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淖記事


    @一


    這地方的地名很奇怪,叫作大淖。全縣沒有幾個人認得這個淖字。縣境之內,也再沒有別的叫作什麽淖的地方。據說這是蒙古話。那麽這地名大概是元朝留下的。元朝以前這地方有沒有,叫作什麽,就無從查考了。


    淖,是一片大水。說是湖泊,似還不夠,比一個池塘可要大得多,春夏水盛時,是頗為浩渺的。這是兩條水道的河源。淖中央有一條狹長的沙洲。沙洲上長滿茅草和蘆荻。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紅色的蘆芽和灰綠色的蔞蒿(1),很快就是一片翠綠了。夏天,茅草、蘆荻都吐出雪白的絲穗,在微風中不住地點頭。秋天,全都枯黃了,就被人割去,加到自己的屋頂上去了。冬天,下雪,這裏總比別處先白。化雪的時候,也比別處化得慢。河水解凍了,發綠了,沙洲上的殘雪還亮晶晶地堆積著。這條沙洲是兩條河水的分界處。從淖裏坐船沿沙洲西麵北行,可以看到高阜上的幾家炕房。綠柳叢中,露出雪白的粉牆,黑漆大書四個字:“雞鴨炕房”,非常顯眼。炕房門外,照例都有一塊小小土坪,有幾個人坐在樹樁上負曝閑談。不時有人從門裏挑出一副很大的扁圓的竹籠,籠口絡著繩網,裏麵是鬆花黃色的,毛茸茸,挨挨擠擠,啾啾亂叫的小雞小鴨。由沙洲往東,要經過一座漿坊。漿是漿衣服用的。這裏的人,衣服被裏洗過後,都要漿一漿。漿過的衣服,穿在身上沙沙作響。漿是芡實水磨,加一點明礬,澄去水分,曬幹而成。這東西是不值什麽錢的。一大盆衣被,隻要到雜貨店花兩三個銅板,買一小塊,用熱水衝開,就足夠用了。但是全縣漿粉都由這家供應(這東西是家家用得著的),所以規模也不算小。漿坊有四五個師傅忙碌著。喂著兩頭毛驢,輪流上磨。漿坊門外,有一片平場,太陽好的時候,每天曬著漿塊,白得叫人眼睛都睜不開。炕房、漿坊附近還有幾家買賣荸薺、慈姑、菱角、鮮藕的鮮貨行,集散魚蟹的魚行和收購青草的草行。過了炕房和漿坊,就都是田疇麥壟,牛棚水車,人家的牆上貼著黑黃色的牛屎粑粑,——牛糞和水,拍成餅狀,直徑半尺,整齊地貼在牆上晾幹,作燃料,已經完全是農村的景色了。由大淖北去,可至北鄉各村。東去可至一溝、二溝、三垛、樊川、界首,直達鄰縣興化。


    大淖的南岸,有一座漆成綠色的木板房,房頂、地麵,都是木板的。這原是一個輪船公司。靠外手是候船的休息室。往裏去,臨水,就是碼頭。原來曾有一隻小輪船,往來本城和興化,隔日一班,單日開走,雙日返回。小輪船漆得花花綠綠的,飄著萬國旗,機器突突地響,煙筒冒著黑煙,裝貨、卸貨,上客、下客,也有賣牛肉、高粱酒、花生瓜子、芝麻灌香糖的小販,吆吆喝喝,是熱鬧過一陣的。後來因為公司賠了本,股東無意繼續經營,就賣船停業了。這間木板房子倒沒有拆去。現在裏麵空蕩蕩、冷清清,隻有附近的野孩子到候船室來唱戲玩,棍棍棒棒,亂打一氣;或到碼頭上比賽撒尿。七八個小家夥,齊齊地站成一排,把一泡泡騷尿嘩嘩地撒到水裏,看誰尿得最遠。


    大淖指的是這片水,也指水邊的陸地。這裏是城區和鄉下的交界處。從輪船公司往南,穿過一條深巷,就是北門外東大街了。坐在大淖的水邊,可以聽到遠遠地一陣一陣朦朦朧朧的市聲,但是這裏的一切和街裏不一樣。這裏沒有一家店鋪。這裏的顏色、聲音、氣味和街裏不一樣。這裏的人也不一樣。他們的生活,他們的風俗,他們的是非標準、倫理道德觀念和街裏的穿長衣念過“子曰”的人完全不同。


    @二


    由輪船公司往東往西,各距一箭之遙,有兩叢住戶人家。這兩叢人家,也是互不相同的,各是各鄉風。


    西邊是幾排錯錯落落的低矮的瓦屋。這裏住的是做小生意的。他們大都不是本地人,是從裏下河一帶,興化、泰州、東台等處來的客戶。賣紫蘿卜的(紫蘿卜是比荸薺略大的扁圓形的蘿卜,外皮染成深藍紫色,極甜脆),賣風菱的(風菱是很大的兩角的菱角,殼極硬),賣山裏紅的,賣熟藕(藕孔裏塞了糯米煮熟)的。還有一個從寶應來的賣眼鏡的,一個從杭州來的賣天竺筷的。他們像一些候鳥,來去都有定時。來時,向相熟的人家租一間半間屋子,住上一陣,有的住得長一些,有的短一些,到生意做完,就走了。他們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吃罷早飯,各自背著、扛著、挎著、舉著自己的貨色,用不同的鄉音,不同的腔調,吟唱、吆喚著上街了。到太陽落山,又都像鳥似的回到自己的窩裏。於是從這些低矮的屋簷下就都飄出帶點甜味而又嗆人的炊煙(所燒的柴草都是半幹不濕的)。他們做的都是小本生意,賺錢不大。因為是在客邊,對人很和氣,凡事忍讓,所以這一帶平常總是安安靜靜的,很少有吵嘴打架的事情發生。


    這裏還住著二十來個錫匠,都是興化幫。這地方興用錫器,家家都有幾件錫製的家夥。香爐、蠟台、痰盂、茶葉罐、水壺、茶壺、酒壺,甚至尿壺,都是錫的。嫁閨女時都要賠送一套錫器。最少也要有兩個能容四五升米的大錫罐,擺在櫃頂上,否則就不成其為嫁妝。出閣的閨女生了孩子,娘家要送兩大罐糯米粥(另外還要有兩隻老母雞,一百雞蛋),裝粥用的就是娘櫃頂上的這兩個錫罐。因此,二十來個錫匠並不顯多。


    錫匠的手藝不算費事,所用的家什也較簡單。一副錫匠擔子,一頭是風箱,繩係裏夾著幾塊錫板;一頭是炭爐和兩塊二尺見方,一麵裱著好幾層表芯紙的方磚。錫器是打出來的,不是鑄出來的。人家叫錫匠來打錫器,一般都是自己備料,——把幾件殘舊的錫器回爐重打。錫匠在人家門道裏或是街邊空地上,支起擔子,拉動風箱,在鍋裏把舊錫化成錫水,——錫的熔點很低,不大一會就化了;然後把兩塊方磚對合著(裱紙的一麵朝裏),在兩磚之間壓一條繩子,繩子按照要打的錫器圈成近似的形狀,繩頭留在磚外,把錫水由繩口傾倒過去,兩磚一壓,就成了錫片;然後,用一個大剪子剪剪,用一個木槌在鐵砧上敲敲打打,大約一兩頓飯工夫就成型了。錫是軟的,打錫器不像打銅器那樣費勁,也不那樣吵人。粗使的錫器,就這樣就能交活。若是細巧的,就還要用刮刀刮一遍,用砂紙打一打,用竹節草(這種草中藥店有賣的)磨得鋥亮。


    這一幫錫匠很講義氣。他們扶持疾病,互通有無,從不搶生意。若是合夥做活,工錢也分得很公道。這幫錫匠有一個頭領,是個老錫匠,他說話沒有人不聽。老錫匠人很耿直,對其餘的錫匠(不是他的晚輩就是他的徒弟)管教得很緊。他不許他們賭錢喝酒;囑咐他們出外做活,要童叟無欺,手腳要幹淨;不許和婦道嬉皮笑臉。他教他們不要怕事,也絕不要惹事。除了上市應活,平常不讓到處閑遊亂竄。


    老錫匠會打拳,別的錫匠也跟著練武。他屋裏有好些白蠟杆,三節棍,沒事便搬到外麵場地上打對兒。老錫匠說:這是消遣,也可以防身,出門在外,會幾手拳腳不吃虧。除此之外,錫匠們的娛樂便是唱唱戲。他們唱的這種戲叫作“小開口”,是一種地方小戲,唱腔本是薩滿教的香火(巫師)請神唱的調子,所以又叫“香火戲”。這些錫匠並不信薩滿教,但大都會唱香火戲。戲的曲調雖簡單,內容卻是成本大套,李三娘挑水推磨,生下咬臍郎;白娘子水漫金山;劉金定招親;方卿唱道情……可以坐唱,也可以化了妝彩唱。遇到陰天下雨,不能出街,他們能吹打彈唱一整天。附近的姑娘媳婦都擠過來看,——聽。


    老錫匠有個徒弟,也是他的侄兒,在家大排行第十一,小名就叫個十一子,外人都隻叫他小錫匠。這十一子是老錫匠的一件心事。因為他太聰明,長得又太好看了。他長得挺拔廝稱,肩寬腰細,唇紅齒白,濃眉大眼,頭戴遮陽草帽,青鞋淨襪,全身衣服整齊合體。天熱的時候,敞開衣扣,露出扇麵也似的胸脯,五寸寬的雪白的板帶煞得很緊。走起路來,高抬腳,輕著地,麻溜利索。錫匠裏出了這樣一個一表人才,真是雞窩裏飛出了金鳳凰。老錫匠心裏明白:唱“小開口”的時候,那些擠過來的姑娘媳婦,其實都是來看這位十一郎的。


    老錫匠經常告誡十一子,不要和此地的姑娘媳婦拉拉扯扯,尤其不要和東頭的姑娘媳婦有什麽勾搭:“她們和我們不是一樣的人!”


    @三


    輪船公司東頭都是草房,茅草蓋頂,黃土打牆,房頂兩頭多蓋著半片破缸破甕,防止大風時把茅草刮走。這裏的人,世代相傳,都是挑夫。男人、女人、大人、孩子,都靠肩膀吃飯。


    挑得最多的是稻子。東鄉、北鄉的稻船,都在大淖靠岸。滿船的稻子,都由這些挑夫挑走。或送到米店,或送進哪家大戶的廒倉,或挑到南門外琵琶閘的大船上,沿運河外運。有時還會一直挑到車邏、馬棚灣這樣很遠的碼頭上。單程一趟,或五六裏,或七八裏、十多裏不等。一二十人走成一串,步子走得很勻,很快。一擔稻子二百斤,中途不歇肩。一路不停地打著號子。換肩時一齊換肩。打頭的一個,手往扁擔上一搭,一二十副擔子就同時由右肩轉到左肩上來了。每挑一擔,領一根“籌子”,——尺半長,一寸寬的竹牌,上塗白漆,一頭是紅的。到傍晚憑籌領錢。


    稻穀之外,什麽都挑。磚瓦、石灰、竹子(挑竹子一頭拖在地上,在磚鋪的街麵上擦得刷刷地響)、桐油(桐油很重,使扁擔不行,得用木杠,兩人抬一桶)……因此,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有活幹,餓不著。


    十三四歲的孩子就開始挑了。起初挑半擔,用兩個柳條笆鬥。練上一二年,人長高了,力氣也夠了,就挑整擔,像大人一樣的掙錢了。


    挑夫們的生活很簡單:賣力氣,吃飯。一天三頓,都是幹飯。這些人家都不盤灶,燒的是“鍋腔子”——黃土燒成的矮甕,一麵開口燒火。燒柴是不花錢的。淖邊常有草船,鄉下人挑蘆柴入街去賣,一路總要撒下一些。凡是尚未挑擔掙錢的孩子,就一人一把竹筢,到處去摟。因此,這些頑童得到一個稍帶侮辱性的稱呼,叫作“筢草鬼子”。有時懶得費事,就從鄉下人的草擔上猛力拽出一把,拔腿就溜。等鄉下人撂下擔子叫罵時,他們早就沒影兒了。鍋腔子無處出煙,煙子就橫溢出來,飄到大淖水麵上,平鋪開來,停留不散。這些人家無隔宿之糧,都是當天買,當天吃。吃的都是脫粟的糙米。一到飯時,就看見這些茅草房子的門口蹲著一些男子漢,捧著一個藍花大海碗,碗裏是骨堆堆的一碗紫紅紫紅的米飯,一邊堆著青菜小魚、臭豆腐、醃辣椒,大口大口地在吞食。他們吃飯不怎麽嚼,隻在嘴裏打一個滾,咕咚一聲就咽下去了。看他們吃得那樣香,你會覺得世界上再沒有比這個飯更好吃的飯了。


    他們也有年,也有節。逢年過節,除了換一件幹淨衣裳,吃得好一些,就是聚在一起賭錢。賭具,也是錢。打錢,滾錢。打錢:各人拿出一二十銅圓,疊成很高的一摞。參與者遠遠地用一個錢向這摞銅錢砸去,砸倒多少取多少。滾錢又叫“滾五七寸”。在一片空場上,各人放一摞錢;一塊整磚支起一個斜坡,用一個銅圓由磚麵落下,向錢注密處滾去,錢停住後,用事前備好的兩根草棍量一量,如距錢注五寸,滾錢者即可吃掉這一注;距離七寸,反賠出與此注相同之數。這種古老的博法使挑夫們得到極大的快樂。旁觀的閑人也不時大聲喝彩,為他們助興。


    這裏的姑娘媳婦也都能挑。她們挑得不比男人少,走得不比男人慢。挑鮮貨是她們的專業。大概是覺得這種水淋淋的東西對女人更相宜,男人們是不屑於去挑的。這些“女將”都生得頎長俊俏,濃黑的頭發上塗了很多梳頭油,梳得油光水滑(照當地說法是:蒼蠅站上去都會閃了腿)。腦後的發髻都極大。發髻的大紅頭繩的發根長到二寸,老遠就看到通紅的一截。她們的發髻的一側總要插一點什麽東西。清明插一個柳球(楊柳的嫩枝,一頭拿牙咬著,把柳枝的外皮連同鵝黃的柳葉使勁往下一抹,成一個小小球形),端午插一叢艾葉,有鮮花時插一朵梔子、一朵夾竹桃,無鮮花時插一朵大紅剪絨花。因為常年挑擔,衣服的肩膀處易破,她們的托肩多半是換過的。舊衣服,新托肩,顏色不一樣,這幾乎成了大淖婦女的特有的服飾。一二十個姑娘媳婦,挑著一擔擔紫紅的荸薺、碧綠的菱角、雪白的連枝藕,走成一長串,風擺柳似的嚓嚓地走過,好看得很!


    她們像男人一樣的掙錢,走相、坐相也像男人。走起來一陣風,坐下來兩條腿叉得很開。她們像男人一樣赤腳穿草鞋(腳指甲卻用鳳仙花染紅)。她們嘴裏不忌生冷,男人怎麽說話她們怎麽說話,她們也用男人罵人的話罵人。打起號子來也是“好大娘個歪歪子咧!”——“歪歪子咧……”


    沒出門子的姑娘還文雅一點,一做了媳婦就簡直是“薑太公在此百無禁忌”,要多野有多野。有一個老光棍黃海龍,年輕時也是挑夫,後來腿腳有了點毛病,就在碼頭上看看稻船,收收籌子。這老頭兒老沒正經,一把胡子了,還喜歡在媳婦們的胸前屁股上摸一把,擰一下。按輩分,他應當被這些媳婦稱呼一聲叔公,可是誰都管他叫“老騷胡子”。有一天,他又動手動腳的,幾個媳婦一咬耳朵,一二三,一齊上手,眨眼之間叔公的褲子就掛在大樹頂上了。有一回,叔公聽見賣餃麵(2)的挑著擔子,敲著竹梆走來,他又來勁了:“你們敢不敢到淖裏洗個澡?——敢,我一個人輸你們兩碗餃麵!”——“真的?”——“真的!”——“好!”幾個媳婦脫了衣服跳到淖裏撲通撲通洗了一會兒。爬上岸就大聲喊叫:


    “下麵!”


    這裏人家的婚嫁極少明媒正娶,花轎吹鼓手是掙不著他們的錢的。媳婦,多是自己跑來的;姑娘,一般是自己找人。她們在男女關係上是比較隨便的。姑娘在家生私孩子;一個媳婦,在丈夫之外,再“靠”一個,不是稀奇事。這裏的女人和男人好,還是惱,隻有一個標準:情願。有的姑娘、媳婦相與了一個男人,自然也跟他要錢買花戴,但是有的不但不要他們的錢,反而把錢給他花,叫作“倒貼”。


    因此,街裏的人說這裏“風氣不好”。


    到底是哪裏的風氣更好一些呢?難說。


    @四


    大淖東頭有一戶人家。這一家隻有兩口人,父親和女兒。父親名叫黃海蛟,是黃海龍的堂弟(挑夫裏姓黃的多)。原來是挑夫裏的一把好手。他專能上高跳。這地方大糧行的“窩積”(長條蘆席圍成的糧囤),高到三四丈,隻支一隻單跳,很陡。上高跳要提著氣一口氣竄上去,中途不能停留。遇到上了一點歲數的或者“女將”,抬頭看看高跳,有點含糊,他就走過去接過二百斤的擔子,一支箭似的上到跳頂,兩手一提,把兩籮稻子倒在“窩積”裏,隨即三五步就下到平地。因為為人忠誠老實,二十五歲了,還沒有成親。那年在車邏挑糧食,遇到一個姑娘向他問路。這姑娘留著長長的劉海,梳了一個“蘇州俏”的發髻,還抹了一點胭脂,眼色張皇,神情焦急,她問路,可是連一個準地名都說不清,一看就知道是大戶人家逃出來的使女。黃海蛟和她攀談了一會兒,這姑娘就表示願意跟著他過。她叫蓮子。——這地方丫頭、使女多叫蓮子。


    蓮子和黃海蛟過了一年,給他生了個女兒。七月生的,生下的時候滿天都是五色雲彩,就取名叫作巧雲。


    蓮子的手很巧,也勤快,隻是愛穿件華絲葛的褲子,愛吃點瓜子零食,還愛唱“打牙牌”之類的小調:“涼月子一出照樓梢,打個嗬欠伸懶腰,瞌睡子又上來了。哎喲,哎喲,瞌睡子又上來了……”這和大淖的鄉風不大一樣。


    巧雲三歲那年,她的媽蓮子,終於和一個過路戲班子的一個唱小生的跑了。那天,黃海蛟正在馬棚灣。蓮子把黃海蛟的衣裳都漿洗了一遍,巧雲的小衣裳也收拾在一起,燜了一鍋飯,還給老黃打了半斤酒,把孩子托給鄰居,說是她出門有點事,鎖了門,從此就不知去向了。


    巧雲的媽跑了,黃海蛟倒沒有怎麽傷心難過。這種事情在大淖這個地方也值不得大驚小怪。養熟的鳥還有飛走的時候呢,何況是一個人!隻是她留下的這塊肉,黃海蛟實在是疼得不行。他不願巧雲在後娘的眼皮底下委委屈屈地生活,因此發心不再續娶。他就又當爹又當媽,和女兒巧雲在一起過了十幾年。他不願巧雲去挑扁擔,巧雲從十四歲就學會結漁網和打蘆席。


