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和溫暖


    這個女同誌在這個農業科學研究所的科研人員當中顯得有點特別。她有很多文學書。屠格涅夫的、契訶夫的、梅裏美的。都保存得很幹淨。她的衣著、用物都很素淨。白床單、白枕套,連洗臉盆都是白的。她住在一間四白落地的狹長的單身宿舍裏,隻有一麵牆上一個四方塊裏有一點顏色。那是一個相當精致的畫框,裏麵經常更換畫片:列賓的《伏爾加纖夫》、列維坦的《風景》……


    她叫沈沅,卻不是湖南人。


    她的家鄉是福建的一個僑鄉。她生在馬來西亞的一個濱海的小城裏。母親死得早,她是跟父親長大的。父親開機帆船,往來運貨,早出晚歸。她從小就常常一個人過一天,坐在門外的海灘上,望著海,等著父親回來。她後來想起父親,首先想起的是父親身上很鹹的海水氣味和他的五個趾頭一般齊,幾乎是長方形的腳。——常年在海船上生活的人的腳,大都是這樣。


    她在南洋讀了小學,以後回國來上學。父親還留在南洋。她從初中到大學,都是在學校的宿舍裏度過的。她在國內沒有親人,隻有一個舅舅。上初中時,放暑假,她還到舅舅家住一陣。舅舅家很窮。他們家炒什麽菜都放蝦油。多少年後,她還記得舅舅家自漬的蝦油的氣味。高中以後,就是寒暑假,也是在學校裏過了。一到節假日、星期天,她總是打一盆水洗洗頭,然後拿一本小說,一邊看小說,一邊等風把頭發吹幹,嘴裏咬著一個鮮橄欖。


    她父親是被貧瘠而狹小的土地拋到海外去的。他沒有一寸土,卻希望他的家鄉人能吃到飽飯。她在高中畢業後,就按照父親的天真而善良的願望,考進了北京的農業大學。


    大學畢業,就分配到了這個農業科學研究所。那年她二十五歲。


    二十五歲,過得很平靜。既沒有生老病死(母親死的時候,她還不大記事),也沒有柴米油鹽。她在學習上從來沒有感到過吃力,從來沒有做過因為考外文、考數學答不出題來而急得渾身出汗的那種夢。


    她長得很高。在學校站隊時,從來是女生的第一名。這個所裏的女工、女幹部,也沒有一個她那樣高的。


    她長得很清秀。


    這個所的農業工人有一個風氣,愛給幹部和科研人員起外號。


    有一個年輕的技術員叫王作祜,工人們叫他王咋呼。


    有一個中年的技師,叫俊哥兒李。有一個時期,所裏有三個技師都姓李。為怕混淆,工人們就把他們區別為黑李、白李、俊哥兒李。黑李、白李,因為膚色不同(這二李後來都調走了)。俊哥兒李是因為他長得端正,衣著整齊,還因為他冬天也不戴帽子。這地方冬天有時冷到零下三十七八度,工人們花多少錢,也願意置一頂狐皮的或者貉絨的皮帽。至不濟,也要戴一頂山羊頭的。俊哥兒李是不論什麽天氣也是光著腦袋,頭發梳得一絲不亂。


    有一個技師姓張,在所裏年歲最大,資曆也最老。工人們當麵叫他張老,背後叫他早稻田。他是個水稻專家,每天起得最早,一起來就到水稻試驗田去。他是日本留學生。這個所的曆史很久了,有一些老工人他們多少知道一點日本的事。他們聽說日本有個早稻田大學,就不管他是不是這個大學畢業的,派給他一個“早稻田”的外號。


    沈沅來了不久,工人們也給她起了外號,叫沈三元。這是因為她剛來的時候,所裏一個姓胡的支部書記在大會上把她的名字念錯了,把“沅”字拆成了兩個字,念成“沈三元”。工人們想起老年間的吉利話:“連中三元”,就說“沈三元”,這名字不賴!他們還聽說她在學校時先是團員,後是黨員,剛來了又是技術員,於是又叫她“沈三員”。“沈三元”也罷,“沈三員”也罷,含義都差不多:少年得誌,前程萬裏。


    有一些年輕的技術員背後也叫她沈三員,那意味就不一樣了。他們知道沈沅在政治條件上、業務能力上都比他們優越,他們在提到“沈三員”時,就流露出相當複雜的情緒:嫉妒、羨慕,又有點諷刺。


    沈沅來了之後,引起一些人的注目,也引起一些人側目。


    這些,沈沅自己都不知道。


    她一直清清楚楚地記得第一天到這裏時的情景。天剛剛亮,在一個小火車站下了車,空氣很清涼。所裏派了一個老工人趕了一輛單套車來接她。這老工人叫王栓。出了站,是一條很平整的碎石馬路,兩旁種著高高的加拿大白楊。她覺得這條路很美。不到半個鍾頭,王栓用鞭子一指:“到了。過了石橋,就是農科所。”她放眼一望:整齊而結實的房屋,高大明亮的玻璃窗。一匹馬在什麽地方噴著響鼻。大樹下原來亮著的植保研究室的誘捕燈忽然滅掉了。她心裏非常感動。


    這是一個地區一級的農科所,但是曆史很久,積累的資料多,研究人員的水平也比較高,是全省的先進單位,全華北也是有數的。


    她到各處看了看。大田、果園、菜園、苗圃、溫室、種子倉庫、水閘、馬號、羊舍、豬場……這些東西她是熟悉的。她參觀過好幾個這樣的農科所,大體上都差不多。不過,過去,這對她說起來好像是一幅一幅畫;現在,她走到畫裏來了。晚上,一個人躺在床上,想:我也許會在這裏生活一輩子。


    她的工作分配在大田作物研究組,主要是作早稻田的助手。她很高興。她在學校時就讀過張老的論文,對他很欽佩。


    她到早稻田的研究室去見他。


    張老摘下眼鏡,站起來跟她握手。他的握手的姿態特別懇摯,有點像日本人。


    “你的學習成績我看過了,很好。你寫的《京西水稻調查》我讀過,很好。我摘錄了一部分。”


    早稻田抽出幾張卡片和沈沅寫的調查報告的鉛印本。報告上有幾處用紅鉛筆劃了道。


    沈沅不知說什麽好,隻好說:“很幼稚。”


    “你很年輕,是個女同誌。”


    沈沅正捉摸著他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他說:


    “搞農業科學研究,是寂寞的。要安於寂寞。——一個水稻良種培育成功,到真正確定它的種性,要幾年?”


    “正常的情況下,要八年。”


    “八年。以後會縮短。作物一年隻生長一次。不能性急。搞農業,不要想一鳴驚人。農業研究,有很大的連續性。路,是很長的。在這條漫長的路上,沒有敲鑼打鼓,也沒有歡呼。是的,很寂寞。但是樂在其中。”


    張老的話給她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從此以後,她每天一早起來,就跟著早稻田到稻田去觀察、記錄。白天整理資料。晚上看書,或者翻譯一點外文資料。


    除了早稻田,她比較接近的人是俊哥兒李。


    俊哥兒李她早就認識了。老李也是農大的,比沈沅早好幾年。沈沅進校時,老李早就畢業走了。但是他的愛人留在農大搞研究,沈沅跟她很熟。她姓褚,沈沅叫她褚大姐。沈沅在褚大姐那裏見過俊哥兒李好多次。


    俊哥兒李是個穀子專家。他認識好幾個縣的種穀能手。穀子是低產作物。他們的共同願望,就是想摘掉穀子的低產帽子。俊哥兒李經常下鄉。這些種穀能手也常來找他。一來,就坐滿了一屋子。看看俊哥兒李那樣一個衣履整齊,襯衫的領口、袖口雪白,頭發一絲不亂的人,坐在一些戴皮帽的、戴氈帽的、係著羊肚子手巾的和長著黑胡子、白胡子、花白胡子的老農之間,彼此卻是那樣地自然,那樣地親熱,是很有趣的。


    這些種穀能手來的時候,沈沅就到俊哥兒李屋裏去。聽他們談話,同時也幫著做做記錄。


    老李離不開他的穀子;褚大姐離開了農大的設備,她的研究工作就無法進行。因此,他們多年來一直過著兩地生活。有時褚大姐帶著孩子來這裏住幾天,沈沅一定去看她。


    她和工人的關係很好。在地裏幹活休息的時候,女工們都願意和她擠在一起。——這些女工不願和別的女技術員接近,說她們“很酸”(1)。放羊的、鋤豆埂的“半工子”(2)也常來找她,掰兩根不結玉米的“甜杆”,拔一把叫作酸苗的草根來叫她嚐嚐。“甜杆”真甜。酸苗酸得像醋,吃得人眼睛、眉毛都皺在一起。下了工,從地裏回來,工人的家屬正在做飯,孩子纏著,絆手絆腳,她就把滿臉鼻涕的娃娃抱過來,逗他玩半天。


    她和那個趕單套車接她到所的老車倌王栓很談得來。王栓沒事時常上她屋裏來,一聊半天。人們都奇怪:他倆有什麽可聊的呢?這兩個人有什麽共同語言呢?主要是王栓說,她聽著。王栓聊他過去的生活,這個所的曆史,聊他和工人對這個所的幹部和科研人員的評價。“早稻田”“俊哥兒李”“王咋呼”,包括她自己的外號“沈三元”,都是王栓告訴她的。沈沅聽到“早稻田”“俊哥兒李”,哈哈大笑了半天。


    王栓走了,沈沅屋裏好長時間還留著他身上帶來的馬汗的酸味。她一點也不討厭這種氣味。


    稻子收割了,羊羔子抓了秋膘了,葡萄下了窖了,雪下來了。雪化了,茵陳蒿在烏黑的地裏綠了,羊角蔥露了嘴了,稻田的凍土翻了,葡萄出了窖了,母羊接了春羔了,育苗了,插秧了。沈沅在這個農科所生活了快一年了。


    她不得不和他們接觸的,還有一些人。一個是胡支書,一個是王作祜。胡支書是支部書記,王作祜是她們黨小組的組長。


    胡支書是個專職的支書。多少年來幹部、工人,都稱之為胡支書。他整天無所事事,想幹點什麽就幹點什麽。夏鋤的時候,他高興起來,會扛著大鋤來鋤兩趟高粱;揚場的時候,揚幾鍁;下了西瓜、果子,他去過磅;春節包餃子,各人自己動手,他會係了個白圍裙很熱心地去分肉餡,分白麵。他也可以什麽都不幹,和一個和他關係很親密的老工人、老夥伴,在樹林子裏砍土坷垃,你追我躲,嘴裏還笑著,罵著:“我x你媽!”一玩半天,像兩個孩子。他的本職工作,是給工人們開會講話。他不讀書,不看報,講起話來沒有準稿子。可以由國際形勢講到秋收要顆粒歸倉,然後對一個愛披著衣服到處走的工人訓斥半天:“這是什麽樣子!你給我把兩個袖子捅上!”此人身材瘦削,嗓音奇高。他有個口頭語:“如論無何”。不知道為什麽,他總把“無論如何”說成“如論無何”,而且很愛說這句話。在他的高亢刺耳、語無倫次的講話中,總要出現無數次“如論無何”。


    他在所裏威信很高,因為他可以蓋一個圖章就把一個工人送進勞改隊。這一年裏,經他的手,已經送了兩個。一個因為打架,一個是查出了曆史問題——參加過一貫道。這兩個工人的家屬還在所裏勞動,拖著兩個孩子。


    他是個酒仙,頓頓飯離不開酒。這所裏有一個酒廠。每天出酒之後,就看見他端著兩壺新出淋的原汁燒酒,一手一壺,一壺四兩,從酒廠走向他的宿舍,徜徉而過,旁若無人。


    胡支書的得力助手是王作祜。


    王作祜有兩件本事,一是打撲克,一是做文章。


    他是個百分大王,所向無敵。他的屋裏隨時都擺著一張空桌、四把椅子。拉開抽屜就是撲克牌和記分用的白紙、鉛筆。每天晚上都能湊一桌,煙茶自備,一直打到十一二點。


    他是所裏的筆杆子,人稱“一秘”。年輕的科技人員的語文一般都不太通順。他是在中學時就靠搞宣傳、編板報起家的,筆下很快。因此,所裏的總結、報告、介紹經驗的稿子,多年由他起草。


    他尤其擅長於寫批判稿。不管給他一個什麽題目,他從胡支書屋裏抱了一堆報紙,東翻翻,西找找,不到兩個小時,就能寫出一篇文情並茂的批判發言。


    所裏有一個老木匠,說了一句怪話。有人問他一個月掙多少錢,他說:“咳,掙一壺醋錢。”有人反映給支部,王作祜認為這是反黨言論,建議開大會批判。王作祜作了長篇發言,引經據典,慷慨激昂。會開完了,老木匠回到宿舍,說:“王作祜咋呼點啥咧?”王咋呼的名字,就是這麽來的。


    沈沅忽然被打成了右派。


    究竟是因為什麽呢?


    因為她在整風的時候,在黨內的會議上提了意見,批評了領導?


    因為她提出所領導對科研人員不夠關心,張老需要一個資料櫃,就是不給,他的大量資料都堆在地下?


    因為她提出對送去勞改的兩個工人都處理過重,這樣下去,是會使黨脫離群眾的?


    因為她提出群眾對胡支書從酒廠灌酒,公私不分,有反映?


    因為她提出一個管農業的書記向所裏要了一塊韭菜皮(3),鋪在他的院子裏,這值不了多少錢,但是傳開了很不好聽,工人說:“這不真成了刮地皮了?”


