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秉


    一天已經過去了。不管用什麽語氣把這句話說出來,反正這一天從此不會再有。然而新的一頁尚未蓋上來,就像火車到了站,在那兒噴氣呢,現在是晚上。晚上,那架老掛鍾敲過了八下,到它敲十下則一定還有老大半天。對於許多人,至少在這地的幾個人說起來,這是好的時候。可以說是最好的時候,如果把這也算在一天裏頭。更合適的是讓這一段時候獨立自足,離第二天還遠,也不掛在第一天後頭。


    晚飯已經開過了。


    “用過了?”


    “偏過偏過,你老?”


    “吃了,吃了。”


    照例的,須跟某幾個人交換這麽兩句問詢。說是毫無意思自然也可以,然而這也與吃飯不可分,是一件事,非如此不能算是吃過似的。


    這是一個結束,也是一個開始。


    賬簿都已一本一本掛在賬桌旁邊“钜萬”鬥子後頭一溜釘子上,按照多少年來的老次序。算盤收在櫃台抽屜裏,手那麽抓起來一振,梁上的珠子,梁下的珠子,都歸到兩邊去,算盤珠上沒有一個數字,每一個珠子隻是一個珠子。該蓋上的蓋了,該關好的關好。(鳥都棲定了,雁落在沙洲上。)隻有一個學徒的在“真不二價”底下揀一堆貨,算是做著事情。但那也是晚上才做的事情。而且他的鼻涕分明已經吸得大有一種自得其樂的意趣,與白天挨罵時吸得全然兩樣。其餘的人或捧了個茶杯,茶色的茶帶煙火氣;或托了個水煙袋,錢板子反過來才搓了的兩根新枚子;坐著靠著,踱那麽兩步,搓一搓手,都透著一種安徐自在。一句話,把自己還給自己了。白天他們屬於這個店,現在這個店裏有這麽幾個人。


    每天必到的兩個客人早已來了,他們把他們的一切都帶了來,他們的聲音笑貌,委屈嘲訕,他們的胃氣疼和老刀牌香煙都帶來了。像小孩子玩“做人家”,各攜瓜皮菜葉來入了股。一來,馬上就合為一體,一齊度過這個“晚上”像上了一條船。他們已經聊了半天,換了幾次題目。他們唏噓感歎,嘖嘖慕響,譏刺的鼻音裏有酸味,鄙夷時撇撇嘴,混合一種猥褻的刺激,舒放的快感,他們嘩然大笑。這個小店堂裏洋溢感情,如風如水,如店中貨物氣味。


    而大家心裏空了一塊。真是虛應以待,等著,等王二來,這才齊全。王二一來,這個晚上,這個八點到十點就什麽都不缺了。


    今天的等待更是清楚,熱切。


    王二呢,王二這就來了。


    王二在這個店前廊下擺一個攤子,一個什麽攤子,這就難一句話說了。實在,那已經不能叫攤子,應當算得一個小店。攤子是習慣說法。王二他有那麽一套架子,板子;每天支上架子,擱上板子;板上上一排平放著的七八個玻璃盒子,一排直立著的玻璃盒子,也七八個;再有許多大大小小搪瓷盆子,缽子。玻璃盒子裏是瓜子,花生米,葵花籽兒,鹽豌豆,……洋燭,火柴,茶葉,八卦丹,萬金油,各牌香煙,……盆子缽子裏是鹵肚,熏魚,香腸,炸蝦,牛腱,豬頭肉,口條,鹹鴨蛋,醬豆瓣兒,鹽水百葉結,回腸豆腐幹。……一交冬,一個朱紅蠟箋底下灑金字小長方鏡框子掛出來了,“正月初一日起新增美味羊羔五香兔腿”。先生,你說這該叫個什麽名堂?這一帶人呢,就省事了,隻一句“王二的攤子”,誰都明白。話是一句,十數年如一日,意義可逐漸不同起來。


    晚飯前後是王二生意最盛時候。冬天,喝酒的人多,王二就更忙了。王二忙得喜歡。隨便抄一抄,一張紙包了(試數一數看,兩包相差不作興在五粒以上);抓起刀來(新刀,才用趁手),刷刷刷切了一堆(薄可透亮);當的一聲拍碎了兩根骨頭:花椒鹽,辣椒醬,來點兒蔥花。好,蔥花!王二的兩隻手簡直像做著一種熟練的遊戲,流轉輕利,可又筆筆送到,不苟且,不油滑,像一個名角兒。五寸盤子七寸盤子,壽字碗,青花碗,沒帶東西的用荷葉一包,路遠的紮一根麻線。王二的錢龍裏一陣陣響,像下雹子。錢龍滿了時,王二麵前的東西也稀疏了:搪瓷盆子這才現出它的白,王二這才看見那兩盞高罩子美孚燈,燈上加了一截紙套子。於是王二才想起剛才原就一陣一陣的西北風,到他脖子裏是一個冷。一說冷,王二可就覺得他的腳有點麻木了,他掇過一張凳子坐下來,膝碰膝搖他的兩條腿。手一不用,就想往袖子裏籠,可是不行,一手油!倒也是油才不皴。王二回頭,看見兒子扣子。扣子伏在板上記賬,彎腰曲背,窩成一團。這孩子!一定又是“薑陳韓楊”的韓字弄不對了,多一畫少一畫在那裏一個人商量呢。


    裏邊談笑聲音他聽得見,他入神,皺眉,張目結舌,笑。他們說雷打泰山廟旗杆,這事他清楚,他很想插一句,腳下有欲動之勢。還是留在凳子上吧!他不願留下扣子一個人,零碎生意卻還有幾個的。


    到承天寺幽冥鍾聲音越來越清楚,拉洋車的徐大虎子,一路在人家牆上印過走馬燈似的影子,王二把他老婆送來的晚飯打開,父子兩個吃起來。照例他們吃晚飯時抽大煙的烤鴨架子挾了個酒瓶來切搧風。放下碗,打更的李三買去羊尿泡。再,大概就不會有人來了。王二又坐了一會兒,今天早一點吧,趁三碗飯的暖氣未消,把攤子收拾了,一件一件放到店堂後頭過道裏來。


    王二東西多,他跟扣子兩個人還得搬三四趟。店堂裏這幾位是每天看熟了,然而他們還是看,看他過來,過去,像姑娘看人家發嫁妝。用手用腳的是這兩個人,然而好像大家全來合作似的。自然這其間淡漠熱烈程度不同。最後至那塊鏡框子摘下來,王二從過道裏帶出一捆白天買好的蔥。王二把他的蔥放在兩腳之間而坐下了。坐在那張空著的椅子上。


    “二老板!生意好?”


    “托福托福,什麽話,‘二老板!’不要開玩笑好不好!”


