沒有人敢坐,——他穿了一套鐵機紡綢褲褂在拉車!他把車放在會芳裏弄堂口或麗都舞廳門外,專拉長三堂子的妓女和舞女。這些妓女和舞女可不在乎,她們心想:倷弗是要白相相嗎?格麽好,大家白相白相!又不是閻瑞生,怕點啥!後來又進了一個什麽訓練班,混進了軍隊,“安清不分遠和近,三祖流傳到如今”,因為青洪幫的關係,結交很多朋友,雖不是黃埔出身,卻在軍隊中很“兜得轉”,和冷欣、顧祝同都能拉上關係。


    抗戰軍興,他隨著所在部隊調到江北,在裏下河幾個縣輪流轉。他手下部隊有四營人,名義卻是一個獨立混成旅。


    “八一三”以後,日本人打到揚州,就停下來,暫時不再北進。日本人不來,“國軍”自然不會反攻,這局麵竟維持了相當長的時間。起初人心惶惶,一夕數驚,到後來大家有點麻木了;竟好像不知道有日本兵就在一二百裏之外這回事,大家該做什麽還是做什麽。種田的種田,做生意的做生意。長江為界,南北貨源雖不那麽暢通,很多人還可以通過封鎖線走私販運,雖然擔點風險,獲利卻倍於以前。一時間,幾個縣竟呈現出一種畸形的繁榮,茶館、酒館、賭場、妓院,無不生意興隆。


    八舅太爺在這一帶真是得其所哉。非常時期,軍事第一,見官大一級,他到了哪裏就成了這地方的最高軍政長官,縣長、區長,一傳就到。軍裝給養,小事一樁。什麽時候要用錢,通知當地商會一聲就是。來了,要接風,叫作“駐防費”,走了,要送行,叫作“開拔費”。間三岔五的,還要現金實物“勞軍”。當地人覺得有一支軍隊駐著,可以壯壯膽,軍隊不走,就說明日本人不會來,也似乎心甘情願地孝敬他。他有時也並不麻煩商會,可以隨意抓幾個人來罰款。他的旅部的小牢房裏經常客滿。隻要他一拍桌子,罵一聲“漢奸”,就可以軍法從事,把一個人拉出去槍斃。他一到哪裏,就把當地的名花包下來,接到公館裏去住。一出來,就是五輛摩托車,他自己騎一輛,前後左右四輛,風馳電掣,穿街過市。城裏和鄉下的狗一見他的車隊來了,趕緊夾著尾巴躲開。他是個霸王,沒人敢惹他。他行八,小名叫小八子,大家當麵叫他旅長、旅座,背後裏叫他八舅太爺。


    他這回來,公館安在宜園。一見虞小蘭,相見恨晚。他有時住在虞家,有時把虞小蘭接到公館裏去。後來幹脆把宜園的牆打通了,——虞家和宜園本隻一牆之隔,這樣進出方便。


    他把全城的名廚都叫來,輪流給他做飯。座上客常滿,杯中酒不空。他愛唱京戲,時常把縣裏的名票名媛約來,吹拉彈唱一整天。他還很風雅,愛字畫,誰家有好字畫古董,他就派人去,說是借去看兩天。有借無還。他也不白要你的,會送一張他自己畫的畫跟你換,他不是上過一年美專麽?他的畫宗法吳昌碩,大刀闊斧,很有點霸悍之氣。他請人刻了兩方押角圖章,一方是陰文:“戎馬書生”,一方是陽文:“富貴英雄美丈夫”——這是《紫釵記·折柳陽關》裏的詞句,他認為這是中國文學裏最好的詞句。他也有一匹烏騅馬,他請宋侉子來給他看看,囑咐宋侉子把自己的踢雪烏騅也帶來。千不該萬不該,宋侉子不該褒貶了八舅太爺的馬。他說:“旅長,你這不是真正的踢雪烏騅。真正的踢雪烏騅是隻有四個蹄子的前麵有一小塊白;你這匹,四蹄以上一圈都是白的,這是踏雪烏騅。”八舅太爺聽了很高興,說:“有道理!”接著又問:“你那匹是多少錢買的?”宋侉子是個外場人,他知道八舅太爺不是要他來相馬,是叫他來進馬了,反正這匹馬保不住了,就順水推舟,很慷慨地說:“旅長喜歡,留著騎吧!”——“那,我怎麽謝你呢?我給你畫一張畫吧!”


    宋侉子拿了這張畫,到八千歲米店裏坐下,喝了一碗茶葉棒泡的釅茶,說不出話來。八千歲勸他:“算了,是兒不死,是財不散,看開一點,你就當又在虞小蘭家花了一筆錢吧!”宋侉子隻好苦笑。


    沒想到,過了兩天,八舅太爺派了兩個兵把八千歲“請”去了。當這兩個兵把八千歲銬上,推出店門時,八千歲隻來得及跟兒子說一句:“趕快找宋大伯去要主意!”


    宋侉子找到八舅太爺的秘書了解一下,案情相當嚴重,是“資敵”。八千歲有幾船稻子,運到仙女廟去賣,被八舅太爺的部下查獲了。仙女廟是敵占區。“資敵”就是漢奸,漢奸是要槍斃的。宋侉子知道罪不至此。仙女廟是糧食集散中心,本地販糧至仙女廟,乃是常例,“抗戰軍興”,未嚐中斷。不過別的糧商都是事前運動,打通關節,拿到“準予放行”的執照的,八千歲沒有花這筆錢,八舅太爺存心找他的茬,所以他就觸犯了軍法。宋侉子知道這是非花錢不能了事的,就轉彎抹角地問秘書,若是罰款,該罰多少。秘書說:“旅座的意思,至少得罰一千現大洋。”宋侉子說:“他拿不出來。你看看他穿的這身二馬裾!”秘書說:“包子有肉,不在褶兒上。他拿得出,我們了解。你可以見他本人談談!”


    宋侉子見了八千歲,勸他不要舍命不舍財,這個血是非出不可的。八千歲問:“能不能少拿一點?”宋侉子叫他拿出一百塊錢送給虞芝蘭,托虞小蘭跟八舅太爺說說,八千歲說:“你做主吧。我一輩子就你這麽個信得過的朋友!”說著就落了兩滴眼淚。宋侉子心裏也酸酸的。


    虞小蘭替八千歲說了兩句好話:“這個人一輩子省吃儉用,也怪可憐的。”八舅太爺說:“那好!看你的麵子,少要他二百!他叫八千歲,要他八百不算多。他肯花八百塊錢買兩匹騾子,還不能花八百塊錢買一條命嗎!叫他找兩個鋪保,帶了錢,到旅部領人。少一個,不行!”


    宋侉子說了好多好話,請了八千歲的兩個同行,米店的張老板、李老板出麵作保,帶了八百現大洋,簽字畫押,把八千歲保了出來。張老板、李老板陪著八千歲出來,勸他:


    “算了,是兒不死,是財不散。不就是八百塊錢嗎?看開一點。破財免災,隻當生了一場夾氣傷寒。”


    八千歲心裏想:不是八百,是九百!不過回頭想想,畢竟少花了一百,又覺得有些欣慰,好像他憑空撿到一百塊錢似的。


    八舅太爺敲了八千歲一杠子,是有精神上和物質上兩方麵理由的。精神上,他說:“我平生最恨儉省的人,這種人都該殺!”物質上,他已經接到命令,要調防,和另外一位舅太爺換換地方,他要“別姬”了,需要用一筆錢。這八百塊錢,六百要給虞小蘭買一件西狐膁的鬥篷,好讓她冬天穿了在宜園梅嶺踏雪賞梅;二百,他要辦一桌滿漢全席,在水榭即荷花亭子裏吃它一整天,上午十點鍾開席,一直吃到半夜!


    八舅太爺要辦滿漢全席的消息傳遍全城,大家都很感興趣,因為這是多年沒有的事了。八千歲證實這消息可靠,因為辦席的就是他的緊鄰趙廚房。趙廚房到他的米店買糯米,他知道這是做火腿燒賣餡子用的;還買香粳米,這他就不解了。問趙廚房:“這滿漢全席還上稀粥?”趙廚房說:滿漢全席實際上滿點漢菜,除了燒烤,有好幾道滿洲餑餑,還要上幾道粥,旗人講究喝粥,蓮子粥、薏米粥、芸豆粥……”“有多少道菜?”——“可多可少,八舅太爺這回是一百二十道。”——“啊?!”——“你沒事過來瞧瞧。”


    八千歲真還過去看了看:燒乳豬、叉子烤鴨、八寶魚翹、鴿蛋燕窩……趙廚房說:“買不到鴿子蛋,就這幾個,太少了!”八千歲說:“你要鴿子蛋,我那裏有!”八千歲真是開了眼了,一麵看,一麵又掉了幾滴淚,他想:這是吃我哪!


    八千歲用一盆水把“食為民天”旁邊的“概不作保”的字條悶了悶,刮下來。他這回是別人保出來的,以後再拒絕給別人作保,這說不過去。刮掉了,覺得還留著一條“僧道無緣”也沒多少意思,而且單獨一條,也不好看,就把“僧道無緣”也刮掉了。


    八千歲做了一身陰丹士林的長袍,長短與常人等,把他的老藍布二馬裾換了下來。他的兒子也一同換了裝。


    吃晚茶的時候,兒子又給他拿了兩個草爐燒餅來,八千歲把燒餅往賬桌上一拍,大聲說:


    “給我去叫一碗三鮮麵!”