    也許什麽都不為,就因為她在這個農業科學研究所。研究所,是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怎麽也得抓出一兩個右派,才能完成“指標”。經過領導上研究,認為派她當右派合適。


    主要的問題,據以定性的主要根據,是她的一篇日記。


    這是一篇七年以前寫的日記。


    她的父親半生漂泊在異國的海上,他一直想有一小片自己的土地。他把曆年攢下的錢寄回國,托沈沅的舅舅買了一點田,還蓋了一座一樓一底的房子。他想晚年回家鄉住幾年,然後就埋在這塊土地上,有一個墳頭,墳頭立一塊小小的石碑,讓後人知道他曾經辛苦了一輩子。一九五一年土改。土改的工作隊長是個南下的幹部,對僑鄉情況不太了解;又因為當地幹部想征用他那座房子,把他劃成了地主。沈沅那年還在讀高中。她不相信他的被海風吹得臉色紫黑,五個腳趾一般齊的父親是地主,就在日記裏寫下了她的困惑與不滿。


    問題本來已經解決了。在農大入黨的時候,農大黨組織為了核實她的家庭出身,曾經兩次到她的家鄉外調,認為她的父親最多能劃一個小土地出租者,她的成分沒有問題,批準了她的入黨要求。她對自己當時的困惑和不滿也作了檢查,認為是立場不穩,和黨離心離德。


    沒想到……


    這些天,有的幹部和工人就覺得所裏的空氣有點不大對。胡支書屋裏坐了一屋子人在開會,屋門從裏麵倒插著。王作祜晚上不打牌了。他屋裏的燈十二點以後還亮著。黨團員和積極分子的臉上都異樣的緊張而嚴肅。他們知道,要出什麽事了。


    一個早上,安靜平和的農科所變了樣。居於全所中心的種子倉庫外麵的牆上貼滿了大字報:“擊退反黨分子沈沅的猖狂進攻”,“不許沈沅汙蔑黨的領導”,“一個階級異己分子的自供狀——沈沅日記摘抄”,“一定要把農科所的一麵白旗拔掉”,“剝下沈沅清高純潔的外衣”,“鏟除蔣,介石反攻大陸的社會基礎”。有文字,還有漫畫。有一張漫畫,畫著一個少女向蔣,介石低頭屈膝。這個少女竟然隻穿了乳罩和三角褲衩!這是王作祜的手筆。


    沈沅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她一早起來,要到稻田去。一看這麽多大字報,她懵了。她硬著頭皮把這些大字報看下去。她臉色煞白,帶著一種奇怪的微笑。有兩個女工迎麵看見她,嚇了一跳。她們小聲說:“壞了!她要瘋!”看到那張戴著乳罩穿三角褲衩的漫畫,她眼前一黑,幾乎栽倒。一隻大手從後麵扶住了她。她定了定神,聽見一個聲音:“真不像話!”那是王栓。她覺得幹噦,惡心,頭暈。她搖搖晃晃地走向自己的宿舍。


    她對於運動的突出的感覺是:莫名其妙。她也參加過幾次政治運動,但是整到自己的頭上,這還是第一次。她坐在會場裏,聽著、記著別人的批判發言,她始終覺得這不是真事,這是荒唐的,不可能的,她會忽然想起《格列佛遊記》,想起大人國、小人國。


    發言是各式各樣的,大家分題作文。王作祜帶著強烈的仇恨,用炸彈一樣的語言和充滿戲劇性的姿態大喊大叫。有一些發言把一些不相幹的小事和一些本人平時沒有覺察到的個人恩怨拉扯成了很長的一篇,而且都說成是嚴重的政治問題、世界觀問題、立場問題。屠格涅夫、列賓和她的白臉盆都受到牽連,連她的長相、走路的姿勢都受到批判。


    寫了無數次檢查,聽了無數次批判,在毫無自衛能力的情況下,忍受著各種離奇而難堪的侮辱,沈沅的精神完全垮了。她的神經麻木了。她聽著那些鋒利尖刻的語言,會不明白那是什麽意思。她的腦子會出現一片空白,一點思想都沒有,像是曝了光的底片。她有時一動不動地坐著,像一塊石頭。她不再覺得痛苦,隻是非常的疲倦。她想:怎麽都行,定一個什麽罪名,給一個什麽處分都行,隻求快一點,快一點過去,不要再開會,不要再寫檢查。


    總算,一個高亢尖厲的聲音宣布:“批判大會暫時開到這裏。”


    沈沅回到屋裏,用一盆冷水洗了洗頭,躺下來,立刻就睡著了。她睡得非常實在,連一個夢都沒有。她好像消失了。什麽也不知道。太陽偏西了,她不知道。卸了套、飲過水的騾馬從她的窗外郭答郭答地走過,她不知道。晚歸的麻雀在她的簷前吱喳吵鬧著回窠了,她不知道。天黑了,她不知道。


    她朦朦朧朧聞到一陣一陣馬汗的酸味,感覺到床前坐著一個人。她拉開床頭的燈,床前坐著王栓,淚流滿麵。


    沈沅每天下班都到井邊去洗臉,王栓也每天這時去飲馬。馬飲著水,得一會兒,他們就站著閑聊。馬飲完了,王栓牽著馬,沈沅端著一盆明天早上用的水,一同往回走(沈沅的宿舍離馬號很近)。自從挨了批鬥,她就改在天黑人靜之後才去洗臉,因為那張惡劣的漫畫就貼在井邊的牆上。過了兩天,沈沅發現她的門外有一個木桶,裏麵有半桶清水。她用了。第二天,水桶提走了。不到傍晚,水桶又送來了。她知道,這是王栓。她想:一個“粗人”,感情卻是這樣的細!


    現在,王栓淚流滿麵地坐在她的麵前。她覺得心裏熱烘烘的。


    “我來看看你。你睡著了,睡得好實在!你受委屈了!他們為什麽要這樣整你,折磨你?聽見他們說的那些話,我的心疼。他們欺負人!你不要難過。你要好好的。俺們莊戶人,知道什麽是穀子,什麽是秕子。俺們心裏有杆秤。他們不要你,俺們要你!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你看你兩眼塌成個啥樣了!要好好的!你的光陰多得很,你要好好的。你還要做很多事,你要好好的!”


    沈沅的眼淚流下來了。她一邊流淚,一邊點頭。


    “我走了。”


    沈沅站起來送他。王栓走了兩步,又停住,回頭。


    “你不要想死。千萬不要想走那條路。”


    沈沅點點頭。


    “你答應我。”


    “我答應你,王栓,我不死。”


    王栓走後,沈沅躺在床上,眼淚不斷地湧出來。她聽見自己的眼淚大滴大滴地落在枕頭上,吧嗒——吧嗒……


    沈沅的結論批下來了,定為一般右派,就在本所勞動。


    她很鎮定,甚至覺得輕鬆。她覺得這沒有什麽。就像一個人從水裏的踏石上過河,原來怕濕了鞋襪;後來掉在河裏,衣褲全濕了,覺得也不過就是這樣,心裏反而踏實了。


    隻有一次,她在火車站的牆上看到一條大標語:把“地富反壞右”列在一起,她才覺得心裏很不好受。國慶節前夕,胡支書特地通知她這兩天不要進城,她的心往下一沉。


    她跟周圍人的關係變了。


    在路上碰到所裏的人,她都是把頭一低。


    在地裏幹活休息時,她一個人遠遠地坐著。原來愛跟她擠在一起的女工故意找話跟她說,她隻是簡單地回答一兩個字。收工的時候,她都是晚走一會兒,不和這些女工一同走進所裏的大門。


    她到稻田去拔草,看見早稻田站在一個小木板橋上。這是必經之路,她隻好走過去。早稻田隻對她說了一句話:“沈沅,要注意身體。”她沒有說話,點了點頭。早稻田走了,沈沅望著他的背影,在心裏說:“謝謝您!”


    她看見俊哥兒李的女兒在渠沿上玩,知道褚大姐來了。收工的時候,褚大姐在離所門很遠的路邊等著沈沅,一把抓住她的手:“你為什麽不來看我?”沈沅隻是淒然一笑,搖搖頭。——“你要什麽書?我給你寄來。”沈沅想了一想,說:“不要。”


    但是她每天好像過得挺好。她喜歡幹活。在田野裏,曬著太陽,吹著風,呼吸著帶著青草和莊稼的氣味的空氣,她覺得很舒暢。她使勁地幹活,累得滿臉通紅,全身是汗,以致使跟她一塊幹活的女工喊叫起來:“沈沅!沈沅!你幹什麽!”她這才醒悟過來:“哦!”把手腳放慢一些。


    她還能看書,每天晚上,走過她的窗前,都可以看到她坐在臨窗的小桌上看書,精神很集中,臉上極其平靜。


    過了三年。


    這三年真是熱鬧。


    五八、五九,搞了兩年“大躍進”。深翻地,翻到一丈二。用貴重的農藥培養出二尺七寸長的大黃瓜,裝在一個特製的玻璃匣子裏,用福爾馬林泡著。把兩穗“大粒白”葡萄“靠接”起來當作一串,給葡萄注射葡萄糖。把牛的精子給母豬授上,希望能下一個麒麟一樣的東西,——牛大的豬。“衛星”上天,“大王”升帳,敢想敢幹,敲鑼打鼓,天天像過年。


    後來又鬧了一陣“超聲波”。什麽東西都“超”一下。農、林、牧、副、漁,隻要一“超”,就會奇跡一樣地增長起來。“超”得雞飛狗跳,小豬仔的鬃毛直豎,山丁子小樹苗前仰後合。


    胡支書、王咋呼忙得很,報喜,介紹經驗,開展覽會……


    最後是大家都來研究代食品,研究小球藻和人造肉,因為大家都挨了餓了。


    隻有早稻田還是每天一早到稻田,俊哥兒李還是經常下鄉,沈沅還是勞動、看書。


    一九六一年夏天,調來一位新所長(原來的所長是個長期病號,很少到所裏來),姓趙。所裏很多工人都知道他。他在抗日戰爭期間是一個武工隊長,常在這一帶活動。老人們都說他“低頭有計”,傳誦著關於他的一些傳奇性的故事。他的左太陽穴有一塊圓形的傷疤,一咬東西就閃閃發亮。這是當年的槍傷。他在抗日戰爭時期就是縣委一級的幹部,現在還是縣委一級。原因是:一貫右傾,犯了幾次錯誤。


    他是騎了一輛自己裝了馬達的自行車來上任的,還不失當年武工隊長的風度。他來之後,所裏就添了一種新的聲音。隻要聽見馬達突突的聲音,人們就知道趙所長奔什麽方向去了。


    他一來,就下地幹活。在大田、果園、菜園、苗圃,都幹了幾天。他一邊幹活,工人一邊拿眼睛瞄著他。結論是:“趙所長的農活——嘖嘖嘖!”他跟工人在一起,說說笑笑,不分彼此。工人跟他也無拘無束,無話不談。工人們背後議論:“新來的趙所長,這人——不賴!”王栓說:“敢是!這人心裏沒假。他的心是一塊陽泉炭,劃根火柴就能點著。燒完了是一堆白灰。”


    幹了差不多一個月的活,他把所裏曆年的總結,重要的會議記錄都找來,關起門來看了十幾天,校出了不少錯字。


    然後,到科研人員的家裏挨門拜訪。


    訪問了俊哥兒李。


    “老褚的事,要解決。老是鵲橋相會,那怎麽行!我們想把她的研究項目接過來。這個項目,我們地區需要。農大肯交給我們最好。不行的話,我們搞一套設備。我了解了一下,地區還有這個錢。等我和地委研究一下。”


    看見老李屋裏擺了好些凳子,知道他那些攻穀子低產關的農民朋友要來,老趙就留下來聽了半天他們的座談會。中午,他捧了一個串門大碗,盛了一碗高粱米飯,夾了幾個醃辣椒和大家一同吃了飯。飯後,他問:“他們的飯錢是怎麽算的?”老李說:“他們是我請來的客人。”——“這怎麽行!”他轉身就跑到總務處:“這錢以後由公家報。出在什麽項目裏,你們研究!”


    訪問了早稻田。


    “張老,張老!我來看看您,不打攪嗎?”


    “歡迎,歡迎!不打攪,不打攪!”


    “我來拜師了。”


    “不敢當!如果有什麽關於水稻的普通的問題……”


    “水稻我也想學。我是想來向您學日語。抗日戰爭時期,因為工作需要,我學了點日語,——那時要經常跟鬼子打交道嘛,現在幾乎全忘光了。我想拾起來,就來找您這位早稻田了!”


    “我不是早稻田畢業的。”


    趙所長把“早稻田”的來由告訴早稻田,這位老科學家第一次知道他有這樣一個外號,他哈哈大笑:


    “我樂於接受這個外號。我認為這是對我個人工作的很高的評價。”


    趙所長問張老工作中有什麽困難,什麽要求。


    “我需要一個助手。”


    “您看誰合適?”


    “沈沅。”


    “還需要什麽?——需要一個櫃子。”


    “對!您看看我的這些資料!”


    “櫃子,馬上可以解決,半個小時之內就給您送來。沈沅的問題,等我了解一下。”


    “這裏有一份俄文資料。我的俄文是自修的,恐怕理解得不準確,想請沈沅翻譯一下,能嗎?”


    “交給我!”


    沈沅正在菜地裏收蔓菁,王栓趕著車下地,遠遠地就喊:


    “哎,沈沅!”


    沈沅抬起頭來。


    “叫我?什麽事?”


    “趙所長叫你上他屋裏去一趟。”


    “知道啦。”


    什麽事呢?她微微覺得有點不安。她聽見女工們談論過新來的所長,也知道王栓說這人的心是一塊陽泉炭,她有點奇怪,這個人真有這麽大的魅力麽?


    前幾天,她從地裏回來,迎麵碰著這位所長推了自行車出門。趙所長扶著車把,問:


    “你是沈沅嗎?”


    “是的。”


    “你怎麽這麽瘦?”


    沈沅心裏一酸。好久了,沒有人問她胖啦瘦的之類的話了。


    “我要進城去。過兩天你來找找我。”


    說罷,他踩響了自行車的馬達,上車走了。


    現在,他找她,什麽事呢?