    王二這一坐下,大家重新換了一遍煙茶:王二一坐下,表示全城再沒有什麽活動了。燈火照在人家槅紙上,河邊園上烏青菜葉子已抹了薄霜。阻風的船到了港,旅館子茶房送完了洗腳湯。知道所有人都已得到舒休,這教自己的輕鬆就更完全。


    談話承前啟後的接下來。


    這裏並未“多”這麽一個王二。無庸為王二而把一套話收起來,或特為搬出一套。而且王二來,說話的人高興,高興多了一個人聽。不止多了一個人聽,是來了個聽話的人。王二從不打斷別人的話,跟人抬杠,搶別人的話說。他簡直沒有什麽話,聽別人的。王二總像知道得那麽少,虛懷若穀地聽,聽得津津有味,“唉”,“噢”,誠誠懇懇地驚奇動色,像個小孩子。最多,比方說像雷打泰山廟旗杆,他知道,他也讓你說,末了他補充發揮幾句而已。王二他大概不知道謙虛這兩個字到底該怎麽講,於是他就謙虛得到了家了。


    這裏的人,自然不會有什麽優越感。王二呢,他自己要自己懂得分寸。這裏幾位,都是店裏的“先生”,兩個客人,一個在外地做過師爺,看過瓊花觀的瓊花;一個教蒙館,他兒子扣子都曾經是他學生。王二知道自己絕寫不出一封“某某仁翁台電”的信,用他自己的話說,“不敢亂來”。


    叫一聲“二老板”的,當然有一種調侃的意思在。不過這實在全非惡意,叫這麽一聲真是歡歡喜喜的。為王二歡喜,簡直連嫉妒的意思都沒有。那個學徒的這時把貨揀完了,一齊擄到一張大匾子裏。他看看老《申報》,曉得一個新名詞,他心裏念“王二是個‘幸運兒’”。他笑,笑王二是個幸運兒,笑他自己知道這三個字。


    王二真的是不敢當。他紅了若幹次臉才能不紅。(他是為“二老板”而紅臉。)


    王二隨時像做官的見上司一樣,不落落實實地坐,雖然還不至於“斜簽著”。即使跟他兒子,他老婆在一處,甚至一個人,他也從不往椅子背上一靠,兩條腿伸得挺挺的。他的胳臂總是貼著他的肋骨。他說話時也興奮,激動,鼓舞,但動跳的是他的肌肉,他的心,他不指手畫腳,有為加重語氣而來一個響榧子。他吃飯,盡管什麽事都沒有,也是趕活兒一樣急急吃了。喝茶,到後頭大錫壺裏倒得一杯,咕嚕嚕灌下去,不會一口一口地呷,更不會一邊呷,一邊把茶杯口在牙齒上輕輕地叩。就說那捆蔥,他不會到臨走時再去拿嗎,可他不,隨手就帶了來。王二從不缺薄,謝三秀才就是謝三秀才,不是什麽“黑漆皮燈籠謝三秀才”。他也叫烤鴨架子為烤鴨架子,那是因為烤鴨架子姓名久經湮沒,王二無法覓訪也。


    “王二的攤子”雖然已經像一個小店了,還是“王二的攤子”。


    今天實在是王二的攤子最後一天了。明天起世界上就沒有王二的攤子。


    王二賃定了隔壁旱煙店半間門麵。旱煙店雖還開著門,這兩年來實在生意清淡,本錢又少,隻能養兩個刨煙師傅,一個站櫃的夥計,王二來,自然歡迎。老板且想到不出一年,自己要收生意,一齊頂給王二。王二的哥哥王大是個挑籮的,也對付著能做一點木匠活(王大王二原不住在一起,這以後,王二叫他搬到他家裏來住),已經叮叮咚咚的弄了兩天,一個小櫃台即將完成。王二又買了十幾個帶蓋子的洋油鐵箱,一口玻璃櫥子,一張小桌子,扣子可以記記賬。準備準備,三天之後即可搬了過去。


    能不搬,王二絕不搬。王二在這個簷下吹過十幾個冬天的西北風,他沒有想到要舒服舒服。這麽一丈來長,四尺寬的地方他愛得很。十幾年來他在一定時候,依一定步驟在這裏支開架子,擱上板子,哪裏地上一個坑,該墊一個磚片,哪裏一根椽子特別粗,他熟得很。春天燕子在對麵電話線上唧唧呱呱,夏天瓦溝裏長瓦鬆,蜘蛛結網,壁虎吃蒼蠅,他記得清清楚楚。晚上聽裏邊說話已成了個習慣。要他離開這裏簡直是從畫兒上剪下一朵花來。而且就這個十幾年裏頭,他娶了老婆生了扣子,扣子還有個妹妹。他這些盒子盆子一年一年多起來,滿起來,可是就因為多起來滿起來,他要搬家了。這麽點地方實在擠得很。這些東西每天搬進搬出,在人家那兒堆了一大堆也過意不去。風沙大,雨大,下雪的時候,化雪的時候,就別提多不方便了。還有,他不願意他的扣子像他一樣在這個簷下坐一輩子。扣子也不小了。


    你不難明白王二聽到“二老板”時心裏一些綜錯感情。


    於是王二搬家了。王二這就不再在店前擺攤子了。


    雖然隻隔一層牆,究竟是個分別。王二沒事時當然會來坐坐,晚上尤其情不自禁地要溜過來的,但彼此將終不免有一分冷清。王二現在來,是來辭行了。他們沒有想到這四個字:依依不舍,但說出來就無法否認,雖然隻一點點,一點點,埋在他們心裏。人情,是不可免的。隻缺少一個傾吐罷了。然而一定要傾吐麽?


    王二呢,他是說來談談的。“談談”的意思是商量一點事情,什麽事情王二都肯聽聽別人意見。今天更有須要向人請教的。他過三天。大小開了一爿店。是店得有個字號。這事前些日子大家早就提到過。


    “二老板!黑漆招牌金漆字,如意頭子上紮紅彩。寫魏碑的有崔老夫子,王二太爺石門頌。四個吹鼓手,兩根杠子,嗨唷嗨唷,南門抬到北門!從此青雲直上,恭喜恭喜!”


    王二又是“托福托福,莫開玩笑”。自然心裏也有些東西閃閃爍爍翻動。招牌他不想做,但他少不了有些往來賬務,收條發單,上頭得有個圖章。他已經到市場逛了逛,買了兩本藍油夏布麵子的新賬本,一個青花方瓷印色盒子。他一想到扣子把一方萬勝邊棗木戳子蘸上印色,嗬兩口氣,蓋在一張粉連紙上,他的心撲通撲通直跳,他一直想問問他們可給他斟酌定了,不好意思。現在,他正在盤算著怎麽出口。他嘀咕著:“明天,後天,大後天,哎呀!——”他著急要來不及了。刻圖章的陳老三認識,趕是可以趕的,總不能弄到最後一天去。他心裏有事,別人說什麽事,那麽起勁,他沒聽到。他臉上發熱,耳朵都紅了。


    教蒙館的陸先生叫了一聲,


    “王老二!”


    “什麽事陸先生?”


    “你的那個字號啊,——”


    “咹。”


    “我們大家推敲過了。”


    “承情承情!”


    “乾啦,泰啦,豐啦,隆啦,昌啦,……都不大合適,這個,這個,你那個店不大,怕不大稱。(王二正想到這個。)你末,叫王義成,你兒子叫王坤和,你不是想日後把店傳給兒子嗎,我們覺得還是從你們兩個名字當中各取一個字,就叫王義和好了。你這個生意路子寬,不限什麽都可以做,也不必底下再贅什麽字,就叫‘王義和號’好了。如何,你以為?”