    仁慧


    仁慧是觀音庵的當家尼姑。觀音庵是一座不大的庵。尼姑庵都是小小的。當初建庵的時候,我的祖母曾經捐助過一筆錢,這個庵有點像我們家的家庵。我還是這個庵的寄名徒弟。我小時候是個“慣寶寶”,我的母親盼我能長命百歲,在幾個和尚廟、道士觀、尼姑庵裏寄了名。這些廟裏、觀裏、庵裏的方丈、老道、住持就成了我的幹爹。我的觀音庵的幹爹我已經記不得她的法名,我的祖母叫她二師父,我也跟著叫她二師父。尼姑則叫她“二老爺”。尼姑是女的,怎麽能當人家的“幹爹”?為什麽尼姑之間又互相稱呼為“老爺”?我都覺得很奇怪。好像女人出了家,性別就變了。


    二師父是個麵色微黃的胖胖的中年尼姑,是個很忠厚的人,一天隻是潛心念佛,對庵裏的事不大過問。在她當家的這幾年,弄得庵裏佛事稀少,香火冷落,房屋漏雨,院子裏長滿了荒草,一片敗落景象。庵裏的尼姑背後管她叫“二無用”。


    二無用也知道自己無用,就退居下來,由仁慧來當家。


    仁慧是個能幹人。


    二師父大門不出,仁慧對施主家走動很勤。誰家老太太生日,她要去拜壽。誰家小少爺滿月,她去送長命鎖。每到年下,她就會帶一個小尼姑,提了食盒,用小瓷壇裝了四色鹹菜給我的祖母送去。別的施主家想來也是如此。觀音庵的鹹菜非常好吃,是風過了再醃的,吃起來不是苦鹹苦鹹,帶點甜味。祖母收了鹹菜,道一聲:“叫你費心。”隨即取十塊錢放在食盒裏。仁慧再三推辭,祖母說:“就算是這一年的燈油錢。”


    仁慧到年底,用鹹菜總能換了百十塊錢。


    她請瓦匠來檢了漏,請木匠修理了窗槅。窗槅上塵土堆積的槅扇紙全都撕下來,換了新的。而且把庵裏的全部亮槅都打開,說:“幹嗎弄得這樣暗無天日!”院子裏的雜草全鋤了,養了四大缸荷花。正殿前種了兩棵玉蘭。她說:“施主到庵堂寺廟,圖個幽靜。荒荒涼涼的,連個坐坐的地方都沒有,誰還願意來燒香拜佛?”


    我的祖母隔一陣就要到觀音庵看看。她的散生日都是在觀音庵過的。每一次都是由我陪她去。


    祖母和二師父在她的禪房裏說話,仁慧在辦齋,我就到處亂鑽。我很喜歡到仁慧的房裏去玩,翻翻她的經卷,摸摸烏斯藏銅佛,掐掐她的佛珠,取下馬尾拂塵揮兩下。我很喜歡她的房裏的氣味。不是檀香,不是花香,我終於肯定,這是仁慧肉體的香味。我問仁慧:“你是不是生來就有淡淡的香味?”仁慧用手指點了一下我的額頭,說:“你壞!”


    祖母的散生日總要在觀音庵吃一頓素齋。素齋最好吃的是香蕈餃子。香蕈(即冬菇)湯,薺菜、香幹末作餡,包成薄皮小餃子,油炸透酥,傾入滾開的香蕈湯,刺啦有聲,以勺舀食,香美無比。


    仁慧募化到一筆重款,把正殿修繕油漆了一下,煥然一新,給三世佛重新裝了金。在正殿對麵蓋了一個高敞的過廳。正殿完工,菩薩“開光”之日,請讚助施主都來參與盛典。這一天觀音庵氣象莊嚴,香煙繚繞,花木灼灼,佛日增輝。施主們全都盛裝而來,長裙曳地。禮讚拜佛之後,在過廳裏設了四桌素筵。素雞、素鴨、素魚、素火腿……使這些吃長齋的施主們最不能忘的是香蕈餃子。她們吃了之後,把仁慧叫來,問:“這是怎麽做的?怎麽這麽鮮?沒有放蝦子麽?”仁慧忙答:“不能不能,怎能放蝦子呢!就是香蕈!——黃豆芽吊的湯。”


    觀音庵的素齋於是出了名。


    於是就有人來找仁慧商量,請她辦幾桌素席。仁慧說可以,但要三天前預訂,因為竹蓀、玉蘭片、猴頭,都要事先發好。來赴齋的有女施主,也有男性的居士。也可以用酒,但限於木瓜酒、豨薟酒這樣的淡酒,不預備燒酒。


    二師父對仁慧這樣的做法很不以為然,說:“這叫作什麽?觀音庵是清靜佛地,現在成了一個素菜館!”但是合庵尼僧都支持她。赴齋的人多,收入的香錢就多,大家都能沾惠。佛前“樂助”的錢櫃裏的香錢,一個月一結,仁慧都是按比例分給大家的。至少,辦齋的日子她們也能吃點有滋味的東西,不是每天白水煮豆腐。


    尤其使二師父不能容忍的,是仁慧學會了放焰口。放焰口本是和尚的事,從來沒有尼姑放焰口的。仁慧想:一天老是敲木魚念那幾本經有什麽意思?為什麽尼姑就不能放焰口?哪本戒律裏有過這樣的規定?她要學!善因寺常做水陸道場,她去看了幾次,大體能夠記住。她去請教了善因寺的方丈鐵橋。這鐵橋是個風流和尚,聽說一個尼姑想學放焰口,很驚奇,就一字一句地教了她。她對經卷、唱腔、儀注都了然在心了,就找了本庵幾個聰明尼姑和別的庵裏的也不大守本分的年輕尼姑,學起放焰口來。起初隻是在本庵演習,在正殿上擺開桌子凳子唱誦。咳,還真像那麽回事。尼姑放焰口,這是新鮮事。於是招來一些善男信女、浮浪子弟參觀。你別說,這十幾個尼姑的聲音真是又甜又脆,比起和尚的癩貓嗓子要好聽得多。仁慧正座,穿金藍大紅袈裟,戴八瓣蓮花毗盧帽,兩邊兩條杏黃飄帶,美極了!於是漸漸有人家請仁慧等一班尼姑去放焰口,不再有人議論。


    觀音庵氣象興旺,生機蓬勃。


    解放。


    土改。


    土改工作隊沒收了觀音庵的田產,征用了觀音庵的房屋。


    觀音庵的尼姑大部分還了俗,有的嫁了人。


    有的尼姑勸仁慧還俗。


    “還俗?嫁人?”