    巧雲十五歲,長成了一朵花。身材、臉盤都像媽。瓜子臉,一邊有個很深的酒窩。眉毛黑如鴉翅,長入鬢角。眼角有點吊,是一雙鳳眼。睫毛很長,因此顯得眼睛經常是眯睎著;忽然回頭,睜得大大的,帶點吃驚而專注的神情,好像聽到遠處有人叫她似的。她在門外的兩棵樹杈之間結網,在淖邊平地上織席,就有一些少年人裝著有事的樣子來來去去。她上街買東西,甭管是買肉、買菜,打油、打酒,撕布、量頭繩,買梳頭油、雪花膏,買石堿、漿塊,同樣的錢,她買回來,分量都比別人多,東西都比別人的好。這個奧秘早被大娘、大嬸們發現,她們都托她買東西。隻要巧雲一上街,都挎了好幾個竹籃,回來時壓得兩個胳臂酸疼酸疼。泰山廟唱戲,人家都自己扛了板凳去。巧雲散著手就去了。一去了,總有人給她找一個得看的好座。台上的戲唱得正熱鬧,但是沒有多少人叫好。因為好些人不是在看戲,是看她。


    巧雲十六了,該張羅著自己的事了。誰家會把這朵花迎走呢?炕房的老大?漿坊的老二?鮮貨行的老三?他們都有這意思。這點意思黃海蛟知道了,巧雲也知道。不然他們老到淖東頭來回晃搖是幹什麽呢?但是巧雲沒怎麽往心裏去。


    巧雲十七歲,命運發生了一個急轉直下的變化。她的父親黃海蛟在一次挑重擔上高跳時,一腳踏空,從三丈高的跳板上摔下來,摔斷了腰。起初以為不要緊,養養就好了。不想喝了好多藥酒,貼了好多膏藥,還不見效。她爹半癱了,他的腰再也直不起來了。他有時下床,扶著一個剃頭擔子上用的高板凳,格登格登地走一截,平常就隻好半躺下靠在一摞被窩上。他不能用自己的肩膀為女兒掙幾件新衣裳,買兩枝花,卻隻能由女兒用一雙手養活自己了。還不到五十歲的男子漢,隻能做一點老太婆做的事:績了一捆又一捆的供女兒結網用的麻線。事情很清楚:巧雲不會撇下她這個老實可憐的殘廢爹。誰要願意,隻能上這家來當一個倒插門的養老女婿。誰願意呢?這家的全部家產隻有三間草屋(巧雲和爹各住一間,當中是一個小小的堂屋)。老大、老二、老三時不時走來走去,拿眼睛瞟著隔著一層漁網或者坐在雪白的蘆席上的一個苗條的身子。他們的眼睛依然不缺乏愛慕,但是減少了幾分急切。


    老錫匠告誡十一子不要老往淖東頭跑,但是小錫匠還短不了要來。大娘、大嬸、姑娘、媳婦有舊壺翻新,總喜歡叫小錫匠來;從大淖過深巷上大街也要經過這裏,巧雲家門前的柳蔭是一個等待雇主的好地方。巧雲織席,十一子化錫,正好做伴。有時巧雲停下活計,幫小錫匠拉風箱。有時巧雲要回家看看她的殘廢爹,問他想不想吃煙喝水,小錫匠就壓住爐裏的火,幫她織一氣席。巧雲的手指劃破了(織席很容易劃破手,壓扁的蘆葦薄片,刀一樣地鋒快),十一子就幫她吮吸指頭肚子上的血。巧雲從十一子口裏知道他家裏的事:他是個獨子,沒有兄弟姐妹。他有一個老娘,守寡多年了。他娘在家給人家做針線,眼睛越來越不好,他很擔心她有一天會瞎……


    好心的大人路過時會想:這倒真是兩隻鴛鴦,可是配不成對。一家要招一個養老女婿,一家要接一個當家媳婦,弄不到一起。他們倆呢,隻是很願意在一處談談坐坐。都到歲數了,心裏不是沒有。隻是像一片薄薄的雲,飄過來,飄過去,下不成雨。


    有一天晚上,好月亮,巧雲到淖邊一隻空船上去洗衣裳(這裏的船泊定後,把漿拖到岸上,寄放在熟人家,船就拴在這裏,無人看管,誰都可以上去)。她正在船頭把身子往前傾著,用力涮著一件大衣裳,一個不知輕重的頑皮野孩子輕輕走到她身後,伸出兩手胳肢她的腰。她冷不防,一頭栽進了水裏。她本會一點水,但是一下子懵了。這幾天水又大,流很急。她掙紮了兩下,喊救人,接連喝了幾口水。她被水衝走了!正趕上十一子在炕房門外土坪上打拳,看見一個人衝了過來,頭發在水上漂著。他褪下鞋子,一猛子紮到水底,從水裏把她托了起來。


    十一子把她肚子裏的水控了出來,巧雲還是昏迷不醒。十一子隻好把她橫抱著,像抱一個嬰兒似的,把她送回去。她渾身是濕的,軟綿綿,熱乎乎的。十一子覺得巧雲緊緊挨著他,越挨越緊。十一子的心怦怦地跳。


    到了家,巧雲醒來了。(她早就醒來了!)十一子把她放在床上。巧雲換了濕衣裳(月光照出她的美麗的少女的身體)。十一子抓一把草,給她熬了半銚子薑糖水,讓她喝下去,就走了。


    巧雲起來關了門,躺下。她好像看見自己躺在床上的樣子。月亮真好。


    巧雲在心裏說:“你是個呆子!”


    她說出聲來了。


    不大一會兒,她也就睡死了。


    就在這一天夜裏,另外一個人,撥開了巧雲家的門。


    @五


    由輪船公司對麵的巷子轉東大街,往西不遠,有一個道士觀,叫作煉陽觀。現在沒有道士了,裏麵住了不到一營水上保安隊。這水上保安隊是地方武裝。他們名義上歸縣政府官轄,餉銀卻由縣商會開銷,水上保安隊的任務是下鄉剿土匪。這一帶土匪很多,他們搶了人,綁了票,大都藏匿在蘆蕩湖泊中的船上(這地方到處是水),如遇追捕,便於脫逃。因此,地方紳商覺得很需要成立一個特殊的武裝力量來對付這些成幫結夥的土匪。水上保安隊裝備是很好的。他們乘的船是“鐵板劃子”——船的三麵都有半人高、三四分厚的鐵板,子彈是打不透的。鐵板劃子就停在大淖岸邊,樣子很高傲。一有任務,就看見大兵們扛著兩挺水機關,用籮筐抬著多半筐子彈(子彈不用箱裝,卻使籮抬,頗奇怪),上了船,開走了。


    或七八天,或十天半月,他們得勝回來了(他們有鐵板劃子,又有水機關,對土匪有壓倒優勢,很少有傷亡)。鐵板劃子靠了岸,上岸列隊,由深巷,上大街,直奔縣政府。這隊伍是四列縱隊。前麵是號隊。這不到一營的人,卻有十二支號。一上大街,就“打打打滴打大打滴大打”,齊齊整整地吹起來。後麵是全隊弟兄,一律荷槍實彈。號隊之後,大隊之前的正中,是捉來的土匪。有時三個五個,有時隻有一個,都是五花大綁。這隊伍是很神氣的。最妙的是被綁著的土匪也一律都和著號音,步伐整齊,雄赳赳氣昂昂地走著。甚至值日官喊“一、二、三、四”,他們也隨著大聲地喊。大隊上街之前,要由地保事先通知沿街店鋪,凡有鳥籠的(有的店鋪是養八哥、畫眉的),都要收起來,因為土匪大哥看見不高興,這是他們忌諱的(他們到了縣政府,都下在大獄裏,看見籠中鳥,就無出獄希望了)。看看這樣的銅號放光,刺刀雪亮,還夾著幾個帶有傳奇色彩的土匪英雄的威武雄壯的隊伍,是這條街上的民眾的一件快樂事情。其快樂程度不下於看獅子、龍燈、高蹺、抬閣和僧道齊全、六十四杠的大出喪。


    除了下鄉辦差,保安隊的弟兄們沒有什麽事。他們除了把兩挺水機關扛到大淖邊突突地打兩梭(把淖岸上的泥土打得簌簌地往下掉),平常是難得出操、打野外的。使人們感覺到這營把人的存在的,是這十二個號兵早晚練號。早晨八九點鍾,下午四五點鍾,他們就到大淖邊來了。先是拔長音,然後各自吹幾段,最後是合吹進行曲、三環號(他們吹三環號隻是吹著玩,因為從來沒有接受檢閱的時候)。吹完號,就解散,想幹什麽幹什麽。有的,就輕手輕腳,走進一家的門外,咳嗽一聲,隨著,走了進去,門就關起來了。


    這些號兵大都衣著整齊,幹淨愛俏。他們除了吹吹號,整天無事幹,有的是閑空。他們的錢來得容易,——餉錢倒不多,但每次下鄉,總有犒賞;有時與土匪遭遇,雙方談條件,也常從對方手中得到一筆錢,手麵很大方,花錢不在乎。他們是保護地方紳商的軍人,身後有靠山,即或出一點什麽事,誰也無奈他何。因此,這些大爺就覺得不風流風流,實在對不起自己,也辜負了別人。


    十二個號兵,有一個號長,姓劉,大家都叫他劉號長。這劉號長前後跟大淖幾家的媳婦都很熟。


    撥開巧雲家的門的,就是這個號長!


    號長走的時候留下十塊錢。


    這種事在大淖不是第一次發生。巧雲的殘廢爹當時就知道了。他拿著這十塊錢,隻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鄰居們知道了,姑娘、媳婦並未多議論,隻罵了一句:“這個該死的!”


    巧雲破了身子,她沒有淌眼淚,更沒有想到跳到淖裏淹死。人生在世,總有這麽一遭!隻是為什麽是這個人?真不該是這個人!怎麽辦?拿把菜刀殺了他?放火燒了煉陽觀?不行!她還有個殘廢爹。她怔怔地坐在床上,心裏亂糟糟的。她想起該起來燒早飯了。她還得結網,織席,還得上街。她想起小時候上人家看新娘子,新娘子穿了一雙粉紅的緞子花鞋。她想起她的遠在天邊的媽。她記不得媽的樣子,隻記得媽用一個筷子頭蘸了胭脂給她點了一點眉心紅。她拿起鏡子照照,她好像第一次看清楚自己的模樣。她想起十一子給她吮手指上的血,這血一定是鹹的。她覺得對不起十一子,好像自己做錯了什麽事。她非常失悔:沒有把自己給了十一子!


    她的這個念頭越來越強烈。這個號長來一次,她的念頭就更強烈一分。


    水上保安隊又下鄉了。


    一天,巧雲找到十一子,說:“晚上你到大淖東邊來,我有話跟你說。”


    十一子到了淖邊。巧雲踏在一隻“鴨撇子”上(放鴨子用的小船,極小,僅容一人。這是一隻公船,平常就拴在淖邊。大淖人誰都可以撐著它到沙洲上挑蔞蒿,割茅草,揀野鴨蛋),把篙子一點,撐向淖中央的沙洲,對十一子說:“你來!”


    過了一會兒,十一子泅水到了沙洲上。


    他們在沙洲的茅草叢裏一直待到月到中天。


    月亮真好啊!


    @六


    十一子和巧雲的事,師兄們都知道,隻瞞著老錫匠一個人。他們偷偷地給他留著門,在門窩子裏倒了水(這樣推門進來沒有聲音)。十一子常常到天快亮的時候才回來。有一天,又是這時候才推開門。剛剛要鑽被窩,聽見老錫匠說:


    “你不要命啦!”


    這種事情怎麽瞞得住人呢?終於,傳到劉號長的耳朵裏。其實沒有人跟他嚼舌頭,劉號長自己還不知道?巧雲看見他都討厭,她的全身都是冷淡的。劉號長咽不下這口氣。本來,他跟巧雲又沒有拜過堂,完過花燭,閑花野草,斷了就斷了。可是一個小錫匠,奪走了他的人,這丟了當兵的臉。太歲頭上動土,這還行!這種事從來沒有發生過。連保安隊的弟兄也都覺得麵上無光,在人前矬了一截。他是隻許自己在別人頭上拉屎撒尿,不許別人在他臉上濺一星唾沫的。若是閉著眼過去,往後,保安隊的人還混不混了?


    有一天,天還沒亮,劉號長帶了幾個弟兄,踢開巧雲家的門,從被窩裏拉起了小錫匠,把他捆了起來。把黃海蛟、巧雲的手腳也都捆了,怕他們去叫人。


    他們把小錫匠弄到泰山廟後麵的墳地裏,一人一根棍子,摟頭蓋臉地打他。


    他們要小錫匠卷鋪蓋走人,回他的興化,不許再留在大淖。


    小錫匠不說話。


    他們要小錫匠答應不再走進黃家的門,不挨巧雲的身子。


    小錫匠還是不說話。


    他們要小錫匠告一聲饒,認一個錯。


    小錫匠的牙咬得緊緊的。


    小錫匠的硬錚把這些向來是橫著膀子走路的家夥惹怒了,“你這樣硬!打不死你!”——“打”,七八根棍子風一樣、雨一樣打在小錫匠的身子。


    小錫匠被他們打死了。


    錫匠們聽說十一子被保安隊的人綁走了,他們四處找,找到了泰山廟。


    老錫匠用手一探,十一子還有一絲悠悠氣。老錫匠叫人趕緊去找陳年的尿桶。他經驗過這種事,打死的人,隻有喝了從桶裏刮出來的尿堿,才有救。


    十一子的牙關咬得很緊,灌不進去。


    巧雲捧了一碗尿堿湯,在十一子的耳邊說:“十一子,十一子,你喝了!”


    十一子微微聽見一點聲音,他睜了睜眼。巧雲把一碗尿堿湯灌進了十一子的喉嚨。


    不知道為什麽,她自己也嚐了一口。


    錫匠們摘了一塊門板,把十一子放在門板上,往家裏抬。


    他們抬著十一子,到了大淖東頭,還要往西走。巧雲攔住了:


    “不要。抬到我家裏。”


    老錫匠點點頭。


    巧雲把屋裏存著的漁網和蘆席都拿到街上賣了,買了七厘散,醫治十一子身子裏的瘀血。


    東頭的幾家大娘、大嬸殺了下蛋的老母雞,給巧雲送來了。


    錫匠們湊了錢,買了人參,熬了參湯。


    挑夫,錫匠,姑娘,媳婦,川流不息地來看望十一子。他們把平時在辛苦而單調的生活中不常表現的熱情和好心都拿出來了。他們覺得十一子和巧雲做的事都很應該,很對。大淖出了這樣一對年輕人,使他們覺得驕傲。大家的心喜洋洋,熱乎乎的,好像在過年。


    劉號長打了人,不敢再露麵。他那幾個弟兄也都躲在保安隊的隊部裏不出來。保安隊的門口加了雙崗。這些好漢原來都是一窩“草雞”!


    錫匠們開了會。他們向縣政府遞了呈子,要求保安隊把姓劉的交出來。


    縣政府沒有答複。


    錫匠們上街遊行。這個遊行隊伍是很多人從未見過的。沒有旗子,沒有標語,就是二十來個錫匠挑著二十來副錫匠擔子,在全城的大街上慢慢地走。這是個沉默的隊伍,但是非常嚴肅。他們表現出不可侵犯的威嚴和不可動搖的決心。這個帶有中世紀行幫色彩的遊行隊伍十分動人。


    遊行繼續了三天。


    第三天,他們舉行了“頂香請願”。二十來個錫匠,在縣政府照壁前坐著,每人頭上用木盤頂著一爐熾旺的香。這是一個古老的風俗:民有沉冤,官不受理,被逼急了的百姓可以用香火把縣大堂燒了,據說這不算犯法。


    這條規矩不載於《六法全書》,現在不是大清國,縣政府可以不理會這種“陋習”。但是這些錫匠是橫了心的,他們當真幹起來,後果是嚴重的。縣長邀請縣裏的紳商商議,一致認為這件事不能再不管。於是由商會會長出麵,約請了有關的人:一個承審——作為縣長代表,保安隊的副官,老錫匠和另外兩個年長的錫匠,還有代表挑夫的黃海龍,四鄰見證,——賣眼鏡的寶應人,賣天竺筷的杭州人,在一家大茶館裏舉行會談,來“了”這件事。


    會談的結果是:小錫匠養傷的藥錢由保安隊負擔(實際是商會拿錢),劉號長驅逐出境。由劉號長畫押具結。老錫匠覺得這樣就給錫匠和挑夫都掙了麵子,可以見好就收了。隻是要求在劉某人的甘結上寫上一條:如果他再踏進縣城一步,任憑老錫匠一個人把他收拾了!


    過了兩天,劉號長就由兩個弟兄持槍護送,悄悄地走了。他被調到三垛去當了稅警。


    十一子能進一點飲食,能說話了。巧雲問他:


    “他們打你,你隻要說不再進我家的門,就不打你了,你就不會吃這樣大的苦了。你為什麽不說?”


    “你要我說麽?”


    “不要。”


    “我知道你不要。”


    “你值麽?”


    “我值。”


    “十一子,你真好!我喜歡你!你快點好。”


    “你親我一下,我就好得快。”


    “好,親你!”


    巧雲一家有了三張嘴。兩個男的不能掙錢,但要吃飯。大淖東頭的人家都沒有積蓄,也沒有什麽東西可以變賣典押。結漁網,打蘆席,都不能當時見錢。十一子的傷一時半會不會好,日子長了,怎麽過呢?巧雲沒有經過太多考慮,把爹用過的籮筐找出來,磕磕塵土,就去挑擔掙“活錢”去了。姑娘媳婦都很佩服她。起初她們怕她挑不慣,後來看她腳下很快,很勻,也就放心了。從此,巧雲就和鄰居的姑娘媳婦在一起,挑著紫紅的荸薺、碧綠的菱角、雪白的連枝藕,風擺柳似的穿街過市,發髻的一側插著大紅花。她的眼睛還是那麽亮,長睫毛忽閃忽閃的。但是眼神顯得更深沉,更堅定了。她從一個姑娘變成了一個很能幹的小媳婦。


    十一子的傷會好麽?


    會。


    當然會!