    王二一句一句地聽進去,他聽王少堂說“武十回”打虎殺嫂也沒這麽經心,他一輩子沒聽過這麽好聽的聲音,陸先生點火吃煙,他連忙:


    “好極了,好極了。”


    陸先生還有話:


    “圖章呢,已經給你刻好了,在盧先生那兒。”


    王二嘴裏一聲“啊——”他說不出話來。這他實在沒有想到!王二如果還能哭,這時他一定哭。別人呢,這時也都應當唱起來。他們究竟是那麽樣的人,感情表達在他們的聲音裏,話說得快些,高些,活潑些。他們忘記了時間,用他們一生之中少有的狂興往下談。扣子已經把一盞馬燈點好,靠在屏門上等了半天,又撐開罩子吹熄了。


    自然先談了許多往事。這裏有幾個老輩子,事情記得真清楚。王二父親什麽時候死的,那時候他怎麽瘦得像個猴子,到粥廠拾個糧子打粥去。怎麽那年跌了一跤,額角至今有個疤,怎麽挎了個籃子賣花生,賣梨,賣柿餅子,賣荸薺;怎麽開始擺熏燒攤子;……王二痛定思痛,簡直傷心,傷心又快樂,總結起來心裏滿是感激。他手裏一方木戳子不歇地掂來掂去。


    “一切是命。八個字注得定定的。抬頭朱洪武,低頭沈萬山,勾一勾是個窮範丹。除了命,是相。聳肩成山字,可以麒麟閣上畫圖。朱洪武生來一副五嶽朝天的臉!漢高祖屁股上有七十二顆黑痣,少一顆坐不了金鑾寶殿!一個人多少有點異相,才能發。”


    於是談了古往今來,遠山近水的窮達故事。


    最後自然推求王二如何能有今天了。


    王二這回很勇敢,用一種非常嚴重的聲音,聲音幾乎有點抖,說:


    “我呀,我有一個好處:大小解分清。大便時不小便。喏,上茅房時,不是大便小便一起來。”


    他是坐著說的,但聽聲音是筆直地站著。


    大家肅然。隨後是一片低低的感歎。


    這時門外一聲:


    “爹!你怎麽還不回去?”


    來的是王二女兒,瘦瘦小小,像他爹,她手裏提著一盞燈籠,女兒後麵是他哥哥王大,王大又高又大,一臉絡腮胡子,瞪著兩眼。


    那架老鍾抖抖擻擻的一聲一聲地敲,那個生鏽的鋼簧一圈一圈振動,仿佛聲音也是一個圈一個圈擴散開來,像投石子水,顫顫巍巍。數。鐺,——鐺,——鐺,——鐺,……一共十下。


    王二起來。


    “來了來了。這麽冷的天,誰叫你來的!”


    “媽!”


    忽然哄堂大笑。


    “少陪少陪。”


    王二走了一步,又站著:


    “大後兒,在對麵聚興樓,給個臉,一定到,早到,沒有什麽菜,喝一杯,意思意思,那天一早晨我來邀。


    “少陪你老。少陪,盧先生。少陪,陸先生,……


    “扣子!把妹妹手上燈籠接過來!馬燈不用點了,我拿著。”


    大家目送王二一家出門。


    街上這時已斷行人,家家店門都已上了。門縫裏有的尚有一線光透出來。王二一家稍為參差一點地並排而行。王大在旁,過來是扣子,王二護定他女兒走在另一邊。燈籠的光圈晃,晃,晃過去。更鑼聲音遠遠地在一段高高的地方敲,狗吠如豹,霜已經很重了。


    “聾子放炮仗,我們也散了。”師爺與學究聯袂出去,這家店門也闔起來。


    學徒的上茅房。


    異秉(二)


    王二是這條街的人看著他發達起來的。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就在保全堂藥店廊簷下擺一個熏燒攤子。“熏燒”就是鹵味。他下午來,上午在家裏。


    他家在後街瀕河的高坡上,四麵不挨人家。房子很舊了,碎磚牆,草頂泥地,倒是不仄逼,也很幹淨,夏天很涼快。一共三間。正中是堂屋,在“天地君親師”的下麵便是一具石磨。一邊是廚房,也就是作坊。一邊是臥房,住著王二的一家。他上無父母,嫡親的隻有四口人,一個媳婦,一兒一女。這家總是那麽安靜,從外麵聽不到什麽聲音。後街的人家總是吵吵鬧鬧的。男人揪著頭發打老婆,女人拿火叉打孩子,老太婆用菜刀剁著砧板詛咒偷了她的下蛋雞的賊。王家從來沒有這些聲音。他們家起得很早。天不亮王二就起來備料,然後就燒煮。他媳婦梳好頭就推磨磨豆腐。——王二的熏燒攤每天要賣出很多回鹵豆腐幹,這豆腐幹是自家做的。磨得了豆腐,就幫王二燒火。火光照得她的圓盤臉紅紅的。(附近的空氣裏彌漫著王二家飄出的五香味。)後來王二喂了一頭小毛驢,她就不用圍著磨盤轉了,隻要把小驢牽上磨,不時往磨眼裏倒半碗豆子,注一點水就行了。省出時間,好做針線。一家四口,大裁小剪,很費功夫。兩個孩子,大兒子長得像媽,圓乎乎的臉,兩個眼睛笑起來一道縫。小女兒像父親,瘦長臉,眼睛挺大。兒子念了幾年私塾,能記賬了,就不念了。他一天就是牽了小驢去飲,放它到草地上去打滾。到大了一點,就幫父親洗料備料做生意,放驢的差事就歸了妹妹了。


    每天下午,在上學的孩子放學,人家淘晚飯米的時候,他就來擺他的攤子。他為什麽選中保全堂來擺他的攤子呢?是因為這地點好,東街西街和附近幾條巷子到這裏都不遠;因為保全堂的廊簷寬,櫃台到鋪門有相當的餘地;還是因為這是一家藥店,藥店到晚上生意就比較清淡,——很少人晚上上藥鋪抓藥的,他擺個攤子礙不著人家的買賣,都說不清。當初還一定是請人向藥店的東家說了好話,親自登門叩謝過的。反正,有年頭了。他的攤子的全副“生財”——這地方把做買賣的用具叫作“生財”,就寄放在藥店店堂的後麵過道裏,挨牆放著,上麵就是懸在二梁上的趙公元帥的神龕。這些“生財”包括兩塊長板,兩條三條腿的高板凳,以及好幾個一麵裝了玻璃的匣子。他把板凳支好,長板放平,玻璃匣子排開。這些玻璃匣子裏裝的是黑瓜子、白瓜子、鹽炒豌豆、油炸豌豆、蘭花豆、五香花生米。長板的一頭擺開“熏燒”。“熏燒”除回鹵豆腐幹之外,主要是牛肉、蒲包肉和豬頭肉。這地方一般人家是不大吃牛肉的。吃,也極少紅燒、清燉,隻是到熏燒攤子去買。這種牛肉是五香加鹽煮好,外麵染了通紅的紅曲,一大塊一大塊的堆在那裏。買多少,現切,放在送過來的盤子裏,抓一把清蒜,澆一勺辣椒糊。蒲包肉似乎是這個縣裏特有的。用一個三寸來長直徑寸半的蒲包,裏麵襯上豆腐皮,塞滿了加了粉子的碎肉,封了口,攔腰用一道麻繩係緊,成一個葫蘆形。煮熟以後,倒出來,也是一個帶有蒲包印跡的葫蘆。切成片,很香。豬頭肉則分門別類地賣,拱嘴、耳朵、臉子,——臉子有個專門名詞,叫“大肥”。要什麽,切什麽。到了上燈以後,王二的生意就到了高潮。隻見他拿了刀不停地切,一麵還忙著收錢,包油炸的、鹽炒的豌豆、瓜子,很少有歇一歇的時候。一直忙到九點多鍾,在他的兩盞高罩的煤油燈裏煤油已經點去了一多半,裝熏燒的盤子和裝豌豆的匣子都已經見了底的時候,他媳婦給他送飯來了,他才用熱水擦一把臉,吃晚飯。吃完晚飯,總還有一些零零星星的生意,他不忙收攤子,就端了一杯熱茶,坐到保全堂店堂裏的椅子上,聽人聊天,一麵拿眼睛瞟著他的攤子,見有人走來,就起身切一盤,包兩包。他的主顧都是熟人,誰什麽時候來,買什麽,他心裏都是有數的。