    仁慧搖頭。


    她離開了本地,雲遊四方,行蹤不定。西湖住幾天,鄧尉住幾天,峨眉住幾天,九華山住幾天。


    有許多關於仁慧的謠言。說無錫惠山一個捏泥人的,偷偷捏了一個仁慧的像,放在玻璃櫥裏,一尺來高,是裸體的。說仁慧有情人,生過私孩子……


    有些謠言仁慧也聽到了,一笑置之。


    仁慧後來在鎮江北固山開了一家菜根香素菜館,賣素菜、素麵、素包子,生意很好。菜根香的名菜是香蕈餃子。


    菜根香站穩了腳,仁慧把它交給別人經管,她又去雲遊四方。西湖住幾天,鄧尉住幾天,峨眉住幾天,九華山住幾天。


    仁慧六十開外了,望之如四十許人。


    老魯


    去年夏天我們過的那一段日子實在是好玩。我想不起什麽恰當的詞兒,隻有說它好玩。學校裏四個月發不出薪水,飯也是有一頓沒一頓地吃。校長天天在外頭跑,想法挪借。起先回來都還說哪兒能弄多少,什麽時候可以發一點錢。不知說了多少次,總未實現。有人於是說,他不說哪一天有,倒還有點希望,一說哪天有,那天準沒有。大家頗不高興,不免發牢騷,出怨言。然而生氣的是他說謊,至於發不發薪水本身倒還其次。事實上我們已經窮到極限,再窮下去也不過如此,薪水發下來原無濟於事,最多可以進城吃一頓。這個情形沒有在內地,尤其是昆明,尤其是我們那個中學教過書的人,大概沒法明白。好容易學校挨到暑假,沒有中途關門。可是一到暑假,我們的日子就更特別了。錢,不用說,毫無指望。我們已好像把這件事忘了。校長能做到的事是給我們零零碎碎地弄一餐兩餐米,買三二十斤柴。有時弄不到,就隻有斷炊。菜呢,對不起,校長實在想不到法。可我們不能吃白齋呀,嗨,有了,有人在學校荒草之間發現了很多野生莧菜。這個菜雲南人叫小米菜,不大吃,大都摘來喂豬,或在胡蘿卜田堆錦積繡的叢綠之中留一兩棵,到深秋時,夕陽光中晶晶的紅,看著好玩。學校裏的莧菜多肥大而嫩,自己去摘,半天可得一大口袋。借一二百元買點油,多加大蒜,炒它一鍋,連鍋子掇上桌,味道實在極好。能賒得到,有時還賒半斤本鄉土製燒酒來,大家就著土碗輪流大口大口地喝!小米菜漸漸被我們幾個人吃光了,有人又認出一種野菜,說也可以吃的。這種菜,或不如說這種草更恰當些,枝葉深綠色,葉如貓耳大小而有缺刻,有小毛如粉,放在舌頭上拉拉的。這玩意兒北方也有,叫作“灰藋菜”,也有叫訛了成“回回菜”的,按即莊子“逃蓬藋者,聞人足音,則跫然喜”之藋也。若是裹了麵,和以蔥汁蒜泥,蒸了吃,也怪好吃的。可是我們買不起麵粉,隻有少施油鹽如炒莧菜辦法炒了吃吧。味道比起莧菜可是差遠了。另外還有一種菜,獨莖直生,周附柳葉狀而較軟熟的葉子,如一根脫毛的雞毛撣帚,在人家牆角陰濕處皆可看見的,也能吃,不知怎麽似乎沒有嚐試過。大概灰藋菜還足夠我們吃的。學校在觀音寺,是一荒村,也沒有什麽地方可去。我們眠起居食,皆無定時。一早起來,各在屋裏看看書,到山上田裏走走,看看時間差不多,就招呼招呼去“采薇”了。下午常在門外一家可以欠賬的小茶棚中喝茶,看遠山近草,看行人車馬,看一陣風卷起大股黃土,映在太陽光中如輕霞薄綺,看黃土後麵藍得好像要流下來的天空。到太陽一偏西,例當再去想法尋找晚飯菜了。晚上無燈,——交不出電燈費教電燈公司把線給鉸了,大家集資買一根土蠟燭,會聚在一個人屋裏,在淩亂的衣物書籍之間各自躺下坐好,天南地北地亂聊一氣。或憶述故鄉風物,或臧否同學教授,清娓幽俏,百說不厭;有時談及人生大事,析情講理,亦頗嚴肅認真;至說到對於現實政治社會,各人主張不同,帶骨有刺的話也有的,然而好像沒有尖銳得真打起架來過。


    啊呀,題目是“老魯”,我一開頭就哩哩啦啦帶上了這麽些閑話做什麽?沒有辦法。——一個不會談天的人才老是“我”怎麽,“我們”怎麽。我們(又來了!)那時在一處聊天時曾有戒條,不許老說自己的事。這本是針對一個太喜歡說自己的事的人而立的。但人大概總免不了有這點兒脾氣。一個從來不說自己的事情的人,八成是個不近人情的怪物。我原想記一記老魯是什麽時候來的,遂情不自禁地說了許多那時候的碎事。我還沒有說得盡興,但隻得噎住了。再說多了,不但喧賓奪主,文章不成格局,(現在勢必如此,已經如此;)且亦是不知趣了。


    但這些事與老魯實在有些關係。前已說過老魯是那時候來的。學校弄成那樣子,大家紛紛求去。真為校長擔心,下學期不但請不到教員,即工役校警亦將無人敢來。而老魯偏在這會來了。沒事在空落落的學校各處走走,有一天,似乎看見校警們所住房間熱鬧起來。看看,似乎多了兩個人。想,大概是哪個來了從前隊伍上的朋友了(學校校警多是退伍的兵)。到吃晚飯時常聽到那邊有歡聲。這個歡聲一聽即知道是燒酒翻攪出來的。嗷,這些校警有辦法,還招待得起朋友啊?要不,是朋友自己花錢請客,翻作主人?走過門前,有人說“汪老師,來喝一杯”,我隻說“你們喝,你們喝”,就過去了。是哪幾個人也沒看清。再過幾天,我們在挑野菜時看見一個光頭瘦長個子穿草綠色軍服的人也在那兒低了頭掐那種灰藋菜的嫩頭。走過去,他歪了頭似笑非笑地笑了一下。這是一種世故,也不失其淳樸。這個“校警的朋友”有五十了,額上一抬眉有細而密的皺紋。看他摘菜,極其內行。既迅速且“確實”。我們之中至今有一個還弄不大清楚,摘莧菜摘了些野菜莉葉子,摘灰藋菜則更不知道是什麽麻啦薊啦的,都來了,總要別人更給鑒定一番。有時揀不勝揀,覺得麻煩,則不管三七二十一,嘩啦一齊倒下鍋。這麽在摘菜時每天都見麵,即心儀神往起來,有點熟了。他就給我們指點指點,哪些菜或草吃不得。照他說,簡直可吃的太多了!他打著一嘴山東話,說話神情和所用字眼都很有趣味。


    後來不但是蔬菜,即葷菜亦能隨地找得到了。這大概可以說是老魯發明的。——說發明,不對,該說什麽呢?在我看,那簡直就是發明:是一種甲蟲,形狀略似金龜子,略長,微扁,有一粒蠶豆大,村子裏人即管它叫蠶豆蟲或豆殼蟲。這東西自首夏至秋初從土裏鑽出來,黃昏時候,漫天飛,地下留下一個一個小圓洞。飛時鼓翅作聲,聲如黃蜂而微細,如蜜蜂而稍粗。走出門散步,滿耳是這種營營的單調而溫和的音樂。它們這樣營營地忙碌地飛,是擇配。這東西一出土即迫切地去完成它生物的義務。到一找到對象,俱就便在籬落枝頭息下。或前或後於交合的是吃,極其起勁地吃。所吃的東西卻隻有柏葉一種。也許它並不太挑嘴,不過至少最喜歡吃柏葉是可斷言的。學校後麵小山上有一片柏林,向晚時這種昆蟲成千上萬。單就這點說,這東西是頗高雅的,有如吃果子狸或鬆雞。老魯上山挑水,回來說,這種蟲子可吃。當晚他就捉了好多。這不費事,帶個可以封蓋的東西,或瓶或罐,走到那裏,隨便在柏枝上一捋,即可有三五七八個不等,它們毫不逃避。老魯笑嘻嘻地拿回來,掐了頭,撕去甲翅,熟練得如同祖母她們擠蝦仁一樣。下鍋用油一煸,(他說還有幾種做法)灑上重重的花椒鹽,搭起酒來了。“老師,請兩個嘛!”有大膽的真嚐了兩個,說是不錯。我們都是“有毛的不吃撣子,有腿的不吃板凳”的,經閉目咧嘴地嚐了一個之後,“唔!好吃。”於是桌上多了一樣菜,而外邊小鋪裏的酒賬就日漸其多起來了。這酒賬直至下學期快開學時才由校長弄了一筆錢一總代付了的!豆殼蟲味道略如清水河條米蝦。可是我若有蝦吃絕不吃它。以後我大概即沒有蝦吃時也不會有吃這玩意的時候了。老魯呢,則不可知了。不論會吃或不會吃,他想都當因之而念及觀音寺那個地方的吧。


    不久,老魯即由一個姓劉的舊校警領著見了校長,在校警隊補了個名字。校長說,餉是一兩月內發不出的哩。老劉自然早知道,說不要緊的,他隻想清清靜靜地住下,在隊伍上時間久了,不想幹了,能吃一口這樣的飯就行。(他說到“這樣的飯”時在場人都笑了一下。)他姓魯,叫魯庭勝,(究竟該怎麽寫,不知道,他有個領餉用的小木頭圖章,上頭是這三個字。)我們都叫他老魯,隻有總務主任叫他姓名。濟南府人氏。何縣,不詳。和他一起來的一個,也“補上”了,姓吳,河北人。


    學校之有校警,本是因為地方荒僻,弄幾支槍,找倆人背上,壯壯膽子的意思。年長日久,一向又沒發生過什麽事情,這個隊近於有名無實了。上班時他們抱著根老捷克式,坐在門口長凳上曬太陽,或看學生打球。事閑了則朵朵來米西地走來走去,嘴裏咬了根狗尾巴草,與賣花生的老頭搭訕,幫趕車的小孩釘蹄鐵。日子過得極其從容。有些耐不住的,多說聲“沒意思”就走了。學校也覺得這麽兩支老槍還是收起來吧,就一並擱在校長宿舍靠在牆角上鏽生灰去了。有時忽然有誰端出來對準一隻貓頭鷹瞄了半天,當的一聲卻打在一棵老栗樹葉子最多的地方。校警呢,則留下來的兩三個全屈才做了工友本來做的事了。留下來的大都是愛這裏的生活方式的,做點雜事倒無所謂。你別說,有一件製服在身,多少有點羈束,現在能愛怎麽穿怎麽穿,就添了一分自在。可是他們要是太愛那種生活方式,我們就有點不大方便。你要喝水,(做教員的水多重要!)挑水的正在軟草淺沙之中躺著看天上的雲呢。沒辦法,這個學校上上下下全透著一種頗濃的老莊氣味。自從老吳和老魯來了,氣象才不同起來。