    故裏雜記


    @李三


    李三是地保,又是更夫。他住在土地祠。土地祠每坊都有一個。“坊”後來改稱為保了。隻有死了人,和尚放焰口,寫疏文,寫明死者籍貫,還沿用舊稱:“南贍部洲某省某縣某坊信士某某……”雲雲。疏文是寫給陰間的公事。大概陰間還沒有改過來。土地是陰間的保長。其職權範圍與陽間的保長相等,不能越界理事,故稱“當坊土地”。李三所管的,也隻是這一坊之事。出了本坊,哪怕隻差一步,不論出了什麽事,死人失火,他都不問。一個坊或一個保的疆界,保長清楚,李三也清楚。


    土地祠是俗稱,正名是“福德神祠”。這四個字刻在廟門的磚額上,藍地金字。這是個很小的廟。外麵原有兩根旗杆。西邊的一根有一年教雷劈了(這雷也真怪,把旗杆劈得粉碎,劈成了一片一片一尺來長的細木條),隻剩東邊的一根了。進門有一個門道,兩邊各有一間耳房。東邊的,住著李三。西邊的一間,租給了一個賣糜飯餅子的。——糜飯餅子是米粥搗成糜,發酵後在一個平鍋上烙成的,一麵焦黃,一麵是白的,有一點酸酸的甜味。再往裏,過一個兩步就跨過的天井,便是神殿。迎麵塑著土地老爺的神像。神像不大,比一個常人還小一些。這土地老爺是單身,——不像鄉下的土地廟裏給他配一個土地奶奶。是一個笑眯眯的老頭,一嘴的白胡子。頭戴員外巾,身穿藍色道袍。神像前是一個很狹的神案。神案上有一具鐵製蠟燭架,橫列一排燭釺,能插二十來根蠟燭。一個瓦香爐。神案前是一個收香錢的木櫃。木櫃前留著幾尺可供磕頭的磚地。如此而已。


    李三同時又是廟祝。廟祝也沒有多少事。初一、十五,把土地祠裏外打掃一下,準備有人來進香。過年的時候,把兩個“燈對子”找出來,掛在廟門兩邊。燈對子是長方形的紙燈,裏麵是木條釘成的框子,外糊白紙,上書大字,一邊是“風調雨順”,一邊是“國泰民安”。燈對子裏有橫隔,可以點蠟燭。從正月初一,一直點到燈節。這半個多月,土地祠門前明晃晃的,很有點節日氣氛。這半個月,進香的也多。每逢香期,到了晚上,李三就把收香錢的櫃子打開,把香錢倒出來,一五一十地數一數。


    偶爾有人來賭咒。兩家為一件事分辨不清,——常見的是東家丟了東西,懷疑是西家偷了,兩家對罵了一陣,就各備一份香燭到土地祠來賭咒。兩個人同時磕了頭,一個說:“土地老爺在上,若是某某偷了我的東西,就叫他現世現報!”另一個說:“土地老爺在上,我若做了此事,就叫我家死人失天火!他誣賴我,也一樣!”咒已賭完,各自回家。李三就把隻點了小半截的蠟燭吹滅,拔下,收好,備用。


    李三最高興的事,是有人來還願。坊裏有人家出了事,例如老人病重,或是孩子出了天花,就到土地祠來許願。老人病好了,孩子天花出過了,就來還願。儀式很隆重:給菩薩“掛匾”——送一塊橫寬二三尺的紅布匾,上寫四字:“有求必應。”滿爐的香,紅蠟燭把鐵架都插滿了(這種蠟燭很小,隻二寸長,叫作“小牙”)。最重要的是:供一個豬頭。因此,誰家許了願,李三就很關心,隨時打聽。這是很容易打聽到的。老人病好,會出來扶杖而行。孩子出了天花,在衣領的後麵就會縫一條二指寬三寸長的紅布,上寫“天花已過”。於是李三就滿懷希望地等著。這豬頭到了晚上,就進了李三的砂罐了。一個七斤半重的豬頭,夠李三消受好幾天。這幾天,李三的臉上隨時都是紅噴噴的。


    地保所管的事,主要的就是死人失火。一般人家死了人,他是不管的,他管的是無後的孤寡和“路倒”。一個孤寡老人死在床上,或是哪裏發現一具無名男屍,在本坊地界,李三就有事了:拿了一個捐簿,到幾家殷實店鋪去化錢。然後買一口薄皮棺材裝殮起來;省事一點,就用蘆席一卷,草繩一捆(這有個名堂,叫作“萬字紋的棺材,三道紫金箍”),用一把鋤頭背著,送到亂葬崗去埋掉。因此本地流傳一句罵人的話:“叫李三把你背出去吧!”李三很願意本坊常發生這樣的事,因為募化得來的錢怎樣花銷,是誰也不來查賬的。李三拿埋葬費用的餘數來喝酒,實在也在情在理,沒有什麽說不過去。這種事,誰願承攬,就請來試試!哼,你以為這幾杯酒喝到肚裏容易呀!不過,為了心安理得,無愧於神鬼,他在埋了死人後,照例還為他燒一陌紙錢,磕三個頭。


    李三瘦小幹枯,精神不足,拖拖遝遝,迷迷瞪瞪,隨時總像沒有睡醒,——他夜晚打更,白天辦事,睡覺也是斷斷續續的,看見他時他也真是剛從床上爬起來一會兒,想不到有時他竟能跑得那樣快!那是本坊有了火警的時候。這地方把失火叫成“走水”,大概是諱言火字,所以反說著了。一有人家走水,李三就拿起他的更鑼,用一個鑼棒使勁地敲著,沒命地飛跑,嘴裏還大聲地嚷叫:“xx巷x家走水啦!xx巷x家走水啦!”一坊失火,各坊的水龍都要來救,所以李三這回就跑出坊界,繞遍全城。


    李三希望人家失火麽?哎,話怎麽能這樣說呢!換一個說法:他希望火不成災,及時救滅。火滅之後,如果這一家損失不大,他就跑去道喜:“恭喜恭喜,越燒越旺!”如果這家燒得片瓦無存,他就去向幸免殃及的四鄰去道喜:“恭喜恭喜,土地菩薩保佑!”他還會說:火勢沒有蔓延,也多虧水龍來得快。言下之意也很清楚:水龍來得快,是因為他沒命地飛跑。聽話的人並不是傻子。他飛跑著敲鑼報警,不會白跑,總是能拿到相當可觀的酒錢的。


    地保的另一項職務是管叫花子。這裏的花子有兩種,一種是專趕各廟的香期的。初一、十五,各廟都有人進香。逢到菩薩生日(這些菩薩都有一個生日,不知是怎麽查考出來的),香火尤盛。這些花子就從廟門、甬道,一直到大殿,密密地跪了兩排。有的裝作瞎子,有的用蠟燭油畫成爛腿(畫得很像),“老爺太太”不住地喊叫。進香的信女們就很自覺地把銅錢丟在他們麵前破瓢裏,她們認為把錢給花子,是進香儀式的一部分,不如此便顯得不虔誠。因此,這些花子要到的錢是不少的。這些虔誠的香客大概不知道花子的黑話。花子彼此相遇,不是問要了多少錢,而說是“喚了多少狗”!這種花子是有幫的,他們都住在船上。每年還做花子會,很多花子船都集中在一起,也很熱鬧。這一種在幫的花子李三惹不起,他們也不礙李三的事,井水不犯河水。李三能管的是串街的花子。串街要錢的,他也隻管那種隻會伸著手賴著不走的軟弱疲賴角色。李三提了一根竹棍,看見了,就舉起竹棍大喝一聲:“去去去!”有三等串街的他不管。一等是唱道情的。這是斯文一脈,穿著破舊長衫,念過兩句書,又和呂洞賓、鄭板橋有些瓜葛。店鋪裏等他唱了幾句“老漁翁,一釣竿”,就會往櫃台上丟一個銅板。他們是很清高的,取錢都不用手,隻是用兩片簡板一夾,咚的一聲丟在漁鼓筒裏。另外兩等,一是耍青龍(即耍蛇)的,一是吹筒子的。耍青龍的弄兩條菜花蛇盤在脖子裏,蛇信子簌簌地直探。吹筒子的吹一個外麵包了火赤練蛇皮的竹筒,“布——嗚!”聲音很難聽,樣子也難看。他們之一要是往店堂一站,半天不走,這家店鋪就甭打算做生意了:女人、孩子都嚇得遠遠地繞開走了。照規矩(不知是誰定的規矩),這兩等,李三是有權趕他們走的。然而他偏不趕,隻是在一個背人處把他們攔住,向他們索要例規。討價還價,照例要爭執半天。雙方會談的地方,最多的是官茅房——公共廁所。


    地保當然還要管緝盜。誰家失竊,首先得叫李三來。李三先看看小偷進出的路徑。是撬門,是挖洞,還是爬牆。按律(哪朝的律呢):如果案發,撬門罪最重,隻下明火執仗一等。挖洞次之。爬牆又次之。然後,叫本家寫一份失單。事情就完了。如果是爬牆進去偷的,他還不會忘了把小偷爬牆用的一根船篙帶走。——小偷爬牆沒有帶梯子的,隻是從河邊船上抽一根竹篙,上麵綁十來個稻草疙瘩,戧在牆邊,踩著草瘩疙就進去了。偷完了,照例把這根竹篙靠在牆外。這根船篙不一會就會有失主到土地祠來贖。——“交二百錢,拿走!”


    丟失衣物的人家,如果對李三說,有幾件重要的東西,本家願出錢贖回,過些日子,李三真能把這些贓物追回來。但是是怎樣追回來的,是什麽人偷的,這些事是不作興問的。這也是規矩。


    李三打更。左手拿著竹梆,吊著鑼,右手鑼槌。


    篤,鐺。定更。


    篤,篤;鐺——鐺。二更。


    篤,篤,篤;鐺鐺——鐺。三更。


    三更以後,就不打了。


    打更是為了防盜。但是人家失竊,多在四更左右,這時天最黑,人也睡得最死。李三打更,時常也裝腔作勢嚇唬人:“看見了,看見了!往哪裏躲!樹後頭!牆旮旯!……”其實他什麽也沒看見。


    一進臘月,李三在打更時添了一個新項目,喊:“小心火燭”(3):


    “歲尾年關,——小心火燭!——


    “火塘撲熄,——水缸上滿!——


    “老頭子老太太,銅爐子撂遠些(4)——!


    “屋上瓦響,莫疑貓狗,起來望望——!


    “歲尾年關,小心火燭……”


    店鋪上了板,人家關了門,外麵很黑,西北風嗚嗚地叫著,李三一個人,腰裏別著一個白紙燈籠,大街小巷,拉長了聲音,有板有眼,有腔有調地喊著,聽起來有點淒慘。人們想到:一年又要過去了。又想:李三也不容易,怪難為他。


    沒有死人,沒有失火,沒人還願,沒人家挨偷,李三這幾天的日子委實過得有些清淡。他拿著鑼、梆,很無聊地敲著三更:


    “篤,篤,篤;鐺,鐺——鐺!”


    一邊敲,一邊走,走到了河邊。一隻船上有一支很結實的船篙在船幫外麵別著,他一伸手,抽了出來,夾在胳肢窩裏回身便走。他還不緊不慢地敲著:


    “篤,篤,篤;鐺,鐺——鐺!”


    不想船篙帶不動了,篙子的後梢被一隻很有勁的大手攥住了。


    李三原想把船篙帶到土地祠,明天等這個弄船的拿錢來贖。能弄二百錢,也能喝四兩。不想這船家剛剛起來撒過尿,躺下還沒有睡著。他聽到有人抽篙子,爬出艙口一看,是李三!


    “好,李三!你偷篙子!”


    “莫喊!莫喊!”


    李三不是很要臉麵的人,但是一個地保偷東西,而且叫人當場捉住,總不大好看。


    “你認打認罰?”


    “認罰!認罰!罰多少?”


    “罰二百錢!”


    李三老是罰鄉下人的錢。誰在街上挑糞,濺出了一點,“罰!二百錢!”誰在不該撒尿的地方撒了尿,“罰!二百錢!”沒有想到這回被別人罰了。李三挨罰,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


    @榆樹


    侉奶奶住到這裏一定已經好多年了,她種的八棵榆樹已經很大了。


    這地方把徐州以北說話帶山東口音的人都叫作侉子。這縣裏有不少侉子。他們大都住在運河堤下,拉纖,推獨輪車運貨(運得最多的是河工所用石頭),碾石頭粉(石頭碾細,供修大船的和麻絲桐油和在一起填塞船縫),烙鍋盔(這種幹厚棒硬的麵餅也主要是賣給侉子吃),賣牛雜碎湯(本地人也有專門跑到運河堤上去嚐嚐這種異味的)……


    侉奶奶想必本是一個侉子的家屬,她應當有過一個丈夫,一個侉老爹。她的丈夫哪裏去了呢?死了?還是“販了桃子”——扔下她跑了?不知道。她丈夫姓什麽?她姓什麽?很少人知道。大家都叫她侉奶奶。大人、小孩,窮苦人、有錢的,都這樣叫。倒好像她就姓侉似的。


    侉奶奶怎麽會住到這樣一個地方來呢?(這附近住的都是本地人,沒有另外一家侉子)她是哪年搬來的呢?你問附近的住戶,他們都回答不出,隻是說:“啊,她一直就在這裏住。”好像自從盤古開天地,這裏就有一個侉奶奶。


    侉奶奶住在一個巷子的外麵。這巷口有一座門,大概就是所謂裏門。出裏門,有一條磚鋪的街,伸向越塘,轉過螺螄壩,奔臭河邊,是所謂後街。後街邊有人家。侉奶奶卻又住在後街以外。巷口外,後街邊,有一條很寬的陰溝,正街的陰溝水都流到這裏,水色深黑,發出各種氣味,藍靛的氣味、豆腐水的氣味、做草紙的紙漿氣味。不知道為什麽,聞到這些氣味,叫人感到憂鬱。經常有鄉下人,用一個接了長柄的洋鐵罐,把陰溝水一罐一罐刮起來,倒在木桶裏(這是很好的肥料),刮得溝底嘎啦嘎啦地響。跳過這條大陰溝,有一片空地。侉奶奶就住在這片空地裏。


    侉奶奶的家是兩間草房。獨門獨戶,四邊不靠人家,孤零零的。她家的後麵,是一帶圍牆。圍牆裏麵,是一家香店的作坊,香店老板姓楊。香是像壓餄餎似的擠出來的。擠的時候還會發出“蓬——”的一聲。侉奶奶沒有去看過師傅做香,不明白這聲音是怎樣弄出來的。但是她從早到晚就一直聽著這種很深沉的聲音。隔幾分鍾一聲,“蓬——蓬——蓬——”。圍牆有個門,從門口往裏看,便可看到一扇一扇像鐵紗窗似的曬香的棕繃子,上麵整整齊齊平鋪著兩排黃色的線香。侉奶奶門前,一眼望去,有一個海潮庵。原來不知是住和尚還是住尼姑的,多年來沒有人住,廢了。再往前,便是從越塘流下來的一條河。河上有一座小橋。侉奶奶家的左右都是空地。左邊長了很高的草。右邊是侉奶奶種的八棵榆樹。


    侉奶奶靠給人家納鞋底過日子。附近幾條巷子的人家都來找她,拿了舊布(間或也有新布)、袼褙(本地叫作“骨子”)和一張紙剪的鞋底樣。侉奶奶就按底樣把舊布、袼褙剪好,“做”一“做”(粗縫幾針),然後就坐在門口小板凳上納。紮一錐子,納一針,“哧啦——哧啦”。有時把錐子插在頭發裏“光”一“光”(讀去聲)。侉奶奶手勁很大,納的針腳很緊,她納的底子很結實,大家都願找她納。也不講個價錢。給多,給少,她從不爭。多少人穿過她納的鞋底啊!


    侉奶奶一清早就坐在門口納鞋底。她不點燈。燈碗是有一個的,房頂上也掛著一束燈草。但是燈碗是幹的,那束燈草都發黃了。她睡得早,天上一見星星,她就睡了。起得也早。別人家的煙筒才冒出燒早飯的炊煙,侉奶奶已經納好半隻鞋底。除了下雨下雪,她很少在屋裏(她那屋裏很黑),整天都坐在門外紮錐子,抽麻線。有時眼酸了,手困了,就停下來四麵看看。


    正街上有一家豆腐店,有一頭牽磨的驢。每天上下午,豆腐店的一個孩子總牽驢到侉奶奶的榆樹下打滾。驢乏了,一滾,再滾,總是翻不過去。滾了四五回,哎,翻過去了。驢打著響鼻,渾身都輕鬆了。侉奶奶原來直替這驢在心裏攢勁;驢翻過了,侉奶奶也替它覺得輕鬆。


    街上的,巷子裏的孩子常上侉奶奶門前的空地上來玩。他們在草窩裏捉螞蚱,捉油葫蘆。捉到了,就拿給侉奶奶看。“侉奶奶,你看!大不大?”侉奶奶必很認真地看一看,說:“大。真大!”孩子玩一會兒,又轉到別處去玩了,或沿河走下去,或過橋到對岸遠遠的一個道士觀去看放生的烏龜。孩子的媽媽有時來找孩子(或家裏來了親戚,或做得了一件新衣要他回家試試),就問侉奶奶:“看見我家毛毛了麽?”侉奶奶就說:“看見咧,往東咧。”或“看見咧,過河咧。”……


    侉奶奶吃得真是苦。她一年到頭喝粥。三頓都是粥。平常是她到米店買了最糙最糙的米來煮。逢到粥廠放粥(這粥廠是官辦的,門口還掛一塊牌:xx縣粥廠),她就提了一個“  子”(小水桶)去打粥。這一天,她就自己不開火倉了,喝這粥。粥廠裏打來的粥比侉奶奶自己煮的要白得多。侉奶奶也吃菜。她的“菜”是她自己醃的紅胡蘿卜。啊呀,那叫鹹,比鹽還鹹,鹹得發苦!——不信你去嚐一口看!


    隻有她的侄兒來的那一天,才變一變花樣。


    侉奶奶有一個親人,是她的侄兒。過繼給她了,也可說是她的兒子。名字隻有一個字,叫個“牛”。牛在運河堤上賣力氣,也拉纖,也推車,也碾石頭。他隔個十天半月來看看他的過繼的娘。他的家口多,不能給娘帶什麽,隻帶了三斤重的一塊鍋盔。娘看見牛來了,就上街,到賣熏燒的王二的攤子上切二百錢豬頭肉,用半張荷葉托著。另外,還忘不了買幾根大蔥,半碗醬。娘倆就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頓山東飽飯。


    侉奶奶的八棵榆樹一年一年地長大了。香店的楊老板幾次托甲長丁裁縫來探過侉奶奶的口風,問她賣不賣。榆皮,是做香的原料。——這種事由買主親自出麵,總不合適。老街舊鄰的,總得有個居間的人出來說話。這樣要價、還價,才有餘地。丁裁縫來一趟,侉奶奶總是說:“樹還小咧,叫它再長長。”


    人們私下議論:侉奶奶不賣榆樹,她是指著它當棺材本哪。


    榆樹一年一年地長。侉奶奶一年一年地活著,一年一年地納鞋底。


    侉奶奶的生活實在是平淡之至。除了看驢打滾,看孩子捉螞蚱、捉油葫蘆,還有些什麽值得一提的事呢?——這些捉螞蚱的孩子一年比一年大。侉奶奶納他們穿的鞋底,尺碼一年比一年放出來了。


    值得一提的有:


    有一年,楊家香店的作坊接連著了三次火,查不出起火原因。人說這是“狐火”,是狐狸用尾巴蹭出來的。於是在香店作坊的牆外蓋了一個三尺高的“狐仙廟”,常常有人來燒香。著火的時候,滿天通紅,烏鴉亂飛亂叫,火光照著侉奶奶的八棵榆樹也是通紅的,像是火樹一樣。


    有一天,不知怎麽發現了海潮庵裏藏著一窩土匪。地方保安隊來捉他們。裏麵往外打槍,外麵往裏打槍,乒乒乓乓。最後是有人獻計用火攻,——在庵外牆根堆了稻草,放火燒!土匪吃不住勁,隻好把槍丟出,舉著手出來就擒了。海潮庵就在侉奶奶家前麵不遠,兩邊開仗的情形,她看得清清楚楚。她很奇怪,離得這麽近,她怎麽就不知道庵裏藏著土匪呢?