    沈沅在大渠裏慢慢地洗了手,慢慢地往回走。


    趙所長不在屋。門開著,一個五六歲的女孩子趴在桌上畫小人。


    孩子聽見有人進屋,並不回頭,還是繼續畫小人。


    “您是沈阿姨嗎?爸爸說:他去接一個電話,請您等一等,他一會兒就回來,您請坐。”


    孩子的聲音像花瓣。她的有點緊張的心情完全鬆弛了下來。她看了看新所長的屋子。


    牆上掛著一把劍,——一件真正的古代的兵器,不是舞台上和雜技團用的那種鍍鎳的道具。鯊魚皮的劍鞘,劍柄和吞口都鏤著細花。


    一張書桌。桌上有好些書。一套《毛選》、很多農業科技書:作物栽培書、土壤、植保、果樹栽培各論、馬鈴薯晚疫病……兩本《古文觀止》、一套《唐詩別裁》、一函裝在藍布套裏的影印的《楚辭集注》、一本嶄新的《日語初階》。桌角放著一摞雜誌,麵上蓋著一本《農大學報》的油印本:《京西水稻調查——沈沅》。


    一個深深的紫紅砂盆,裏麵養著一塊拳頭大的上水石,蓋著毛茸茸的一層厚厚的綠苔,長出一棵一點點大,隻有七八個葉子的虎耳草。紫紅的盆,碧綠的苔,墨綠色的虎耳草的圓葉,淡白的葉紋。沈沅不禁失聲讚歎:


    “真好看!”


    “好看嗎?——送你!”


    “……趙所長,您找我?”


    “你這篇《京西水稻調查》,寫得不錯呀!有材料,有見解,文筆也好。科學論文,也要講究一點文筆嘛!——文如其人!樸素,準確,清秀。——你這樣看著我,是說我這個打仗出身的人不該談論文章風格嗎?”


    “……您不像個所長。”


    “所長?所長是什麽?——大概是從七品!——這是一篇俄文資料,張老想請你翻譯出來。”


    沈沅接過一本俄文雜誌,說:


    “我現在能做這樣的事嗎?”


    “為什麽不能?”


    “好,我今天晚上趕一趕。”


    “不用趕,你明天不要下地了。”


    “好。”


    “從明天起,你不要下地幹活了。”


    “……?”


    “我這個人,存不住話。告訴你,準備給你摘掉右派的帽子。報告已經寫上去了,估計不會有問題。本來可以晚幾天告訴你,何必呢?早一天告訴你,讓你高興高興,不好嗎?有的同誌,辦事總是那麽拖拉。他不知道,人家是度日如年呀!——祝賀你!”


    他伸出手來。沈沅握著他的溫暖的手,眼睛濕了。


    “謝謝您!”


    “謝我幹什麽?我們需要人,我們迫切地需要人!你是黨培養出來的知識分子。種地的,哪有把自己種出來的好苗鋤掉的呢?沒這個道理嘛!你有什麽想法,什麽打算?”


    “這事來得太突然了。”


    “不突然。事情總要有一個過程。有的過程,付出的代價太大了!我這人,老犯錯誤。我這些話,叫別人聽見,大概又是錯誤。有一些話,我現在不能跟你講呀!——我看,你先回去一趟。”


    “回去?”


    “對。回一趟你的老家。”


    “我家裏沒有人了。”


    “我知道。”


    三個多月前,沈沅接到舅舅一封信,說她父親得了嚴重的肺氣腫,回國來了,想看看他的女兒。沈沅拿了信去找胡支書,問她能不能請假。胡支書說:“……你現在這個情況。好吧,等我們研究研究。”過了一個星期。舅舅來了一封電報,她的父親已經死了。她拿了電報去向胡支書匯報。胡支書說:


    “死了。死了也好嘛!你可以少背一點包袱。——埋了嗎?”


    “埋了。”


    “埋了就得了。——好好勞動。”


    沈沅沒有哭,也沒有戴孝。白天還是下地幹活,晚上一個人坐著。她想看書,看不下去。她覺得非常對不起她的父親。父親勞苦了一生,現在,他死了。她覺得父親的病和死都是她所招致的。她沒有把自己這些年的遭遇告訴父親。但是她覺得他好像知道了,她覺得父親的晚景和她劃成右派有著直接的關係。好幾天,她不停地胡思亂想。她覺得她的命不好。她自己也覺得很奇怪,一個年輕的,受過大學教育的共,產黨員,怎麽會相信起命來呢?——人到了無可奈何的時候是很容易想起“命”這個東西來的。


    好容易,她的傷痛才漸漸平息。


    趙所長怎麽會知道她家裏已經沒有人了呢?


    “你還是回去看看。人死了,看看他的墳。我看可以給他立一塊石碑。”


    “您怎麽知道我父親想在墳頭立一塊石碑的?”


    “你的檔案材料裏有嘛!你的右派結論裏不也寫著嗎?——‘一心為其地主父親樹碑立傳’。這都是什麽話呢!一個老船工,在海外漂泊多年,這樣一點心願為什麽不能滿足他呢?我們是無鬼論者,我們並不真的相信泉下有知。但是人總是人嘛,人總有一顆心嘛。共,產黨員也是人,也有心嘛。共,產黨員不是沒有感情的。無情的人,不是共,產黨員!——我有點激動了!你大概也知道我為什麽激動。本來,你沒有直係親屬了,沒有探親假。我可以批準你這次例外的探親假。如果有人說這不合製度,我負責!你明天把資料翻譯出來,——不長。後天就走。我送你。叫王栓套車。”


    沈沅哭了。


    “哭什麽?我們是同誌嘛!”


    沈沅哭得更厲害了。


    “不要這樣。你的工作,回來再談。這盆虎耳草,我替你養著。你回來,就端走。你那屋裏,太素了!年輕人,需要一點顏色。”


    一隻綠豆大的通紅的七星瓢蟲飛進來,收起它的黑色的膜翅,落在虎耳草墨綠色的圓葉上。趙所長的眼睛一亮,說:


    “真美!”


    不到假滿,沈沅就回來了。


    她的工作,和原先一樣,還是做早稻田的助手。


    很快到年底了。又開一年一度的先進工作者評比會了。趙所長叫沈沅也參加。


    沈沅走進大田作物研究組的大辦公室。她已經五年沒有走進這間屋子了。俊哥兒李主持會議。他拉著一張椅子,親切地讓沈沅坐下。


    “這還是你的那張椅子。”


    沈沅坐下,跟所有的人都打了招呼。別人也向她點頭致意。王作祜裝著低頭削鉛筆。


    在醞釀候選人名單時,一向很少說話的早稻田頭一個發言。


    “我提一個人。”


    “……誰?”


    “沈沅。”


    大家先是一愣,接著,都笑了。連沈沅自己也笑了。早稻田是很嚴肅的,他沒有笑。


    會議進行得很熱烈。趙所長靠窗坐著,一麵很注意地聽著發言,一麵好像想著什麽事。會議快結束時,下雪了。好雪!趙所長半眯著眼睛,看著窗外大片大片的雪花無聲地落在廣闊的田野上。他是在賞雪麽?


    俊哥兒李叫他:“趙所長,您講講吧!”


    早稻田也說:“是呀,您有什麽指示呀?”


    “指示?——沒有。我在想:我,能不能附張老的議,投她——沈沅一票。好像不能。剛才張老提出來,大家不是都笑了嗎?是呀,我們畢竟都還生活在現實的世界裏,還不能擺脫世俗的習慣和觀念。那,就等一年吧。”


    他念了兩句龔定盦的詩:


    我勸天公重抖擻,


    不拘一格降人才。


    接著,又用沉重的聲音,念了兩句《離騷》:


    亦餘心之所善兮,


    雖九死其猶未悔!


    沈沅在心裏想:


    “你真不像個所長。”


    故人往事


    @收字紙的老人


    中國人對於字有一種特殊的崇拜心理,認為字是神聖的。有字的紙是不能隨便拋擲的。褻瀆了字紙,會遭到天譴。因此,家家都有一個字紙簍。這是一個小口、寬肩的扁簍子,竹篾為胎,外糊白紙,正麵豎貼著一條二寸來寬的紅紙,寫著四個正楷的黑字:“敬惜字紙”。字紙簍都掛在一個尊貴的地方,一般都在堂屋裏家神菩薩的神案的一側。隔十天半月,字紙簍快滿了,就由收字紙的收去。這個收字紙的姓白,大人小孩都叫他老白。他上歲數了,身體卻很好。滿腮的白胡子茬,襯得他的臉色異常紅潤。眼不花,耳不聾。走起路來,腿腳還很輕快。他背著一個大竹筐,推門走進相熟的人家,到堂屋裏把字紙倒在竹筐裏,轉身就走,並不驚動主人。有時遇見主人正在堂屋裏,也說說話,問問老太爺的病好些了沒有,小少爺快該上學了吧……


    他把這些字紙背到文昌閣去,燒掉。


    文昌閣的地點很偏僻,在東郊,一條小河的旁邊,一座比較大的灰黑色的四合院。叫作閣,其實並沒有什麽閣。正麵三間朝北的平房,磚牆瓦頂,北牆上掛了一幅大立軸,上書“文昌帝君之神位”,紙色已經發黑。香案上有一副錫製的香爐燭台。除此之外,一無所有,顯得空蕩蕩的。這文昌帝君不知算是什麽神,隻知道他原先也是人,讀書人,曾經連續做過十七世士大夫,不知道怎麽又變成了“帝君”。他是司文運的。更具體地說,是掌握讀書人的功名的。誰該有什麽功名,都由他決定。因此,讀書人對他很崇敬。過去,每逢初一、十五,總有一些秀才或候補秀才到閣裏來磕頭。要是得了較高的功名,中了舉,中了進士,就更得到文昌閣來拈香上供,感謝帝君恩德。科舉時期,文昌閣在一縣的士人心目中是占據很主要的位置的,後來,就冷落下來了。


    正房兩側,各有兩間廂房。西廂房是老白住的。他是看文昌閣的,也可以說是一個廟祝。東廂房存著一副《文昌帝君陰騭文》的書板。當中是一個頗大的院子,種著兩棵柿子樹。夏天一地濃陰,秋天滿株黃柿。柿樹之前,有一座一人多高的磚砌的方亭子,亭子的四壁各有一個臉盆大的圓洞。這便是燒化字紙的化紙爐。化紙爐設在文昌閣,順理成章。老白收了字紙,便投在化紙爐裏,點火焚燒。化紙爐四麵通風,不大一會兒,就燒盡了。


    老白孤身一人,日子好過。早先有人拈香上供,他可以得到賞錢。有時有人家拿幾刀紙讓老白代印《陰騭文》(印了送人,是一種積德的善舉),也會送老白一點工錢。老白印了多次《陰騭文》,幾乎能背下來了(他是識字的),開頭是:“帝君曰:吾一十七世為士大夫,身未嚐虐民酷吏……”後來,也沒有人來印《陰騭文》了,這副板子就閑在那裏,落滿了灰塵。不過老白還是餓不著的。他挨家收字紙,逢年過節,大家小戶都會送他一點錢。端午節,有人家送他幾個粽子;八月節,幾個月餅;年下,給他二升米,一方鹹肉。老白粗茶淡飯,怡然自得。化紙之後,關門獨坐。門外長流水,日長如小年。


    他有時也會想想縣裏的幾個舉人、進士到閣裏來上供謝神的盛況。往事曆曆,如在目前。有一天夜裏,他做了一個夢,李三老爺點了翰林,要到文昌閣拈香。旗鑼傘扇,擺了二裏長。他聽見有人叫他:“老白!老白!李三老爺來進香了,轎子已經到了螺螄壩,你還不起來把正門開了!”老白一骨碌坐起來,愣怔了半天,才想起來三老爺已經死了好幾年了。這李三老爺雖說點了翰林,人緣很不好,一縣人背後都叫他李三麻子。


    老白收了字紙,有時要抹平了看看(他怕萬一有人家把房地契當字紙扔了,這種事曾經發生過)。近幾年他收了一些字紙,卻一個字都不認得。字橫行如蚯蚓,還有些三角、圓圈、四方塊。那是中學生的英文和幾何的習題。他搖搖頭,把這些練習本和別的字紙一同填進化紙爐燒了。孔夫子和歐幾裏德、納斯菲爾於是同歸於盡。


    老白活到九十七歲,無疾而終。


    @花瓶


    這張漢是對門萬順醬園連家的一個親戚兼食客,全名是張漢軒,大家都叫他張漢,大概覺得已經淪為食客,就不必“軒”了。此人有七十歲了,長得活脫像一個伏爾泰,一張尖臉,一個尖尖的鼻子。他年輕時在外地做過幕僚,走過很多地方,見多識廣,什麽都知道,是個百事通。比如說抽煙,他就告訴你煙有五種:水、旱、鼻、雅、潮。“潮”是潮煙,這地方誰也沒見過。說喝酒,他就能說出山東黃、狀元紅、蓮花白……說喝茶,他就告訴你獅峰龍井、蘇州的碧螺春,雲南的“烤茶”是怎樣在一個罐裏烤的,福建的工夫茶的茶杯比酒盅還小,就是吃了一隻燉肘子,也隻能喝三杯,這茶太釅了。他熟讀《子不語》《夜雨秋燈錄》,能講許多鬼狐故事。他還知道雲南怎樣放蠱,湘西怎樣趕屍。他還親眼見到過旱魃、僵屍、狐狸精,有時間,有地點,有鼻子有眼。三教九流,醫卜星相,他全知道。他讀過《麻衣神相》《柳莊神相》,會算“奇門遁甲”“六壬課”“靈棋經”。他總要快要到九點鍾時才出現(白天不知道他幹什麽),他一來,大家精神為之一振,這一晚上就全聽他一個人白話。


    張漢在保全堂藥店講過許多故事。有些故事平平淡淡,意思不大(盡管他說得神乎其神)。有些過於不經,使人難信。有一些卻能使人留下強烈印象,日後還會時常想起。


    下麵就是他講過的一個故事。


    死生由命,富貴在天。不但是人,就是貓狗,也都有它的命。就是一件器物,什麽時候毀壞,在它造出來的那一天就已經注定了。


    江西景德鎮,有一個瓷器工人,專能製造各種精美瓷器。他造的瓷器都很名貴。他同時又是個會算命的人。每回造出一件得意的瓷器,他就給這件瓷器算一個命。有一回,他造了一隻花瓶。出窯之後,他都呆了:這是一件窯變,顏色極美,釉彩好像在不停地流動,光華奪目,變幻不定。這是他入窯之前完全沒有想到的。他給這隻花瓶也算了一個命。花瓶脫手之後,他就一直設法追蹤這隻寶器的下落。


    過了若幹年,這件花瓶數易其主,落到一家人家。當然是大戶人家,而且是愛好古玩的收藏家。小戶人家是收不起這樣價值連城的花瓶的。


    這位瓷器工人,訪到了這家,等到了日子,敲門求見。主人出來,知是遠道來客,問道:“何事?”——“久聞府上收了一隻窯變花瓶,我特意來看看。——我是造這隻花瓶的工人。”主人見這人的行動有點離奇,但既是造花瓶的人不便拒絕,便迎進客廳待茶。


    瓷器工人抬眼一看,花瓶擺在條案上,別來無恙。


    主人好客,雖是富家,卻不倨傲。他向瓷器工人討教了一些有關燒窯掛釉的學問,並拿出幾件宋元瓷器,請工人鑒賞。賓主二人,談得很投機。


    忽然聽到當啷一聲,條案上的花瓶破了!主人大驚失色,跑過去捧起花瓶,跌著腳連聲叫道:“可惜!可惜!——好端端地,怎麽會破了呢?”