    老吳留長發,向後梳,頂上禿了一塊,看起來腦門子很高。高眉直鼻,瘦長身材,微微駝背。走路步子碎,稍急點就像跑了。這樣的人讓他穿件幹幹淨淨藍布大衫比穿軍服合適得多。學校裏教書的多說普通話,他那一口北京話,您啦您啦的就中意。他還頗識字,能讀書報。甫來工作不久,有發憤做人之意,在自己床前貼了一副短聯:


    煙酒不戒哉


    不可為人也


    戒自然戒不了的,而且何必。老吳不比老魯小多少,也望五十了,而有此誌氣,或有立誌之興趣,這在我們看起來是難得的,而且不知怎麽的有點教人難過。哎,我又要說不相幹的話了。我說了這回事是證明他能寫字耳。他管的事是進城送信送文書,在家時則有什麽做什麽。他不讓自己閑,哪裏地不平,找把鏟子弄平了;誰窗上皮紙破了,他給糊,而且出主意用清油抹一抹;地下一根草,一片紙屑,他見了,必要拾去;整天看見他在院子裏不慌不忙而怏怏的走來走去。且腦子清楚,態度殷勤。有一天,須派人到一個什麽機關裏交涉一宗事情,誰也不願意去,有人說,讓老吳去!校長把自己的一套舊西服取下來,說,行!真的老吳換了那身咖啡色西服,梳梳頭,拿了張片子就去了。回來,結果自然蠻好,比我們哪個去都好。


    一快放暑假時,大家說,完了,準備瘦吧。不是別的,每年春末之後,差不多全校要瀉一次肚。在瀉肚時大家眼睛必又一起通紅發癢。是水的關係。這村子叫“觀音寺”,可是這一帶總屬於“黃土坡”。昆明春天不下雨,是風季,或稱幹季,灰沙大得不得了,黃土坡尤其厲害。我們穿的衣服,在家裏看看還過得去,一進城馬上覺得髒得一塌糊塗。你即使新換了衣服進城也沒用,人家一看就知道從哪裏來的:我們的頭發總是黃的!學校附近沒有河,也沒人家有井,食用的水大概是從兩處挑來。一個是前麵田地裏一口塘,一是後麵山頂上的一個“龍潭”。龍潭,昆明人管泉水叫龍潭。那也是一口塘,想是底下有水冒上來,故終年盈滿,水清可鑒。若能往山上龍潭裏挑水來吃用,自是好的。但我們平日不論飲用炊煮漱口洗麵的水都是田地裏的塘水。向學校抗議呀,是的,找事務主任!可是主任說,“我是管事務的,我也是xxx呀”!這就是說他也是個人,不隻是除事務之外就什麽也沒有了的,他也有不耐煩的時候。跟工友三番兩次說,“上山挑”!沒用。說一次,挑兩天。你不能每次跟著他去。而且,實在的,上山又遠,路又不好走。也難怪,我們有時去散散步,來回一趟還怪累的。再加,山上風景不錯,可是冷清得很,一個人挑個水桶,斤共斤共,有什麽意思?田裏至少有兩個娘們鋤地薅草,漂衣洗菜,熱鬧得多。大家呢,不到眼紅瀉肚時也不記起來;等記起來則已經紅都紅了,瀉也瀉了。到時候六味地黃丸或者是什麽東西每人一包,要了一杯(還是塘裏來的)水,相對吞食起來。這塘水倒是我們之間的一個契合,一種盟約。老魯來了,從此我們肚子不大瀉。眼睛是也紅的,因為天幹,吃得太壞,角膜炎,與水無關。胖自然也沒胖起來。老魯挑水都上山。也並沒有哪個告訴他肚子眼睛的事,他往兩處看了看,說底下那個水“要不得”。這全校三百多人連吃帶用的水挑起來也夠瞧的。老魯天一模糊亮就起來,來來回回不停地挑。有時用得急,則一擔四桶,前兩桶後兩桶。水挑回來,還得劈柴。然後一個人關在茶爐間裏燒。自此,我們之中竟有人買了茶葉,頗講究起來了。因為水實在太方便,一天來送好些回。


    有人就窮過癮了:昆明氣候好,秋來無一點蕭瑟感覺,隻稍為嚐出百物似乎較為老熟深沉,(仍保留許多青春,不缺天真。)早晚嵐霧重些,半夜讀書寫字時須多加一件衣裳。白天太陽照著,溫暖平和,全像一個稍為刪改過一番的春天。波斯菊依然未開盡,花小了點,綺麗如舊。美人蕉結了不少子,而遠看猩紅一片,連子兒也如花開。課餘飯後在屋前小草坪上,各人搬張椅子,又聊開了。飯能像一頓飯那樣地開出,有一件絨線衫在箱子裏,還容許我們對未來做一點夢。我聽過不止一個人說起過:一太平了,有個家,啊,要好好布置安排一下。讓老吳,看門住在前院,管看門,管灑掃應對,出去時留下話,誰來找讓他在客廳裏等等,漆盒子裏有鐵觀音,香煙在書桌左邊抽屜裏。老魯呢,則住在後頭小園子裏最合適。當真再往下想:老吳要稍為懶一點才好,他得完全依他本性來,盡可借故到天橋落子館坐坐,有事推給別人做。現在明明是過分“巴結”,不好。他應當有機會在主人工作的藤椅中坐坐,倒一杯好茶喝喝,開開抽屜取三四根煙。而讓他去買東西,也必須跟鋪子裏要一個折扣才對。老魯大概會把左右鄰居的水都包下來。還給對麵賣柿子的老太婆挑,有衣服可以讓她補補。唔,老魯多半還要回家種兩年地,到田裏糧食為蝗蟲啃光了或大水衝完時又會坐在老吳門房裏等主人回來的。自己想想,不免笑笑。覺得這告訴不得人。這是“落伍思想”,多少民族人類大事不思索,倒看到自己的暮年了,才二十幾歲的人哩。而且或許引起人的劇烈批評,說這是布爾喬亞或什麽的。其實呢,想起來雖用第一人稱,倒不失為客觀,並無把老吳老魯供自己役使之意。何必如此嚴重,想想好玩而已。你看老魯剛剛衝了茶,茶正在你手裏熱熱的。而老吳夾了一卷今天的報紙來了,另一手上是兩封遠地來的信。有人叫住他們倆,把這個好玩意思問他們,一個是“好唉,好唉”,一個“那敢情好”,都笑著走開了。我不知道人那麽一問他們喜歡不喜歡。這兩個四五十歲的人會不會因此而能靠得緊些,有一種微妙關係結在他們心上呢?我有時傻氣得很,活在世界上恐怕不要這種東西。不過傻氣的人也有。自老吳老魯一來,學校儼然分為兩派,一派擁護老吳,一派擁護老魯。有時為他們的優劣(其實不好說優劣,優劣隻能用在鋼筆手表熱水壺上!)竟辯論過。我很高興,我願意他們喜歡老魯的人都喜歡老魯了。至於別的人,我認為他們是根本無可無不可,或完全由自己利害觀點出發的,可以不予考慮。對於老魯,有些人的感情可以說是“疼愛”。這好像有點近於滑稽了。可不!原是可笑的。哎,我問你,你是不是一個一點都不可笑的人?我們且問問:


    “老魯,你累不累?”


    “累什麽,我的精神是頂年幼兒的來。”


    這個“頂年幼兒的”,好新鮮的詞兒!我們起初簡直不懂,一個山東同學(應說“同事”才對,可是我討厭這個稱呼)含笑,他是懂的。老魯說的對。老魯並不高大。——人太高大一則容易令人歎惜,糟蹋了材料;再,要不就是顯得巍巍乎,不可親近,不近人情。可是老魯非常緊湊,非常經濟。老魯全身沒有一塊是因為要好看而練出來的肉。處處有來曆,這是挑出來的,這是走出來的,這是為了加快血液循環,喘了氣而漲出來的,這是吃苦吃出來的。而且,老魯有一雙微微向外的八字腳!這腳不是特別粗大肥厚,反之,倒是瘦瘦長長且薄薄的。老魯是從有結晶的沙土裏長出來的一棵棗樹,或,或什麽呢,想不起來了,就是一棵棗樹吧,得。還要再往下說麽,說他倔強地生根,風裏吹,雨裏打,嚴霜重露,荒旱大竭,困厄災難,……那就貧氣了,這你不知道!老魯他倒是曬太陽喝水,該愁就愁,該喜就喜地活了下來。


    老魯十幾歲即離家出來吃糧當兵。有一天,學校讓我進城買米,我讓老魯一塊去。老魯挾了兩個麻布口袋,走到米市上,活活潑潑的這抄一把那掏一撮地看來看去,跟一個掌櫃的論了半天價。“不賣?好,不賣咱們走下家。”一會兒又回到原來鋪子,偏著身子(像是準備不成立刻就走),揚了頭(掌櫃的高高爬在米垛子上),“哎,胡子!賣不賣,就是那個數,二八,賣,咱就量來!”顯然掌櫃的極中意這個稱呼,他有一嘴烏匝青密的牙刷胡子,他樂了樂,當真就賣了!太陽照得亮亮的,這兩個人是一幅畫。諸位,我這完全是題外之言。我是忘不了那天的情形。真要說的是那天進城的另外一件事。就是那天,我們在進城的馬車上,馬車(可沒有南京上海或美國電影上的那麽美)上坐的是莊稼人、保長、小菜棚的老板娘(進城辦芝麻糖葵花子,還有兩個穿軍裝的小夥子。這兩個小夥子,我想是機械兵或師長勤務兵之類,一個手腕上戴著一隻不走的表,另一個左邊犬齒鑲了金,上嵌綠色桃形飾物,他們談他們的,無緣無故地大起聲音來,“我們哪裏沒去過,什麽‘交通工具’沒坐過!飛機火車坦克車;法國大菜,鋼絲床!”老魯不說話,抽他的煙。等他們下了馬車,端著肩膀走了,老魯說,“兩個燒包子!”好!這真是老魯說的話。老魯十幾歲就當兵了。提起這個,令人惆悵:老是跟老魯說,“老魯,什麽時候你來,弄點酒,談談你自己的事我們聽聽。”老魯則說:“有什麽可談的,作孽受苦就是了。好唉,哪天。今兒不行,事多。”老說,老說,始終沒有個機會。