    這些,使侉奶奶留下深刻印象,然而與她的生活無關。


    使她的生活發生一點變化的是:——


    有一個鄉下人趕了一頭水牛進城,牛老了,他要把它賣給屠宰場去。這牛走到越塘邊,說什麽也不肯走了,跪著,眼睛裏吧嗒吧嗒直往下掉淚。圍了好些人看。有人報給甲長丁裁縫。這是發生在本甲之內的事,丁甲長要是不管,將為人神不喜。他出麵求告了幾家吃齋念佛的老太太,湊了牛價,把這頭老牛買了下來,作為老太太們的放生牛。這牛誰來養呢?大家都覺得交侉奶奶養合適。丁甲長對侉奶奶說,這是一甲人信得過她,侉奶奶就答應下了。這養老牛還有一筆基金(牛總要吃點幹草呀),就交給侉奶奶放印子。從此侉奶奶就多了幾件事:早起把牛放出來,盡它到草地上去吃青草。青草沒有了,就喂它吃幹草。一早一晚,牽到河邊去飲。傍晚拿了收印子錢的折子,沿街串鄉去收印子。晚上,牛就和她睡在一個屋裏。牛臥著,安安靜靜地倒嚼,侉奶奶可覺得比往常累得多。她覺得骨頭疼,半夜了,還沒有睡著。


    不到半年,這頭牛老死了。侉奶奶把放印子的折子交還丁甲長,還是整天坐在門外納鞋底。


    牛一死。侉奶奶也像老了好多。她時常病病歪歪的,連粥都不想吃,在她的黑洞洞的草屋裏躺著。有時出來坐坐,扶著門框往外走。


    一天夜裏下大雨。瓢潑大雨不停地下了一夜。很多人家都進了水。丁裁縫怕侉奶奶家也進了水了,她屋外的榆樹都浸在水裏了。他赤著腳走過去,推開侉奶奶的門一看:侉奶奶死了。


    丁裁縫派人把她的侄子牛叫了來。


    得給侉奶奶辦後事呀。侉奶奶沒有留下什麽錢,牛也拿不出錢,隻有賣榆樹。


    丁甲長找到楊老板。楊老板倒很仁義,說是先不忙談榆樹的事,這都好說,由他先墊出一筆錢來,給侉奶奶買一身老衣,一副杉木棺材,把侉奶奶埋了。


    侉奶奶安葬以後,榆樹生意也就談妥了。楊老板雇了人來,咯嗤咯嗤,把八棵榆樹都放倒了。新鋸倒的榆樹,發出很濃的香味。


    楊老板把八棵榆樹的樹皮剝了,把樹幹賣給了木器店。據人了解,他賣的八棵樹幹的錢就比他墊出和付給牛的錢還要多。他等於白得了八張榆樹皮,又撈了一筆錢。


    @魚


    臭水河和越塘原是連著的。不知從哪年起,螺螄壩以下淤塞了,就隔斷了。風和人一年一年把幹土爛草往河槽裏填,河槽變成很淺了。不過舊日的河槽依然可以看得出來。兩旁的柳樹還能標出原來河的寬度。這還是一條河,一條沒有水的幹河。


    幹河的北岸種了菜。南岸有幾戶人家。這幾家都是做嫁妝的,主要是做嫁妝之中的各種盆桶,腳盆、馬桶、  子。這些盆桶是街上嫁妝店的訂貨,他們並不賣門市。這幾家隻是本錢不大,材料不多的作坊。這幾家的大人、孩子,都是做盆桶的工人。他們整天在門外柳樹下鋸、刨。他們使用的刨子很特別。木匠使刨子是往前推,桶匠使刨子是往後拉。因為盆桶是圓的,這麽使才方便。這種刨子叫作刮刨。盆桶成型後,要用砂紙打一遍,然後上漆。上漆之前,先要用豬血打一道底子。刷了豬血,得晾幹。因此老遠地就看見幹河南岸,綠柳蔭中排列著好些通紅的盆盆桶桶,看起來很熱鬧,畫出了這幾家作坊的一種忙碌的興旺氣象。


    桶匠有本錢,有手藝,在越塘一帶,比起那些完全靠力氣吃飯的挑夫、轎夫要富足一些。和殺豬的龐家就不能相比了。


    從侉奶奶家旁邊向南伸出的後街到往螺螄壩方向,拐了一個直角。龐家就在這拐角處,門朝南,正對越塘。他家的地勢很高,從街麵到屋基,要上七八層台階。房屋在這一片算是最高大的。房屋蓋起的時間不久,磚瓦木料都還很新。檁粗板厚,瓦密磚齊。兩邊各有兩間臥房,正中是一個很寬敞的穿堂。坐在穿堂裏,可以清清楚楚看到越塘邊和淤塞的舊河交接處的一條從南到北的土路,看到越塘的水,和越塘對岸的一切,眼界很開闊。這前麵的新房子是住人的。養豬的豬圈,燒水、殺豬的場屋都在後麵。


    龐家兄弟三個,各有分工。老大經營擘畫,總管一切。老二專管各處收買生豬。他們家不買現成的肥豬,都是買半大豬回來自養。老二帶一個夥計,一趟能趕二三十頭豬回來。因為殺的豬多,他經常要外出。殺豬是老三的事,——當然要有兩個下手夥計。每天五更頭,東方才現一點魚肚白,這一帶人家就聽到豬尖聲嚎叫,知道龐家殺豬了。豬殺得了,放了血,在殺豬盆裏用開水燙透,吹氣,刮毛。殺豬盆是一種特製的長圓形的木盆,盆幫很高。二百來斤的豬躺在裏麵,富富有餘。殺幾頭豬,沒有一定,按時令不同。少則兩頭,多則三頭四頭,到年下人家醃肉時就殺得更多了。因此龐家有四個極大的木盆,幾個夥計同時動手洗刮。


    這地方不興叫屠戶,也不叫殺豬的,大概嫌這種叫法不好聽,大都叫“開肉案子的”。“開”肉案子,就是掌櫃老板一流,顯得身份高了。龐家肉案子生意很好,因為一條東大街上隻有這一家肉案子。早起人進人出,剁刀響,銅錢響,票子響。不到晌午,幾片豬就賣得差不多了。這裏人一天吃的肉都是上午一次買齊,很少下午來割肉的。龐家肉案到午飯後,隻留一兩塊後臀硬肋等待某些家臨時來了客人的主顧,留一個人照顧著。一天的生意已經做完,店堂閑下來了。


    店堂閑下來了。別的肉案子,閑著就閑著吧。龐家的人可真會想法子。他們在肉案子的對麵,設了一道攔櫃,賣茶葉。茶葉和豬肉是兩碼事,怎麽能賣到一起去呢?——可是,又為什麽一定不能賣到一起去呢?東大街沒有一家茶葉店,要買茶葉就得走一趟北市口。有了這樣一個賣茶葉的地方,省走好多路。賣茶葉,有一個人盯著就行了。有時叫一個小夥計來支應。有時老大或老三來看一會兒。有時,龐家的三妯娌之一,也來店堂裏坐著,包包茶葉,收收錢。這半間店堂的茶葉店生意很好。


    龐家三弟兄一個是一個。老大穩重,老二幹練,老三是個文武全才。他們長得比別人高出一頭。老三尤其肥白高大。他下午沒事,常在越塘高空場上練石擔子、石鎖。他還會寫字,寫劉石庵體的行書。這裏店鋪都興裝著花槅子。槅子留出一方空白,可以貼字畫。別家都是請人寫畫的。龐家肉案子是龐老三自己寫的字。他大概很崇拜趙子龍。別人家槅心裏寫的是“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之類,他寫的都是《三國演義》裏讚趙子龍的詩。


    龐家這三個妯娌:一個賽似一個的漂亮,一個賽似一個的能幹。她們都非常勤快。天不亮就起來,燒水,煮豬食,喂豬。白天就坐在穿堂裏做針線。都是光梳頭,淨洗臉,穿得整整齊齊,頭上戴著金簪子,手上戴著麻花銀鐲。人們走到龐家門前,就覺得跟前一亮。


    到粥廠放粥,她們就一人拎一個  子去打粥。


    這不免會引起人們議論:“戴著金簪子去打粥!——侉奶奶打粥,你龐家也打粥?!”大家都知道,她們打了粥來是不吃的,——喂豬!因此,越塘、螺螄壩一帶人對龐家雖很羨慕並不親近。都覺得龐家的人太精了。龐家的人緣不算好。別人也知道,龐家人從心裏看不起別人,尤其是這三個女的。


    越塘邊發生了從未見過的奇事。


    這一年雨水特別大,臭水河的水平了岸,水都漫到後街街麵上來了。地方上的居民鋪戶共同商議,決定挖開螺螄壩,在淤塞的舊河槽挖一道溝,把臭水河的水引到越塘河裏去。這道溝隻兩尺寬。臭水河的水位比越塘高得多。水在溝裏流得像一支箭。


    流著,流著,一個在岸邊做桶的孩子忽然驚叫起來:


    “魚!”


    一條長有尺半的大鯉魚叭的一聲蹦到岸上來了。接著,一條,一條,又一條,鯉魚!鯉魚!鯉魚!


    不知從哪裏來的那麽多的鯉魚。它們戧著急水往上躥,不斷地蹦到岸上。桶店家的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都奔到溝邊來捉魚。有人搬了腳盆放在溝邊,等鯉魚往裏跳。大家約定,每家的盆,放在自己家門口,魚跳進誰家的盆算誰的。


    他們正在商議,龐家的幾個人搬了四個大殺豬盆,在水溝流入越塘入口處挨排放好了。人們小聲嘟囔:“真是手尖眼快啊!”但也沒有辦法。不是說誰家的盆放在誰家門口麽?龐家的盆是放在龐家的門口(當然他家門口到河槽還有一個距離),龐家殺豬盆又大,放的地方又好,魚直往裏跳。人們不滿意,但是好在家家的盆裏都不斷跳進魚來,人們不斷地歡呼,狂叫,簡直好像做著一個歡喜而又荒唐的夢,高興壓過了不平。


    這兩天,桶匠家家家吃魚,喝酒。這一輩子沒有這樣痛快地吃過魚。一麵開懷地嚼著魚肉,一麵還覺得天地間竟有這等怪事:魚往盆裏跳,實在不可思議。


    兩天後,臭水河的積水流泄得差不多了,螺螄壩重新堵上,溝裏沒有水了,也沒有魚了,岸上到處是魚鱗。


    龐家桶裏的魚最多。但是龐家這兩天沒有吃魚。他家吃的是魚子、魚髒。魚呢?這妯娌三個都把來用鹽揉了,肚皮裏撐一根蘆柴棍,一條一條掛在門口的簷下晾著,掛了一溜。


    把魚已經通通吃光了的桶匠走到龐家門前,一個對一個說:“真是魚有眼睛,誰家興旺,它就往誰家盆裏跳啊!”


    正在穿堂裏做針線的妯娌三個都聽見了。三嫂子抬頭看了二嫂子一眼,二嫂子看了大嫂子一眼,大嫂子又向兩個弟媳婦都看了一眼。她們低下頭來繼續做針線。她們的嘴角都掛著一種說不清的表情。是對自己的得意?是對別人的鄙夷?


    小學校的鍾聲


    ——茱萸小集之一


    瓶花收拾起台布上細碎的影子。瓷瓶沒有反光,溫潤而寂靜,如一個人的品德。瓷瓶此刻比它抱著的水要略微涼些。窗簾因為暮色渾染,沉沉靜垂。我可以開燈。開開燈,燈光下的花另是一個顏色。開燈後,燈光下的香氣會不會變樣子?可做的事好像都已做過了,我望望兩隻手,我該如何處置這個?我把它藏在頭發裏麽?我的頭發裏保存有各種氣味,自然它必也吸取了一點花香。我的頭發,黑的和白的。每一遊塵都帶一點香。我洗我的頭發,我洗頭發時也看見這瓶花。


    天黑了,我的頭發是黑的。黑的頭發傾瀉在枕頭上。我的手在我的胸上,我的呼吸振動我的手。我念了念我的名字,好像呼喚一個親昵朋友。


    小學校裏的歡聲和校園裏的花都溶解在靜沉沉的夜氣裏。那種聲音實在可見可觸,可以供諸瓶兒,一簇,又一簇。我聽見鍾聲,像一個比喻。我沒有數,但我知道它的疾徐,輕重,我聽出今天是西南風。這一下打在那塊鑄刻著校名年月的地方。校工老詹的汗把鍾繩弄得容易發潮了,他換了一下手。掛鍾的鐵索把兩棵大冬青樹幹拉近了點,因此我們更不明白地上的一片葉子是哪一棵上落下來的;它們的根胡已經彼此要嗬癢玩了吧。又一下,老詹的酒瓶沒有塞好,他想他的貓已經看見他的五香牛肉了。可是又用力一下秋千索子有點動,他知道那不是風。他笑了,兩個矮矮的影子分開了。這一下敲過一定完了,鍾繩如一條蛇在空中擺動,老詹偷偷地到校園裏去,看看校長寢室的燈,掐了一枝花,又小心又敏捷:今天有人因為愛這枝花而被罰清除花上的蚜蟲。“韻律和生命合成一體,如鍾聲。”我活在鍾聲裏。鍾聲同時在我生命裏。天黑了。今年我二十五歲。一種荒唐繼續荒唐的年齡。


    十九歲的生日熱熱鬧鬧地過了,可愛得像一種不成熟的文體,到處是希望。酒闌人散,廳堂裏隻剩餘一支紅燭,在銀燭台上。我應當夾一夾燭花,或是吹熄它,但我什麽也不做。一地明月。滿宮明月梨花白,還早得很。什麽早得很,十二點多了!我簡直像個女孩子。我的白圍巾就像個女孩子的。該睡了,明天一早還得動身。我的行李已經打好了,今天我大概睡那條大紅綾子被。


    一早我就上了船。


    弟弟們該起來上學去了。我其實可以晚點來,跟他們一齊吃早點,即使送他們到學校也不誤事。我可以聽見打預備鍾再走。


    靠著艙窗,看得見碼頭。堤岸上白白的,特別幹淨,風吹起鞭炮紙。賣餅的鋪子門板上錯了,從春聯上看得出來。誰,大清早騎驢子過去的?臉好熟。有人來了,這個人會多給挑夫一點錢,我想。這個提琴上流過多少音樂了,今天晚上它的主人會不會試一兩支短曲子。夥頤,這個箱子出過國!旅館老板應當在招紙上印一點詩,旅行人是應當讀點詩的。這個,來時跟我一齊來的,他口袋裏有一包胡桃糖,還認得我麽?我記得我也有一大包胡桃糖,在箱子裏,昨天大姑媽送的。我送一塊糖到嘴裏時,聽見有人說話:


    “好了,你回去吧,天冷,你還有第一堂課。”


    “不要緊,趕得及;孩子們會等我。”


    “老詹第一課還是常晚打五分鍾麽?”


    “什麽?——是的。”


    岸上的一個似乎還想說什麽,嘴動了動,風大,想還是留到寫信時說。停了停,招招手說:


    “好,我走了。”


    “再見。啊呀!——”


    “怎麽?”


    “沒什麽。我的手套落到你那兒了。不要緊。大概在小茶幾上,插梅花時忘了戴。我有這個!”


    “找到了給你寄來。”


    “當然寄來,不許昧了!”


    “好小氣!”


    岸上的笑笑,又揚揚手,當真走了。風披下她的一綹頭發來了,她已經不好意思歪歪地戴一頂絨線帽子了。誰教她就當了老師!她在這個地方待不久的,多半到暑假就該含一汪眼淚向學生告別了,結果必是老校長安慰一堆小孩子,連這個小孩子。我可以寫信問弟弟:“你們學校裏有個女老師,臉白白的,有個酒窩,喜歡穿藍衣服,手套是黑的,邊口有灰色橫紋,她是誰,叫什麽名字?聲音那麽好聽,是不是教你們唱歌?——”我能問麽?不能,父親必會知道,他會親自到學校裏看看去。年紀大的人真沒有辦法!


    我要是送弟弟去,就會跟她們一路來。不好,老詹還認得我。跟她們一路來呢,就可以發現船上這位的手套忘了,哪有女孩子這時候不戴手套的。我會提醒她一句。就為那個顏色,那個花式,自己挑的,自己設計的,她也該戴。——“不要緊,我有這個!”什麽是“這個”,手籠?大概是她到伸出手來搖搖時才發現手裏有一個什麽樣的手籠,白的?我沒看見,我什麽也沒看見。隻緣身在此山中,我在船上。梅花,梅花開了?是朱砂還是綠萼,校園裏舊有兩棵的。波——汽笛叫了。一個小輪船安了這麽個大汽笛,豈有此理!我躺下吃我的糖。……


    “老師早。”


    “小朋友早。”


    我們像一個個音符走進譜子裏去。我多喜歡我那個棕色的書包。蠟筆上沾了些花生米皮子。小石子,半透明的,從河邊撿來的。忽然摸到一塊糖,早以為已經在我的嘴裏甜過了呢。水泥台階,幹淨得要我們想洗手去。“貓來了,貓來了,”“我的馬兒好,不喝水,不吃草。”下課鍾一敲,大家噪得那麽野,像一簇花突然一齊開放了。第一次棲來這個園裏的樹上的鳥嚇得不加思索地便鼓翅飛了,看看別人都不動,才又飛回來,歪著腦袋向下麵端詳。我六歲上幼稚園。玩具櫥裏有個joker至今還在那兒傻傻地笑。我在一張照片裏騎木馬,照片在粉牆上發黃。


    百貨店裏我一眼就看出那是我們幼稚園的老師。她把頭發梳成聖瑪麗的樣子。她一定看見我了,看見我的校服,看見我的受過軍訓的特有姿勢。她裝作專心在一堆紗手巾上。她的臉有點紅,不單是因為低頭。我想過去招呼,我怎麽招呼呢?到她家裏拜訪一次?學校寒假後要開展覽會吧,我可以幫她們剪紙花,紮蝴蝶。不好,我不會去的。暑假我就要考大學了。


    我走出艙門。


    我想到船頭看看。我要去的向我奔來了。我抱著胳臂,不然我就要張開了。我的眼睛跟船長看得一般遠。但我改了主意。我走到船尾去。船頭迎風,適於夏天,現在冬天還沒有從我語言的惰性中失去。我看我是從哪裏來的。


    水麵簡直沒有什麽船。一隻鷺鷥用青色的腳試量水裏的太陽。岸上柳樹枯幹子裏似乎已經預備了充分的綠。左手珠湖籠著輕霧。一條狗追著小輪船跑。船到九道灣了,那座廟的朱門深閉在逶迤的黃牆間,黃牆上麵是藍天下的蒼翠的柏樹。冷冷的是寶塔簷角的鈴聲在風裏搖。


    從呼吸裏,從我的想象,從這些風景,我感覺我不是一個人。我覺得我不大自在,受了一點拘束。我不能吆喝那隻鷺鷥,對那條狗招手,不能自作主張把那一堤煙柳移近廟旁,而把廟移在湖裏的霧裏。我甚至覺得我站著的姿勢有點放肆,我不是太睥睨不可一世就是像不絕俯視自己的靈魂。我身後有雙眼睛。這不行,我十九歲了,我得像個男人,這個局麵應當由我來打破。我的胡桃糖在我手裏。我轉身跟人互相點點頭。


    “生日好。”


    “好,謝謝。——”生日好!我眨了眨眼睛。似乎有點明白。這個城太小了。我拈了一塊糖放進嘴裏,其實胡桃皮已經麻了我的舌頭。如此,我才好說。


    “吃糖。”一來接糖,她就可走到欄杆邊來,我們的地位得平行才行。我看到一個黑皮麵的速寫簿,它看來頗重,要從腋下滑下去的樣子,她不該穿這麽軟的料子。黑的襯亮所有白的。


    “畫畫?”


    “當著人怎麽動筆。”


    當著人不好動筆,背著人倒好動筆?我倒真沒見到把手籠在手籠裏畫畫的,而且又是個白手籠!很可能你連筆都沒有帶。你事先曉得船尾上就有人?是的,船比城更小。


    “再過兩三個月,畫畫就方便了。”


    “那時候我們該拚命忙畢業考試了。”


    “噢嗬,我是說樹就都綠了。”她笑了笑,用腳尖踢踢甲板。我看見襪子上有一塊油斑,一小塊藥水棉花凸起,既然敷得極薄,還是看得出。好,這可會讓你不自在了,這塊油斑會在你感覺中大起來,棉花會凸起,凸起如一個小山!


    “你弟弟在學校裏大家都喜歡。你弟弟像你,她們說。”


    “我弟弟像我小時候。”


    她又笑了笑。女孩子總愛笑。“此地實乃世上女子笑聲最清脆之一隅。”我手裏的一本書裏印著這句話。我也笑了笑。她不懂。


    我想起背乘數表的聲音。現在那幾棵大銀杏樹該是金黃的了吧。它吸收了多少這種背誦的聲音。銀杏樹的木質是鬆的,鬆到可以透亮。我們從前的圖畫板就是用這種木頭做的。風琴的聲音屬於一種過去的聲音。灰塵落在教室裏的皺紙飾物上。


    “敲鍾的還是老詹?”