    這一條街上的店鋪、擺攤的,生意如何,彼此都很清楚。近幾年,景況都不大好。有幾家好一些,但也隻是能維持。有的是逐漸地敗落下來了。先是貨架上的東西越來越空,隻出不進,最後就出讓“生財”,關門歇業。隻有王二的生意卻越做越興旺。他的攤子越擺越大,裝炒貨的匣子,裝熏燒的洋瓷盤子,越來越多。每天晚上到了買賣高潮的時候,攤子外麵有時會擁著好些人。好天氣還好,遇上下雨下雪(下雨下雪買他的東西的比平常更多),叫主顧在當街打傘站著,實在很不過意。於是經人說合,出了租錢,他就把他的攤子搬到隔壁源昌煙店的店堂裏去了。


    源昌煙店是個老字號,專賣旱煙,做門市,也做批發。一邊是櫃台,一邊是刨煙的作坊。這一帶抽的旱煙是刨成絲的。刨煙師傅把煙葉子一張一張立著疊在一個特製的木床子上,用皮繩木楔卡緊,兩腿夾著床子,用一個刨刃有半尺寬的大刨子刨。煙是黃的。他們都穿了白布套褲。這套褲也都變黃了。下了工,脫了套褲,他們身上也到處是黃的。頭發也是黃的。——手藝人都帶著他那個行業特有的顏色。染坊師傅的指甲縫裏都是藍的,碾米師傅的眉毛總是白蒙蒙的。原來,源昌號每天有四個師傅、四副床子刨煙。每天總有一些大人孩子站在旁邊看。後來減成三個,兩個,一個。最後連這一個也辭了。這家的東家就靠賣一點紙煙、火柴、零包的茶葉維持生活,也還賣一點躉來的旱煙、皮絲煙。不知道為什麽,原來挺敞亮的店堂變得黑暗了,牌匾上的金字也都無精打采了。那座櫃台顯得特別的大。大,而空。


    王二來了,就占了半邊店堂,就是原來刨煙師傅刨煙的地方。他的攤子原來在保全堂廊簷是東西向橫放著的,遷到源昌,就改成南北向,直放了。所以,已經不能算是一個攤子,而是半個店鋪了。他在原有的板子之外增加了一塊,擺成一個曲尺形,儼然也就是一個櫃台。他所賣的東西的品種也增加了。即以熏燒而論,除了原有的回鹵豆腐幹、牛肉、豬頭肉、蒲包肉之外,春天,賣一種叫作鵽的野味,——這是一種候鳥,長嘴長腳,因為是桃花開時來的,不知是哪位文人雅士給它起了一個名稱叫“桃花鵽”;賣鵪鶉;入冬以後,他就掛起一個長條形的玻璃鏡框,裏麵用大紅蠟箋寫了泥金字:“即日起新添美味羊羔五香兔肉。”這地方人沒有自己家裏做羊肉的,都是從熏燒攤上買。隻有一種吃法:帶皮白煮,凍實,切片,加青蒜、辣椒糊,還有一把必不可少的胡蘿卜絲(據說這是最能解膻氣的)。醬油、醋,買回來自己加。兔肉,也像牛肉似的加鹽和五香煮,染了通紅的紅曲。


    這條街上過年時的春聯是各式各樣的。有的是特製嵌了字號的。比如保全堂,就是由該店拔貢出身的東家擬製的“保我黎民,全登壽域”;有些大字號,比如布店,口氣很大,貼的是“生涯宗子貢,貿易效陶朱”,最常見的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小本經營的買賣的則很謙虛地寫出:“生意三春草,財源雨後花。”這麽一副春聯,用於王二的超攤子準鋪子,真是再貼切不過了,雖然王二並沒有想到貼這樣一副春聯,——他也沒處貼呀,這鋪麵的字號還是“源昌”。他的生意真是三春草、雨後花一樣的起來了。“起來”最顯眼的標誌是他把長罩煤油燈撤掉,掛起一盞呼呼作響的汽燈。須知,汽燈這東西隻有錢莊、綢緞莊才用,而王二,居然在一個熏燒攤子的上麵,掛起來了。這白亮白亮的汽燈,越顯得源昌櫃台裏的一盞煤油燈十分的暗淡了。


    王二的發達,是從他的生活也看得出來的。第一,他可以自由地去聽書。王二最愛聽書。走到街上,在形形色色招貼告示中間,他最注意的是說書的報條。那是三寸寬,四尺來長的一條黃顏色的紙,濃墨寫道:“特聘維揚xxx先生在xxx(茶館)開講xx(三國、水滸、嶽傳……)是月x日起風雨無阻。”以前去聽書都要經過考慮。一是花錢,二是費時間,更主要的是考慮這於他的身份不大相稱:一個賣熏燒的,常常聽書,怕人議論。近年來,他覺得可以了,想聽就去。小蓬萊、五柳園(這都是說書的茶館),都去,三國、水滸、嶽傳,都聽。尤其是夏天,天長,穿了竹布的或夏布的長衫,拿了一吊錢,就去了。下午的書一點開書,不到四點鍾就“明日請早”了(這裏說書的規矩是在說書先生說到預定的地方,留下一個扣子,跑堂的茶房高喝一聲“明日請早——!”聽客們就紛紛起身散場),這耽誤不了他的生意。他一天忙到晚,隻有這一段時間得空。第二,過年推牌九,他在下注時不猶豫。王二平常絕不賭錢,隻有過年賭五天。過年賭錢不犯禁,家家店鋪裏都可賭錢。初一起,不做生意,鋪門關起來,裏麵黑洞洞的。保全堂櫃台裏身,有一個小穿堂,是供神農祖師的地方,上麵有個天窗,比較亮堂。拉開神農畫像前的一張方桌,嘩啦一聲,骨牌和骰子就倒出來了。打麻將多是社會地位相近的,推牌九則不論。誰都可以來。保全堂的“同仁”(除了陶先生和陳相公),替人家收房錢的掄元,賣活魚的疤眼——他曾得外症,治愈後左眼留一大疤,小學生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巴顏喀拉山”,這外號竟傳開了,一街人都叫他巴顏喀拉山,雖然有人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王二。輸贏說大不大,說小可也不小。十吊錢推一莊。十吊錢相當於三塊洋錢。下注稍大的是一吊錢三三四。一吊錢分三道:三百、三百、四百。七點贏一道,八點贏兩道,若是抓到一副九點或是天地杠,莊家賠一吊錢。王二下“三三四”是常事。有時竟會下到五吊錢一注孤丁,把五吊錢穩穩地推出去,心不跳,手不抖。(收房錢的掄元下到五百錢一注時手就抖個不住。)贏得多了,他也能上去推兩莊。推牌九這玩意,財越大,氣越粗,王二輸的時候竟不多。