    我們就知道一點點。老魯在張宗昌手下當過兵。“銃子隊,”他說。“童子隊?”有人不懂。“銃子隊!哦,不懂,銃子隊就是馬弁。”有人懂。“馬弁,噢,馬弁。”都懂了。“銃子隊,都挑些個年輕漂亮小夥子,才出頭二十歲!”老魯說。大家微笑。笑現在,也笑從前。大家自然相信老魯曾是個年輕漂亮小夥子,盒子炮,兩尺長鵝黃絲穗子!老魯他不悲哀,仿佛那個銃子隊是他弟弟似的看他自己。他說了一點大帥的事,也不妨說是他自己的事吧:“大帥燒窯子。北京,大帥走進胡同,一個最紅的姐兒,窯姐兒刁了支煙,(老魯擺了個架勢,蹺起二郎腿,抬眉細目,眼角迤斜,)讓大帥點火。大帥說,‘俺是個土暴子,俺不會點火。’豁嗬,窯姐兒慌了,跪下咧,問你這位,是什麽官銜。大帥說‘俺是山東梗,梗,梗!’(老魯蹺起大拇指,圓睜兩眼,嘴微張開半天。從他神情中,我們知道‘梗,梗,梗!’是一種什麽東西。這個字實在不知道怎麽寫。大帥的同鄉們,你們貴處有此說法麽?)窯姐兒說是你老開恩帶我走吧。大帥說,‘好唉!’(大帥也說‘好唉’?)真淒慘,(老魯用了一個形容詞。)燒!大帥有令,十四歲以下,出來。十四歲過了的,一個不許走,燒!一燒燒了三條街,都燒死咧。”——老魯敘述方法有點特別。你也許不大弄得清白。可不是,我也不知道大帥為什麽要燒窯子。我們就大概曉得那麽一回事就是了。當然,老魯也是點火燒的一個了。他是銃子隊嘛。另外,我們還知道一點老魯吃過的東西。其一是豬食。軍隊到了一個地方,什麽都沒有了,餓了好幾天了,老百姓不見影子,糧食沒有一顆。老魯一看,咳!有個豬圈,豬是早沒有了,豬食盆在呐,沒辦法,用手捧了一把。嗐,“還有兩爿兒整個苞穀一剖倆的呢,怪好吃!”老魯說這比羊肉好吃多了。“比羊肉好吃?”有人奇怪,唉,什麽羊肉,白煮羊肉。“也是,老百姓都逃了,拖到一隻羊,殺倒了,架上火烀爛了:沒鹽!”沒鹽的羊肉,你沒有吃過,你就無法知道那多麽難吃。何況又是癟了多少日子的肚子。嘖嘖,老魯吃過棉花。那年,(他都說得有時間有地方的,我都忘了。)敗了,一陣一陣地退。餓得太凶了,都走不動,一步一步拖,有的,老魯說,“像個空口袋似的就頹下去了。”昏昏乎乎的,“隊伍像一根爛草繩穿了一繩子爛草鞋,一隊鬼。”實在餓狠了。老魯他不覺得那是他自己。可是得走呀,在那個一眼看不到一棵矮樹,一塊石頭的大平地上走。渾身沒有一絲氣力,光眼皮那還有點兒勁,不撐住,就耷拉下來了。老魯看見前頭一個人的衣服破了一塊,白白的棉花綻出來,“吃棉花!前後肚皮都貼上了,”老魯的臉上黑了一黑,“棉花啊,也就是填到肚裏,有點兒東西。吃下去什麽樣兒,拉出來還是個什麽樣兒!”這,我們知道,纖維是不大溶解的。可是真沒想到這點兒智識用到這上頭來。這種事情於我們,還是不大“習慣”。生命到耗到最後一點點,居然又能回來。這教你想起小時候吹燈,眼看快滅了,鬆了口氣,它又旺起來了,由青轉紅,馬上就雪亮。極不可思議。且說這些經驗於老魯本身是什麽意義呢?噫,這問題不大“普通”,我們且不必管他。然而,老魯不經過這些事仍無損其為一個老魯?老魯呢,他是希望能夠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


    老魯這一輩子“下來”過好幾次。他在上海南京都住過。下來時,大概都有了點錢。他說在上海曾有過兩間房子,想來還開個小鋪子的。南京他弄過一個磨坊。這是抗戰以前的事。一打仗,他摔下就跑了。臨走時磨坊裏還有一百六十多擔麥子。離開南京,他身上還有點錢,錢慢慢花完了,“又幹上咧”。老魯是“活過來的”了。他不大懷念那個過去。隻有一次,我見他頗為惘然的樣子。黃昏的時候,在那個茶棚前,一隊馱馬過去。趕馬的是個小姑娘,嗬斥一聲,十頭八匹馬一起撒開步子,背上一個小木鞍橋郭搭郭搭敲著馬脊背直響。老魯細著眼睛,目送過去,兀立良久。他舌尖頂著牙齦肉打了個滾。但在他脫下軍帽,抓一抓光頭時,他已經笑了:“南京城外趕驢子的,都是十七八歲大姑娘,一根小鞭子,哈哧哈哧,不打站,不歇力,一勁兒三四十裏地,一串幾十個,光著腳巴丫子,戴得一頭的花!”這麽一來,那一百六十擔麥子不能折磨他了。老魯在他的形容中似乎得到一點快樂。“戴得一頭的花”,他說得真好。


    可是話說回來了,一百六十擔麥子是一百六十擔麥子呀,不是別的。一百六十擔麥子比起一鬥四升豆子,就顯得更多了。也難怪老魯要提起好多次。老魯愛的是錢。他那麽挑水,也一半為錢。“公家用的”水挑完了之後還給幾個有家眷自己起火的,有孩子,衣服多,不能給人洗的,挑私用的水。多少可以得一點錢。有人問老魯,“你要錢幹什麽?”意思是“你這麽樣活了大半輩子,還對這個東西認識不清楚麽?”有人且告訴他幾個故事。某人某人,赤手起家,弄了三部卡車,來回跑緬甸仰光,幾千萬的家私,一炮也就完了。護國路有所大洋樓,黃銅窗檻綠絨簾子,顫呀顫的沙發椅子,住了一個“扁擔”。這扁擔挑了二十年,忽然時來運轉發了一筆橫財,錢是有了,可是人過的極無意思。到了大場麵,大家因他是財主,另眼看待,可是他劉姥姥進大觀園,手足無措,一身不自在。就是自己家裏白瓷澡盆都光滑冰冷用著不慣。從前的車站碼頭上一塊吃豬耳朵悶小腸的朋友又沒哪個敢來攀附他,實在孤獨寂寞,整天摸他的大手。再說,三十年,一個馬車夫得了法,房子蓋得半條弄,又怎麽呢,兒子們整天為一塊瓦片吵架,一家子雞犬不寧。老魯說:“話不是這麽說。”眼珠子是黑的,洋錢是白的。我家裏掙下的幾畝田,一定教叔叔舅舅占了,賣了。我回去,我老娘不介意,歡歡喜喜的,‘啊,我兒子回來了!’我就是光著屁股也不要緊。別人嚷,我回來吃什麽?”是的。於是老魯要攢錢,找錢。到我們這裏來,第一著是買了一鬥四升豆子。老魯這回下來時本有幾個錢,約十萬多一點。(我們那學期的薪水一月二萬五。)他一來的確做了不少次主人,請老校警喝酒的。連吃帶用,又為一個朋友花了四萬元。那個朋友隊伍上下來,帶了一支槍,想賣,路上讓人查到了,關起來,老魯得為他花錢。剩下那點錢,他就買了豆子了。他這大概是世界上規模最小的囤積了。他想等著起價,不想什麽都漲,豆子直跌!沒法,賣給拉馬車的。自己常常看見那匹瘦骨嶙峋的白馬,掀動大嘴咯嘣咯嘣地嚼他的豆子。可真氣人,一脫手,價錢就俏起來了。