    瓷器工人不慌不忙,走了過去,接過花瓶,對主人說:“不必惋惜。”他從瓶裏摸出一根方頭鐵釘,並讓主人向花瓶胎裏看一看。隻見瓶腹內用藍釉燒著一行字:


    某年月日時鼠鬥落釘毀此瓶


    這是一個迷信故事。這個故事當然是編出來的。不過編得很有情致。這比許多荒唐恐怖的迷信故事更能打動人,並且使人獲得美感。一件瓷器的毀損也都是前定的,這種宿命觀念不可謂不深刻。這故事是誰編的?為什麽要編出這樣的故事?迷信當然不能提倡,但是宿命觀念是久遠而且牢固的,它將會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在中國人的思想裏潛伏。人類隻要還不能完全掌握自己的命運,迷信總還會存在。許多迷信故事應當收集起來,這對我們了解這個民族長期形成的心理素質是有幫助的。從某一方麵說,這也是一宗文化遺產。


    @如意樓和得意樓


    揚州人早上皮包水(上茶館),晚上水包皮(上澡堂子)。揚八屬(揚州所屬八縣)莫不如此,我們那個小縣城就有不少茶樓。竺家巷是一條不很長,也不寬的巷子,巷口就有兩家茶館。一家叫如意樓,一家叫得意樓。兩家茶館斜對門。如意樓坐西朝東,得意樓坐東朝西。兩家離得很近。下雨天,從這家到那家,三步就能跳過去。兩家的樓上的茶客可以憑窗說話,不用大聲,便能聽得清清楚楚。如要隔樓敬煙,把煙盒輕輕一丟,對麵便能接住。如意樓的老板姓胡,人稱胡老板或胡老二。得意樓的老板姓吳,人稱吳老板或吳老二。


    上茶館並不是專為喝茶。茶當然是要喝的。但主要是去吃點心。所以“上茶館”又稱“吃早茶”。“明天我請你吃早茶。”——“我的東,我的東!”——“我先說的,我先說的!”茶館又是人們交際應酬的場所。擺酒請客,過於隆重。吃早茶則較為簡便,所費不多。朋友小聚,店鋪與行客洽談生意,大都是上茶館。間或也有為了房地糾紛到茶館來“說事”的。有人居中調停,兩下拉攏;有人仗義執言,明辨是非,有點類似江南的“吃講茶”。上茶館是我們那一帶人生活裏的重要項目,一個月裏總要上幾次茶館。有人甚至是每天上茶館的,熟識的茶館裏有他的常座和單獨給他預備的茶壺。


    揚州一帶的點心是很講究的,世稱“川菜揚點”。我們那個縣裏茶館的點心不如揚州富春那樣的齊全,但是品目也不少。計有:


    包子。這是主要的。包子是肉餡的(不像北方的包子往往摻了白菜或韭菜)。到了秋天,螃蟹下來的時候,則在包子嘴上加一撮蟹肉,謂之“加蟹”。我們那裏的包子是不收口的。捏了褶子,留一個小圓洞,可以看到裏麵的餡。“加蟹”包子每一個的口上都可以看到一塊通紅的蟹黃,油汪汪的,逗引人們的食欲。野鴨肥壯時,有幾家大茶館賣野鴨餡的包子,一般茶館沒有。如意樓和得意樓都未賣過。


    蒸餃。皮極薄,皮裏一包湯汁。吃蒸餃須先咬破一小口,將湯汁吸去。吸時要小心,否則燙嘴。蒸餃也是肉餡,也可以加筍,——加切成米粒大的冬筍細末,則須於正價之外,另加筍錢。


    燒賣。燒賣通常是糯米肉末為餡。別有一種“清糖菜”燒賣,乃以青菜煮至稀爛,菜葉菜梗,都已溶化,略無渣滓,少加一點鹽,加大量的白糖、豬油,攪成糊狀,用為餡。這種燒賣蒸熟後皮子是透明的,從外麵可以看到裏麵碧綠的餡,故又謂之翡翠燒賣。


    千層油糕。


    糖油蝴蝶花卷。


    蜂糖糕。


    開花饅頭。


    在點心沒有上桌之前,先喝茶,吃幹絲,我們那裏茶館裏吃點心都是現要,現包,現蒸,現吃。籠是小籠,一籠蒸十六隻。不像北方用大籠蒸出一屜,拾在盤子裏。因此要了點心得等一會兒。喝茶、吃幹絲的時候,也是聊天的時候,幹絲是揚州鎮江一帶特有的東西。壓得很緊的方塊豆腐幹,用快刀劈成薄片,再切為細絲,即為幹絲。幹絲有兩種。一種是燙幹絲,幹絲在開水裏燙後,加上好秋油、小磨麻油、金鉤蝦米、薑絲、青蒜末。上桌一拌,香氣四溢。一種是煮幹絲,乃以雞湯煮成,加蝦米、火腿。煮幹絲較俗,不如燙幹絲清爽。吃幹絲必須喝濃茶。吃一筷幹絲,呷一口茶,這樣才能各有餘味,相得益彰。有愛喝酒的,也能就幹絲喝酒。早晨喝酒易醉。常言說:“莫飲卯時酒,昏昏直至酉。”但是我們那裏愛喝“卯酒”的人不少。這樣喝茶、吃幹絲,吃點心,一頓早茶要吃兩個來小時。我們那裏的人,過去的生活真是夠悠閑的。——一九八一年我回鄉一次,吃早茶的風氣還有,但大家吃起來都是匆匆忙忙的了。恐怕原來的生活節奏也是需要變一變。


    如意樓的生意很好。一大清早,小徒弟就把鋪板卸了,把兩口爐灶生起來,——一口燒開水,一口蒸包子,巷口就彌漫了帶硫黃味道的煤煙。一個師傅剁餡。茶館裏剁餡都是在一個高齊人胸的粗大的木墩上剁。師傅站在一個方木塊上,兩手各執一把厚背的大刀,掄起胳膊,乒乒乓乓地剁。一個師傅就一張方桌邊切幹絲。另外三個師傅揉麵。“打到的媳婦揉到的麵”,包子皮有沒有咬勁,全在揉。他們都很緊張,很專注,很賣力氣。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如意樓的胡二老板有三十五六了。他是個矮胖子,生得五短,但是很精神。雙眼皮,大眼睛,滿麵紅光,一頭烏黑的短頭發。他是個很勤勉的人。每天早起,店門才開,他即到店。各處巡視,嚐嚐肉餡鹹淡,切開揉好的麵,看看蜂窩眼的大小。我們那裏包包子的麵不能發得太大,不像北方的包子,過於暄騰,得發得隻起小孔,謂之“小酵麵”。這樣才筋道,而且不會把湯汁滲進包子皮。然後,切下一小塊麵,在燒紅的火叉上烙一烙,聞聞麵香,看兌堿兌的合適不合適。其實師傅們調餡兌堿都已很有經驗,準保鹹淡適中,酸堿合度,不會有差。但是胡老二還是每天要視驗一下,方才放心。然後,就坐下來和師傅們一同擀皮子、刮餡兒、包包子、燒賣、蒸餃……(他是學過這行手藝的,是城裏最大的茶館小蓬萊出身)茶館的案子都是比較矮的,他一坐下,就好像短了半截。如意樓做點心的有三個人,連胡老二自己,四個。胡二老板坐在靠外的一張矮板凳上,為的是有熟客來時,好欠起屁股來打個招呼:“您來啦!您請樓上坐!”客人點點頭,就一步一步登上了樓梯。


    胡老二在東街不算是財主,他自己總是很謙虛地說他的買賣本小利微,經不起風雨。他和開布店的、開藥店的、開醬園的、開南貨店的、開棉席店的……自然不能相比。他既是財東,又是耍手藝的。他穿短衣時多,很少有穿了長衫、搖著扇子從街上走的時候。但是大家都知道他手裏很足實,這些年正走旺字。屋裏有金銀,外麵有戥秤。他一天賣了多少籠包子,下多少本,看多少利,本街的人是算得出來的。“如意樓”這塊招牌不大,但是很亮堂。招牌下麵綴著一個紅布條,迎風飄擺。


    相形之下,對麵的得意樓就顯得頗為暗淡。如意樓高朋滿座,得意樓茶客不多。上得意樓的多是上城完糧的小鄉紳、住在五湖居客棧外地人,本街的茶客少。有些是上了如意樓樓上一看,沒有空座,才改主意上對麵的。其實兩家賣的東西差不多,但是大家都愛上如意樓,不愛上得意樓。這真是沒有辦法的事。


    得意樓的老板吳老二有四十多了,是個細高挑兒,疏眉細眼。他自己不會做點心的手藝,整天隻是坐在賬桌邊寫賬,——其實茶館是沒有多少賬好寫的。見有人來,必起身為禮:“樓上請!”然後揚聲吆喝:“上來x位!”這是招呼樓上的跑堂的。他倒是穿長衫的。賬桌上放著一包哈德門香煙,不時點火抽一根,蹙著眉頭想心事。


    得意樓年年虧本,混不下去了。吳老二隻好改弦更張,另辟蹊徑。他把原來做包點的師傅辭了,請了一個廚子,茶館改酒館。舊店新開,不換招牌,還叫作得意樓。開張三天,半賣半送。雞鴨魚肉,煎炒烹炸,麵飯兩便,氣象一新。同街店鋪送了大紅對子,道喜兼來嚐新的絡繹不絕,頗為熱鬧。過了不到二十天,就又冷落下來了。門前的桌案上擺了幾盤煎熟了的魚,看樣子都不怎麽新鮮。灶上的鐵鉤上掛了兩隻雞,顏色灰白。紗櫥裏的豬肝、腰子,全都癟塌塌地攤在盤子裏。吳老二脫去了長衫,穿了短襖,係了一條白布圍裙,從老板降格成了跑堂的了。他肩上搭了一條抹布,圍裙的腰裏別了一把筷子。——這不知是一種什麽規矩,酒館的跑堂的要把筷子別在腰裏。這種規矩,別處似少見。他腳上有腳墊,又是“跺趾”——腳趾頭摞著,走路不利索。他就這樣一拐一擰地招呼座客。麵色黃白,兩眼無神,好像害了一種什麽不易治療的慢性病。


    得意樓酒館看來又要開不下去。一街的人都預言,用不了多久,就會關張的。


    吳老二蹙著眉頭想:我怎麽就這麽不走運呢?


    他不知道,他的買賣開不好,原因就是他的精神萎靡。他老是這麽拖拖遝遝,沒精打采,吃茶吃飯的顧客,一看見他的呆滯的目光,就倒了胃口了。


    一個人要興旺發達,得有那麽一點精氣神。


    郝有才趣事


    郝有才一輩子沒有什麽露臉的事。也沒有多少現眼的事。他是個極其普通的人,沒有什麽特點。要說特點,那就是他過日子特別仔細,愛打個小算盤。話說回來了,一個人過日子仔細一點,愛打個小算盤,這礙著別人什麽了?為什麽有些人總愛拿他的一些小事當笑話說呢?


    他是三分隊的。三分隊是舞台工作隊。一分隊是演員隊,二分隊是樂隊。管箱的,——大衣箱、二衣箱、旗包箱,梳頭的,檢場的……這都歸三分隊。郝有才沒有坐過科,拜過師,是個“外行”,什麽都不會,他隻會裝車、卸車、搬布景、掛吊杆,幹一點雜活。這些活,看看就會,沒有三天力巴。三分隊的都是“苦哈哈”,他們的工資都比較低。不像演員裏的“好角”,一月能拿二百多、三百。也不像樂隊裏的名琴師、打鼓佬,一月也能拿一百八九。他們每月都隻有幾十塊錢。“開支”的時候,工資袋裏薄薄的一疊,數起來很省事。他們的家累也都比較重,孩子多。因此,三分隊的過日子都比較簡省,郝有才是其尤甚者。


    他們家的飯食很簡單。不過能夠吃飽。一年難得吃幾次魚,都是帶魚,熬一大盆,一家子吃一頓。他們家的孩子沒有吃過蝦。至於螃蟹,更不知道是什麽滋味了。中午飯有什麽吃什麽,窩頭、貼餅子、烙餅、饅頭、米飯。有時也蒸幾屜包子,菠菜餡的、韭菜餡的、茴香餡的,肉少菜多。這樣可以變變花樣,也省糧食。晚飯一般是吃麵。炸醬麵、麻醬麵。茄子便宜的時候,茄子打鹵。扁豆老了的時候,燜扁豆麵,——扁豆燜熟了,把麵往鍋裏一下,一翻個兒,得!吃麵澆什麽,不論,但是必須得有蒜。“吃麵不就蒜,好比殺人不見血!”他吃的蒜也都是紫皮大瓣。“青皮蘿卜紫皮蒜,抬頭的老婆低頭的漢,這是上講的!”他的蒜都是很鼓立的,一頭是一頭,上得了畫,能拿到展覽會上去展覽。每一頭都是他精心挑選過,挨著個兒用手捏過的。


    不但是蒜,他們家吃的菜也都是經他精心挑選的。他每天中午、晚晌下班,順便買菜。從劇團到他們家共有七家菜攤,經過每一個菜攤,他都要下車——他騎車,問問價,看看菜的成色。七家都考察完了,然後決定買哪一家的,再騎車翻回去選購。賣菜的約完了,他都要再複一次秤,——他的自行車後架上隨時帶著一杆小秤。他買菜回來,鄰居見了他買的菜都羨慕:“你瞧有才買的這菜,又水靈,又便宜!”郝有才翩腿下車,說:“貨買三家不吃虧,——您得挑!”