    王二把他的買賣喬遷到隔壁源昌去了,但是每天九點以後他一定還是端了一杯茶到保全堂店堂裏來坐個點把鍾。兒子大了,晚上再來的零星生意,他一個人就可以應付了。


    且說保全堂。


    這是一家門麵不大的藥店。不知為什麽,這藥店的東家用人,不用本地人,從上到下,從管事的到挑水的,一律是淮城人。他們每年有一個月的假期,輪流回家,去幹傳宗接代的事。其餘十一個月,都住在店裏。他們的老婆就守十一個月的寡。藥店的“同仁”,一律稱為“先生”。先生裏分為幾等。一等的是“管事”,即經理。當了管事就是終身職務,很少聽說過有東家把管事辭了的。除非老管事病故,才會延聘一位新管事。當了管事,就有“身股”,或稱“人股”,到了年底可以按股分紅。因此,他對生意是兢兢業業,忠心耿耿的。東家從不到店,管事負責一切。他照例一個人單獨睡在神農像後麵的一間屋子裏,名叫“後櫃”。總賬、銀錢,貴重的藥材如犀角、羚羊、麝香,都鎖在這間屋子裏,鑰匙在他身上,——人參、鹿茸不算什麽貴重東西。吃飯的時候,管事總是坐在橫頭末席,以示代表東家奉陪諸位先生。熬到“管事”能有幾人?全城一共才有那麽幾家藥店。保全堂的管事姓盧。二等的叫“刀上”,管切藥和“跌”丸藥。藥店每天都有很多藥要切。“飲片”切得整齊不整齊,漂亮不漂亮,直接影響生意好壞。內行人一看,就知道這藥是什麽人切出來的。“刀上”是個技術人員,薪金最高,在店中地位也最尊。吃飯時他照例坐在上首的二席,——除了有客,頭席總是虛著的。逢年過節,藥王生日(藥王不是神農氏,卻是孫思邈),有酒,管事的舉杯,必得“刀上”先喝一口,大家才喝。保全堂的“刀上”是全縣頭一把刀,他要是鬧脾氣辭職,馬上就有別家搶著請他去。好在此人雖有點高傲,有點倔,卻輕易不發脾氣。他姓許。其餘的都叫“同事”。那讀法卻有點特別,重音在“同”字上。他們的職務就是抓藥,寫賬。“同事”是沒有什麽了不起的,每年都有被辭退的可能。辭退時“管事”並不說話,隻是在臘月有一桌辭年酒,算是東家向“同仁”道一年的辛苦,隻要是把哪位“同事”請到上席去,該“同事”就二話不說,客客氣氣地卷起鋪蓋另謀高就。當然,事前就從旁漏出一點風聲的,並不當真是打一悶棍。該辭退“同事”在八月節後就有預感。有的早就和別家談好,很瀟灑地走了;有的則請人斡旋,留一年再看。後一種,總要作一點“檢討”,下一點“保證”。“回爐的燒餅不香”,辭而不去,麵上無光,身價就低了。保全堂的陶先生,就已經有三次要被請到上席了。他咳嗽痰喘,人也不精明。終於沒有坐上席,一則是同行店夥紛紛來說情;辭了他,他上誰家去呢?誰家會要這樣一個痰簍子呢?這豈非絕了他的生計?二則,他還有一點好處,即不回家。他四十多歲了,卻沒有傳宗接代的任務,因為他沒有娶過親。這樣,陶先生就隻有更加勤勉,更加謹慎了。每逢他的喘病發作時,有人問:“陶先生,你這兩天又不大好吧?”他就一麵喘嗽著一麵說:“啊不,很好,很(呼嚕呼嚕)好!”


    以上,是“先生”一級。“先生”以下,是學生意的。藥店管學生意的卻有一個奇怪稱呼,叫作“相公”。


    因此,這藥店除煮飯挑水的之外,實有四等人:“管事”、“刀上”、“同事”、“相公”。


    保全堂的幾位“相公”都已經過了三年零一節,滿師走了。現有的“相公”姓陳。


    陳相公腦袋大大的,眼睛圓圓的,嘴唇厚厚的,說話聲氣粗粗的——嗚嚕嗚嚕地說不清楚。


    他一天的生活如下:起得比誰都早。起來就把“先生”們的尿壺都倒了涮幹淨控在廁所裏。掃地。擦桌椅、擦櫃台。到處撣土。開門。這地方的店鋪大都是“鋪闥子門”,——一列寬可一尺的厚厚的門板嵌在門框和門檻的槽子裏。陳相公就一塊一塊卸出來,按“東一”、“東二”、“東三”、“東四”,“西一”、“西二”、“西三”、“西四”次序,靠牆豎好。曬藥,收藥。太陽出來時,把許先生切好的“飲片”、“跌”好的丸藥,——都放在匾篩裏,用頭頂著,爬上梯子,到屋頂的曬台上放好;傍晚時再收下來。這是他一天最快樂的時候。他可以登高四望。看得見許多店鋪和人家的房頂,都是黑黑的。看得見遠處的綠樹,綠樹後麵緩緩移動的帆。看得見鴿子,看得見飄動搖擺的風箏。到了七月,傍晚,還可以看巧雲。七月的雲多變幻,當地叫作“巧雲”。那是真好看呀:灰的、白的、黃的、橘紅的,鑲著金邊,一會一個樣,像獅子的,像老虎的,像馬、像狗的。此時的陳相公,真是古人所說的“心曠神怡”。其餘的時候,就很刻板枯燥了。碾藥。兩腳踏著木板,在一個船形的鐵碾槽子裏碾。倘若碾的是胡椒,就要不停地打嚏噴。裁紙。用一個大彎刀,把一遝一遝的白粉連紙裁成大小不等的方塊,包藥用。刷印包裝紙。他每天還有兩項例行的公事。上午,要搓很多抽水煙用的紙枚子。把裝銅錢的錢板翻過來,用“表心紙”一根一根地搓。保全堂沒有人抽水煙,但不知什麽道理每天都要搓許多紙枚子,誰來都可取幾根,這已經成了一種“傳統”。下午,擦燈罩。藥店裏裏外外,要用十來盞煤油燈。所有燈罩,每天都要擦一遍。晚上,攤膏藥。從上燈起,直到王二過店堂裏來閑坐,他一直都在攤膏藥。到十點多鍾,把先生們的尿壺都放到他們的床下,該吹滅的燈都吹滅了,上了門,他就可以準備睡覺了。先生們都睡在後麵的廂屋裏,陳相公睡在店堂裏。把鋪板一放,鋪蓋攤開,這就是他一個人的天地了。臨睡前他總要背兩篇《湯頭歌訣》,——藥店的先生總要懂一點醫道。小戶人家有病不求醫,到藥店來說明病狀,先生們隨口就要說出:“吃一劑小柴胡湯吧”,“服三服藿香正氣丸”,“上一點七厘散”。有時,坐在被窩裏想一會家,想想他的多年守寡的母親,想想他家房門背後的一張貼了多年的麒麟送子的年畫。想不一會兒,困了,把腦袋放倒,立刻就響起了很大的鼾聲。


    陳相公已經學了一年多生意了。他已經給趙公元帥和神農爺燒了三十次香。初一、十五,都要給這二位燒香,這照例是陳相公的事。趙公元帥手執金鞭,身騎黑虎,兩旁有一副八寸長的小對聯:“手執金鞭驅寶至,身騎黑虎送財來。”神農爺虯髯披發,赤身露體,腰裏圍著一圈很大的樹葉,手指甲、腳指甲都很長,一隻手捏著一棵靈芝草,坐在一塊石頭上。陳相公對這二位看得很熟,燒香的時候很虔敬。


    陳相公老是挨打。學生意沒有不挨打的,陳相公挨打的次數也似稍多了一點。挨打的原因大都是因為做錯了事:紙裁歪了,燈罩擦破了。這孩子也好像不大聰明,記性不好,做事遲鈍。打他的多是盧先生。盧先生不是暴脾氣,打他是為他好,要他成人。有一次可挨了大打。他收藥,下梯一腳踩空了,把一匾篩澤瀉翻到了陰溝裏。這回打他的是許先生。他用一根閂門的木棍沒頭沒臉地把他痛打了一頓,打得這孩子哇哇地亂叫:“哎呀!哎呀!我下回不了!下回不了!哎呀!哎呀!我錯了!哎呀!哎呀!”誰也不能去勸,因為知道許先生的脾氣,越勸越打得凶,何況他這回的錯是不小。後來還是煮飯的老朱來勸住了。這老朱來得比誰都早,人又出名的忠誠耿直。他從來沒有正經吃過一頓飯,都是把大家吃剩的殘湯剩水泡一點鍋巴吃。因此,一店人都對他很敬畏。他一把奪過許先生手裏的閂門木棍,說了一句話:“他也是人生父母養的!”