    據我們所知,老魯後來又把他攢積下來的一點錢“運用”過兩次。那是在搬了家以後了。且說我們搬了家。從觀音寺搬到白馬廟。我是跟老魯一車子去的。車子,馬車。老魯早已經到那邊看過,遠遠就指給我們看,“那邊,樹鬱鬱的,唉,是了,旁邊有個紅紅的大房子的。”他好像極歡喜,極興奮。原因大半是那邊“有一口大井,就在開水爐子旁邊。”昆明的冬天也一點都不冷。老魯那天可穿得整整齊齊。不知誰送了他一件舊青呢製服,想還是中學時候的東西,老魯教洗衣老太婆翻了翻,和新的一樣。就是小了點。自搬到那邊,我住到另一地方,許多事都不大清楚了。過年了,(自然是陰曆)一清早,到學校去看看,學校各處打掃得幹幹淨淨。房子算是洋房了,台階上還有幾盆花。老吳門上貼了副春聯:


    一夜連雙歲


    五更分二年


    是他自己手筆。我猛然想起從前在家裏吃的蓮子羹來。而老魯來了,“汪先生來了!”給我作了個揖算拜年。我想起,掏了一千塊錢給他。一會兒老吳也來了,我聽說他現在地位高了,介乎工役與職員之間了,剛才見麵已打了個招呼,怎麽……老吳穿校長送他的咖啡色西服。我沒等他表示什麽,又掏出一千,說“我昨天贏了錢,你打酒喝。”我心裏一算,一共三千,留一千我自己,剛好!其時我身邊有個人望著我笑。本說我請客看電影的,現在隻有讓她請我,一千元留著買一包吉士斐兒。——自此,老吳以“大總管”自居,常銜了個舊煙鬥,各處看來看去。有時在辦公室門口大叫“老——魯!”“耳朵上哪去了!”“要關照多少次?”老魯對老吳說得上是恨,除非老吳暴病死了他才會忘記,且會拿出一點錢為他花一花的吧。而且有一個姓胡的校警寫了封信給校長,說,“東西是新的好,人是舊的好”,也回來了。胡,二十幾歲,派頭很新,全是個學生樣子,多少事情都由他辦了。老魯就顯得更不重要。老魯似乎很不快樂。——老魯是因此而不快樂?我知道的,老魯有一筆錢“陷住了”。老魯積攢積攢也有卯二十萬樣子。這錢為一個事務員借去,合資托一個朋友買了穀子。事情不知怎麽弄的,久久未有下文。常見老魯在他的茶爐間獨自吃飯,——這時他離群索居,校警之中隻一個老劉還有時帶了一條大狗到他屋子玩玩,來跟他一處吃飯,老魯現在幾乎頓頓喝酒。“吃了,喝了,都在我肚子裏,誰也別想。”意思是有誰想他的錢似的。我還是不懂,老魯哪裏來的牢騷呢,這樣一個人?後來且見他一來就一盤二三十個包子請客,請廚子,請一個女教員所雇用的女工。我想,這可不得了,老魯這個花法!漸漸知道,喝,老魯做了老板了。這包子是學校旁邊一個小鋪子來的,鋪子有老魯十幾萬股本。果然,老魯常蹲在包子鋪門前抽他的煙筒,呼嚕呼嚕。他拿那個新煙筒向我照了照:


    “我買了個高射炮!”


    佛篤吹著紙媒,抽了一袋,非常滿意的樣子。


    “到雲南來,有錢的沒錢的,帶兩樣東西回去。有錢的,帶鬥雞。雲南出鬥雞。沒錢,帶個水筒,——高射炮!”


    我挪過一張小凳子,靠門坐下來。門前是一道河,河裏湯湯流水,水上點點萍葉,一群小鴨子叱叱吒吒向東,而忽而折向南邊水草叢中。嗬,鴨子不能叫小鴨子了,顏色早已都黑了。一排尤加利樹直直地伸上去。葉子從各種方向承受風吹,清脆有金石聲。上頭是雲南特有的藍天,圓圓地覆下來。牛哞,哪裏有舂臼聲音。八年了,我來到雲南。勝利了也快十個月。一起吃灰藋菜豆殼蟲的都差不多離去了。啊——契訶夫主張每一篇小說都該把開頭與結尾砍去,有道理!(幸好我這不是小說。)我起來,撿了塊石頭奮力一擲,看它跌在水裏。


    現在,我離開雲南將兩個月了,好快!


    狗八蛋


    他的一個顯著的特點是背頭梳得倍兒光。長臉,高鼻梁,高腦門,一絲不亂的大背頭。六十歲的人梳這樣的背頭的,很少見。


    他在劇院練功廳大門看傳達室。


    原來是打小鑼的。他沒有坐過科,打小鑼是在票房裏學的。他本是一個銀行的小職員,愛聽戲,玩票。票友一般是唱,拉,也有打鼓的,像他這樣專打小鑼的,少。後來就幹脆拜師搭班下海了。打了三十多年的小鑼。後來,上了歲數,反應遲鈍,“小鑼水底魚”、“小鑼鳳點頭”,打得拖泥帶水,不能再在台上做活了。人事處找他談了話,讓他來看傳達室,他同意,說:“行!我不用再伺候孫子們了!”戲班裏有個規矩:打小鑼的要負責擺樂器,要把單皮鼓、大鑼、小鑼、鐃鈸堂鼓按規定位置擺好,並要把鼓師的椅墊蓋在單皮鼓上,琴師的椅墊蓋在堂鼓上。他覺得低人一等,憑什麽這種事要打小鑼的幹?這是戲班的規矩,既然搭班下海了,就得依這個規矩。但是他擺樂器的時候心裏總挺別扭。別扭了三十多年。離開舞台,也好,不用伺候孫子們了。工資照舊,錢不少拿。看傳達室,輕省。


    一天沒有什麽事。


    喝茶,看報。


    撣衣裳。他愛幹淨。屋裏掛著一個布撣子,沒事就摘下來,渾身上下,劈劈啪啪抽打一氣。一天要抽兩三回。


    一天的大事是吃中午飯。他的中午飯吃得很有譜。傳達室有一張炕桌,他到十二點,就搬到屋外樹蔭裏,後麵放一張小板凳,鋪好一塊雪白的桌布,打開一個大號鋁飯盒。飯盒裏裝的是烤饅頭片,或兩個芝麻燒餅,煎帶魚或鹵煮花幹,鹹鴨蛋。一定得有涼拌菜,拍黃瓜或拍小蘿卜。他特愛吃拍小蘿卜。什麽作料也不放,他說放了作料就吃不出本味,吃不出清香。另外,他每天必要用一個小塑料袋帶半袋白糖來:“我每頓飯要吃二兩白糖。”說時微晃著腦袋,好像這是什麽高人一等,值得驕傲的事。


    看傳達室的職責是:一、有人來找人,到練功廳叫一叫;二、有電話找人,去喊一喊。他把兩項職責都簡化了,隻有找院領導、導演、名演員的,他才慢條斯理地走到後麵,嚷一嗓子:“xxx,有人找!”他對誰都是直呼其名,不帶稱謂。有找一般演員、樂隊的,他坐著不動:“自己找去!”電話,照例不傳。電話鈴響了,他拿起聽筒:“喂!”——“勞您駕,叫一叫xxx。”他照例說:“不在。”隨即把電話掛了。有一天有人打電話來,他拿起聽筒:“喂!”——“勞駕叫一叫xxx。”——“不在。”——“他在,在,在。他剛跟我打的電話,叫我五分鍾以後給他打電話。他就在西練功廳,勞駕,叫叫他。勞駕勞駕!”——“不信,你來看看!”