    郝有才幹了一件稀罕事。他對他們家附近的燒餅、焦圈作了一次周密的調查研究。他早點愛吃個芝麻燒餅夾焦圈。他家在西河沿。他曾騎車西至牛街,東至珠市口,把這段路上每家賣燒餅焦圈的鋪子都走遍,每一家買兩個燒餅、兩個焦圈,回家用戥子一一約過。經過細品,得出結論:以陝西巷口大慶和的質量最高。燒餅分量足,焦圈炸得透。他把這結論公之於眾,並買了幾套大慶和的燒餅焦圈,請大家品嚐。大家嚼食之後,一致同意他的結論。於是紛紛托他代買。他也樂於跑這個小腿。好在西河沿離陝西巷不遠,騎車十分鍾就到了。他的這一番調查給大家留下深刻印象,因為別人都沒有想到。


    劇團外出,他不吃團裏的食堂。每次都是烙了幾十張烙餅,用包袱皮一包,帶著。另外帶了好些鹵蝦醬、韭菜花、臭豆腐、秦椒糊、豆兒醬、芥菜疙瘩、小醬蘿卜,瓶瓶罐罐,丁零當啷。他就用這些小菜就幹烙餅。一到烙餅吃完,他就想家了,想北京,想北京的“吃兒”。他說,在北京,哪怕就是蝦米皮熬白菜,也比外地的香。“為什麽呢?因為,——五味神在北京!”“五味神”是什麽神?至今尚未有人考證過,不見於載籍。


    他抽煙,抽煙袋,關東。他對於煙葉,要算個行家。什麽黑龍江的亞布利、吉林的交河煙、易縣小葉乃至雲南烤煙,他隻要看看,捏一撮聞聞,準能說出個子午卯酉。不過他一般不上煙鋪買煙,他遛煙攤。這攤上的煙葉子厚不厚,口勁強不強,是不是“灰白火亮”,他老遠地一眼就能瞧出來。賣煙的耍的“手彩”別想瞞過他。什麽“插翎兒”“灑藥”,全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幾捆煙擺在地下,你一瞧,色氣好,葉兒挺厚實,拐子不多,不賴!賣煙的打一捆裏,噌——抽出了一根:‘嚐嚐!嚐嚐!’你揉一揉往煙袋裏一摁,點火,抽!真不賴,‘滿口煙’,噴香!其實他這幾捆裏就這一根是好的,是插進去的,——賣煙的知道。你再抽抽別的葉子,不是這個味兒了!——這為‘插翎’。要說,這個‘侃兒’(4)起得挺有個意思,煙葉可不有點像鳥的翎毛麽?還有一種,歸‘灑藥’。地下一堆碎煙葉。你來了,賣煙的搶過你的煙袋:‘來一袋,嚐嚐!試試!’給你裝了一袋,一抽:真好!其實這一袋,是他一轉身的那工夫,從懷裏掏出來給你裝上的,——這是好煙。你就買吧!買了一包,地下的,一抽,咳!——屁煙!——‘灑藥’!”


    他愛喝一口酒。不多,最多二兩。他在家不喝。家裏不預備酒,免得老想喝。在小鋪裏喝。不就菜,抽關東煙就酒。這有個名目,叫作“雲彩酒”。


    他愛逛寄賣行。他家大人孩子們的鞋、襪、手套、帽子,都是處理品。劇團外出,他愛逛商店,遛地攤,買“俏貨”。他買的俏貨都不是什麽貴重東西。涼席、雨傘、馬蓮根的炊帚、鐵絲笊籬……他買俏貨,也有吃虧上當的時候。有一次,他從漢口買了一套套盆,——綠釉的陶盆,一個套著一個,一套五個,外麵最大的可以洗被窩,裏麵最小的可以和麵。他就像收藏家買了一張唐伯虎的畫似的,高興得不得了。費了半天勁,才把這套寶貝弄上車。不想到了北京,出了前門火車站,對麵一家山貨店裏就有,東西和他買的一樣,價錢比漢口便宜。他一氣之下,恨不能把這套套盆摔碎了。——當然沒有,他還是咬著嘴唇把這幾十斤重的東西背回去了。“郝有才千裏買套盆”落下一個“哏”,供劇團的很多人說笑了個把月。


    說話,到了“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乍一起來的時候,郝有才也蒙了。這是怎麽回事呢?昨天還是書記、團長,三叔、二大爺,一宵的工夫,都成了走資派、“三名三高”。大字報鋪天蓋地。小夥子們都像“上了法”,一個個殺氣騰騰,瞧著都瘮得慌。大家都學會了嚷嚷。平日言遲語拙的人忽然都長了口才,說起話一套一套的。郝有才心想:這算哪一出呢?漸漸地他心裏踏實了。他知道“革命”革不到他頭上。他頭一回知道:三分隊的都是紅五類——工人階級。各戰鬥組都拉他們。三分隊的隊員頓時身價十倍。有的人趾高氣揚,走進走出都把頭抬得很高。他們原來是人下人,現在翻身了!也有老實巴交的,還跟原來一樣,每天上班,抽煙喝水,低頭聽會。郝有才基本上屬於後一類。他也參加大批判,大辯論,跟著喊口號,叫“打倒”,但是他沒有動手打過人,往誰臉上啐過唾沫,給誰嘴裏抹過糨糊。他心裏想:幹嗎呀,有朝一日,還要見麵。隻有一件事少不了他。造反派上誰家抄家時總得叫上他,讓他蹬平板三輪,去拉抄出來的“四舊”。他翻翻抄出來的東西,不免生一點感慨:真有好東西呀!


    沒多久,派來了軍、工宣隊,搞大聯合,成立了革命委員會。


    又沒多久,這個團被指定為樣板團。


    樣板團有什麽好處?——好處多了!


    樣板團吃樣板飯。炊事班每天變著樣給大夥做好吃的。番茄燜牛肉、香酥雞、糖醋魚、包餃子、炸油餅……郝有才覺得天天過年。肚子裏油水足,他胖了。


    樣板團發樣板服。每年兩套的確良製服,一套深灰,一套淺灰。穿得仔細一點,一年可以不用添置衣裳。——三分隊還有工作服。到了冬天,還發一件棉軍大衣。領大衣時,郝有才鬧了一點小笑話。


    棉大衣共有三個號:一號、二號、三號——大、中、小。一般身材,穿二號。矮小一點的,三號就行了。能穿一號的,全團沒有幾個。三分隊的隊長拿了一張表格,叫大家報自己的大衣號,好匯總了報上去。到了郝有才,他要求登記一件一號的。隊長愣了:“你多高?”——“一米六二。”——“那你要一號的?你穿三號的!——你穿上一號的像什麽樣子,那不成了道袍啦?”——“一號的,一號的!您給我登一件一號的!勞您駕!勞您駕!”隊長納了悶了,問他:“你這是什麽意思?”他說了實話:“我拿回去,改改。下擺鉸下來,能縫一副手套。”——“呸!什麽人呐!全團有你這樣的嗎?領一件大衣,還饒一副手套!虧你想得出來!”隊長把這事匯報了上去,軍代表把他叫去訓了一通。到底還是給他登記了一件三號的。


    郝有才幹了一件不大露臉的事,拿了人家五個羊蹄。他到一家回民食堂挑了五個羊蹄,趁著人多,售貨員沒注意,拿了就走,——沒給錢。不想售貨員早注意上他了,一把拽住:“你給錢了嗎?”——“給啦!”——“給了多少?我還沒約呐,你就給了錢啦?”——“我現在給!”——“現在給?——晚啦!”旁邊圍了一圈人,都說:“真不像話!”“還是樣板團的哪!”(他穿著樣板服哪)。售貨員非把他拉到公安局去不可。公安局的人一看,就五個羊蹄,事不大,就說:“你寫個檢查吧!”——“寫不了!我不認字。”公安局給劇團打了個電話,讓劇團把他領回去。


    軍、工宣隊研究了一下,覺得問題不大,影響不好,決定開一個小會,在隊裏批評批評他。


    會上發言很熱烈,每個人都說了。有人念了好幾段毛主席語錄。有一位能看“三列國”(5)的管箱的師傅掏出一本《雷鋒日記》,念了好幾篇,說:“你瞧人家雷鋒,風格多高。你瞧你,什麽風格!——你簡直的沒有格!你好好找找差距吧!拿人家五個羊蹄。五個羊蹄,能值多少錢!你這麽大的人了!小孩子也幹不出這種事來!哎喲哎喲,你叫我說你什麽好噢!我都替你寒磣。”軍代表參加了這次會,看大家發言差不多了,就說:“郝有才,你也說說。”


    “說說。我這叫‘愛小’,貪小便宜。貪小便宜吃大虧呀!我怎麽會貪小便宜?我打小就窮。我爸死得早,我媽是換取燈的(6)……”


    軍代表不知道什麽是“換取燈的”,旁邊有人給他解釋半天,軍代表明白了,“哦。”


    “我打小什麽都幹過。揀煤核,打執事(7)……”


    什麽是打執事,軍代表也不懂,又得給他解釋半天。


    “哦。”


    “後來,我拉排子車,——拉小絆,我力氣小,駕不了轅,隻能拉小絆。


    “有一回,大夏天,我發了痧,死過去了。也不知是哪位好心的,把我搭在前門門洞裏。我醒過來了,瞅著甕券上的城磚:‘我這是在哪兒呐?’……”


    三分隊的出身都比較苦,類似的經曆,他們也都有過,聽了心裏都有點難受,有人眼圈都紅了。


    “後來,我拉了兩年洋車。


    “後來,給陳xx拉包月。”陳xx是個名演員,唱老生的。


    “拉包月,倒不累。除了拉大爺上館子——”


    “上館子?陳xx愛吃館子?”軍代表不明白。


    又得給他解釋:“上館子就是上劇場。”


    “除了拉大爺上館子,就是拉大奶奶上東安市場買買東西。”


    軍代表聽到“大爺”“大奶奶”,覺得很不舒服,就打斷了他:“不要說‘大爺’‘大奶奶’。”


    “對!他是老板,我是拉車的。我跟他是兩路人。除了,……咳,陳xx愛吃紅菜湯,他老讓我到大地餐廳去給他端紅菜湯。放在車上給他拉回來。我拉車、拉人,還拉紅菜湯,你說這叫什麽事!”


    軍代表聽著,不知道他要說到哪裏去,就又打斷了他:“不要扯得太遠,不要離題,說說你對自己的錯誤的認識。”


    “對,說認識。我這就要回到本題上來了。好容易,解放了,我參加了劇團。劇團改國營,我每月有了準收入,凍不著,餓不死了。這都虧了共,產黨呀!——中國共,產黨萬歲!”


    他抽冷子來了這麽一句,大夥不能不舉起手來跟著他喊:


    “中國共,產黨萬歲!”


    “這以後,劇團歸為樣板團,咱們是一步登天哪!‘板兒飯’,‘板兒服’,真是沒的說!可我居然幹出這種丟人現眼的事,我給樣板團抹了黑。我對得起誰?你們說:我對得起誰?嗯?……”


    他問得理直氣壯,簡直有點咄咄逼人。


    軍代表覺得他再也說不出什麽了,就做了簡短的結論:


    “郝有才同誌的檢查不夠深刻。不過態度還是好的,也有沉痛感,一個人犯了錯誤,不要緊,隻要改正了就好。對於犯錯誤的同誌,我們不應該歧視他、輕視他,而是要熱情地幫助他。”接著又說:“對於任何人,都要一分為二。比如郝有才同誌,他有缺點,愛打個小算盤。他也有優點嘛!比如,他每天給大家打開水,這就是優點。這也是為人民服務嘛!希望他今後能發揚優點,克服缺點,做一名無愧於樣板團稱號的文藝戰士!”


    會就開到了這裏。


    過了沒多久,郝有才可幹了一件十分露臉的事。他早起上班打開水,上樓梯的時候絆了一下,暖壺碰在欄杆上,“砰!”把一個暖壺膽 (8)了。暖壺膽了,照例是可以拿到總務科去領一個的。郝有才不知怎麽一想,他沒去總務科去領,自己掏錢,到菜市口配了一個。——而且沒有告訴任何人。不過人們還是知道了,大家傳開了:“有才這回幹了一件漂亮事!”——“他這樣的人,幹出這樣的事,尤其難得!”見了他,都說:“有才!好樣兒的!”——“有才!你這進步可是不小哇!——我簡直都不敢相信。”郝有才覺得美不滋兒的。


    軍、工宣隊知道了,也都認為這是他們的思想工作的成果。事情不大,意義不小,於是決定讓他在全團大會上作一次講用。


    要他講用,可是有點困難。他不認字,不能寫講稿。讓別人替他寫講稿也不成,他念不下來。隻好憑他用口講。軍代表把他叫去,啟發了半天,讓他講講自己的活思想,——當時是怎麽想的,怎樣讓公字占領了自己的思想,克服了私心,最好能引用兩段毛主席語錄。軍代表心想,他雖不識字,可是大家整天念語錄,他聽也應該聽會幾段了。


    那天講用一共三個人。前麵兩個,都講得不錯,博得全場掌聲。第三個是郝有才。郝有才上了台,向毛主席像行了一個禮,然後轉過身來,大聲地說:


    “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了就了!”


    大家先是一愣,接著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主持會議的軍代表原來還繃著,終於憋不住,隨著大家一同哈哈大笑。他一邊大笑,一邊揮手:“散會!”