    陳相公挨了打,當時沒敢哭。到了晚上,上了門,一個人嗚嗚地哭了半天。他向他遠在故鄉的母親說:“媽媽,我又挨打了!媽媽,不要緊的,再挨兩年打,我就能養活你老人家了!”


    王二每天到保全堂店堂裏來,是因為這裏熱鬧。別的店鋪到九點多鍾,就沒有什麽人,往往隻有一個管事在算賬,一個學徒在打盹。保全堂正是高朋滿座的時候。這些先生都是無家可歸的光棍,這時都聚集到店堂裏來。還有幾個常客,收房錢的掄元,賣活魚的巴顏喀拉山,給人家熬鴉片煙的老炳,還有一個張漢。這張漢是對門萬順醬園連家的一個親戚兼食客,全名是張漢軒,大家卻都叫他張漢。此人有七十歲了,長得活脫像一個伏爾泰,一個尖尖的鼻子。他年輕時在外地做過幕僚,走過很多地方,見多識廣,什麽都知道,是個百事通。比如說抽煙,他就告訴你煙有五種:水、旱、鼻、雅、潮,“雅”是鴉片。“潮”是潮煙,這地方誰也沒見過。說喝酒,他就能說出山東黃、狀元紅、蓮花白……說喝茶,他就告訴你獅峰龍井、蘇州的碧螺春,雲南的“烤茶”是在怎樣一個罐裏烤的,福建的工夫茶的茶杯比酒盅還小,就是吃了一隻燉肘子,也隻能喝三杯,這茶太釅了。他熟讀《子不語》、《夜雨秋燈錄》,能講許多鬼狐故事。他還知道雲南怎樣放蠱,湘西怎樣趕屍。他還親眼見到過旱魃、僵屍、狐狸精,有時間,有地點,有鼻子有眼。三教九流,醫、卜、星、相,他全知道。他讀過《麻衣神相》、《柳莊神相》,會算“奇門遁甲”、“六壬課”、“靈棋經”。他總要到快九點鍾時才出現(白天不知道他幹什麽),他一來,大家精神為之一振,這一晚上就全聽他一個人白活。他很會講,起承轉合,抑揚頓挫,有聲有色。他也像說書先生一樣,說到筋節處就停住了,慢慢地抽煙,急得大家一勁地催他:“後來呢?後來呢?”這也是陳相公一天比較快樂的時候。他一邊攤著膏藥,一邊聽著。有時,聽得太入神了,攤膏藥的扡子停留在油紙上,會廢掉一張膏藥。他一發現,趕緊偷偷塞進口袋裏。這時也不會被發現,不會挨打。


    有一天,張漢談起人生有命。說朱洪武、沈萬山、範丹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都是醜時建生,雞鳴頭遍。但是一聲雞叫,可就命分三等了:抬頭朱洪武,低頭沈萬山,勾一勾就是窮範丹。朱洪武貴為天子,沈萬山富甲天下,窮範丹凍餓而死。他又說凡是成大事業,有大作為,興旺發達的,都有異相,或有特殊的稟賦。漢高祖劉邦,股有七十二黑子,——就是屁股上有七十二顆黑痣,誰有過?明太祖朱元璋,生就是五嶽朝天,——兩額、兩顴、下巴,都突出,狀如五嶽,誰有過?樊噲能把一個整豬腿生吃下去,燕人張翼德,睡著了也睜著眼睛。就是市井之人,凡有走了一步好運的,也莫不有與眾不同之處。必有非常之人,乃成非常之事。大家聽了,不禁暗暗點頭。


    張漢猛吸了幾口旱煙,忽然話鋒一轉,向王二道:


    “即以王二而論,他這些年飛黃騰達,財源茂盛,也必有其異秉。”


    “……?”


    王二不解何為“異秉”。


    “就是與眾不同,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你說說,你說說!”


    大家也都慫恿王二:“說說!說說!”


    王二雖然發了一點財,卻隨時不忘自己的身份,從不僭越自大,在大家敦促之下,隻有很誠懇地欠一欠身說:


    “我呀,有那麽一點:大小解分清。”他怕大家不懂,又解釋道:“我解手時,總是先解小手,後解大手。”


    張漢一聽,拍了一下手,說:“就是說,不是屎尿一起來,難得!”


    說著,已經過了十點半了,大家起身道別。該上門了。盧先生向櫃台裏一看,陳相公不見了,就大聲喊:“陳相公!”


    喊了幾聲,沒人應聲。


    原來陳相公在廁所裏。這是陶先生發現的。他一頭走進廁所,發現陳相公已經蹲在那裏。本來,這時候都不是他們倆解大手的時候。


    王四海的黃昏


    北門外有一條承誌河。承誌河上有一道承誌橋,是南北的通道,每天往來行人很多。這是座木橋,相當的寬。這橋的特別處是上麵有個頂子,不方不圓而長,形狀有點像一個船篷。橋兩邊有欄杆,欄杆下有寬可一尺的長板,就形成兩排靠背椅。夏天,常有人坐在上麵歇腳、吃瓜;下雨天,躲雨。人們很喜歡這座橋。


    橋南是一片曠地。據說早先這裏是有人家的,後來一把火燒得精光,就再也沒有人來蓋房子。這不知是哪一年的事了。現在隻是一片平地,有一點像一個校場。這就成了放風箏、踢毽子的好地方。小學生放了學,常到這裏來踢皮球。把幾個書包往兩邊一放,這就是球門。奔跑叫喊了一氣,滾得一身都是土。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回家吃飯囉!”於是提著書包,緊緊褲子,一窩蜂散去。


    這又是各種賣藝人作場的地方。耍猴的。猴能爬旗杆,還能串戲——自己打開箱子蓋,自己戴帽子,戴胡子。最好看的是猴子戴了“鬼臉”——麵具,穿一件紅襖,帽子上還有兩根野雞毛,騎羊。老綿羊圍著場子飛跑,頸項裏掛了一串銅鈴,嘩棱棱棱地響。耍木頭人戲的,老是那一出:《王香打虎》。王香的父親上山砍柴,被老虎吃了。王香趕去,把老虎打死,從老虎的肚子裏把父親拉出來。父親活了。父子兩人抱在一起——完了。王香知道父親被老虎吃了,感情很激動。那表達的方式卻頗為特別:把一個木頭腦袋在“台”口的欄杆上磕碰,碰得篤篤地響,“嘴”裏“嗚丟丟,嗚丟丟”地哭訴著。這大概是所謂“呼天搶地”吧。圍看的大人和小孩也不知看了多少次《王香打虎》了(王香已經打了八百年的老虎了,——從宋朝算起),但當看到王香那樣激烈地磕碰木頭腦袋,還是會很有興趣地哄笑起來。耍把戲。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銅鑼聲切住。“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有錢的幫個錢場子,沒錢的幫著人場子。”——“小把戲!玩幾套?”——“玩三套!”於是一個瘦骨伶仃的孩子,脫光了上衣(耍把戲多是冬天),兩手握著一根小棍,把兩臂從後麵撅——撅——撅,直到有人“嘩叉嘩叉”——投出銅錢,這才撅過來。一到要表演“大卸八塊”了,有的婦女就急忙丟下幾個錢,神色緊張地掉頭走了。有時,臘月送灶以後,曠場上立起兩根三丈長的杉篙,當中又橫搭一根,人們就知道這是來了耍“大把戲”的,大年初一,要表演“三上吊”了。所謂“三上吊”,是把一個女孩的頭發(長發,原來梳著辮子),用燒酒打濕,在頭頂心攥緊,係得實實的;頭發挽扣,一根長繩,掏進發扣,用滑車拉上去,這女孩就吊在半空中了。下麵的大人,把這女孩來回推晃,女孩子就在半空中悠動起來。除了做寒鴨鳧水、童子拜觀音等等動作外,還要做脫褲子、穿褲子的動作。這女孩子穿了八條褲子,在空中把七條褲子一條一條脫下,又一條一條穿上。這女孩子悠過來,悠過去,就是她那一把頭發拴在繩子上……