    他接這個電話時有一個武戲演員楊鐵麟在旁邊,氣得他恨不能給他一個嘴巴。


    楊鐵麟覺得他比王八蛋還要可恨,給他起了個外號:狗八蛋。


    遲開的玫瑰或胡鬧


    邱韻龍是唱二花臉的。考科班的時候,教師看看他的長相,叫他喊兩嗓子,說:“學花臉吧。”科班教花臉戲,頭幾年行當分得沒有那樣細,一般的花臉戲都教。學花臉的,誰都願意唱銅錘,——大花臉,大花臉掙錢多。邱韻龍自然也願學大花臉。銅錘戲,《大(保國)、探(皇陵)、二(進宮)》、《禦果園》、《鎖五龍》……這些戲他都學過。但是祖師爺沒賞他這碗飯,他的條件不夠。唱銅錘得有一條好嗓子。他的嗓子隻是“半條吭”(“吭”字讀陰平),一般銅錘戲能勉強唱下來,但是“逢高不起”,遇有高音,隻是把字報出來,使不了大腔,往往一句腔的後半截就“交給胡琴”。內行所謂“龍音”、“虎音”,他沒有。不響堂,不打遠,不掛味。銅錘要求有個好腦袋。最好的腦袋要數金少山。銅錘要有個锛兒頭(大腦門兒),金少山有;大眼睛,他有;高鼻梁、高顴骨,有;方下巴、大嘴岔,有!這樣扮出戲來才好看。可是邱韻龍沒有。他的腦袋不小,但是圓乎乎的,肌肉鬆弛,輪廓不清楚,嘴唇挺厚,無威猛之氣。唱銅錘也要講身材,得是高個兒、寬肩膀、細腰,這樣穿上蟒、靠,尤其是箭衣,才是樣兒。邱韻龍個頭不算很矮,但是上下身比例不對,有點五短。而且小時候就是個挺大的肚子,他還不大服氣。出科以後,唱了幾年,有了點名氣,他曾經約了一個唱青衣的坤角貼過一出《霸王別姬》。一出台,就招了一個敞笑。霸王的臉譜屬於“無雙譜”,既不是“三塊瓦”,也不是“十字門”,眼窩朝下耷拉著,是個“愁臉”。這樣的臉譜得是個長臉勾出來才好看。楊小樓是個長臉,勾出來好看。可是邱韻龍的臉短,勾出來不是樣兒,再加上他的五短身材、大肚子,後台看他扮出戲,早就竊竊地笑開了:活脫像個熊貓。打那以後,他就死了唱大花臉這條心。他學過架子花,《醉打山門》、《蘆花蕩》這些戲也都會,但是出科就沒有唱過。架子花要“身上”、要功架、要腰腿、要脆、要媚,他自己知道,以他那樣的身材,唱這樣的戲討不了俏。因此,他唱偏重文戲的二花臉。他自有優勢。他會“做戲”,台上的“尺寸”比較好,“傍”“角兒”演戲傍得很“嚴”。他的最好的戲是《四進士》的顧讀,“一公堂”、“二公堂”烘托得很有氣氛。他有一出算是主角的戲(二花臉多是配角),是《野豬林》。《野豬林》的魯智深得袒著肚子,正合適。全國唱花臉的都算上,要找這麽個肚子,還真找不出來。他唱戲很認真,不懈場,不“撒兒哄”,不灑湯,不漏水。他奉行梨園行的一句格言:“小心幹活,大膽拿錢。”因此名角班社都願用他。他是個很稱職的二路。海報上、報紙廣告上總有他的名字,在京劇界“有這麽一號”。他掙錢不少。比起挑班兒唱紅了的“好角”,沒法兒比;比起三路、四路乃至“底幃子”,他可是闊佬。“別人騎馬我騎驢,回頭再看推車的漢,——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他在戲班裏有一種優越感,他的文化程度比起同行師兄弟,要高出一截,用他自己的說法,是“頭挑”。唱戲的,一般都是“幼而失學”,他是高小畢了業的。打小,他愛瞧書、瞧報。他有個叔叔,是個小學教員,有一架子書,他差不多全看過。在戲班裏,能看“三列國”(《三國演義》、《東周列國誌》,戲班裏合稱之為“三列國”),就是聖人。他的書底子可遠遠超過“三列國”了。眼麵前的小說,不但是《西遊》、《水滸》、《紅樓》,全都看得很熟,就連外國小說《基督山恩仇記》、《茶花女》、《莎氏樂府本事》,也都記得很清楚。他還有一樣長處,是愛瞧電影,國產片、外國片——主要是美國電影,都看。他能背出很多美國電影故事和美國電影明星的名字。不過他把美國明星的名字一律都北京話化了。他叫卓別林為賈波林,秀蘭·鄧波兒為沙利鄧波,範朋克成了“小飛來伯”,把奧麗薇得哈弗蘭(這個名字也實在太長)簡化為哈惠蘭,而且“哈”字讀成上聲,聽起來好像是家住牛街的一位回族姑娘。他的叔叔鼓勵他看電影,以為這對他的舞台表演有幫助。那倒也是。他會做戲,跟瞧電影多不無關係。更重要的是許多纏綿悱惻,風流浪漫的電影故事於不知不覺之中對他產生了影響,進入了潛意識。


    他熟知北京的掌故、傳說、故事、新聞。他愛聊,也會聊。戲班裏的底包,尤其是跑龍套、跑宮女的年輕人,很愛聽他白話。什麽四大凶宅、八大奇案,每天說一段,也能說個把月,不亞於王傑魁的《包公案》,陳士和的《聊齋》。他以此為樂,也以此為榮。試舉他說過不止一次的兩件奇聞為例:


    有一個老花子在前門、大柵欄一帶要飯。有一天,來了一個闊少,趴在地下就給老花子磕了三個頭:“哎呀爸爸!您怎麽在這兒,兒子找了您多少年了!快跟我回家去吧!”老花子心想:這是哪兒的事呀?我怎麽出來個兒子,——一個闊少爺!不管它,家去再說!到了家,給老太爺更衣,到澡堂洗澡,剃頭,戴上帽盔兒:嗨,還真有個福相。帶著老太爺吃館子、看戲。反正,怎麽能討老太爺喜歡怎麽來。前門一帶,這就嚷嚷動了:馮家的少爺(不知是哪位閑人,打聽到這家姓馮)認了失散多年的老父親。每逢父子倆坐著兩輛包月車,踩著腳鈴,一路叮叮當當地過去,總有人指指點點,談論半天。天涼了,該給老太爺換季了。上哪兒買料子,——瑞蚨祥(2)。扶著老太爺,挑了好些料子,綢緞呢絨,都是整匹的,外搭上兩件皮筒子,一件西狐膁,一件貉絨,都是貴重的稀物。一算賬,哎呀,帶的錢不夠。“這麽著吧,我回去取一趟,讓老爺子在這兒坐會兒。東西,我先帶著。我一會就來。快!”瑞蚨祥的上上下下對馮大少都有個耳聞,何況還有老太爺在這兒坐著呢。掌櫃的就說:“沒事,沒事!您盡管去。”一麵給老太爺換了一遍茶葉。不想一等也不來,二等也不來,過了兩個鍾頭了,掌櫃的有點犯嘀咕,問:“老太爺,您那少爺怎麽還不來?”——“什麽少爺!我跟他不認識!”掌櫃的這才知道,受了騙了。行騙,總得先下點本兒,花一點時間。


    廊坊頭條的珠寶店,現在沒有多少值錢的東西了,在以前,哪一家每天都要進出上萬洋錢。有一家珠寶店,除了一般的首飾,專賣鑽戒。有一天,來了一位闊少,要買鑽戒。二櫃拿出三盒鑽戒請他挑。他坐在茶幾旁邊的椅子上,一麵喝茶,一麵挑選,左挑右挑,沒有中意的。站起來,說了一聲:“對不起,麻煩你們了!”這就要走。二櫃喊了一聲:“等等!”他發現鑽戒少了一隻。“你們要怎麽樣?”——“我們要搜!”——“搜不出來呢?”——“擺酒請客,賠償名譽損失!”“請搜。”解衣服,脫襪子,渾身上下,搜了一個遍:沒有。珠寶店隻好履行諾言,請客、賠償。二櫃直納悶,這隻鑽戒是怎麽丟的呢?除了櫃上的夥計,顧客就他一個人呀。過了一些日子,珠寶店刷洗全堂家具,一個夥計在茶幾背麵發現一張膏藥的痕跡,膏藥當中正是那隻鑽戒的印子。原來,闊少挑鑽戒時把這隻鑽戒貼在了茶幾背麵,過了幾天,又由別的人來取走了。貼鑽戒,這要手疾眼快。騙案,大都不是一個人,必有連襠。


    邱韻龍把這些奇聞說得活靈活現,好像他親眼看見似的。其實都有所本。頭一件奇聞,出於《三刻拍案驚奇》第九回。第二件奇聞的出處待查。他白話的故事大都出於坊刻小說或《三六九畫報》之類的小報。有些是道聽途說。比如他說川島芳子(金碧輝)要敲翡翠大王鐵三一筆竹杠,鐵三把她請到家裏去,打開珍寶庫的鐵門,請她隨便挑。這麽多的“水碧”,連金碧輝也沒有見過。她拿了一件,從此再不找鐵三的麻煩。這件事就不知道可靠不可靠。不過鐵三他是見過的,他說鐵三有那麽多錢,可是自奉卻甚薄,愛吃個芝麻燒餅,這也有幾分可信。金碧輝他也見過,經常穿著男裝,或長袍馬褂,或軍裝大馬靴,愛到後台來鬼混。金碧輝槍斃,他沒有趕上。有一個敵偽時期的漢奸,北京市副市長丁三爺綁赴刑場,他是看見的。這位丁三爺惡跡很多,但是對梨園行卻很照顧。有戲班裏的人犯了事,叫公安局或偵緝隊薅去了,托一個名角去求他,他一個電話,就能把人要出來。因此,戲班裏的人對他很有好感。那天,邱韻龍到前門外去買茶葉,正好趕上。他親眼看到丁三爺五花大綁,押在卡車上。不過他沒有趕去看丁三爺挨那一槍。他謹遵父親大人的庭訓:不入三場——殺場、火場、賭場。


    不但上海綠寶之類的賭場他沒有去過,就是戲班裏耍錢,他也概不參加。過去,戲班賭風很盛,後台每天都有一桌牌九。做莊的常是一個唱大醜的李四爺。他推出一條,開了門,手裏控著色子,叫道:“下呀!下呀!”人家紛紛下注。邱韻龍在一旁看著,心裏冷笑:今天你下了,明天拿什麽蒸(窩頭)呀!