    尾巴


    人事顧問老黃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工廠裏本來沒有“人事顧問”這種奇怪的職務,隻是因為他曾經做過多年人事工作,肚子裏有一部活檔案;近二年歲數大了,身體也不太好,時常鬧一點腰酸腿疼,血壓偏高,就自己要求當了顧問,所顧的也還多半是人事方麵的問題,因此大家叫他人事顧問。這本是個外號,但是聽起來倒像是個正式職稱似的。有關人事工作的會議,隻要他能來,他是都來的。來了,有時也發言,有時不發言。他的發言有人愛聽,有人不愛聽。他看的雜書很多,愛講故事。在很嚴肅的會上有時也講故事。下麵就是他講的故事之一。


    廠裏準備把一個姓林的工程師提升為總工程師,領導層意見不一,有讚成的,有反對的,已經開了多次會,定不下來。讚成的意見不必說了,反對的意見歸納起來有以下幾條:


    一、他家庭出身不好,是資本家;


    二、社會關係複雜,有海外關係;有個堂兄還在台灣;


    三、反右時有右派言論;


    四、群眾關係不太好,說話有時很尖刻……


    其中反對最力的是一個姓董的人事科長,此人愛激動,他又說不出什麽理由,隻是每次都是滿臉通紅地說:“知識分子!哼!知識分子!”翻來覆去,隻是這一句話。


    人事顧問聽了幾次會,沒有表態。黨委書記說:“老黃,你也說兩句!”老黃慢條斯理地說:


    “我講一個故事吧——


    “從前,有一個人,叫作艾子。艾子有一回坐船,船停在江邊。半夜裏,艾子聽見江底下一片哭聲。仔細一聽,是一群水族在哭。艾子問:‘你們哭什麽?’水族們說:‘龍王有令,水族中凡是有尾巴的都要殺掉,我們都是有尾巴的,所以在這裏哭。’艾子聽了,深表同情。艾子看看,有一隻蛤蟆也在哭,艾子很奇怪,問這蛤蟆:‘你哭什麽呢?你又沒有尾巴!’蛤蟆說:‘我怕龍王要追查起我當蝌蚪時候的事兒呀!’”


    故裏三陳


    @陳小手


    我們那地方,過去極少有產科醫生。一般人家生孩子,都是請老娘。什麽人家請哪位老娘,差不多都是固定的。一家宅門的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三少奶奶,生的少爺、小姐,差不多都是一個老娘接生的。老娘要穿房入戶,生人怎麽行?老娘也熟知各家的情況,哪個年長的女用人可以當她的助手,當“抱腰的”,不須臨時現找。而且,一般人家都迷信哪個老娘“吉祥”,接生順當。——老娘家都供著送子娘娘,天天燒香。誰家會請一個男性的醫生來接生呢?——我們那裏學醫的都是男人,隻有李花臉的女兒傳其父業,成了全城僅有的一位女醫人。她也不會接生,隻會看內科,是個老姑娘。男人學醫,誰會去學產科呢?都覺得這是一樁丟人沒出息的事,不屑為之。但也不是絕對沒有。陳小手就是一位出名的男性的產科醫生。


    陳小手的得名是因為他的手特別小,比女人的手還小,比一般女人的手還更柔軟細嫩。他專能治難產。橫生、倒生,都能接下來(他當然也要借助於藥物和器械)。據說因為他的手小,動作細膩,可以減少產婦很多痛苦。大戶人家,非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請他的。中小戶人家,忌諱較少,遇到產婦胎位不正,老娘束手,老娘就會建議:“去請陳小手吧。”


    陳小手當然是有個大名的,但是都叫他陳小手。


    接生,耽誤不得,這是兩條人命的事。陳小手喂著一匹馬。這匹馬渾身雪白,無一根雜毛,是一匹走馬。據懂馬的行家說,這馬走的腳步是“野雞柳子”,又快又細又勻。我們那裏是水鄉,很少人家養馬。每逢有軍隊的騎兵過境,大家就爭著跑到運河堤上去看“馬隊”,覺得非常好看。陳小手常常騎著白馬趕著到各處去接生,大家就把白馬和他的名字聯係起來,稱之為“白馬陳小手”。


    同行的醫生,看內科的、外科的,都看不起陳小手,認為他不是醫生,隻是一個男性的老娘。陳小手不在乎這些,隻要有人來請,立刻跨上他的白走馬,飛奔而去。正在呻吟慘叫的產婦聽到他的馬脖子上的鑾鈴的聲音,立刻就安定了一些。他下了馬,即刻進產房。過了一會兒(有時時間頗長),聽到哇的一聲,孩子落地了。陳小手滿頭大汗,走了出來,對這家的男主人拱拱手:“恭喜恭喜!母子平安!”男主人滿麵笑容,把封在紅紙裏的酬金遞過去。陳小手接過來,看也不看,裝進口袋裏,洗洗手,喝一杯熱茶,道一聲“得罪”,出門上馬。隻聽見他的馬的鑾鈴聲“嘩棱嘩棱”……走遠了。


    陳小手活人多矣。


    有一年,來了聯軍。我們那裏那幾年打來打去的,是兩支軍隊。一支是國民革命軍,當地稱之為“黨軍”;相對的一支是孫傳芳的軍隊。孫傳芳自稱“五省聯軍總司令”,他的部隊就被稱為“聯軍”。聯軍駐紮在天王廟,有一團人。團長的太太(誰知道是正太太還是姨太太),要生了,生不下來。叫來幾個老娘,還是弄不出來。這太太殺豬也似的亂叫。團長派人去叫陳小手。


    陳小手進了天王廟。團長正在產房外麵不停地“走柳”。見了陳小手,說:


    “大人,孩子,都得給我保住!保不住要你的腦袋!進去吧!”


    這女人身上的脂油太多了,陳小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把孩子掏出來了。和這個胖女人較了半天勁,累得他筋疲力盡。他迤裏歪斜走出來,對團長拱拱手:


    “團長!恭喜您,是個男伢子,少爺!”


    團長齜牙笑了一下,說:“難為你了!——請!”


    外邊已經擺好了一桌酒席。副官陪著。陳小手喝了兩盅。團長拿出二十塊現大洋,往陳小手麵前一送:


    “這是給你的!——別嫌少哇!”


    “太重了!太重了!”


    喝了酒,揣上二十塊現大洋,陳小手告辭了:“得罪!得罪!”


    “不送你了!”


    陳小手出了天王廟,跨上馬。團長掏出槍來,從後麵,一槍就把他打下來了。


    團長說:“我的女人,怎麽能讓他摸來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許碰!這小子,太欺負人了!日他奶奶!”


    團長覺得怪委屈。


    @陳四


    陳四是個瓦匠,外號“向大人”。


    我們那個城裏,沒有多少娛樂。除了聽書,瞧戲,大家最有興趣的便是看會,看迎神賽會,——我們那裏叫作“迎會”。


    所迎的神,一是城隍,一是都土地。城隍老爺是陰間的一縣之主,但是他的爵位比陽間的縣知事要高得多,敕封“靈應侯”。他的氣派也比縣知事要大得多。縣知事出巡,哪有這樣威嚴,這樣多的儀仗隊伍,還有各種雜耍玩藝的呢?再說打我記事起,就沒見過縣知事出巡過,他們隻是坐了一頂小轎或坐了自備的黃包車到處去拜客。都土地東西南北四城都有,保佑境內的黎民,地位相當於一個區長。他比活著的區長要神氣得多,但比城隍菩薩可就差了一大截了。他的爵位是“靈顯伯”。都土地都是有名有姓的。我所居住的東城的都土地是張巡。張巡為什麽會到我的家鄉來當都土地呢,他又不是戰死在我們那裏的,這一點我始終沒有弄明白。張巡是太守,死後為什麽倒降職成了區長了呢?我也不明白。


    都土地出巡是沒有什麽看頭的。短簇簇的一群人,打著一些稀稀落落的儀仗,把都天菩薩(都土地為什麽被稱為“都天菩薩”,這一點我也不明白)抬出來轉一圈,無聲無息地,一會兒就過完了。所謂“看會”,實際上指的是看賽城隍。


    我記得的賽城隍是在夏秋之交,陰曆的七月半,正是大熱的時候。不過好像也有在十月初出會的。


    那真是萬人空巷,傾城出觀。到那天,凡城隍所經的耍鬧之處的店鋪就都做好了準備:燃香燭,掛宮燈,在店堂前麵和臨街的櫃台裏麵放好了長凳,有樓的則把樓窗全部打開,燒好了茶水,等著東家和熟主顧人家的眷屬光臨。這時正是各種瓜果下來的時候,牛角酥、奶奶哼(一種很“麵”的香瓜)、紅瓤西瓜、三白西瓜、鴨梨、檳子、海棠、石榴,都已上市,瓜香果味,飄滿一街。各種賣吃食的都出動了,爭奇鬥勝,吟叫百端。到了八九點鍾,看會的都來了。老太太、大小姐、小少爺。老太太手裏拿著檀香佛珠,大小姐衣襟上掛著一串白蘭花。傭人手裏提著食盒,裏麵是興化餅子、綠豆糕,各種精細點心。


    遠遠聽見鞭炮聲、鑼鼓聲,“來了,來了!”於是各自坐好,等著。


    我們那裏的賽會和魯迅先生所描寫的紹興的賽會不盡相同。前麵並無所謂“塘報”。打頭的是“拜香的”。都是一些十六七歲的小夥子,光頭淨臉,頭上係一條黑布帶,前額綴一朵紅絨球,青布衣衫,赤腳草鞋,手端一個紅漆的小板凳,板凳一頭釘著一個鐵管,上插一支安息香。他們合著節拍,依次走著,每走十步,一齊回頭,把板凳放到地上,算是一拜,隨即轉身再走。這都是為了父母生病到城隍廟許了願的,“拜香”是還願。後麵是“掛香”的,則都是壯漢,用一個小鐵鉤勾進左右手臂的肉裏,下係一個帶鏈子的錫香爐,爐裏燒著檀香。掛香多的可至香爐三對。這也是還願的。後麵就是各種玩藝了。


    十番鑼鼓音樂篷子。一個長方形的布篷,四麵繡花篷簷,下綴走水流蘇。四角支竹竿,有人撐著。裏麵是吹手,一律是笙簫細樂,邊走邊吹奏。鑼鼓篷悉有五七篷,每隔一段玩藝有一篷。


    茶擔子。金漆木桶。桶口翻出,上置一圈細瓷茶杯,桶內和杯內都裝了香茶。


    花擔子。鮮花裝飾的擔子。


    挑茶擔子、花擔子的扁擔都極軟,一步一顫。腳步要勻,三進一退,各依節拍,不得錯步。茶擔子、花擔子雖無很難的技巧,但幾十副擔子同時進退,整整齊齊,亦頗婀娜有致。


    舞龍。


    舞獅子。


    跳大頭和尚戲柳翠。(9)


    跑旱船。


    跑小車。


    最清雅好看的是“站高肩”。下麵一個高大結實的男人,肩上站著一個孩子,也就是五六歲,都扮著戲,青蛇、白蛇、法海、許仙,關、張、趙、馬、黃,李三娘、劉知遠、咬臍郎、火公竇老……他們並無動作,隻是在大人的肩上站著,但是衣飾鮮麗,孩子都長得清秀伶俐,惹人疼愛。“高肩”不是本城所有,是花了大錢從揚州請來的。


    後麵是高蹺。


    再後麵是跳判的。判有兩種,一種是“地判”,一文一武,手執朝笏,邊走邊跳。一種是“抬判”。兩根杉篙,上麵綁著一個特製的圈椅,由四個人抬著。圈椅上蹲著一個判官。下麵有人舉著一個紮在一根細長且薄的竹片上的紅綢做的蝙蝠,逗著判官。竹片極軟,有彈性,忽上忽下,判官就追著蝙蝠,做出各種帶舞蹈性的動作。他有時會跳到椅背上,甚至能在上麵打飛腳。抬判不像地判隻是在地麵做一些滑稽的動作,這是要會一點“輕功”的。有一年看會,發現跳抬判的竟是我的小學的一個同班同學,不禁啞然。


    迎會的玩藝到此就結束了。這些玩藝的班子,到了一些大店鋪的門前,店鋪就放鞭炮歡迎,他們就會停下來表演一會兒,或繞兩個圈子。店鋪常有犒賞。南貨店送幾大包蜜棗,茶食店送糕餅,藥店送涼藥洋參,綢緞店給各班掛紅,錢莊則幹脆扛出一錢板一錢板的銅圓,俵散眾人。


    後麵才真正是城隍老爺(叫城隍為“老爺”或“菩薩”都可以,隨便的)自己的儀仗。


    前麵是開道鑼。幾十麵大篩同時敲動。篩極大,得吊在一根杆子上,前麵擔在一個人的肩上,後麵的人擔著杆子的另一頭,敲。大篩的節奏是非常單調的:哐(鑼槌頭一擊)定定(槌柄兩擊篩麵)哐定定哐,哐定定哐定定哐……如此反複,絕無變化。唯其單調,所以顯得很莊嚴。


    後麵是虎頭牌。長方形的木牌,白漆,上畫虎頭,黑漆扁宋體黑字,大書“肅靜”“迴避”“敕封靈應侯”“保國佑民”。


    後麵是傘,——萬民傘。傘有多柄,都是各行同業公會所獻,彩緞繡花,緙絲平金,各有特色。我們縣裏最講究的幾柄傘卻是紙傘。硤石所出。白宣紙上紮出芥子大的細孔,利用細孔的虛實,襯出蟲魚花鳥。這幾柄宣紙傘後來被城隍廟的道士偷出來拆開一扇一扇地賣了,我父親曾收得幾扇。我曾看過紙傘的殘片,真是精細絕倫。


    最後是城隍老爺的“大駕”。八抬大轎,抬轎的都是全城最好的轎夫。他們踏著細步,穩穩地走著。轎頂四麵鵝黃色的流蘇均勻地起伏擺動著。城隍老爺一張油白大臉,疏眉細眼五綹長須,蟒袍玉帶,手裏捧著一柄很大的折扇,端端地坐在轎子裏。這時,人們的臉上都嚴肅起來了,正如魯迅先生所說:誠惶誠恐,不勝屏營待命之至。


    城隍老爺要在行宮(也是一座廟裏)呆半天,到傍晚時才“回宮”。回宮時就隻剩下少許人扛著儀仗執事,抬著轎子,飛跑著從街上走過,沒有人看了。


    且說高蹺。


    我見過幾個地方的高蹺,都不如我們那裏的。我們那裏的高蹺,一是高,高至丈二。踩高蹺的中途休息,都是坐在人家的房簷口。我們縣的踩高蹺的都是瓦匠,無一例外。瓦匠不怕高。二是能玩出許多花樣。