    “剪校門口的冬青的也還是他。”


    冬青細碎的花,淡綠色;小果子,深紫色。我們仿佛並肩從那條拱背的磚路上一齊走進去。夾道是平平的冬青,比我們的頭高。不多久,快了吧,冬青會生出嫩紅色的新枝葉,於是老詹用一把大剪子依次剪去,就像剪頭發。我們並肩走進去,像兩個音符。


    我們都看著遠遠的地方,比那些樹更遠,比那群鴿子更遠。水向後邊流。


    要弟弟為我拍一張照片。嗬,得再等等,這兩天他怎麽能穿那種大翻領的海軍服。學校旁邊有一個鋪子裏掛著海軍服。我去買的時候,店員心裏想什麽,衣服寄回去時家裏想什麽,他們都不懂我的意思。我買一個秘密,寄一個秘密。我壞得很。早得很,再等等,等樹都綠了。現在還隻是梅花開在燈下。疏影橫斜於我的生日之中。早得很,早什麽,嗐,明天一早你得動身,別盡弄那花,看忘了事情,落了東西!聽好,第一次鍾是起身鍾。


    “你看,那是什麽?”


    “鄉下人接親,花轎子。”——這個東西不認得?一團紅吹吹打打的過去,像個太陽。我看著的是指著的手。修得這麽尖的指甲,不會把手套戳破?我撮起嘴唇,河邊蘆葦噓噓響,我得警告她。


    “你的手冷了。”


    “哪有這時候接親的。——不要緊。”


    “路遠,不到晌午就發轎。揀定了日子。就像人過生日,不能改的。你的手套,咳,得三天樣子才能寄到。——”


    她想拿一塊糖,想拿又不拿了。


    “用這個不方便,不好畫畫。”


    她看了看指甲,一片月亮。


    “凍瘡是個討厭東西。”討厭得跟記憶一樣。“一走多路,發熱。”


    她不說話,可是她不用一句話簡直把所有的都說了:她把速寫簿放在旁邊的凳子上,把另一隻手也褪出來,很不屑地把手籠放在速寫簿上。手籠像一頭小貓。


    她用右手手指轉正左手上一個石榴子的戒指,看了我一眼,這一眼的意思是:


    看你還有什麽說的!


    我若再說,隻有說:


    你看,你的左手就比右手紅些,因為她受暖的時間長些。你的體溫從你的戒指上慢慢消失了。李長吉說“腰圍白玉冷”,你的戒指一會兒就顯得硬得多!


    但是不成了,放下她的東西時她又稍稍占據比我後一點的地位了。我發現她的眼睛有一種跟人打賭的光,而且像邱比德(丘比特)一樣有絕對的把握樣子。她極不恭敬地看著我的白圍巾,我的圍巾且是薰了一點香的。


    來一陣大風,大風,大風吹得她的眼睛凍起來,哪怕也凍住我們的船。


    她挪過她的眼睛,但原來在她眼睛裏的立刻搬上她的嘴角。


    萬籟無聲。


    胡桃皮硝製我的舌頭。


    一放手,我把一包糖掉落到水裏,有意甚於無意。糖衣從胡桃上解去。但胡桃裏麵也透了糖。胡桃本身也是甜的。胡桃皮是胡桃皮。


    “走吧,驗票了。”她說話了,說了話,她恢複不了原來的樣子了。感謝船是那麽小:


    “到我艙裏來坐坐。我有不少橘子,這麽重,才真不方便。我這是請客了。”


    我的票子其實就在身上,不過我還是回去一下。我知道我是應當等一會才去赴約的。半個鍾頭,差不多了吧。當然我不能吹半點鍾風,因為我已經吹了不止半點鍾風。而且她一定預料我不會空了兩手去,她知道我昨天過生日。(她能記得多少時候,到她自己過生日時會不會想起這一天?想到此,她會獨自嫣然一笑,當她動手切生日糕時。她自有她的秘密。)現在,正是時候了。


    弟弟放午課回家了,為折磨皮鞋一路踢著石子。河堤西側的陰影洗去了。弟弟的音樂老師在梅瓶前入神,鳥聲灌滿了校園。她拿起花瓶後麵一雙手套,一時還沒想到下午到郵局去寄。老詹的鍾聲顫動了陽光,像顫動了水,聲音一半擴散,一半沉澱。


    “好,當然來。我早聞見橘子香了。”


    差點兒我說成橘子花。嗩呐聲音消失了,也消失了湖上的霧,一種消失於不知不覺中,而且使人知覺於消失之後。


    果然,半點鍾之內,她換了襪子。一層輕綃從她的腳上褪去,和憐和愛她看看自己的腳尖,想起雨後在潔白的淺灘上印一彎苗條的痕跡,一種難以言說的溫柔。怕太嬌縱了自己,她趕快穿上一雙。


    小桌上兩個剝了的橘子。橘子旁邊是那頭白貓。


    “好,你是來做主人了。”


    放下手裏的一盒點心,一個開好的罐頭,我的手指接觸到白色的毛,又涼又滑。


    “你是哪一班的?”


    “比你低兩班。”


    “我怎麽不認識你?”


    “我是插班進去的,當中還又停了一年。”


    她心裏一定也笑,還不認識!


    “你看過我弟弟?”


    “昨天還在我表姐屋裏玩來的。放學時逗他玩,不讓他回去,急死了!”


    “欺負小孩子!你表姐是不是那裏畢業的?”


    “她生了一場病,不然比我早四班。”


    “那她一定在那個教室上過課,窗戶外頭是池塘,坐在窗戶台上可以把釣竿伸出去釣魚。我釣過一條大烏魚,想起祖母說,烏魚頭上有北鬥七星,趕緊又放了。”


    “池塘裏有個小島,大概本來是座墳。”


    “島上可以撿野鴨蛋。”


    “我沒撿過。”


    “你一定撿過,沒有撿到!”


    “你好像看見似的。要橘子,自己拿。那個和尚的石塔還好好的。你從前懂不懂刻在上頭的字?”


    “現在也未見得就懂。”


    “你在校刊上老有文章。我喜歡塔上的蓮花。”


    “蓮花還好好的。現在若能找到我那些大作,看看,倒非常好玩。”


    “昨天我在她們那兒看到好些學生作文。”


    “這個多吃點不會怎麽,筍,怕什麽。”


    “你現在還畫畫麽?”


    “我沒有速寫簿子。你怎曉得我喜歡過?”


    我高興有人提起我久不從事的東西。我實在應當及早學畫,我老覺得我在這方麵的成就會比我將要投入的工作可靠得多。我起身取了兩個橘子,卻拿過那個手籠盡撫弄。橘子還是人家拿了坐到對麵去剝了。我身邊空了一點,因此我覺得我有理由不放下那種柔滑的感覺。


    “我們在小學頂高興野外寫生。美術先生姓王,說話老是‘譬如’‘譬如’,——畫來畫去,大家老是一個擁在叢樹之上的廟簷:一片帆,一片遠景;一個茅草屋子,黑黑的窗子,煙囪裏不問早晚都在冒煙。老去的地方是東門大窯墩子,泰山廟文遊台,王家亭子……”


    “傅公橋,東門和西門的寶塔,……”


    “西門寶塔在河堤上,實在我們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河堤上。老是問姓瞿的老太婆買荸薺吃。”


    “就是這條河,水會流到那裏。”


    “你畫過那個渡頭,渡頭左邊盡是野薔薇,香極了。”


    “那個渡頭,……渡過去是潭家塢子。塢子裏樹比人還多,畫眉比鴨子還多……”


    “可是那些樹不盡是柳樹,你畫的全是一條一條的。”


    “………………”


    “那張畫至今還在成績室裏。”


    “不記得了,你還給人改了畫,那天是全校春季遠足,王老師忙不過來了,說大家可以請汪曾祺改,你改得很仔細,好些人都要你改。”


    “我的那張畫也還在成績室裏,也是一條一條的。表姐昨天跟我去看過。”


    我咽下一小塊停留在嘴裏半天的蛋糕,想不起什麽話說,我的名字被人叫得如此自然。不自覺地把那個柔滑的感覺移到臉上,而且我的嘴唇也想埋在潔白的窩裏。我的樣子有點傻,我的年齡亮在我的眼睛裏。我想一堆帶露的蜜波花瓣擁在胸前。


    一塊橘子皮飛過來,剛好砸在我臉上,好像打中了我的眼睛。我用手掩住眼睛。我的手上感到百倍於那隻貓的柔潤,像一隻招涼的貓,一點輕輕的抖,她的手。


    波——,豈有此理,一隻小小的船安這麽大一個汽笛。隨著人聲喧沸,腳步忽亂。


    “船靠岸了。”


    “這是xx,晚上才能到□□。”


    “你還要趕夜車?”


    “大概不,我盡可以在□□耽擱幾天,玩玩。”


    “什麽時候有興給我畫張畫。——”


    “我去看看,姑媽是不是來接我了,說好了的。”


    “姑媽?你要上了?”


    “她脾氣不大好,其實很好,說叫去不能不去。”


    我揉了揉眼睛,把手籠交給她,看她把速寫簿子放進箱子,扣好大衣領子,知道她說的是真的。


    “箱子我來拿,你籠著這個不方便。”


    “謝謝,是真不方便。”


    當然,老詹的鍾又敲起來了。風很大,船晃得厲害。每個教室裏有一塊黑板,黑板上寫許多字,字與字之間產生一種神秘的交通,鍾聲作為接引。我不知道我在船上還是在水上,我是怎麽活下來的。有時我不免稍微有點瘋,先是人家說起後來是我自己想起。鍾!……


    辜家豆腐店的女兒


    豆腐店是一個“店”,怎麽會有個女兒?然而螺螄壩一帶的人背後都是這麽叫她。或者稱作“辜家的女兒”、“豆腐店的女兒”。背後這樣的提她,有一種特殊的意味。姓辜的人家很少,這個縣裏好像就是兩三家。


    螺螄壩是“後街”,並沒有一個壩,隻是一片不小的空場。七月十五,這裏做盂蘭盆會。八九月,如果這年年成好,就有人發起,在平橋上用杉篙木板搭起台來唱戲。約的是裏下河的草台班子,京戲、梆子“兩下鍋”,既唱《白水灘》這樣摔“殼子”的武打戲,也唱《陰陽河》這樣踩蹺的戲。做盂蘭盆會、唱大戲,熱鬧幾天,平常這裏總是安安靜靜的。孩子在這裏踢毽子,踢鐵球,滾錢,抖空竹(本地叫“抖天嗡子”)。有時跑過來一條瘦狗,匆匆忙忙,不知道要趕到哪裏去幹什麽。忽然又停下來,豎起耳朵,好像聽見了什麽。停了一會兒,又低了腦袋匆匆忙忙地走了。


    螺螄壩空場的北麵有幾戶人家。有兩家是打蘆席的。每天看見兩個中年的女人破葦子,編席。一頓飯工夫,就織出一大片。蘆席是為大德生米廠打的。米廠要用很多蘆席。東頭一家是個“茶爐子”,即賣開水的,就是上海人所說的“老虎灶”。一個像櫃子似的磚砌的爐子,四角有四個很深的鐵鑄的“湯罐”,滿滿四罐清水,正中是火眼,燒的是粗糠。粗糠用一個小白鐵簸箕倒進火眼,“呼——”火就猛升上來,“湯罐”的水就呱呱地開了。這一帶人家用開水——衝茶、燙雞毛、拆洗被窩,都是上“茶爐子”去灌,很少人家自己燒開水,因為上“茶爐子”灌水很方便,省得費柴費火,煙熏火燎,又用不了多少。“茶爐子”賣水,不是現錢交易,而是一次賣出一堆“茶籌子”——一個一個長方形的小竹片,一麵用鐵模子烙出“十文”、“二十文”……灌了開水,給幾根茶籌子就行了。“茶爐子”燒的粗糠是成挑的從大德生米廠躉來的。一進“茶爐子”,除了幾口很大的水缸,一眼看到的便是靠後牆堆得像山一樣的粗糠。


    螺螄壩一帶住的都是“升鬥小民”,稱得起殷實富戶的,是大德生米廠。大德生的東家姓王,街上人都稱他王老板。大德生原來的底子就厚實,一盤很大的麻石碾子,喂著兩頭大青騾子,後麵倉裏的稻子堆齊二梁。後來王老板把騾子賣了,改用機器碾米,生意就更興旺了。大德生原是一個米店,改用機器後就改稱為“米廠”。這算是螺螄壩唯一的“工廠”。每天這一帶都聽得到碾米的柴油機的鐵煙筒裏發出節奏均勻的聲音:蓬——蓬——蓬……


    王老板身體很好,五十多歲了,走路還飛快,留一撇烏黑的牙刷胡子,雙眼有神。


    他的大兒子叫王厚遼,在米廠裏量米,記賬。他有個外號叫“大呆鵝”,看樣子也確是有點呆相。


    二兒子叫王厚堃,跟一個姓劉的老先生學中醫。長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


    大德生東牆外住著一個姓薛的裁縫。薛裁縫是個老實人,整天隻知道低頭做活,穿針引線。他的老婆人稱薛大娘。薛大娘跟老頭子可不是一樣的人,她也“穿針引線”,但引的是另外一種線,說白了,就是拉皮條。


    大德生門前有一條小巷,就叫作辜家巷,因為巷子裏隻有一家人家。辜家的後門就開在巷子裏,和大德生斜對門,兩步就到了。後麵是住家,前麵是做豆腐的作坊,前店後家。


    辜家很窮。


    從螺螄壩到草巷口,有兩家豆腐店。豆腐店是發不了財的,但是幹了這一行也隻有一直幹下去。常言說:“黑夜思量千條路,清早起來依舊磨豆腐。”不過草巷口的一家生意不錯。一清早賣豆漿,熱氣騰騰的滿滿一鍋。賣豆腐,四大屜。壓百葉,百葉很薄,很白。夏天賣涼粉皮。這涼粉皮是用萵苣汁和的綠豆粉,顏色是淺綠的,而且有一股萵苣香。生意好,小老板兩個月前還接了親。新媳婦坐在磨子一邊,往磨眼裏注水,加黃豆,頭上插一朵大紅剪絨小小的囍字。


    相比之下,辜家豆腐店就顯得灰暗,殘舊,一點生氣也沒有。每天隻做兩屜豆腐,有時一屜,有時一屜也沒有。沒本錢,買不起黃豆。辜老板老是病病歪歪的,沒有一點精神。


    辜老板老婆死得早,沒有留下一個兒子,跟前隻有一個女兒。


    辜家的女兒長得有幾分姿色,在螺螄壩算是一朵花。她長得細皮嫩肉,隻是麵色微黃,好像是用豆腐水洗了臉似的。身上也有點淡淡的豆腥氣。


    一天三頓飯,幾乎頓頓是炒豆腐渣,不過總得有點油滑滑鍋。牽磨的“螞蚱驢”也得扔給它一捆幹草。更費錢的是她爹的病。他每天吃藥。王厚堃的師父開的藥又都很貴,這位劉先生愛用肉桂,而且旁注:“要桂林產者。”每天辜家女兒把藥渣倒在路口,對麵打蘆席和燒茶爐子的大娘看見辜家的女兒在門前倒藥渣,就歎了一口氣:“難!”


    大德生的王老板找到薛大娘,說是辜家的日子很難,他想幫他們家一把。


    “怎麽個幫法?”


    “叫他女兒陪我睡睡。”


    “什麽?人家是黃花閨女,比你的女兒還小一歲!我不幹這種缺德事!”


    “你去說說看。”


    媒人的嘴兩張皮,辣椒能說成大鴨梨。七說八說,辜家女兒心裏活動了,說:“你叫他晚上來吧。”


    沒想到大呆鵝也找到薛大娘。


    王老板是包月,按月給五塊錢。


    大呆鵝是現錢交易。每次事完,摸出一塊現大洋,還要用兩塊洋錢叮叮當當敲敲,以示這不是灌了鉛的“啞板”。


    沒有不透風的牆,螺螄壩巴掌大的一塊地方,那麽多雙眼睛,辜家女兒的事情誰都知道了。燒茶爐子、打蘆席的大娘指指戳戳,咬耳朵,點腦袋,轉眼珠子,撇嘴唇子。大德生的碾米的師傅、量米的夥計議論:“兩代人操一張x,這叫什麽事!”——“船多不礙港,客多不礙路,一個羊也是放,兩個羊也是趕,你管他是幾代人!”


    辜家的女兒身體也不好,臉上總是黃白黃白的,她把王厚堃請到屋裏看病。王厚堃給她號了脈,看了舌苔,開了脈案,大體說是氣血兩虧,天癸不調……辜家女兒問什麽是“天癸不調”,王厚堃說就是月經不正常。隨即寫了一個方子,無非是當歸、枸杞之類。


    王厚堃站起身來要走,辜家女兒忽然把門閂住,一把抱住了王厚堃,把舌頭吐進他的嘴裏,解開上衣,把王厚堃的手按在胸前,讓他摸她的奶子,含含糊糊地說:“你要要我,要要我,我喜歡你,喜歡你……”


    王厚堃沒有想到她會這樣,隻好和她溫存了一會兒,輕輕地推開了她,說:


    “不行。”


    “不行?”


    “我不能欺負你。”


    王厚堃給她掩了前襟,扣好紐子,開門走了。


    王厚堃懸崖勒馬,也因為他就要結婚了,他要保留一個童身。


    過了兩個月,王厚堃結婚了。花轎從辜家豆腐店門前過,前麵吹著嗩呐,放著三眼銃。螺螄壩的人都出來看花轎,辜家的女兒也擠在人叢裏看。


    花轎過去了,辜家的女兒坐在一張竹椅上,發了半天呆。


    忽然她奔到自己的屋裏,伏在床上號啕大哭。哭的聲音很大,對麵燒茶爐子的和打蘆席的大娘都聽得見,隻是聽不清她哭的是什麽。三位大娘聽得心裏也很難受,就相對著也哭了起來,哭得稀溜稀溜的。


    辜家的女兒哭了一氣,洗洗臉,起來泡黃豆,眼睛紅紅的。


    七裏茶坊


    我在七裏茶坊住過幾天。


    我很喜歡七裏茶坊這個地名。這地方在張家口東南七裏,當初想必是有一些茶坊的。中國的許多計裏的地名,大都是行路人給取的。如三裏河、二裏溝、三十裏鋪。七裏茶坊大概也是這樣。遠來的行人到了這裏,說:“快到了,還有七裏,到茶坊裏喝一口再走。”送客上路的,到了這裏,客人就說:“已經送出七裏了,請回吧!”主客到茶坊又喝了一壺茶,說了些話,出門一揖,就此分別了。七裏茶坊一定縈係過很多人的感情。不過現在卻並無一家茶坊。我去找了找,連遺址也無人知道。“茶坊”是古語,在《清明上河圖》、《東京夢華錄》、《水滸傳》裏還能見到。現在一般都叫“茶館”了。可見,這地名的由來已久。


    這是一個中國北方的普通的市鎮。有一個供銷社,貨架上空空的,隻有幾包火柴、一堆柿餅。兩隻烏金釉的酒壇子擦得很亮,放在旁邊的酒提子卻是幹的。櫃台上放著一盆麥麩子做的大醬。有一個理發店,兩張椅子,沒有理發的,理發員坐著打瞌睡。有一個郵局。一個新華書店,隻有幾套毛選和一些小冊子。路口矗著一麵黑板,寫著鼓動冬季積肥的快板,文後署名“文化館宣”,說明這裏還有個文化館。快板裏寫道:“天寒地凍百不咋(5),心裏裝著全天下。”轟轟烈烈的“大躍進”已經過去,這種豪言壯語已經失去熱力。前兩天下過一場小雨,雨點在黑板上抽打出一條一條斜道。路很寬,是土路。兩旁的住戶人家,也都是土牆土頂(這地方風雪大,房頂多是平的)。連路邊的樹也都帶著黃土的顏色。這個長城以外的土色的冬天的市鎮,使人產生悲涼的感覺。


    除了店鋪人家,這裏有幾家車馬大店。我就住在一家車馬大店裏。


    我頭一回住這種車馬大店。這種店是一看就看出來的,街門都特別寬大,成天敞開著,為的好進出車馬。進門是一個很寬大的空院子。院裏停著幾輛大車,車轅向上,斜立著,像幾尊高射炮。靠院牆是一個長長的馬槽,幾匹馬麵牆拴在槽頭吃料,不停地甩著尾巴。院裏照例喂著十多隻雞。因為地上有撒落的黑豆、高粱,草裏有稗子,這些母雞都長得極肥大。有兩間房,是住人的。都是大炕。想住單間,可沒有。誰又會上車馬大店裏來住一個單間呢?“碗大炕熱”,就成了這類大店招徠顧客的口碑。


    我是點名住到這種大店裏來的呢。


    我在一個農業科學研究所下放勞動,已經兩年了。有一天生產隊長找我,說要派幾個人到張家口去掏公共廁所,叫我領著他們去。為什麽找到我頭上呢?說是以前去了兩撥人,都鬧了意見回來了。我是個下放幹部,在工人中還有一點威信,可以管得住他們,雲雲。究竟為什麽,我一直也不太明白。但是我欣然接受了這個任務。


    我打好行李,挎包裏除了洗漱用具,帶了一支大號的3b煙鬥,一袋摻了一半榆樹葉的煙草,兩本四部叢刊本《分類集注杜工部集》,坐上單套馬車,就出發了。


    我帶去的三個人,一個老劉、一個小王,還有一個老喬,連我四個。


    我拿了介紹信去找市公共衛生局的一位“負責同誌”。他住在一個糞場子裏。一進門,就聞到一股奇特的酸味。我交了介紹信,這位同誌問我:


    “你帶來的人,咋樣?”