    到了有賣藝人作場,承誌橋南的曠場周圍就來了許多賣吃食的。賣爛藕的,賣煮荸薺的,賣牛肉高粱酒,賣回鹵豆腐幹,賣豆腐腦的,吆吆喝喝,異常熱鬧。還有賣梨膏糖的。梨膏糖是糖稀、白砂糖,加一點從藥店裏買來的梨膏熬製成的,有一點梨香。一塊有半個火柴盒大,一分厚,一塊一塊在一方木板上擺列著。賣梨膏糖的總有個四腳交叉的架子,上鋪木板,還裝飾著一些絨球、幹電池小燈泡。賣梨膏糖全憑唱。他有那麽一個六角形的小手風琴。本地人不識手風琴,管那玩意叫“嗚哩哇”,因為這東西隻能發出這樣三個聲音。賣梨膏糖的把木架支好,就拉起“嗚哩哇”唱起來:


    太陽出來一點(呐)紅,


    秦瓊賣馬下山(的)東。


    秦瓊賣了他的黃驃(的)馬啊,


    五湖四海就訪(啦)賓(的)朋!


    嗚哩嗚哩哇,


    嗚哩嗚哩哇……


    這些玩意,年複一年,都是那一套,大家不免有點看厭了,雖則到時還會哄然大笑,會神色緊張。終於有一天,來了王四海。


    有人跟賣梨膏糖的說:


    “嗨,賣梨膏糖的,你的嘴還真靈,你把王四海給唱來了!”


    “我?”


    “你不是唱‘五湖四海訪賓朋’嗎?王四海來啦!”


    “王四海?”


    賣梨膏糖的不知王四海是何許人。


    王四海一行人下了船,走在大街上,就引起城裏人的注意。一共七個人。走在前麵的是一個小小子,一個小姑娘,一個瘦小但很精神的年輕人,一個四十開外的彪形大漢。他們都是短打扮,但是衣服的式樣、顏色都很時髦。他們各自背著行李,提著皮箱。皮箱上貼滿了輪船、汽車和旅館的圓形的或橢圓形的標記。雖然是走了長路,但並不顯得風塵仆仆。腳步矯健,氣色很好。後麵是王四海。他戴了一頂兔灰色的呢帽,穿了一件醬紫色拷花呢的大衣,——雖然大衣已經舊了,可能是在哪個大城市的拍賣行裏買來的。他空著手,什麽也不拿。他一邊走,一邊時時抱拳向路旁佇看的人們致意。後麵兩個看來是夥計,穿著就和一般耍把戲的差不多了。他們一個挑著一對木箱,一個扛著一捆兵器,——槍尖刀刃都用布套套著,一隻手裏牽著一頭水牛。他們走進了五湖居客棧。


    賣藝的住客棧,少有。——一般耍把戲賣藝的都是住廟,有的就住在船上。有人議論:“五湖四海,這倒真應了典了。”


    這地方把住人的旅店分為兩大類:房間“高尚”,設備新穎,軟緞被窩,雪白毛巾,帶點洋氣的,叫旅館,門外的招牌上則寫作“xx旅社”;較小的仍保留古老的習慣,叫客棧,甚至更古老一點,還有稱之為“下處”的。客棧的格局大都是這樣:兩進房屋,當中有個天井,有十來個房間。磚牆、矮窗。不知什麽道理,客棧的房間哪一間都見不著太陽。一進了客棧,除了覺得空氣潮濕,還聞到一股長期造成的洗臉水和小便的氣味。這種氣味一下子就抓住了旅客,使他們覺得非常親切。對!這就是他們住慣了的那種客棧!他們就好像到了家了。客棧房金低廉,若是長住,還可打個八折、七折。住客棧的大都是辦貨收賬的行商、細批流年的命相家、賣字畫的、看風水的、走方郎中、草台班子“重金禮聘”的名角、尋親不遇的落魄才子……一到晚上,客棧門口就掛出一個很大的燈籠。燈籠兩側貼著扁宋體的紅字,一側寫道:“招商客棧”,一側是“近悅遠來”。


    五湖居就是這樣一個客棧。這家客棧的生意很好,為同行所豔羨。人們說,這是因為五湖居有一塊活招牌,就是這家的掌櫃的內眷,外號叫貂蟬。叫她貂蟬,一是因為她長得俊俏;二是因為她丈夫比她大得太多。她二十四五,丈夫已經五十大幾,儼然是個董卓。這董卓的肚臍可點不得燈,他瘦得隻剩一把骨頭,是個癆病胎子。除了天氣好的時候,他起來坐坐,平常老是在後麵一個小單間裏躺著。棧裏的大小事務,就都是貂蟬一個人張羅著。其實也沒有多少事。客人來了,登店簿,收押金,開房門;客人走時,算房錢,退押金,收鑰匙。她識字,能寫會算,這些事都在行。泡茶、灌水、掃地、抹桌子、替客人跑腿買東西,這些事有一個老店夥計和一個小孩子支應,她用不著管。春夏天長,她成天坐在門邊的一張舊躺椅上嗑瓜子,有時輕輕地哼著小調:


    一把扇子七寸長,


    一個人扇風二人涼……


    或拿一麵鏡子,用一把小鑷子對著鏡子夾眉毛。覺得門前有人走過,就放下鏡子看一眼,似有情,又似無意。


    街上人對這個女店主頗有議論。有人說,她是可以陪宿的,還說過夜的錢和房錢一塊結算,賬單上寫得明明白白:房金多少,陪宿幾次。有人說:“別瞎說!你嘴上留德。人家也怪難為,嫁了個癆病殼子,說不定到現在還是個黃花閨女!”


    這且不言。卻說王四海一住進五湖居,下午就在全城的通衢要道,熱鬧市口貼了很多海報。打武賣藝的貼海報,這也少有。海報的全文上一行是:“曆下王四海獻藝”;下行小字:“每日下午承誌橋”。語意頗似《老殘遊記》白妞黑妞說書的招貼。大抵齊魯人情古樸,文風也簡練如此。


    第二天,王四海拿了名片到處拜客。這在縣城,也是頗為新鮮的事。商會會長、重要的錢莊、布店、染坊、藥鋪,他都投了片子,進去說了幾句話,無非是:“初到寶地,請多關照。”隨即留下一份紅帖。憑帖入場,可以免費。他的名片上印的是:


    他到德壽堂藥鋪特別找管事的蘇先生多談了一會兒。原來王四海除了“獻藝”,還賣膏藥。熬膏藥需要膏藥黐子,——這東西有的地方叫作“膏藥粘”,狀如瀝青,是一切膏藥之母。敘談結果,德壽堂的管事同意八折優惠,先貨後款——可以賒賬。王四海當即留下十多張紅帖。


    至於他給女店主送去幾份請帖,自不待說。


    王四海獻藝的頭幾天,真是萬人空巷。


    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王四海的這個武術班子,都姓王,都是叔伯兄弟,侄兒侄女。他們走南闖北,搭過很多班社,走過很多碼頭。大概五省聯軍總司令孫傳芳到過的地方,他們也都到過。他們在上海大世界、南京夫子廟、漢口民眾樂園、蘇州玄妙觀,都表演過。他們原來在一個相當大的馬戲雜技團,後來這個雜技團散了,方由王四海帶著,來跑小碼頭。