    高蹺隊前麵有兩個“開路”的,一個手執兩個棒槌,不停地“郭郭,郭郭”地敲著。一個手執小銅鑼,敲著“光光,光光”。他們的聲音合在一起,就是“郭郭,光光;郭郭,光光”。我總覺得這“開路”的來源是頗久遠的。老遠地聽見“郭郭,光光”,就知道高蹺來了,人們就振奮起來。


    高蹺隊打頭的是漁、樵、耕、讀。就中以漁公、漁婆最逗。他們要矮身蹲在高蹺上橫步跳來跳去做釣魚撒網各種動作,重心很不好掌握。後麵是幾出戲文。戲文以《小上墳》最動人。小醜和旦角都要能踩“花梆子”碎步。這一出是帶唱的。唱的腔調當中有一出“賈大老爺”。這賈大老爺不知是何許人,隻是一個衙役在戲弄他,賈大老爺不時對著一個夜壺口喝酒。他的顢頇總是引得看的人大笑。墊底的是“火燒向大人”。三個角色:一個鐵公雞,一個張嘉祥,一個向大人。向大人名榮,是清末的大將,以鎮壓太平天國有功,後死於任。看會的人是不管他究竟是誰的,也不論其是非功過,隻是看扮演向大人的“演員”的功夫。那是很難的。向大人要在高蹺上蹚馬,在高蹺上坐轎,——兩隻手抄在前麵,“存”著身子,兩隻腳(兩隻蹺)一蹽一蹽地走,有點像戲台上“走矮子”。他還要能在高蹺上做“探海”“射雁”這些在平地上也不好做的高難動作(這可真是“高難”,又高又難)。到了挨火燒的時候,還要左右躲閃,簸腦袋,甩胡須,連連轉圈。到了這時,兩旁店鋪裏的看會人就會炸雷也似的大聲叫起“好”來。


    擅長表演向大人的,隻有陳四,別人都不如。


    到了會期,陳四除了在縣城表演一回,還要到三垛去趕一場。縣城到三垛,四十五裏。陳四不卸裝,就登在高蹺上沿著澄子河堤趕了去。他這一步有丈把遠,趕到那裏,準不誤事。三垛的會,不見陳四的影子,菩薩的大駕不起。


    有一年,城裏的會剛散,下了一陣雷暴雨,河堤上不好走,他一路趕去,差點沒摔死。到了三垛,已經誤了。


    三垛的會首喬三太爺抽了陳四一個嘴巴,還罰他當眾跪了一炷香。


    陳四氣得大病了一場。他發誓從此再也不踩高蹺。


    陳四還是當他的瓦匠。


    到冬天,賣燈。


    冬天沒有什麽瓦匠活,我們那裏的瓦匠冬天大都以糊紙燈為副業,到了燈節前,擺攤售賣。陳四的燈攤就擺在保全堂廊簷下。他糊的燈很精致。荷花燈、繡球燈、兔子燈。他糊的蛤蟆燈,綠背白腹,背上用白粉點出花點,四隻爪子是活的,提在手裏,來回劃動,極其靈巧。我每年要買他一盞蛤蟆燈,接連買了好幾年。


    @陳泥鰍


    鄰近幾個縣的人都說我們縣的人是黑屁股。氣得我的一個姓孫的同學,有一次當著很多人褪下了褲子讓人看:“你們看!黑嗎?”我們當然都不是黑屁股。黑屁股指的是一種救生船。這種船專在大風大浪的湖水中救人、救船,因為船尾塗成黑色,所以叫作黑屁股。說的是船,不是人。


    陳泥鰍就是這種救生船上的一個水手。


    他水性極好,不愧是條泥鰍。運河有一段叫清水潭。因為1921年、1931年都曾在這裏決口,把河底淘成了一個大潭。據說這裏的水深,三篙子都打不到底。行船到這裏,不能撐篙,隻能蕩槳。水流也很急,水麵上擰著一個一個漩渦。從來沒有人敢在這裏遊水。陳泥鰍有一次和人打賭,一氣遊了個來回。當中有一截,他半天不露腦袋,半天半天,岸上的人以為他沉了底,想不到一會兒,他笑嘻嘻地爬上岸來了!


    他在通湖橋下住。非遇風浪險惡時,救生船一般是不出動的。他看看天色,知道湖裏不會出什麽事,就待在家裏。


    他也好義,也好利。湖裏大船出事,下水救人,這時是不能計較報酬的。有一次一隻裝豆子的船在琵琶閘炸了,炸得粉碎。事後知道,是因為船底有一道小縫漏水,水把豆子浸濕了,豆子吃了水,突然間一齊膨脹起來,“砰”的一聲把船撐炸了——那力量是非常之大的。船碎了,人掉在水裏。這時跳下水救人,能要錢麽?民國二十年,運河決口,陳泥鰍在激浪裏救起了很多人。被救起的都已經是家破人亡,一無所有了,陳泥鰍連人家的姓名都沒有問,更談不上要什麽酬謝了。在活人身上,他不能討價;在死人身上,他卻是不少要錢的。


    人淹死了,屍首找不著。事主家裏一不願等屍首泡脹了漂上來,二不願屍首被“四水捋子”(10)鉤得稀爛八糟,這時就會來找陳泥鰍。陳泥鰍不但水性好,且在水中能開眼見物。他就在出事地點附近,察看水流風向,然後一個猛子紮下去,潛入水底,伸手摸觸。幾個猛子之後,他準能把一個死屍托上來。不過得事先講明,撈上來給多少酒錢,他才下去。有時討價還價,得磨半天。陳泥鰍不著急,人反正已經死了,讓他在水底多待一會沒事。


    陳泥鰍一輩子沒少掙錢,但是他不置產業,一個積蓄也沒有。他花錢很散漫,有錢就喝酒尿了,賭錢輸了。有的時候,也偷偷地周濟一些孤寡老人,但囑咐千萬不要說出去。他也不娶老婆。有人勸他成個家,他說:“瓦罐不離井上破,大將難免陣頭亡。淹死會水的。我見天跟水鬧著玩,不定哪天龍王爺就把我請了去。留下孤兒寡婦,我死在陰間也不踏實。這樣多好,吃飽了一家子不饑,無牽無掛!”


    通湖橋橋洞裏發現了一具女屍。怎麽知道是女屍?她的長頭發在洞口外飄動著。行人報了鄉約,鄉約報了保長,保長報到地方公益會。橋上橋下,圍了一些人看。通湖橋是直通運河大閘的一道橋,運河的水由橋下流進澄子河。這座橋的橋洞很高,洞身也很長,但是很狹窄,隻有人的肩膀那樣寬。橋以西,橋以東,水麵落差很大,水勢很急,翻花卷浪,老遠就聽見訇訇的水聲,像打雷一樣。大家研究,這女屍一定是從大閘閘口衝下來的,不知怎麽會卡在橋洞裏了。不能就讓她這麽在橋洞裏堵著。可是誰也想不出辦法,誰也不敢下去。


    去找陳泥鰍。


    陳泥鰍來了,看了看。他知道橋洞裏有一塊石頭,突出一個尖角(他小時候老在洞裏鑽來鑽去,對洞裏每一塊石頭都熟悉)。這女人大概是身上衣服在這個尖角上絆住了。這也是個巧勁兒,要不,這樣猛的水流,早把她衝出來了。


    “十塊現大洋,我把她弄出來。”


    “十塊?”公益會的人吃了一驚,“你要得太多了!”


    “是多了點。我有急用。這是玩命的事!我得從橋洞西口順水竄進橋洞,一下子把她撥拉動了,就算成了。就這一下。一下子撥拉不動,我就會塞在橋洞裏,再也出不來了!你們也都知道,橋洞隻有肩膀寬,沒法轉身。水流這樣急,退不出來。那我就隻好陪著她了。”


    大家都說:“十塊就十塊吧!這是砂鍋搗蒜,一錘子!”


    陳泥鰍把渾身衣服脫得光光的,道了一聲“對不起了!”縱身入水,順著水流,筆直地竄進了橋洞。大家都捏著一把汗。隻聽見歘的一聲,女屍衝出來了。接著陳泥鰍從東麵洞口淩空竄進了水麵。大家夥發了一聲喊:“好水性!”


    陳泥鰍跳上岸來,穿了衣服,拿了十塊錢,說了聲“得罪得罪!”轉身就走。


    大家以為他又是進賭場、進酒店了。沒有,他徑直地走進陳五奶奶家裏。


    陳五奶奶守寡多年。她有個兒子,去年死了,兒媳婦改了嫁,留下一個孩子。陳五奶奶就守著小孫子過,日子很折皺(11)。這孩子得了急驚風,渾身滾燙,鼻翅扇動,四肢抽搐,陳五奶奶正急得兩眼發直。陳泥鰍把十塊錢交在她手裏,說:“趕緊先到萬全堂,磨一點羚羊角,給孩子喝了,再抱到王淡人那裏看看!”


    說著抱了孩子,拉了陳五奶奶就走。


    陳五奶奶也不知哪裏來的勁,跟著他一同走得飛快。


    小芳


    小芳在我們家當過一個時期保姆,看我的孫女卉卉。從卉卉三個月一直看她到兩歲零八個月進幼兒園日托。


    她是安徽無為人。無為木田鎮程家灣。無為是個窮縣,地少人多。地勢低,種水稻油菜。平常年月,打的糧食勉強夠吃。地方常鬧水災。往往油菜正在開花,滿地金黃,一場大水,全都完了。因此無為人出外謀生的很多。年輕女孩子多出來當保姆。北京人所說的“安徽小保姆”,多一半是無為人。她們大都沾點親。即或是不沾親帶故,一說起是無為哪裏哪裏的,很快就熟了。親不親,故鄉人。她們互通聲氣,互相照應,常有來往。有時十個八個,約齊了同一天休息(保姆一般兩星期休息一次),結伴去逛北海,逛頤和園;逛大柵欄,逛百貨大樓。她們很快就學會了說北京話,但在一起時都還是說無為話,嘰嘰呱呱,非常熱鬧。小芳到北京,是來找她的妹妹的。妹妹小華頭年先到的北京。


    小芳離家倉促,也沒有和妹妹打個電報。妹妹接到她托別人寫來的信,知道她要來,但不知道是哪一天,不知道車次、時間,沒法去接她。小芳拿著妹妹的地址,一點辦法沒有。問人,人不知道。北京那麽大,上哪兒找去?小芳在北京站住了一夜。後來是一個解放軍戰士把她帶到妹妹所在那家的胡同。小華正出來倒垃圾,一看姐姐的樣子,抱著姐姐就哭了。小華的“主家”人很好,說:“叫你姐姐先洗洗,吃點東西。”


    小芳先在一家待了三個月,伺候一個癱瘓的老太太。老太太倒是很喜歡她。有一次小芳把堿麵當成白糖放進牛奶裏,老太太也並未生氣。小芳不願意伺候病人,經過輾轉介紹,就由她妹妹帶到了我們家,一待就待了下來。這麽長的時間,關係一直很好。


    小芳長得相當好看,高個兒,長腿,眉眼都不粗俗。她曾經在木田的照相館照過一張相,照相館放大了,陳列在櫥窗裏。她父親看見了,大為生氣:“我的女兒怎麽可以放在這裏讓大家看!”經過嚴重的交涉,照相館終於同意把照片取了下來。


    小芳很聰明,她的耳音特別的好,記性也好,不論什麽歌、戲,她聽一兩遍就能唱下來,而且唱得很準,不走調。這真是難得的天賦。她會唱廬劇。廬劇是無為一帶流行的地方戲。我問過小華:“你姐姐是怎麽學會廬劇的?”——“村裏的廣播喇叭每天在報告新聞之後,總要放幾段廬劇唱片,她聽聽,就會了。”木田鎮有個廬劇團,小芳去考過。團長看她身材、長相、嗓音都好,可惜沒有文化——小芳一共隻念過四年書,也不識譜,但想進了團可以補習,就錄取了她。小芳還在廬劇團唱過幾出戲。她父親知道了,堅決不同意,硬逼著小芳回了家。木田的廬劇團後來改成了縣劇團,小芳的父親有點後悔,因為到了縣劇團就可以由農村戶口轉為城市戶口,吃商品糧。小芳如果進了縣劇團,她一生的命運就會有很大的不同,她是很可能唱紅了的。廬劇的曲調曲折婉轉,如泣如訴。她在老太太家時,有時一個人小聲地唱,老太太家裏人問她:“小芳,你哭啦?”——“我沒哭,我在唱。”


    小芳在我們家幹的活不算重。做飯,洗大件的衣裳,這些都不要她管。她的任務就是看卉卉。小芳看卉卉很精心。卉卉的媽讀研究生,住校,一個星期才回來一次,卉卉就全交給小芳了。城市育兒的一套,小芳都掌握了。按時給卉卉喝牛奶,吃水果,洗澡,換衣裳。每天上午,抱卉卉到樓下去玩。卉卉小時候長得很好玩,很結實,胖乎乎的,頭發很濃,皮膚白嫩,兩隻大眼睛,誰見了都喜歡,都想抱抱。小芳於是很驕傲,小芳老是褒貶別人家的孩子:“難看死了!”好像天底下就是她的卉卉最好。卉卉稍大一點,就帶她到附近一個工地去玩沙土,摘喇叭花、狗尾巴草。每天還一定帶卉卉到隔壁一個小學的操場上去拉一泡屎。拉完了,抱起卉卉就跑,怕被學校老師看見。上了樓,一進門:“喝水!洗手!”卉卉洗手,洗她的小手絹,小芳就給卉卉做飯:蒸雞蛋羹、青菜剁碎了加肝泥或肉末煮麥片、西紅柿麵條。小芳還愛給卉卉包餃子,一點點大的小餃子。


    下午,卉卉睡一個很長的午覺,小芳就在一邊整理卉卉的衣裳,綴綴線頭鬆動的扣子,在綻開的衣縫上縫兩針,一麵輕輕地哼著廬劇。到後來為自己的歌聲所催眠,她也困了,就靠在枕頭上睡著了。


    晚上,抱著卉卉看電視。小芳愛看電視連續劇、電影、地方戲。卉卉看動畫片,看廣告。卉卉看到電視裏有什麽新鮮東西,童裝、玩具、巧克力,就說:“我還沒有這個呢!”她認為凡是她還沒有的東西,她都應該有。有一次電視裏有一盤大蘋果,她要吃。小芳跟她解釋:“這拿不出來”,卉卉於是大哭。


    卉卉有很多衣裳——她小姑、我的二女兒,就愛給她買衣裳,很多玩具。小芳有時給她收拾衣服、玩具,會發出感慨:“卉卉的命好——我的命不好。”


    小芳教卉卉唱了很多歌:


    大海呀大海,


    是我生長的地方……


    沒有花香,沒有樹高,


    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


    小芳唱這些歌,都帶有一點憂鬱的味道。


    她還教卉卉念了不少歌謠。這些歌謠大概是她小時候念過的,不過她把無為字音都改成了北京字音。


    老奶奶,真古怪,


    躺在牙床不起來。


    兒子給她買點兒肉,


    媳婦給她打點兒酒,


    摸不著鞋,摸不著褲,


    套——狗——頭!


