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南省作協的同誌安排我們在一個傣族寨子裏住一晚上。地名。


    車從瑞麗出發,經過一個中緬邊界的寨子,雲井寨。一條寬路從緬甸通向中國,可以直來直往。除了有一個水泥界樁外,無任何標誌。對麵有一家賣餌絲的鋪子。有人買了一碗餌絲。一個緬甸女孩把餌絲遞過來,這邊把錢遞過去。他們的手已經都伸過國界了。隻要腳不跨過界樁,不算越境。


    中緬邊界真是和平邊界。兩國之間,不但毫無壁壘,連一道鐵絲網都沒有,簡直不像兩國的分界。我們到畹町的界橋看過。橋頭有一個檢查站,旗杆上飄著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旗。一個緬甸小女孩提了飯盒走過界橋。她媽在畹町街上擺攤子做生意,她來給媽送飯來了。她每天過來,檢查站的都認得她。她大搖大擺地走過來,臉上帶著一點笑。意思是:我又來了,你們好!站在國境線上,我才真正體會到中緬人民真是友好。陳毅同誌詩“共飲一江水”,是紀實,不是詩人的想象。


    車經喊撒。喊撒有一個比較大的奘房,要去看看。


    進寨子,有一家正在辦喪事,陪同的同誌說:“可以到他家坐坐。”傣族人對生死看得比較超脫,人過五十五死去,親友不哭。這也許和信小乘佛教有關。這家的老人是六十歲死的,算是“喜喪”了。進寨,寨裏的人似都沒有哀戚的神色,隻是顯得很沉靜。有幾個中年人在糊紮引魂的幡幢。——傣族人死後,要給他製一個緬塔尖頂似的紙幡幢,用竹竿高高地豎起來,這樣他的靈魂才能上天。幾個年輕人不緊不慢地敲铓鑼、象腳鼓,另外一些人好像在忙著做飯。傣族的風俗,人死了,親友要到這家來坐五天。這位老人死已三日,已經安葬,親友們還要坐兩天。我們脫鞋,登木梯,上了竹樓。竹樓很寬敞,一側堆了很多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有二十來個歲數較大的男男女女在樓板上坐著,抽煙、喝茶。他們也極少說話,靜靜的。


    奘房是賧佛的地方。賧是傣語,本意是以物獻佛,但不如說聽經拜佛更確切些。傣族的賧佛,大體上是有一個男人跪在佛的前麵誦念經文,很多信佛的跪在他身後聽著。誦經人穿著如常人,也並無鍾鼓法器,隻是他一個人念,聲音平直。偶爾拖長,大概是到了一個段落。傣族的跪,實係中國古代人的坐。古人席地而坐。膝著地,臀部落於腳跟,謂之坐——如果直身,即為“長跪”。傣族賧佛時的姿勢正是這樣。


    喊撒奘房的出名,除了比較大,還因為有一位佛爺。這位佛爺多年在緬甸,前三年才被請了回來。他並不領頭賧佛,卻坐在偏殿上。佛爺名叫伍並亞溫撒,是全國佛教協會的理事,歲數不很大。他著了一身杏黃色的僧衣。這種僧衣不知叫什麽,不是褊衫,也不是袈裟,上身好像隻是一塊布,纏裹著,袒其右臂。他身前坐了一些善男。有人來了,向他合十為禮,他也點頭笑答。有些信徒抽用一種樹葉卷成的像雪茄似的煙。佛爺並不是道貌岸然,很隨和。他和信徒們隨意交談。談的似乎不是佛理,隻是很家常的話,因為他不時發出很有人情味的笑聲。


    近午,至。等喊,傣語是堆金子的地方。因為有兩個寨子都叫等喊,漢族人就在前麵多加了一個字,一個叫,一個叫小等喊。傣語往往用很少的音節表很多的意思,如畹町,意思是太陽當頂的地方。因為電影《葫蘆信》《孔雀公主》都在拍過外景,所以旅遊的人都想來看看。


    住的旅館名“醉仙樓”,這是個漢族名字,老板在招牌下麵於是又加了兩個字:傣家。老板是漢人,夫人是傣族。兩層的木結構建築,作曲尺形。房間不多,作家訪問團二十餘人,就基本上住滿了。房間裏有床,並不是叫我們睡在地板上。房屋樣式稍稍有點像竹樓。老板又花了錢把拍《葫蘆信》和《孔雀公主》的布景上的裝飾零件和木雕的佛龕之類買了下來,配置在廊廈角落,於是就很有點傣味了。


    一住下來,泡一杯茶,往藤椅一坐,覺得非常舒服。連日坐汽車,參加活動,大家都累了,需要休息。


    醉仙樓在寨口。一條平路,通到寨子裏。寨裏有幾條岔路,也極平整。寨裏極安靜。到處都是幹幹淨淨的。空氣好極了。到處是樹。一叢一叢的鳳尾竹,很多柚子樹。的柚子是很有名的。現在不是柚子成熟的時候,隻看見密密的深綠的樹葉。空氣裏有一種淡淡的清苦的味道,就是柚樹葉片散發出來的。這裏那裏安置了一座一座竹樓,錯落有致。傣家的竹樓不是緊挨著的,各家之間都有一段距離。除了擋路的正門,竹樓的三麵都是樹。有一座奘房,大門鎖著。我們到寨裏一家首富的竹樓上做了一會兒客,女主人漢話說得很好,善於應酬。樓上真是纖塵不染。


    醉仙樓的傣族特點不在住房,而在飯食。我們在這裏吃了四頓地道的傣族飯。芭蕉葉蒸豆腐。拿上來的是一個綠色的芭蕉葉的包袱,解開來,裏麵是豆腐,還加了點碎肉、香料,鮮嫩無比。竹筒烤牛肉。一截二尺許長的青竹,把拌了佐料的牛肉塞在裏麵,筒口用樹葉封住,放在柴火裏烤熟,切片裝盤。牛肉外麵焦脆,聞起來香,吃起來有嚼頭。牛肉丸子。傣族人很會做牛肉。丸子小小的,我們吃了都以為是魚丸子,因為極其細嫩。問了問,才知道是牛肉的。做這種丸子不用刀剁,而是用兩根鐵棒敲,要敲兩個小時。苦腸丸子,苦腸是牛腸裏沒有完全消化的青草。傣族人生吃,做調料,蘸肉,是難得的美味。聽說要請我們吃苦腸,我很高興。隻是老板怕我們吃不來,是和在肉丸子裏蒸了的。有一點苦味,大概是因為碎草裏有牛的膽汁。其實我倒很想嚐嚐生苦腸的味道。弄熟了,意思就不大了。當然,還少不了傣家的看家菜:酸筍煮雞。不過這道菜我們在畹町、芒市都已經吃過了。小菜是酸醃菜、魚眼睛菜——一種樹的嫩頭,有小骨朵如魚眼,酸漬。傣族人喜食酸。


    醉仙樓的老板不俗。他供應我們這幾頓傣家飯是沒有多少賺頭的。他要請我們寫幾個字,特地大老遠地跑到縣城,和一位畫家勻來了幾張宣紙。醉仙樓每個房間裏都放著一個緬甸細陶水壺,通身烏黑,造型很美。好幾個作家想托他買。因為這兩天沒有緬甸人過來趕集,老板就按原價賣給了他們。這些作家於是一人攥了一個陶壺,上路了。


    小住兩天,印象極好。


    這裏的烏鴉比北方的小,鳥身細長,鳴聲也較尖細,不像北方烏鴉哇哇地啞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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