    他不賭錢,不抽煙,不喝酒,唯一的愛好是吃。吃肉,尤其是肘子,冰糖肘子、紅燜肘子、東坡肘子、鍋燒肘子、四川菜的豆瓣肘子,是肘子就行。至不濟,上海菜的小白蹄也湊合了。年輕的時候,晉陽飯莊的扒肘子,一個有小二斤,九寸盤,他用一隻筷子由當中一豁,分成兩半,掇過盤子來,呼嚕呼嚕,幾口就“喝”了一半;把盤子掉個邊,呼嚕呼嚕,那一半也下去了。中年以後,他對吃肉有點顧慮。他有個中醫朋友,是心血管專家,自己也有高血壓心髒病,也愛吃肉吃肘子。他問他:“您是大夫,又有這樣的病,還這麽吃?”大夫回答他:“他不明兒才死嗎?”意思是說:今天不死,今天還吃。邱韻龍一想:也有道理!


    邱韻龍精於算計。有時有幾個師兄弟說:“咱們來一頓”,得找上邱韻龍,因為他和好幾家大飯館的經理、跑堂的、掌勺的大師傅都熟,有他去,價廉物美。“來一頓”都是“吃公墩”,即“打平夥”,費用平攤。飯還沒有吃完,他已經把賬算出來,每人該多少錢,大家當場掏錢,由他匯總算賬,準保一分也不差。他有時也請請客,有一個和他是“發小”(3),現在又當了劇團領導的師弟,他有時會約他出來來一頓小吃,那不外是南橫街的鹵煮小腸、門框胡同的褡褳火燒、朝陽門大街的門釘肉餅,那費不了幾個錢。


    他二十二歲結的婚,娶的是著名武戲教師林恒利的女兒,比他大兩歲。是林恒利相中的。他跟女兒說:“你也別指望嫁一個挑班唱頭牌的,我看也不會有唱頭牌的相中你。再說,唱頭牌的哪個不有點花花事兒?那氣,你也受不了。我看韻龍不錯,人老實。二牌,錢不少掙。”托人一說,成了。媳婦模樣平常,人很賢惠,幹什麽都是利利索索的。他們生了個女兒。女兒像韻龍,胖乎乎的,挺好玩。邱韻龍愛若掌上明珠,常帶她到後台來玩。媳婦每天得給他捉摸吃什麽,不能老是肘子。有時給他煽一個鍋子(涮羊肉),有時煨牛(肉)(4),或是炒一盤羊尾巴油炒麻豆腐(5)。一來給他調劑調劑,二來也得照顧照顧女兒的口味。女兒讀了外貿學院,工作了,結婚了,生孩子了。一轉眼,邱韻龍結婚小四十年了。一家子過得風平浪靜,和和美美。


    萬萬沒有想到:邱韻龍談戀愛了!


    消息傳開了,很多人都不相信。


    “邱韻龍談戀愛?別逗啦!”


    “他?他都六十出頭啦!”


    “誰要他呀?這麽大的肚子!”


    事實就是事實,邱韻龍不否認。


    女的是公共汽車公司賣月票的售票員,模樣不錯,照邱韻龍的說法是:“高鼻梁,大眼睛,一笑倆酒窩。”她四十幾了,一年前死了丈夫。因為沒有生過孩子,身材還挺苗條,說是三十大幾,也說得過去。邱韻龍每月買月票,漸漸熟了,每次隔著售票處的窗口,總要搭擱幾句。有一次,女的跟他說:“我昨兒晚上瞧見您了,——在電視裏。”——“你瞧見了嗎?”那是一次春節晚會,有一個遊藝節目,電影明星和體育健將的排球賽,——用氫氣球,隻許用頭頂,邱韻龍是裁判。那天他穿了一件大花粗線毛衣,喊著裁判口令:“紅隊,得分!”——“藍隊,過網擊球,換發球!”本來這是逢場作戲,逗人一樂的事,比賽場內外笑聲不絕,邱韻龍可是認真其事,奔過來,跑過去,吹哨子,叫口令,一絲不苟,神氣十足。“您真精神!樣子那麽年輕,一點不顯老!”——“是嗎?”邱韻龍就愛聽這句話,心裏美不滋兒的。邱韻龍送過兩回戲票,請她看戲。兩個人看過幾場電影,吃過幾回小館子。說話這就到夏天了,他們逛了一回西山八大處。回來,邱韻龍送她回家。天熱,女的擰了一個手巾把兒遞給他:“您擦擦汗。我到裏屋擦把臉,你少坐一會兒。”過了一會兒,女的撩開門簾出來:一絲不掛。


    有人勸邱韻龍:“您都這麽大的歲數了,您這是幹什麽?”


    邱韻龍的回答是:“你說吃,咱們什麽沒吃過?你說穿,咱們什麽沒穿過?就這個,咱們沒有幹過呀!”


    女的不願這麽不明不白,偷偷摸摸地過,她讓他和老婆離婚,和她正式結婚。


    他回家和老婆提出,老婆說:“你說什麽?”


    他的一個弟妹(師弟的媳婦)勸他不要這樣,他說:


    “我寧可精精致致地過幾個月,也不願窩窩囊囊地過幾年。”


    這實在是一句十分漂亮,十分精彩的話,“精精致致”字眼下得極好,想不到邱韻龍的厚嘴唇裏會吐出這樣漂亮的語言!


    他天天跟老婆蘑菇,沒完沒了。最後說:“你老不答應,趕明兒那大紅花叫別人戴上了(6),你心裏不難受呀?”


    他的女兒聽到母親告訴她父親的原話,說:“這是什麽邏輯!”


    老婆叫他糾纏得沒有辦法,說:“離!離!”他自覺於心有愧,什麽也沒有帶,大彩電、電冰箱、洗衣機,成堂沙發,組合家具,全都留給發妻,隻帶了一個存折,兩箱衣裳,“掃地出門”,去過他那精精致致的日子去了。


    他很注意保重身體。家裏五屜櫃一個抽屜裏裝的都是常用藥。血壓稍有波動,隻要低壓超過九十,高壓超過一百三,就上醫務室要降壓靈。家裏常備氧氣袋,見了過了六十的幹部就奉勸道:“像咱們這個年齡,一定要有氧氣袋!”他還舉出最近逝世的兩個熟人,說“那樣的病情,吸一點氧氣就過來了。家裏人無知呀!”他犯過兩次心絞痛,都不典型,心電圖看不出太大的問題。這一天,他早餐後覺得心髒不大舒服,胸悶氣短,就上醫院去看看。醫院離他家——他的新居很近,幾步就到了,他是步行去的。他精神還挺好。頭戴英國兔毛呢便帽,——唱花臉的得剃光頭,不能留發,所以他對帽子就特別在意,他有好幾頂便帽,都是進口貨;穿著鐵灰色澳毛薄呢大衣,腳下是禮服呢千層底布鞋,——他不愛穿皮鞋,上麵不管穿什麽,哪怕是西服,腳下也總是禮服呢麵布鞋。他雙手插在大衣兜裏,緩緩地,然而是輕輕鬆鬆地在人行道上走著,像一個洋紳士在散步。他自我感覺良好,覺得自己很瀟灑。覺得自己有一種美。這種美不是泰隆保華(泰隆·鮑華)、羅拔泰勒(羅伯特·泰勒)那樣的美,這是“旱香瓜——另一個味兒”。他覺得自己很有藝術家的氣質、風度,他很有自信。這種自信在他戀愛之後就更加強化,更加實在了。他時時不免顧影自憐——在商店大櫥窗的反光的玻璃前一瞥他自己的風采,他原以為沒有事兒,上醫院領一點藥就回來了,沒想到左前胸忽然劇痛,渾身冷汗下來了,幾乎休克過去。醫生一檢查,當即決定,住院搶救:大麵積心肌梗死。


    住院搶救,須有家屬陪住。叫誰來陪住呢?他的雖已登記,尚未正式結婚的新夫人不便前來,醫院和劇團領導研究,還是得請他已經離婚的原配夫人來。


    到底是結發夫妻,他的原先的老伴接到通知,二話沒說,就到醫院裏來了,對他侍候得很周到。他大小便失禁,拉了一床,還得給人家醫院洗床單。他神誌清醒,也很知情,很感激。


    他還沒有過危險期,但是並沒有把日子過糊塗了。正是月初,發薪的日子,他跟老伴說:“你去給我把工資領來。”老伴說:“你都病成這相兒了,還惦著這個幹什麽?”——“你去給我領來,我愛瞧這個!”老伴給他領來了工資,把一遝人民幣放在他的枕邊。他看了看人民幣,一笑而逝。享年六十二歲。


    他死後,由於種種原因,沒有開追悼會。悼詞不好寫,寫什麽?追悼會的會場上家屬位置上誰站著?


    他死後,劇團的同事說:“邱韻龍簡直是胡鬧!”


    他的女兒說:“我爸爸純粹是自己嘬(7)的!”


    (1)袁枚曾說大觀園就是他的隨園。


    (2)瑞蚨祥是北京最大的綢緞莊。


    (3)“發小”是從小一塊長大的意思。


    (4)煨牛肉是用牛肋條肉文火煨透,得煨一夜。


    (5)麻豆腐是製粉絲下腳料,本身很便宜,但配料費錢,羊尾巴油很不易得。


    (6)做新郎,例於胸前戴絹製大紅花一朵。


    (7)“嘬”是地道北京話,有自作自受、自己找死的意思,但語氣更重。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淖記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汪曾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汪曾祺並收藏大淖記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