    “咋樣?”


    “他們,啊,啊,啊……”


    他“啊”了半天,還是找不到合適的詞句。這位負責同誌大概不大認識字。他的意思我其實很明白,他是問他們政治上可靠不可靠。他怕萬一我帶來的人會在公共廁所的糞池子裏放一顆定時炸彈。雖然他也知道這種可能性極小,但還是問一問好。可是他詞不達意,說不出這種報紙語言。最後還是用一句不很切題的老百姓話說:


    “他們的人性咋樣?”


    “人性挺好!”


    “那好。”


    他很放心了,把介紹信夾到一個卷宗裏,給我指定了橋東區的幾個公廁。事情辦完,他送我出“辦公室”,順便帶我參觀了一下這座糞場。一邊堆著好幾垛曬好的糞幹,平地上還曬著許多薄餅一樣的糞片。


    “這都是好糞,不摻假。”


    “糞還摻假?”


    “摻!”


    “摻什麽?土?”


    “哪能摻土!”


    “摻什麽?”


    “醬渣子。”


    “醬渣子?”


    “醬渣子,味道、顏色跟大糞一個樣,也是酸的。”


    “糞是酸的?”


    “發了酵。”


    我於是猛吸了一口氣,品味著貨真價實、毫不摻假的糞幹的獨特的、不能代替的、餘韻悠長的酸味。


    據老喬告訴我,這位負責同誌原來包掏公私糞便,手下用了很多人,是一個小財主。後來成了衛生局的工作人員,成了“公家人”,管理公廁。他現在經營的兩個糞場,還是很來錢。這人紫膛臉,闊嘴岔,方下巴,眼睛很亮,雖然沒有文化,但是看起來很精幹。他雖不大長於說“字兒話”,但是當初在指揮糞工、洽談生意時,所用語言一定是很清楚暢達,很有力量的。


    掏公共廁所,實際上不是掏,而是鑿。天這麽冷,糞池裏的糞都凍得實實的,得用冰鑹鑿開,破成一二尺見方大小不等的冰塊,用鐵鍬起出來,裝在單套車上,運到七裏茶坊,堆積在街外的空場上。池底總有些沒有凍實的稀糞,就刮出來,倒在事先鋪好的幹土裏,像和泥似的和好。一夜工夫,就凍實了。第二天,運走。隔三四天,所裏車得空,就派一輛三套大車把積存的糞冰運回所裏。


    看車把式裝車,真有個看頭。那麽沉的、滑滑溜溜的冰塊,照樣裝得整整齊齊,嚴嚴實實,拿絆繩一煞,紋絲不動。走個百八十裏,不興掉下一塊。這才真叫“把式”!


    “叭——”的一鞭,三套大車走了。我心裏是高興的。我們給所裏做了一點事了。我不說我思想改造得如何好,對糞便產生了多深的感情,但是我知道這東西很貴。我並沒有做多少,隻是在地麵上挖一點幹土,和糞。為了照顧我,不讓我下池子鑿冰。老喬呢,說好了他是來玩的,隻是招招架架,跑跑顛顛。活,主要是老劉和小王幹的。老劉是個使冰鑹的行家,小王有的是力氣。


    這活髒一點,倒不累,還挺自由。


    騾馬大店的東房,——正房是掌櫃的一家人自己住的。南北相對,各有一鋪能睡七八個人的炕,——擠一點,十個人也睡下了。快到春節了,沒有別的客人,我們四個人占據了靠北的一張炕,很寬綽。老喬歲數大,睡炕頭。小王火力壯,把門靠邊。我和老劉睡當間。我那位置很好,靠近電燈,可以看書。兩鋪炕中間,是一口鍋灶。


    天一亮,年輕的掌櫃的就推門進來,點火添水,為我們做飯,——推蓧麵窩窩。我們帶來一口袋蓧麵,頓頓飯吃蓧麵,而且都是推窩窩。——蓧麵吃完了,三套大車會又給我們捎來的。小王跳到地下幫掌櫃的拉風箱,我們仨就擁著被窩坐著,欣賞他推窩窩的手藝。——這麽冷的天,一大清早就讓他從內掌櫃的熱被窩裏爬出來為我們做飯,我心裏實在有些歉然。不大一會兒,蓧麵蒸上了,屋裏彌漫著白蒙蒙的蒸汽,很暖和,叫人懶洋洋的。可是熱騰騰的窩窩已經端到炕上了。剛出屜的蓧麵,真香!用蒸蓧麵的水,洗了臉,我們就蘸著麥麩子做的大醬吃起來。沒有油,沒有醋,尤其是沒有辣椒!可是你得相信我說的是真話:我一輩子很少吃過這麽好吃的東西。那是什麽時候呀?——一九六〇年!


    我們出工比較晚。天太冷。而且得讓過人家上廁所的高潮。八點多了,才趕著單套車到市裏去。中午不回來。有時由我掏錢請客,去買一包“高價點心”,找個背風的角落,蹲下來,各人抓了幾塊嚼一氣。老喬、我、小王拿一副老掉了牙的撲克牌接龍、蹩七。老劉在呼呼的風聲裏居然敢把腦袋縮在老羊皮襖裏睡一覺,還挺香!下午接著幹。四點鍾裝車,五點多就回到七裏茶坊了。


    一進門,掌櫃的已經拉動風箱,往灶火裏添著塊煤,為我們做晚飯了。


    吃了晚飯,各人幹各人的事。老喬看他的《啼笑因緣》。他這本《啼笑因緣》是個古本了,封麵封底都沒有了,書角都打了卷,當中還有不少缺頁。可是他還是戴著老花鏡津津有味地看,而且老看不完。小王寫信,或是躺著想心事。老劉盤著腿一聲不響地坐著。他這樣一聲不響地坐著,能夠坐半天。在所裏我就見過他到生產隊請一天假,哪兒也不去,什麽也不幹,就是坐著。我發現不止一個人有這個習慣。一年到頭的勞累,坐一天是很大的享受,也是他們迫切的需要。人,有時需要休息。他們不叫休息,就叫“坐一天”。他們去請假的理由,也是:“我要坐一天。”中國的農民,對於生活的要求真是太小了。我,就靠在被窩上讀杜詩。杜詩讀完,就壓在枕頭底下。這鋪炕,炕沿的縫隙跑煙,把我的《杜工部集》的一冊的封麵熏成了褐黃色,留下一個難忘的、美好的紀念。


    有時,就有一句沒一句,東拉西扯地瞎聊天。吃著柿餅子,喝著蒸鍋水,抽著摻了榆樹葉子的煙。這煙是農民用包袱包著私賣的,顏色是灰綠的,勁頭很不足,抽煙的人叫它“半口煙”。榆樹葉子點著了,發出一種焦糊的,然而分明地辨得出是榆樹的氣味。這種氣味使我多少年後還難於忘卻。


    小王和老劉都是“合同工”,是所裏和公社訂了合同,招來的。他們都是柴溝堡的人。


    老劉是個老長工,老光棍。他在張家口專區幾個縣都打過長工,年輕時年年到壩上割蓧麥。因為打了多年長工,莊稼活他樣樣精通。他有過老婆,跑了,因為他養不活她。從此他就不再找女人,對女人很有成見,認為女人是個累贅。他就這樣背著一卷行李——一塊氈子、一床“蓋窩”(即被)、一個方頂的枕頭,到處漂流。看他捆行李的利索勁兒和背行李的姿勢,就知道是一個常年出門在外的老長工。他真也是自由自在,也不置什麽衣服,有兩個錢全喝了。他不大愛說話,但有時也能說一氣,在他高興的時候,或者不高興的時候。這二年他常發牢騷,原因之一,是喝不到酒。他老是說:“這是咋搞的?咋搞的?”——“過去,七裏茶坊,啥都有:驢肉、豬頭肉、燉牛蹄子、茶雞蛋……,賣一黑夜。酒!現在!咋搞的!咋搞的!”——“‘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做夢娶媳婦,淨慕好事!多會兒?”(6)他年輕時曾給八路軍送過信,帶過路。“俺們那陣,有什麽好吃的,都給八路軍留著!早知這樣,哼!……”他說的話常常出了圈,老喬就喝住他:“你瞎說點啥!沒喝酒,你就醉了!你是想‘進去’住幾天是怎麽的?嘴上沒個把門的,虧你活了這麽大!”


    小王也有些不平之氣。他是念過高小的。他給自己編了一口順口溜:“高小畢業生,白費六年工。想去當教員,學生管我叫老兄。想去當會計,珠算又不通!”他現在一個月掙二十九塊六毛四,要交社裏一部分,刨去吃飯,所剩無幾。他才二十五歲,對老劉那樣的自由自在的生活並不羨慕。


    老喬,所裏多數人稱之為喬師傅。這是個走南闖北,見多識廣,老於世故的工人。他是懷來人。年輕時在天津學修理汽車。抗日戰爭時跑到大後方,在資源委員會的運輸隊當了司機,跑仰光、臘戍。抗戰勝利後,他回張家口來開車,經常跑壩上各縣。後來歲數大了,五十多了,血壓高,不想再跑長途,他和農科所的所長是親戚,所裏新調來一輛拖拉機,他就來開拖拉機,順便修修農業機械。他工資高,沒負擔。農科所附近一個小鎮上有一家飯館,他是常客。什麽貴菜、新鮮菜,飯館都給他留著。他血壓高,還是愛喝酒。飯館外麵有一棵大槐樹,夏天一地濃蔭。他到休息日,喝了酒,就睡在樹蔭裏。樹蔭在東,他睡在東麵;樹蔭在西,他睡到西麵,圍著大樹睡一圈!這是前二年的事了。現在,他也很少喝了。因為那個飯館的酒提潮濕的時候很少了。他在昆明住過,我也在昆明待過七八年,因此他老願意找我聊天,抽著榆葉煙在一起懷舊。他是個技工,掏糞不是他的事,但是他自願報了名。冬天,沒什麽事,他要來玩兩天。來就來吧。


    這天,我們收工特別早,下了大雪,好大的雪啊!


    這樣的天,凡是愛喝酒的都應該喝兩盅,可是上哪兒找酒去呢?


    吃了蓧麵,看了一會兒書,坐了一會兒,想了一會兒心事,照例聊天。


    像往常一樣,總是老喬開頭。因為想喝酒,他就談起雲南的酒。市酒、玫瑰重升、開遠的雜果酒、楊林肥酒……


    “肥酒?酒還有肥瘦?”老劉問。


    “蒸酒的時候,上麵吊著一大塊肥肉,肥油一滴一滴地滴在酒裏。這酒是碧綠的。”


    “像你們懷來的青梅煮酒?”


    “不像。那是燒酒,不是甜酒。”


    過了一會兒,又說:“有點像……”


    接著,又談起昆明的吃食。這老喬的記性真好,他可以從華山南路、正義路,一直到金碧路,數出一家一家大小飯館,又岔到護國路和甬道街,哪一家有什麽名菜,說得非常詳細。他說到金錢片腿、牛幹巴、鍋貼烏魚、過橋米線……


    “一碗雞湯,上麵一層油,看起來連熱氣都沒有,可是超過一百度。一盤子雞片、腰片、肉片,都是生的。往雞湯裏一推,就熟了。”


    “那就能熟了?”


    “熟了!”


    他又談起汽鍋雞。描寫了汽鍋是什麽樣子,鍋裏不放水,全憑蒸汽把雞蒸熟了,這雞怎麽嫩,湯怎麽鮮……


    老劉很注意地聽著,可是怎麽也想象不出這汽鍋是啥樣子,這道菜是啥滋味。


    後來他又談到昆明的菌子:牛肝菌、青頭菌、雞樅(7),把雞樅誇讚了又誇讚。


    “雞樅?有咱這兒的口蘑好吃嗎?”


    “各是各的味兒。”


    …………


    老喬白話的時候,小王一直似聽不聽,躺著,張眼看著房頂。忽然,他問我:


    “老汪,你一個月掙多少錢?”


    我下放的時候,曾經有人勸告過我,最好不要告訴農民自己的工資數目,但是我跟小王認識不止一天了,我不想騙他,便老實說了。小王沒有說話,還是張眼躺著。過了好一會兒,他看著房頂說:


    “你也是一個人,我也是一個人,為什麽你就掙那麽多?”


    他並沒有要我回答,這問題也不好回答。


    沉默了一會兒。


    老劉說:“怨你爹沒供你書(8)。人家老汪是大學畢業!”


    老喬是個人情練達的人,他捉摸出小王為什麽這兩天老是發呆,為什麽會提出這樣的問題,說:


    “小王,你收到一封什麽信,拿出來我看看!”


    前天三套大車來拉糞冰的時候,給小王捎來一封寄到所裏的信。


    事情原來是這樣的:小王搞了一個對象。這對象搞得稍為有點離奇:小王有個表姐,嫁到鄰村李家。李家有個姑娘,和小王年貌相當,也是高小畢業。這表姐就想給小姑子和表弟撮合撮合,寫信來讓小王寄張照片去。照片寄到了,李家姑娘看了,不滿意。恰好李家姑娘的一個同學陳家姑娘來串門,她看了照片,對小王的表姐說:“曉得人家要俺們不要?”表姐跟陳家姑娘要了一張照片,寄給小王,小王滿意。後來表姐帶了陳家姑娘到農科所來,兩人當麵相了一相,事情就算定了。農村的婚姻,往往就是這樣簡單,不像城裏人有逛公園、軋馬路、看電影、寫情書這一套。


    陳家姑娘的照片我們都見過,挺好看的,大眼睛,兩條大辮子。


    小王收到的信是表姐寄來的,催他辦事。說人家姑娘一天一天大了,等不起。那意思是說,過了春節,再拖下去,恐怕就要吹。


    小王發愁的是:春節他還辦不成事!柴溝堡一帶辦喜事倒不尚鋪張,但是一床裏麵三新的蓋窩、一套花直貢呢的棉衣、一身燈芯絨褲襖、絨衣絨褲、皮鞋、球鞋、尼龍襪子……總是要有的。陳家姑娘沒有額外提什麽要求,隻希望要一支金星牌鋼筆。這條件提得不俗,小王倒因此很喜歡。小王已經作了長期的儲備,可是算來算去還差五六十塊錢。


    老喬看完信,說:


    “就這個事嗎?值得把你愁得直眉瞪眼的!叫老汪給你拿二十,我給你拿二十!”


    老劉說:“我給你拿上十塊!現在就給!”說著從紅布肚兜裏就摸出一張十元的新票子。


    問題解決了,小王高興了,活潑起來了。


    於是接著瞎聊。


    從雲南的雞樅聊到內蒙古的口蘑。說到口蘑,老劉可是個專家。黑片蘑、白蘑、雞腿子、青腿子……


    “過了正藍旗,撿口蘑都是趕了個驢車去。一天能撿一車!”


    不知怎麽又說到獨石口。老劉說他走過的地方沒有比獨石口再冷的了,那是個風窩。


    “獨石口我住過,冷!”老喬說,“那年我們在獨石口吃了一洞子羊。”


    “一洞子羊?”小王很有興趣了。


    “風太大了,公路邊有一個涵洞,去避一會風吧。一看,涵洞裏白糊糊的,都是羊。不知道是誰的羊,大概是被風趕到這裏的,擠在涵洞裏,全凍死了。這倒好,這是個天然冷藏庫!俺們想吃,就進去拖一隻,吃了整整一個冬天!”


    老劉說:“肥羊肉燉口蘑,那叫香!四家子的蓧麵,比白麵還白。壩上是個好地方。”


    話題轉到了壩上。老喬、老劉輪流說,我和小王聽著。


    老喬說:壩上地廣人稀,隻要收一季蓧麥,吃不完。過去山東人到口外打把式賣藝,不收錢。散了場子,拿一個大海碗挨家要蓧麵,“給!”一給就是一海碗。說壩上沒果子。懷來人趕一個小驢車,裝一車山裏紅到壩上,下來時驢車換成了三套大馬車,車上滿滿地裝的是蓧麵。壩上人都豪爽,大方。吃起肉來不是論斤,而是放開肚子吃。他說壩上人看見壩下人吃肉,一小碗,都奇怪:“這吃個什麽勁兒呢?”他說,他們要是看見江蘇人、廣東人炒菜:青菜加兩三片肉,更會奇怪了。他還說壩上女人長得很好看。他說,都說水多的地方女人好看,壩上沒水,怎麽女人都長得白白淨淨?那麽大風沙,皮色都很好。他說他在崇禮縣看過兩姐妹,長得像傅全香。


    傅全香是誰,老劉、小王可都不知道。


    老劉說:壩上地大,風大,雪大,雹子也大。他說有一年沽源下了一場大雪,西門外的雪跟城牆一般高。也是沽源,有一年下了一場雹子,有一個雹子有馬大。


    “有馬大?那掉在頭上不砸死了?”小王不相信有這樣大的雹子!


    老劉還說,壩上人養雞,沒雞窩。白天開了門,把雞放出去。雞到處吃草籽,到處下蛋。他們也不每天去撿。隔十天半月,挑了一副筐,到處撿蛋,撿滿了算。他說壩上的山都是一個一個饅頭樣的山包。山上沒石頭。有些山很奇怪,隻長一樣東西。有一個山叫韭菜山,一山都是韭菜;還有一座芍藥山,夏天開了滿滿一山的芍藥花……


    老喬、老劉把壩上說得那樣好,使小王和我都覺得這是個奇妙的、美麗的天地。


    芍藥山,滿山芍藥花,這是什麽景象?


    “咱們到韭菜山上掐兩把韭菜,拿鹽醃醃,明天蘸蓧麵吃吧。”小王說。


    “見你的鬼!這會兒會有韭菜?滿山大雪!——把錢收好了!”