    老頭子,


    上山抓猴子,


    猴子一蹦,


    老頭沒用!


    我有時跟卉卉起哄,就說:“猴子沒蹦,老頭有用!”卉卉大叫:“老頭沒用!”我隻好承認:“好好好,老頭沒用!”


    我的大女兒有一次帶了她的女兒芃芃來,她一般都是兩個星期來一次。天熱,孩子要洗澡,卉卉和芃芃一起洗。澡盆裏放了水,讓她們自己在水裏先玩一會兒。芃芃把卉卉咬了三口,卉卉大哭。咬得很重,三個通紅的牙印。芃芃小,小芳不好說她什麽,我的大女兒在一邊,小芳也不好說她什麽,就對卉卉的媽大發脾氣:“就是你!你幹嗎不好好看著她!”卉卉的媽隻好苦笑。她在心裏很感激小芳,卉卉被咬成這樣,小芳心疼。


    有一次,小芳在廚房裏洗衣裳,卉卉一個人在屋裏玩。她不知怎麽把門劃上了,自己不會開,出不來,就在屋裏大哭。小芳進不去,在門外也大哭,一麵說:“卉卉!卉卉!別怕!別怕!”後來是一個搞建築的鄰居,拿了斧子鑿子,在門上鑿了一個洞。小芳把手從洞裏伸進去,卉卉一把拽住不放。門開了,卉卉撲在小芳懷裏。小芳身上的肉還在跳。門上的這個圓洞,現在還在。


    卉卉跟阿姨很親,有時很懂事。小芳有經痛病,每個月總要有兩天躺著,卉卉就一個人在小床裏玩洋娃娃,玩積木,不要阿姨抱,也不吵著要下樓。小華每個月要給小芳送益母草膏、當歸丸。卉卉都記住了。小華一來,卉卉就問她:“你是給小芳阿姨送益母草膏來了嗎?”她的洋娃娃病了,她就說:“吃一點益母草膏吧!吃一點當歸丸吧!”但卉卉有時亂發脾氣,無理取鬧。她叫小芳:“站到窗戶台上去!”


    小芳看看窗戶台:“窗戶台這麽窄,我站不上去呀!”


    “站到床欄杆上去!”


    “這怎麽站呀!”


    “坐到暖氣上去!”


    “燙!”


    “到廚房待著去!”


    小芳於是委委屈屈地到廚房裏去站著。


    過了一會兒,卉卉又非常親熱地喊:“阿姨!小芳阿姨!”小芳於是高高興興地回到她們倆所住的屋裏。


    一個兩歲的孩子為什麽會有這種古怪的惡作劇的念頭呢?這在幼兒心理學上怎麽解釋?


    小芳送卉卉上幼兒園。她拿腳頂著教室的門,不讓老師關,她要看卉卉。卉卉全不理會,頭也不回,噌噌噌噌,走近她自己的小板凳,坐下了。小芳一個人回來。她的心裏空了一塊。


    小芳的命是不好。她才六個月,就由奶奶做主,許給了她的姨表哥李德樹。她從小就不喜歡李德樹,越大越不喜歡。李德樹相貌猥瑣。他生過瘌痢,頭頂上有一塊很大的禿疤,亮光光的,小芳看見他就討厭。李德樹的家境原來比小芳家要好些,但是他好賭,程家灣、木田的賭場隻要開了,總會有他。賭得隻剩下三間土房。他不務正業,田裏的草長得老高。這人是個二流子,常常做出丟臉的事。


    小芳十五歲的時候就常一個人到山上去哭。天黑了,她媽媽在山下叫她,她不答應。她告訴我們,她那時什麽也不怕,狼也不怕。她自殺過一次,喝農藥,被發現了,送到木田醫院裏救活了。中國農村婦女自殺,過去多是投河、上吊,自從有了農藥,喝農藥的多,這比較省事。鄉鎮醫院對急救農藥中毒大都很有經驗了。她後來在枕頭下麵藏了兩小瓶敵敵畏,小華知道。小華和姐姐睡一床,隨時監視著她。有一次,小芳到村外大河去投水,她妹妹拚命地追上了她,抱著她的腿。小芳揪住妹妹頭發,往石頭上碰,叫她撒手。小華的頭被磕破了,滿臉是血,就是不撒手:“姐!我不能讓你去死!你嫁過去,好賴也是活著,死了就什麽也沒有了!”


    小芳到底還是和李德樹結婚了。領結婚證那天,小芳自己都沒去,是她父親代辦的。表兄妹是不能結婚的,近親結婚是法律不允許的。這個道理,小芳的奶奶當然不知道,她認為這是親上做親。小芳的父親也不知道。小芳自己是到了我們家之後,我的老伴告訴她,她才知道的。辦理結婚登記手續的村幹部應該知道,何況本人並未到場,怎麽可以就把結婚證發給他們呢?


    李德樹跟鄰居借了幾件家具,把三間土房布置一下,就算辦了事。小芳和李德樹並未同房。李德樹知道她身上揣著敵敵畏,也不敢對她怎麽樣。


    小芳一天也過不下去,就天天回家哭。哭得父親心也軟了。小華後來對我們說:“究竟是親骨肉呀。”父親說:“那你走吧。不要從家裏走。李德樹要來要人。”小芳乘李德樹出去賭錢,收拾了一點東西,從木田坐汽車到合肥,又從合肥坐火車到了北京。她實際上是逃出來的。


    小芳在我們家待了一些時,家鄉有人來,告訴小芳,李德樹被抓起來了。他和另外四個痞子合夥偷了人家一頭牛,殺了吃了,人家告到公安局,公安局把他抓進去了。小芳很高興,她希望他永遠不要放出來。這怎麽可能呢?偷牛,判不了無期。


    李德樹到北京來了!他要小芳跟他回去。他先找到小華,小華打了個電話給小芳。李德樹有我們家的地址,他找到了,不敢上來,就在樓下轉。小芳下了樓,對他說:“你來幹什麽?我不能跟你回去!”樓下有幾個小保姆,知道小芳的事,就圍住李德樹,把他罵了一頓:“你還想娶小芳!瞧你那德行!”“你快走吧!一會公安局就來人抓你!”李德樹竟然叫她們轟走了。


    過些日子,小芳的父親來信,叫小芳快回來,李德樹揚言,要燒他們家的房子,殺她的弟弟,她媽帶著她弟弟躲進了山裏。小芳於是下決心回去一趟。小芳這回有了主見了,她在北京就給木田法院寫了一封信,請求離婚,並寄去離婚訴訟所需費用。


    小芳在合肥要下火車,車進站時,她發現李德樹在站上等著她。小芳穿了一件玫瑰紅人造革的短大衣,半高跟皮鞋,戴起墨鏡,大搖大擺從李德樹麵前走過,李德樹竟沒認出來!


    小芳坐上往木田的汽車一直回到家裏。


    李德樹夥同幾個朋友,就是和他一同偷牛的幾個痞子,半夜裏把小芳搶了出來。小芳兩手抱著一棵樹,大聲喊叫:“卉卉!卉卉!”——喊卉卉幹什麽?卉卉能救你麽?


    李德樹讓他的嫂子看著小芳。嫂子很同情小芳。小芳對嫂子說:“我想到木田去洗個澡。”嫂子說:“去吧。”小芳到了木田,跑到法院去吵了一頓:“你們收了我的錢,為什麽不給我辦離婚?”法院不理她。小芳就從木田到合肥坐火車到北京來了。


    我們有個親戚在安徽,和省婦聯的一個負責幹部很熟。我們把小芳的情況給那親戚寫了一封信,那位親戚和婦聯的同誌反映了一下,恰好這位同誌要到無為視察工作,向木田法院問及小芳的問題。法院隻好受理小芳的案子,判離,但要小芳付給李德樹九百塊錢。


    小芳的父親拿出一點錢,小芳拿出她的全部積蓄,小華又幫她借了一點錢,陸續償給了李德樹,小芳自由了。


    李德樹拿了九百塊錢,很快就輸光了。


    小芳離開我們家後,到一家個體戶的糖果糕點廠去做糖果,在豐台。糕點廠有個小胡,是小芳的同鄉,每天蹬平板三輪到市裏給各家送貨。小芳有一天去看妹妹,帶了小胡一起去。小華心裏想:你怎麽把一個男的帶到我這裏來了!是不是他們好了?看姐姐的眼睛,就是的,悄悄地問:“你們是不是好了?”姐姐笑了。小華拿眼看了看小胡,說:“太矮了!”小芳說:“矮一點有什麽關係,要那麽高幹什麽!”據小華說:“我姐喜歡他有文化。小胡讀過初中。她自己沒有文化,特別喜歡有文化的人。”


    還得小胡回去托人到小芳家說媒。私訂終身是不興的。小胡先走兩天,小芳接著也回了家。


    到了家,她媽對她說:“你明天去看看三舅媽,你好久沒看見她了,她想你。”小芳想,也是,就提了一包糕點廠的點心去了。


    去了,才知道,哪是三舅媽想她呀,是叫她去讓人相親。程家灣出了個萬元戶。這人是靠倒賣衣裳發財的。從福建石獅販了衣服,拆掉原來的商標,換上假名牌。一百元買進,三百元賣出。這位倒爺對小芳很中意,說小芳嫁給他,小芳家的生活他包了,還可供她弟弟上學。小芳說:“他就是億萬富翁,我也不嫁給他!”她媽說:“小胡家窮,隻有三間土房。”小芳說:“窮就窮點,隻要人好!”


    小芳和小胡結了婚,一年後生了個女兒,取名也叫卉卉。


    我們的卉卉有很多穿過的衣裳,留著也沒有用,卉卉的媽就給小芳寄去,寄了不止一次。小芳讓她的卉卉穿了寄去的衣裳照了一張相寄了來。小芳的卉卉像小芳。


    家裏過不下去,小芳兩口子還得上北京來,那家糖果糕點廠還願意要他們。


    小芳帶了小胡上我們家來。小胡是矮了一點。其實也不算太矮,隻是因為小芳高,顯得他矮了。小胡的樣子很清秀,人很文靜,像個知識分子。小芳可是又黑又瘦,瘦得顴骨都凸出來了,神情很憔悴。卉卉已經上幼兒園大班,不怎麽記得小芳了,問小芳:“你就是帶過我的那個阿姨嗎?”小芳一把把她抱了起來,卉卉就黏在小芳身上不下來。


    不到一年,小芳又回去了,她想她的女兒。


    過不久,小胡也回去了,家裏的責任田得有人種。


    小芳小產了兩次。醫生警告她:“你不能再生了,再生就有危險!”小芳從小身體就不好。小芳說:“我一定要給他們家留一條根!”小芳終於生了一個兒子。小華說:“這孩子是他們家的一條龍!”


    小芳一直很想卉卉。她來信要卉卉的照片,卉卉的媽不斷給她寄去。她要卉卉的錄音,卉卉的媽給她錄了一盤卉卉唱歌講故事的磁帶。卉卉的媽叫卉卉跟小芳說幾句話。卉卉扭扭捏捏地說:“說什麽呀?”——“隨便!隨便說幾句!”卉卉想了想,說:


    “小芳阿姨,你好嗎?我很想你,我記得你很多事。”


    聽小華說,小芳現在生活很苦,有時連鹽都沒有。沒鹽了,小胡就拿了網,打一二斤魚,到木田賣了,買點鹽。


    我問小華:“小芳現在就是一心隻想把兩個孩子拉扯大了?”


    小華說:“就是。”


    小芳現在還唱廬劇嗎?


    可能還會唱,在她哄孩子睡覺的時候。


    ————————————


    (1)“很酸”是很高傲的意思。


    (2)半工子,即未成年的小工。


    (3)韭菜是宿根生長,連根鏟起一塊土皮,移在別處,即可源源收割。這塊土皮,就叫“韭菜皮”。


    (4)侃兒即行話,甚至可說是“黑話”。


    (5)《三國演義》及《東周列國誌》,合稱“三列國”。凡能讀“三列國”的,在戲班裏即為有學問的聖人。


    (6)取燈即早先的火柴。換取燈的即收破爛的。收得破爛,或以取燈償值,也有給錢的。


    (7)執事是出殯和迎親的儀仗,金瓜斧鉞朝天凳,旗鑼傘扇……出殯有幡、雪柳。打執事的都是窮人家的孩子。打一回執事,所得夠一頓飯錢。


    (8),北京土話,打碎了的意思。


    (9)即唐宋雜戲裏的《月明和尚度柳翠》,演和尚的戴一個紙漿做成的很大的和尚腦袋,白色的腦袋,淡青的頭皮,嘻嘻地笑著。我們那裏已不知和尚法名月明,隻是叫他“大頭和尚”。


    (10)“四水捋子”是一種在水中打撈東西的用具,四麵有彎鉤,狀如一小鐵錨,而鉤尖極銳利。


    (11)這是我的家鄉話,意思是很困難,很不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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