    聊天雖然有趣,終有意興闌珊的時候。天已經很黑了,房頂上的雪一定已經堆了四五寸厚了,攤開被窩,我們該睡了。


    正在這時,屋門開處,掌櫃的領進三個人來。這三個人都反穿著白茬老羊皮襖,齊膝的氈疙瘩。為頭是一個大高個兒,五十來歲,長方臉,戴一頂火紅的狐皮帽。一個四十來歲,是個矮胖子,臉上有幾顆很大的痘疤,戴一頂狗皮帽子。另一個是和小王歲數仿佛的後生,雪白的山羊頭的帽子遮齊了眼睛,使他看起來像一個女孩子。——他臉色紅潤,眼睛太好看了!他們手裏都拿著一根六道木二尺多長的短棍。雖然剛才在門外已經拍打了半天,帽子上、身上,還粘著不少雪花。


    掌櫃的說:“給你們做飯?——帶著麵了嗎?”


    “帶著哩。”


    後生解開老羊皮襖,取出一口麵口袋。——他把麵口袋係在腰帶上,怪不道他看起來身上鼓鼓囊囊的。


    “推窩窩?”


    高個兒把麵口袋交給掌櫃的:


    “不吃蓧麵!一天吃蓧麵。你給俺們到老鄉家換幾個粑粑頭(9)吃。多時不吃粑粑頭,想吃個粑粑頭。把火弄得旺旺的,燒點水,俺們喝一口。——沒酒?”


    “沒。”


    “沒鹹菜?”


    “沒。”


    “那就甜(10)吃!”


    老劉小聲跟我說:“是壩上來的。壩上人管窩窩頭叫粑粑頭。是趕牲口的,——趕牛的。你看他們拿的六道木的棍子。”隨即,他和這三個壩上人搭擱起來:


    “今天一早從張北動的身?”


    “是。——這天氣!”


    “就你們仨?”


    “還有仨。”


    “那仨呢?”


    “在十多裏外,兩頭牛掉進雪窟窿裏了。他們仨在往上弄。俺們把其餘的牛先送到食品公司屠宰場,到店裏等他們。”


    “這樣天氣,你們還往下送牛?”


    “沒法子。快過年了。過年,怎麽也得叫壩下人吃上一口肉!”


    不大一會兒,掌櫃的搞了粑粑頭和幾個醃蔓菁來。他們把粑粑頭放在火裏燒,水開了,把燒焦的粑粑頭拍打拍打,就吃喝起來。


    老喬就把我們的醬碗給他們送過去。


    “你們那裏今年年景咋樣?”


    “好!”高個兒回答得斬釘截鐵。顯然這是反話,因為痘疤臉和後生都撲哧一聲笑了。


    “不是說去年你們已經過了‘黃河’了?”


    “過了!那還不過!”


    老喬知道他話裏有話,就問:


    “也是假的?”


    “不假。搞了‘標準田’。”


    “啥叫‘標準田’?”


    “把幾塊地裏打的糧算在一起。”


    “其餘的地?”


    “不算產量。”


    “壩上過‘黃河’?不用什麽‘科學家’,我就知道,不行!”老劉用了一個很不文雅的字眼說:“過‘黃河’,過球的個河吧!”


    老喬解釋:“老劉說的對。壩上的土層隻有五寸,下麵全是石頭。壩上一向是廣種薄收,要求單位麵積產量,是主觀主義。”


    痘疤臉說:“就是!俺們和公社的書記說,這產量是虛的。但人家說:有了虛的,就會帶來實的。”


    後生說:“還說這是:以虛帶實。”


    我還從來沒有聽說過“以虛帶實”是這樣解釋的。


    高個兒沉重地歎了一口氣:“這年月!當官的都說謊!”


    老劉接口說:“當官的說謊,老百姓遭殃!”


    老喬把煙口袋遞給他們:


    “牲畜不錯?”


    “不錯!也經不起胡糟踐。頭二年,‘大躍進’,大煉鋼鐵,夜戰,把牛牽到地裏,殺了,在地頭架起了大鍋,大塊大塊地煮爛,大夥兒,吃!那會兒吃了個痛快;這會兒,想去吧!——他們仨咋還不來?去看看。”


    高個兒說著又把老羊皮襖又係緊了。


    痘疤臉說:“我們倆去。你啦就甭去了。”


    “去!”


    他們和掌櫃的借了兩根木杠,把我們車上的鋼繩也借去了,拉開門,就走了。


    聽見後生在門外大聲說:“雪更大了!”


    老劉起來解手,把地下三根六道木的棍子歸在一起,上了炕,說:


    “他們真辛苦!”


    過了一會兒,又自言自語地說:


    “咱們也很辛苦。”


    老喬一麵鑽被窩,一麵說:


    “中國人都很辛苦啊!”


    小王已經睡著了。


    “過年,怎麽也得叫壩下人吃上一口肉!”我老是想著大個兒的這句話,心裏很感動,很久未能入睡。這是一句樸素、美麗的話。


    半夜,朦朦朧朧地聽到幾個人輕手輕腳走進來,我睜開眼,問:


    “牛弄上來了?”


    高個兒輕輕地說:


    “弄上來了。把你吵醒了!睡吧!”


    他們睡在對麵的炕上。


    第二天,我們起得很晚。醒來時,這六個趕牛的壩上人已經走了。


    橋邊小說三篇


    @詹大胖子


    詹大胖子是五小的齋夫。五小是縣立第五小學的簡稱。齋夫就是後來的校工、工友。詹大胖子那會兒,還叫作齋夫。這是一個很古的稱呼。後來就沒有人叫了。“齋夫”廢除於何時,誰也不知道。


    詹大胖子是個大胖子。很胖,而且很白,是個大白胖子。尤其是夏天,他穿了白夏布的背心,露出胸脯和肚子,渾身的肉一走一哆嗦,就顯得更白,更胖。他偶爾喝一點酒,生一點氣,臉色就變成粉紅的,成了一個粉紅臉的大白胖子。


    五小的校長張蘊之、學校的教員——先生,叫他詹大。五小的學生叫他的時候必用全稱:詹大胖子。其實叫他詹胖子也就可以了,但是學生都願意叫他詹大胖子,並不省略。


    一個齋夫怎麽可以是一個大胖子呢?然而五小的學生不奇怪。他們都覺得詹大胖子就應該像他那樣。他們想象不出一個瘦齋夫是什麽樣子。詹大胖子如果不胖,五小就會變樣子了。詹大胖子是五小的一部分。他當齋夫已經好多年了。似乎他生下來就是一個齋夫。


    詹大胖子的主要職務是搖上課鈴、下課鈴。他在屋裏坐著。他有一間小屋,在學校一進大門的拐角,也就是學校最南端。這間小屋原來蓋了是為了當門房即傳達室用的,但五小沒有什麽事可傳達,來了人,大搖大擺就進來了,詹大胖子連問也不問。這間小屋就成了詹大胖子的宿舍。他在屋裏坐著,看看鍾。他屋裏有一架掛鍾。這學校有兩架掛鍾,一架在教務處。詹大胖子一早起來第一件事便是上這兩架鍾。喀拉喀拉,上得很足,然後才去開大門。他看看鍾,到時候了,就提了一隻鈴鐺,走出來,一邊走,一邊搖:叮當、叮當、叮當……從南頭搖到北頭。上課了。學生奔到教室裏,規規矩矩坐下來。下課了!詹大胖子的鈴聲搖得小學生的心裏一亮。呼——都從教室裏竄出來了。打秋千、踢毽子、拍皮球、抓子兒……


    詹大胖子搖壞了好多鈴鐺。


    後來,有一班畢業生湊錢買了一口小銅鍾,送給母校留紀念,詹大胖子就從搖鈴改為打鍾。


    一口很好看的鍾,黃銅的,亮晶晶的。


    銅鍾用一條小鐵鏈吊在小操場路邊兩棵梧桐樹之間。銅鍾有一個錘子,懸在當中,錘子下端垂下一條麻繩。詹大胖子扯動麻繩,鍾就響了:當、當、當、當……鍾不打的時候,麻繩繞在梧桐樹幹上,打一個活結。


    梧桐樹一年一年長高了。鍾也隨著高了。


    五小的孩子也高了。


    詹大胖子還有一件常做的事,是剪冬青樹。這個學校有幾個地方都栽著冬青樹的樹牆子。大禮堂門前左右兩邊各有一道,校園外邊一道,幼稚園門外兩邊各有一道。冬青樹長得很快,過些時,樹頭就長出來了,參差不齊,亂蓬蓬的。詹大胖子就拿了一把很大的剪子,兩手執著剪子把,吧嗒吧嗒地剪,剪得一地冬青葉子。冬青樹牆子的頭平了,整整齊齊的。學校裏於是到處都是冬青樹嫩葉子的清香清香的氣味。


    詹大胖子老是剪冬青樹。一個學期得剪幾回。似乎詹大胖子所做的主要的事便是搖鈴,打鍾,剪冬青樹。


    詹大胖子很胖,但是剪起冬青樹來很賣力。他好像跟冬青樹有仇,又好像很愛這些樹。


    詹大胖子還給校園裏的花澆水。


    這個校園沒有多大點。冬青樹牆子裏種著羊胡子草。有兩棵桃樹,兩棵李樹,一棵柳樹,有一架十姊妹,一架紫藤。當中圓形的花池子裏卻有一叢不大容易見到的鐵樹。這叢鐵樹有一年還開過花,學校外麵很多人都跑來看過。另外就是一些草花,剪秋羅、虞美人……還有一棵魚兒牡丹。詹大胖子就給這些花澆水。用一個很大的噴壺。


    秋天,詹大胖子掃梧桐葉。學校有幾棵梧桐。刮了大風,刮得一地的梧桐葉。梧桐葉子幹了,踩在上麵沙沙地響。詹大胖子用一把大竹掃帚掃,把枯葉子堆在一起,燒掉。黑的煙,紅的火。


    詹大胖子還做什麽事呢?他給老師燒水。燒開水,燒洗臉水。教務處有一口煤球爐子。詹大胖子每天生爐子,用一把芭蕉扇忽噠忽噠地扇。煤球爐子上坐一把白鐵壺。


    他還幫先生印考試卷子。詹大胖子推油印機滾子,先生翻頁兒。考試卷子印好了,就把蠟紙點火燒掉。燒油墨味兒飄出來,坐在教室裏都聞得見。


    每年寒假、暑假,詹大胖子要做一件事,到學生家去送成績單。全校學生有二百人,詹大胖子一家一家去送。成績單裝在一個信封裏,信封左邊寫著學生的住址、姓名,當中朱紅的長方框裏印了三個字:“貴家長。”右側下方蓋了一個長方圖章:“縣立第五小學。”學生的家長是很重視成績單的,他們拆開信封看:語文98,算術86……看完了就給詹大胖子酒錢。


    詹大胖子和學生生活最最直接有關的,除了搖上課鈴、下課鈴,——打上課鍾、下課鍾之外,是他賣花生糖、芝麻糖。他在他那間小屋裏賣。他那小屋裏有一個一麵裝了玻璃的長方匣子,裏麵放著花生糖、芝麻糖。詹大胖子搖了下課鈴,或是打了上課鍾,有的學生就趁先生不注意的時候,溜到詹大胖子屋裏買花生糖、芝麻糖。


    詹大胖子很壞。他的糖比外麵攤子上的賣得貴。貴好多!但是五小的學生隻好跟他去買,因為學校有規定,不許“私出校門”。


    校長張蘊之不許詹大胖子賣糖,把他叫到校長室訓了一頓。說:學生在校不許吃零食;他的糖不衛生;他賺學生的錢,不道德。


    但是詹大胖子還是賣,偷偷地賣。他搖下課鈴或打上課鍾的時候,左手捏著花生糖、芝麻糖,藏在袖筒裏。有學生要買糖,走近來,他就做一個眼色,叫學生隨他到校長、教員看不到的地方,接錢,給糖。


    五小的學生差不多全跟詹大胖子買過糖。他們長大了,想起五小,一定會想起詹大胖子,想起詹大胖子賣花生糖、芝麻糖。


    詹大胖子就是這樣,一年又一年,過得很平靜。除了放寒假,放暑假,他回家,其餘的時候,都住在學校裏。——放寒假,學校裏沒有人。下了幾場雪,一個學校都是白的。暑假裏,學生有時還到學校裏玩玩。學校裏到處長了很高的草。


    每天放了學,先生、學生都走了,學校空了。五小就剩下兩個人,有時三個。除了詹大胖子,還有一個女教員王文蕙。有時,校長張蘊之也在學校裏住。


    王文蕙家在湖西,家裏沒有人。她有時回湖西看看親戚,平時住在學校裏。住在幼稚園裏頭一間朝南的小房間裏。她教一年級、二年級算術。她長得不難看,臉上有幾顆麻子,走起路來步子很輕。她有一點奇怪,眼睛裏老是含著微笑。一邊走,一邊微笑。一個人笑。笑什麽呢?有的男教員背後議論:有點神經病。但是除了老是微笑,看不出她有什麽病,挺正常的。她上課,跟別人沒有什麽不同。她教加法,減法,領著學生念乘法表:


    一一得一,


    一二得二,


    二二得四……


    下了課,走回她的小屋,改學生的練習。有時停下筆來,聽幼稚園的小朋友唱歌:


    小羊兒乖乖,


    把門兒開開,


    快點兒開開,


    我要進來……


    晚上,她點了煤油燈看書。看《紅樓夢》、《花月痕》、張恨水的《金粉世家》、李清照的詞。有時輕輕地哼《木蘭辭》。“唧唧複唧唧,木蘭當戶織……”有時給她在女子師範的老同學寫信。寫這個小學,寫十姊妹和紫藤,寫班上的學生都很可愛,她跟學生在一起很快樂,還回憶她們在學校時某一次春遊,感歎光陰如流水。這些信都寫得很長。


    校長張蘊之並不特別的凶,但是學生都怕他。因為他可以開除學生。學生犯了大錯,就在教務處外麵的布告欄裏貼出一張布告:學生某某某,犯了什麽過錯,著即開除學籍,“以維校規,而警效尤,此布”,下麵蓋著校長很大的簽名戳子:“張蘊之”。“張蘊之”三個字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


    他也教一班課,教五年級或六年級國文。他念課文的時候搖晃腦袋,抑揚頓挫,有聲有色,腔調像戲台上老生的道白。“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一路秋山紅葉,老圃黃花,不覺到了濟南地界。到了濟南,隻見家家泉水,戶戶垂楊……”


    他愛寫挽聯。寫好了,就用按釘釘在教務處的牆上,讓同事們欣賞。教員們就都圍過來,指手畫腳,稱讚哪一句寫得好,哪幾個字很有筆力。張蘊之於是非常得意,但又不太忘形。他簡直希望他的親友家多死幾個人,好使他能寫一副挽聯送去,掛起來。


    他有家。他有時在家裏住,有時住在學校裏,說家裏孩子吵,學校裏清靜,他要讀書,寫文章。


    有時候,放了學,除了詹大胖子,學校裏就剩下張蘊之和王文蕙。


    王文蕙常常一個人在校園裏走走,散散步。王文蕙散完步,常常看見張蘊之站在教務處門口的台階上。王文蕙向張蘊之笑笑,點點頭。張蘊之也笑笑,點點頭。王文蕙回去了,張蘊之看著她的背影,一直看到王文蕙走進幼稚園的前門。


    張蘊之晚上讀書。讀《聊齋誌異》、《池北偶談》、《兩般秋雨盦隨筆》、《曾文正公家書》、《板橋道情》、《綠野仙蹤》、《海上花列傳》……


    校長室的北窗正對著王文蕙的南窗,當中隔一個幼稚園的遊戲場。遊戲場上有秋千架、壓板、滑梯。張蘊之和王文蕙的煤油燈遙遙相對。


    一天晚上,張蘊之到王文蕙屋裏去,說是來借字典。王文蕙把字典交給他。他不走,東拉西扯地聊開了。聊《葬花吟》,聊“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王文蕙不知道他要幹什麽,心裏怦怦地跳。忽然,“噗!”張蘊之把煤油燈吹熄了。


    張蘊之常常在夜裏偷偷地到王文蕙屋裏去。


    這事瞞不過詹大胖子。詹大胖子有時夜裏要起來各處看看。怕小偷進來偷了油印機、偷了銅鍾、偷了燒開水的白鐵壺。


    詹大胖子很生氣。他一個人在屋裏悄悄地罵:“張蘊之!你不是個東西!你有老婆,有孩子,你幹這種缺德的事!人家還是個姑娘,孤苦伶仃的,你叫她以後怎麽辦,怎麽嫁人!”


    這事也瞞不了五小的教員。因為王文蕙常常脈脈含情地看張蘊之,而且她身上灑了香水。她在路上走,眼睛裏含笑,笑得更加明亮了。


    有一天,放學時,有一個姓謝的教員路過詹大胖子的小屋時,走進去,對他說:“詹大,你今天晚上到我家裏來一趟。”詹大胖子不知道有什麽事。


    姓謝的教員是個紈絝子弟,外號謝大少。學生給他編了一首順口溜:


    謝大少,


    捉虼蚤。


    虼蚤蹦,


    他也蹦,


    他媽說他是個大無用!


    謝大少家離五小很近,幾步就到了。


    謝大少問了詹大胖子幾句閑話,然後,問:


    “張蘊之夜裏是不是常常到王文蕙屋裏去?”


    詹大胖子一聽,知道了:謝大少要抓住張蘊之的把柄,好把張蘊之轟走,他來當五小校長。詹大胖子連忙說:


    “沒有!沒有的事!沒有的事不能瞎說!”


    詹大胖子不是維護張蘊之,他是維護王文蕙。


    從此詹大胖子賣花生糖、芝麻糖就不太避著張蘊之了。


    詹大胖子還是當他的齋夫,打鍾,剪冬青樹,賣花生糖,芝麻糖。


    後來,張蘊之到四小當校長去了,王文蕙到遠遠的一個鎮上教書去了。


    後來,張蘊之死了,王文蕙也死了(她一直沒有嫁人)。詹大胖子也死了。


    這城裏很多人都死了。


    @幽冥鍾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鍾聲到客船”。很早很早以前(大概從宋朝開始)就有人提出過懷疑,認為夜半不是撞鍾的時候。我從小就覺得很奇怪:為什麽夜半不是撞鍾的時候呢?我的家鄉就是夜半撞鍾的。而且隻有夜半撞。半夜,子時,十二點。別的時候,白天,還聽不到撞鍾。“暮鼓晨鍾”。我們那裏沒有晨鍾,隻有夜半鍾。這種鍾,叫作“幽冥鍾”。撞鍾的是承天寺。


    關於承天寺,有一個傳說。傳說張士誠是在這裏登基的。張士誠是泰州人。泰州是我們的鄰縣。史稱他是鹽販出身。鹽販,即販私鹽的。中國的鹽,秦漢以來,就是官賣。賣鹽的店,稱為“官鹽店”。官鹽稅重,價昂。於是有人販賣私鹽。賣私鹽是犯法的事。這種人都是亡命之徒,要錢不要命。遇到緝私的官兵,便要動武。這種人在官方的文書裏被稱為“鹽匪”。瓦崗寨的程咬金就販過私鹽。在蘇北裏下河一帶,一提起“私鹽販子”或“販私鹽的”,大家便知道這是什麽角色。張士誠就是這樣一個角色。元至正十三年,他從泰州起事,打到我的家鄉高郵。次年,稱“誠王”,國號“周”。我的家鄉還出過一位皇帝(他不是我們縣的人,但稱王確是在我們縣),這實在應該算是我們縣曆史上的第一號大人物。我們縣的有名人物最古的是秦王子嬰。現在還有一條河,叫子嬰河。以後隔了很多年,出了一個秦少遊。再以後,出了王念孫、王引之父子。但是真正叱吒風雲的英雄,應該是張士誠(後來打到江南蘇州、無錫一帶,把大畫家倪雲林捆起來打了一頓的就是這位老兄)。可是我前幾年回鄉,翻看縣誌,關於張士誠,竟無一字記載,真是怪事!


    但是民間有一些關於張士誠的傳說。


    張士誠在承天寺登基,找人來寫承天寺的匾。來了很多讀書人。他們提起筆來,剛剛寫了兩筆,就叫張士誠拉出去殺了。接連殺了好幾個。旁邊的人問他:“為什麽殺他們?”張士誠說:“你看看他們寫的是什麽?‘了’,是個了字!老子才當皇帝就‘了’了,日他媽媽的!”後來來了個讀書人。他先寫了一個“王”字,再寫了左邊的“フ”,右邊的“”,再寫上邊的“乛”,然後一豎到底。張士誠一看大喜,連說:“這就對了!——先稱王,左有文臣,右有武將,戴上平天冠,皇基永固,一貫到底!——賞!”


    我小時讀的小學就在承天寺的旁邊,每天都要經過承天寺,曾經細看過承天寺山門的石刻的匾額,發現上麵的“承”字仍是一般筆順,合乎八法的“承”字,沒有先稱王、左文右武、戴了皇冠、一貫到底的痕跡。


    我也懷疑張士誠是不是在承天寺登的基,因為承天寺一點也看不出曾經是一座皇宮的格局。


    承天寺在城北西邊,挨近運河。城北的大寺共有三座。一座善因寺,廟產甚多,最為鮮明華麗,就是小說《受戒》裏寫的明海受戒的那座寺。一座是天王寺,就是陳小手被打死的寺。天王寺佛事較盛。寺西門外有一片空地,時常有人家來“燒房子”。燒房子似是我鄉特有的風俗。“房子”是紙紮店紮的,和真房子一樣,隻是小一些。也有幾層幾進,有堂屋臥室,房間裏還有座鍾、水煙袋,日常所需,一應俱全。照例還有一個後花園,裏麵“種”著花(紙花)。房子立在空地上,小孩子可以走進去參觀。房子下麵鋪了一層稻草。天王寺的和尚敲著鼓磬鐃鈸在房子旁邊念一通經(不知道是什麽經),這一家的一個男丁舉火把房子燒了,於是這座房子便歸該宅的先人冥中收用了。天王寺氣象遠不如善因寺,但房屋還整齊,——因此常常駐兵。獨有承天寺,卻相當殘破了。寺是古寺。張士誠在這裏登基,雖不可靠,但說不定元朝就已經有這座寺。


    一進山門,哼哈二將和四大天王的顏色都暗淡了。大雄寶殿的房頂上長了好些枯草和瓦鬆。大殿裏很昏暗,神龕佛案都無光澤,觸鼻是陳年的香灰和塵土的氣息。一點聲音都沒有,整座寺好像是空的。偶爾有一兩個和尚走動,衣履敝舊,神色淒涼。——不像善因寺的和尚,一個一個,都是紅光滿麵的。


    大殿西側,有一座羅漢堂。羅漢也多年沒有裝金了。長眉羅漢的眉毛隻剩了一隻,那一隻不知哪一年脫落了,他就隻好撚著一隻單獨的眉毛坐在那裏。羅漢堂外麵,有兩棵很大的白果樹,有幾百年了。夏天,一地濃蔭。冬天,滿階黃葉。


    羅漢堂東南角有一口鍾,相當高大。鍾用鐵鏈吊在很粗壯的木架上。旁邊是從房梁掛下來的撞鍾的木杵。鍾前是一尊地藏菩薩的一尺多高的金身佛像。地藏菩薩戴著毗盧帽,跏趺而坐,低眉閉目,神色慈祥。地藏菩薩前麵點著一盞小油燈,燈光幽微。


    在佛教的菩薩裏,老百姓最有好感的是兩位。一位是觀世音菩薩,因為他(她)救苦救難。另一位便是地藏菩薩。他是釋迦滅後至彌勒出現之間的救度天上以至地獄一切眾生的菩薩。他像大地一樣,含藏無量善根種子。他是地之神,是一位好心的菩薩。


    為什麽在鍾前供著一尊地藏菩薩呢?因為這鍾在半夜裏撞,叫“幽冥鍾”,是專門為難產血崩而死的婦人而撞的。不知道為什麽,人們以為血崩而死的女鬼是居處在最黑最黑的地獄裏的,——大概以為這樣的死是不潔的,罪過最深。鍾聲,會給她們光明。而地藏菩薩是地之神,好心的菩薩,他對死於血崩的女鬼也會格外慈悲的,所以鍾前供地藏菩薩,極其自然。


    撞鍾的是一個老和尚。相貌清臒,高長瘦削。他已經幾十年不出山門了。他就住在羅漢堂裏。大鍾東側靠牆,有一張矮矮的禪榻,上麵有一床薄薄的藍布棉被,這就是他的住處。白天,他隨堂粥飯,灑掃庭除。半夜,起來,剔亮地藏菩薩前的油燈,就開始撞鍾。


    鍾聲是柔和的、悠遠的。


    “東——嗡……嗡……嗡……”


    鍾聲的振幅是圓的。“東——嗡……嗡……嗡……”一圈一圈地擴散開。就像投石於水,水的圓紋一圈一圈地擴散。


    “東——嗡……嗡……嗡……”


    鍾聲撞出一個圓環,一個淡金色的光圈。地獄裏受難的女鬼看見光了。她們的臉上現出了歡喜。“嗡……嗡……嗡……”金色的光環暗了,暗了,暗了……又一聲,“東——嗡……嗡……嗡……”又一個金色的光環。光環擴散著,一圈,又一圈……


    夜半,子時,幽冥鍾的鍾聲飛出承天寺。


    “東——嗡……嗡……嗡……”


    幽冥鍾的鍾聲擴散到了千家萬戶。


    正在酣睡的孩子醒來了,他聽到了鍾聲。孩子向母親的身邊依偎得更緊了。


    承天寺的鍾,幽冥鍾。


    女性的鍾,母親的鍾……


    @茶幹


    家家戶戶離不開醬園。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倒有三件和醬園有關:油、醬、醋。


    連萬順是東街一家醬園。


    他家的門麵很好認,是個石庫門。麻石門框,兩扇大門包著鐵皮,用奶頭鐵釘釘出如意雲頭。本地的店鋪一般都是“鋪闥子門”,十二塊、十六塊門板,晚上上在門的槽裏,白天卸開。這樣的石庫門的門麵不多。城北隻有那麽幾家。一家恒泰當,一家豫豐南貨店。恒泰當倒閉了,豫豐失火燒掉了。現在隻剩下北市口老正大棉席店和東街連萬順醬園了。這樣的店麵是很神氣的。尤其顯眼的是兩邊白粉牆的兩個大字。黑漆漆出來的。字高一丈,頂天立地,筆畫很粗。一邊是“醬”,一邊是“醋”。這樣大的兩個字!全城再也找不出來了。白牆黑字,非常幹淨。沒有人往牆上貼一張紅紙條,上寫:“出賣重傷風,一看就成功”;小孩子也不在牆上寫:“小三子,吃狗屎。”


    店堂也異常寬大。西邊是櫃台。東邊靠牆擺了一溜豆綠色的大酒缸。酒缸高四尺,瑩潤光潔。這些酒缸都是密封著的。有時打開一缸,由一個徒弟用白鐵唧筒把酒汲在酒壇裏,酒香四溢,飄得很遠。


    往後是一個很大的院子,青磚鋪地,整整齊齊排列著百十口大醬缸。醬缸都有個帽子一樣的白鐵蓋子。下雨天蓋上。好太陽時揭下蓋子曬醬。有的醬缸當中掏出一個深洞,如一小井。原汁的醬油從井壁滲出,這就是所謂“抽油”。西邊有一溜走廊,走廊盡頭是一個小磨坊。一頭驢子在裏麵磨芝麻或豆腐。靠北是三間瓦屋,是做醬菜、切蘿卜幹的作坊。有一台鍋灶,是煮茶幹用的。


    從外往裏,到處一看,就知道這家醬園的底子是很厚實的。——單是那百十缸醬就值不少錢!


    連萬順的東家姓連。人們當麵叫他連老板,背後叫他連老大。都說他善於經營,會做生意。


    連老大做生意,無非是那麽幾條:


    第一,信用好。連萬順除了做本街的生意,主要是做鄉下生意。東鄉和北鄉的種田人上城,把船停在大淖,拴好了船繩,就直奔連萬順,打油、買醬。鄉下人打油,都用一種特製的油壺,廣口,高身,外麵掛了醬黃色的釉,壺肩有四個“耳”,耳裏拴了兩條麻繩作為拎手,不多不少,一壺能裝十斤豆油。他們把油壺往櫃台上一放,就去辦別的事情去了。等他們辦完事回來,油已經打好了。油壺口用厚厚的桑皮紙封得嚴嚴的。桑皮紙上蓋了一個墨印的圓印:“連萬順記。”鄉下人從不懷疑油的分量足不足,成色對不對。多年的老主顧了,還能有錯?他們要的十斤幹黃醬也都裝好了。裝在一個元寶形的粗篾淺筐裏,筐裏襯著荷葉,豆醬拍得實實的,醬麵蓋了幾個紅曲印的印記,也是圓形的。鄉下人付了錢,提了油壺醬筐,道一聲“得罪”,就走了。


    第二,連老板為人和氣。鄉下的熟主顧來了,連老板必要起身招呼,小徒弟立刻倒了一杯熱茶遞了過來。他家櫃台上隨時點了一架盤香,供人就火吸煙。鄉下人寄存一點東西,雨傘、扁擔、籮筐、犁鏵、壇壇罐罐,連老板必親自看著小徒弟放好。有時竟把準備變賣或送人的老母雞也寄放在這裏。連老板也要看著小徒弟把雞拎到後麵廊子上,還撒了一把酒糟喂喂。這些雞的腳爪雖被捆著,還是臥在地上高高興興地啄食,一直吃到有點醉醺醺的,就閉起眼睛來睡覺。


    連老板對孩子也很和氣。醬園和孩子是有緣的。很多人家要打一點醬油,打一點醋,往往派一個半大孩子去。媽媽盼望孩子快些長大,就說:“你快長吧,長大了好給我打醬油去!”買醬菜,這是孩子樂意做的事。連萬順家的醬菜樣式很齊全:蘿卜頭、十香菜、醬紅根、糖醋蒜……什麽都有。最好吃的是甜醬甘露和麒麟菜。甘露,本地叫作“螺螺菜”,極細嫩。麒麟菜是海菜,分很多叉,樣子有點像畫上的麒麟的角,半透明,嚼起來脆脆的。孩子買了甘露和麒麟菜,常常一邊走,一邊吃。


    一到過年,孩子們就惦記上連萬順了。連萬順每年預備一套鑼鼓家夥,供本街的孩子來敲打。家夥很齊全,大鑼、小鑼、鼓、水鑔、碰鍾,一樣不缺。初一到初五,家家店鋪都關著門。幾個孩子敲敲石庫門,小徒弟開開門,一看,都認識,就說:“玩去吧!”孩子們就一窩蜂奔到後麵的作坊裏,操起案子上的鑼鼓,乒乒乓乓敲打起來。有的孩子敲打了幾年,能敲出幾套十番,有板有眼,像那麽回事。這條街上,隻有連萬順家有鑼鼓。鑼鼓聲使東街增添了過年的氣氛。敲夠了,又一窩蜂走出去,各自回家吃飯。


    到了元宵節,家家店鋪都上燈。連萬順家除了把四張玻璃宮燈都點亮了,還有四張雕鏤得很講究的走馬燈。孩子們都來看。本地有一句歇後語:“鄉下人不識走馬燈——又來了!”這四張燈裏周而複始,往來不絕的人馬車炮的燈影,使孩子百看不厭。孩子們都不是空著手來的,他們牽著兔子燈,推著繡球燈,係著馬燈,燈也都是點著了的。燈裏的蠟燭快點完了,連老板就會捧出一把新的蠟燭來,讓孩子們點了,換上。孩子們於是各人帶著換了新蠟燭的紙燈,呼嘯而去。


    預備鑼鼓,點走馬燈,給孩子們換蠟燭,這些,連老大都是當一回事的。年年如此,從無疏忽忘記的時候。這成了製度,而且簡直有點宗教儀式的味道。連老大為什麽要這樣鄭重地對待這些事呢?這為了什麽目的,出於什麽心理?實在令人捉摸不透。


    第三,連老板很勤快。他是東家,但是不當“甩手掌櫃的”。大小事他都要過過目,有時還動動手。切蘿卜幹、蓋醬缸、打油、打醋,都有他一份。每天上午,他都坐在門口晃麻油。炒熟的芝麻磨了,是芝麻醬,得盛在一個淺缸盆裏晃。所謂“晃”,是用一個紫銅錘出來的中空的圓球,圓球上接一個長長的木把,一手執把,把圓球在麻醬上輕輕地壓,壓著壓著,油就滲出來了。醬渣子沉於盆底,麻油浮在上麵。這個活很輕鬆,但是費時間。連老大在門口晃麻油,是因為一邊晃,一邊可以看看過往行人。有時有熟人進來跟他聊天,他就一邊聊,一邊晃,手裏嘴裏都不閑著,兩不耽誤。到了下午出茶幹的時候,醬園上上下下一齊動手,連老大也算一個。


    茶幹是連萬順特製的一種豆腐幹。豆腐出淨渣,裝在一個一個小蒲包裏,包口紮緊,入鍋,碼好,投料,加上好抽油,上麵用石頭壓實,文火煨煮。要煮很長時間。煮得了,再一塊一塊從麻包裏倒出來。這種茶幹是圓形的,周圍較厚,中心較薄,周身有蒲包壓出來的細紋,每一塊當中還帶著三個字:“連萬順”,——在紮包時每一包裏都放進一個小小的長方形的木牌,木牌上刻著字,木牌壓在豆腐幹上,字就出來了。這種茶幹外皮是深紫黑色的,掰開了,裏麵是淺褐色的。很結實,嚼起來很有咬勁,越嚼越香,是佐茶的妙品,所以叫作“茶幹”。連老大監製茶幹,是很認真的。每一道工序都不許馬虎。連萬順茶幹的牌子闖出來了。車站、碼頭、茶館、酒店都有賣的。後來竟有人專門買了到外地送人的。雙黃鴨蛋、醉蟹、董糖、連萬順的茶幹,湊成四色禮品,饋贈親友,極為相宜。


    連老大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個開醬園的老板,一個普普通通、正正派派的生意人,沒有什麽特別處。這樣的人是很難寫成小說的。


    要說他的特別處,也有。有兩點。


    一是他的酒量奇大。他以酒代茶。他極少喝茶。他坐在賬桌上算賬的時候,麵前總放一個豆綠茶碗。碗裏不是茶,是酒——一般的白酒,不是什麽好酒。他算幾筆,喝一口,什麽也不“就”。一天老這麽喝著,喝完了,就自己去打一碗。他從來沒有醉的時候。


    二是他說話有個口頭語:“的時候。”什麽話都要加一個“的時候”。“我的時候”、“他的時候”、“麥子的時候”、“豆子的時候”、“貓的時候”、“狗的時候”……他說話本來就慢,加了許多“的時候”,就更慢了。如果把他說的“的時候”都刪去,他每天至少要少說四分之一的字。


    連萬順已經沒有了。連老板也故去多年了。五六十歲的人還記得連萬順的樣子,記得門口的兩個大字,記得醬園內外的氣味,記得連老大的聲音笑貌,自然也記得連萬順的茶幹。


    連老大的兒子也四十多了。他在縣裏的副食品總店工作。有人問他:“你們家的茶幹,為什麽不恢複起來?”他說:“這得下十幾種藥料,現在,誰做這個!”


    一個人監製的一種食品,成了一地方具有代表性的土產,真也不容易。不過,這種東西沒有了,也就沒有了。


    @〔後記〕


    我現在住的地方叫作蒲黃榆。曹禺同誌有一次為一點事打電話給我,順便問起:“你住的地方的地名怎麽那麽怪?”我搬來之前也覺得這地名很怪:“捕黃魚?——北京怎麽能捕得到黃魚呢?”後來經過考證,才知道這是一個三角地帶,“蒲黃榆”是三個舊地名的縮稱。“蒲”是東蒲橋,“黃”是黃土坑,“榆”是榆樹村。這猶之“陝甘寧”、“晉察冀”,不知來曆的,會覺得莫名其妙。我的住處在東蒲橋畔,因此把這三篇小說題為《橋邊小說》,別無深意。


    這三篇寫的也還是舊題材。近來有人寫文章,說我的小說開始了對傳統文化的懷戀,我看後啞然。當代小說尋覓舊文化的根源,我以為這不是壞事。但我當初這樣做,不是有意識的。我寫舊題材,隻是因為我對舊社會的生活比較熟悉,對我舊時鄰裏有較真切的了解和較深的感情。我也願意寫寫新的生活,新的人物。但我以為小說是回憶。必須把熱騰騰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樣,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經過反複沉澱,除淨火氣,特別是除淨感傷主義,這樣才能形成小說。但是我現在還不能。對於現實生活,我的感情是相當浮躁的。


    這三篇也是短小說。《詹大胖子》和《茶幹》有人物無故事,《幽冥鍾》則幾乎連人物也沒有,隻有一點感情。這樣的小說打破了小說和散文的界限,簡直近似隨筆。結構尤其隨便,想到什麽寫什麽,想怎麽寫就怎麽寫。我這樣做是有意的(也是經過苦心經營的)。我要對“小說”這個概念進行一次衝決:小說是談生活,不是編故事;小說要真誠,不要耍花招。小說當然要講技巧,但是:修辭立其誠。


    (1)蔞蒿是生於水邊的野草,粗如筆管,有節,生狹長的小葉,初生二寸來高,叫作“蔞蒿薹子”,加肉炒食極清香。蘇東坡詩:“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蔞蒿見之於詩,這大概是第一次。他很能寫出節令風物之美。


    (2)一半餛飩一半麵下在一起,當地叫作餃麵。


    (3)清末邑人談人格有《警火》詩即詠此事,詩有小序,並錄如下:警火送灶後裏胥沿街鳴鑼於黃昏時,呼“小心火燭”。歲除即叩戶乞賞。燭雙輝,香一炷,敬惟司命朝天去。雲車風馬未歸來,連宵燈火誰持護。銅鉦入耳警黃昏,側耳有語還重申:“缸注水,灶徙薪”,沿街一一呼之頻。唇幹舌燥誠苦辛,不謀而告君何人?烹羊酌醴歡除夕,司命歸來醉一得。今宵無用更鳴鉦,一笑敲門索酒值。從談的詩中我們知道兩件事。一是這種習俗原來由來已久,敲鑼喊叫的正是李三這樣的“裏胥”。二是為什麽在那樣日子喊叫。原來是因為那時灶王爺上天去了,火燭沒人管了。這實在是很有意思。不過,真實的原因還是歲暮風高,容易失火,與灶王的上天去匯報工作關係不大。


    (4)“撂遠些”是說不要挨床太近,以免爐中殘火燒著被褥。


    (5)“百不咋”,無所謂、沒關係的意思。


    (6)那時農村宣傳“共產主義”,都說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慕,是思量、向往的意思。這是很古的語言,元曲中常見。張家口地區保留了很多宋元古語。


    (7)雞樅是一種菌,長在白蟻窩上,味極腴美。


    (8)“供書”是拿錢供學生讀書的意思。


    (9)他們說“粑粑頭”,“粑粑”作入聲。


    (10)張家口一帶不說“淡”,說“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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