    鑼鼓聲緊張熱烈。虎音大鑼,高腔南堂鼓,聽著就不一樣。老遠就看見鐵腳高杆上飄著四麵大旗,紅字黑字,繡得分明:“以武會友”、“南北武術”、“力勝牯牛”、“祖傳膏藥”。場子也和別人不一樣,不是在土地上用鑼槌棒畫一個圓圈就算事,而是有一圈深灰色的帆布帷子。入門一次收費,中場不再零打錢。這氣派就很“高尚”。


    玩意也很地道。真刀真槍,真功夫,很幹淨,很漂亮,很文明,——沒有一點野蠻、恐怖、殘忍。


    彪形大漢、精幹青年、小小子、小姑娘,依次表演。或單人,或對打。三節棍、九節鞭、雙手帶單刀破花槍、雙刀進槍、九節鞭破三節棍……


    掌聲,叫好。


    王四海在前麵表演了兩個節目:護手鉤對單刀、花槍,單人猴拳。他這猴拳是南派。服裝就很懾人。一身白。下邊是白綢肥腿大襠的燈籠褲,上身是白緊身衣,腰係白銅大扣的寬皮帶,脈門上戴著兩個黑皮護腕,護腕上兩圈雪亮的泡釘。果是身手矯捷,狀如猿猴。他這猴拳是帶叫喚的,當他尖聲長嘯時,尤顯得猴氣十足。到他手搭涼棚,東張西望,或縮頸曲爪搔癢時,周圍就發出讚賞的笑聲。——自從王四海來了後,原來在曠場上踢皮球的皮孩子就都一邊走路,一邊模仿他的猴頭猴腦的動作,尖聲長嘯。


    猴拳打完,彪形大漢和精幹青年就賣一氣膏藥。一搭一檔,一問一答。他們的膏藥,就像上海的黃楚九大藥房的“百齡機”一樣,“有意想不到之效力”,什麽病都治:五勞七傷、筋骨疼痛、四肢麻木、半身不遂、鼓脹噎嗝、吐血流紅、對口搭背、無名腫毒、夢遺盜汗、小便頻數……甚至腎囊陰濕都能包好。


    “那位說了,我這是臊襠——”


    “對,俺的性大!”


    “恁要是這麽說,可就把自己的病耽誤了!”


    “這是病?”


    “這是陽弱陰虛,腎不養水!”


    “這是腎虧?!”


    “對了!一天兩天不要緊。一月兩月也不要緊。一年兩年,可就壞了事了!”


    “壞了啥事?”


    “妨礙恁生兒育女。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全憑一句話,提醒懵懂人。買幾帖試試!”


    “能見效?”


    “能見效!一帖見好,兩帖去病,三帖除根!三帖之後,包管恁身強力壯,就跟王四海似的,能跟水牛摔跤。買兩帖,買兩帖。不多賣!就這二三十張膏藥,賣完了請看王四海力勝牯牛,——跟水牛摔跤!”


    這兩位繞場走了幾圈,人們因為等著看王四海和水牛摔跤,膏藥也不算太貴,而且膏藥黐烏黑發亮,非同尋常,疑若有效,不大一會兒,也就賣完了。這時一個夥計已經把水牛牽到場地當中。


    王四海再次上場,換了一身裝束,鬥牛士不像鬥牛士,摔跤手不像摔跤手。隻見他上身穿了一件黑大絨的褡膊,上繡金花,下身穿了一條紫紅庫緞的褲子,足蹬黑羊皮軟靴。上場來,雙手抱拳,作了一個羅圈揖,隨即走向水牛,雙手扳住牛犄角,渾身使勁。牛也不瓤,它挺著犄角往前頂,差一點把王四海頂出場外。王四海雙腳一跺,釘在地上,牛頂不動他了。等王四海拿出手來,拉了一個山膀,再度攥住牛角,水牛又拚命往後退,好賴不讓王四海把它扳倒。王四海把牛拽到場中,運了運氣。當他又一次抓到牛角時,這水牯牛猛一揚頭,把王四海扔出去好遠。王四海並沒有摔倒在地,而是就勢翻了一串小翻,身輕如燕,落地無聲。


    “好!”


    王四海繞場一周,又運了運氣。老牛也哞哞地叫了幾聲。


    正在這牛頗為得意的時候,王四海突然從它的背後躥到前麵,手扳牛角,用盡兩膀神力,大喝一聲:“嗨咿!”說時遲,那時快,隻聽見“吭騰”一聲,水牛已被摔翻在地。


    “好!!”


    全場爆發出炸雷一樣的喝彩。


    王四海抬起身來,向四麵八方鞠躬行禮,表示感謝。他這回行的不是中國式的禮,而是頗像西班牙的鬥牛士行的那種洋禮,姿勢優美,風度頗似泰隆·鮑華,越顯得颯爽英俊,一表非凡。全場男女觀眾紛紛起立,報以掌聲。觀眾中的女士還不懂洋規矩,否則她們是很願意把一把一把鮮花扔給他的。他在很多觀眾的心目中成了一位英雄。他們以為天下英雄第一是黃天霸,第二便是王四海。有一個挨著貂蟬坐的油嘴滑舌的角色大聲說:“這倒真是一位呂布!”


    貂蟬白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觀眾散場。老牛這時已經起來。一個夥計扔給它一捆幹草,它就半臥著吃了起來。它知道,收拾刀槍、拆帆布帷子,總得有一會兒,它盡可安安靜靜地咀嚼。——它一天隻有到了這會才能吃一頓飽飯呀。這一捆幹草就是它摔了一跤得到的報酬。


    不幾天,王四海在離承誌橋不遠的北門外大街上租了兩間門麵,賣膏藥。他下午和水牛摔跤,上午坐在膏藥店裏賣膏藥。王四海為人很“四海”,善於應酬交際。膏藥店開張前一天,他把附近較大店鋪的管事的都請到五柳園吃了一次早茶,請大家捧場。果然到開張那天,王四海的鋪子裏就掛滿了同街店鋪送來的大紅蠟箋對子、大紅洋縐的幛子。對子大部分都寫的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幛子上的金字則是“名揚四海”、“四海名揚”,一碗豆腐,豆腐一碗。紅通通的一片,映著兵器架上明晃晃的刀槍劍戟,顯得非常火熾熱鬧。王四海有一架rca老式留聲機,就搬到門口唱起來。不過他隻有三張唱片,一張《毛毛雨》、一張《槍斃閻瑞生》、一張《洋人大笑》,隻能翻來覆去地調換。一群男女洋人在北門外大街笑了一天,笑得前仰後合,上氣不接下氣。


    承誌河漲了春水,柳條兒綠了,不知不覺,王四海來了快兩個月了。花無百日紅,王四海賣藝的高潮已經過去了。看客逐漸減少。城裏有不少人看“力勝水牛”已經看了七八次,鄉下人進城則看了一次就不想再看了,——他們可憐那頭牛。


    這天晚上,老大(彪形大漢)、老六(精幹青年)找老四(王四海)說“事”。他們勸老四見好就收。他們走了那麽多碼頭,都是十天半拉月,頂多一個“號頭”(一個月,這是上海話),像這樣連演四十多場(刨去下雨下雪),還沒有過。蔥燒海參,也不能天天吃。就是海京伯來了,也不能連滿仨月。要是“瞎”在這兒,敗了名聲,下個碼頭都不好走。


    王四海不說話。


    他們知道四海為什麽留戀這個屁簾子大的小城市,就幹脆把話挑明了。


    “俺們走江湖賣藝的,最怕在娘們身上栽了跟頭。尋歡作樂,露水夫妻,那不礙。過去,哥沒問過你。你三十往外了,還沒成家,不能老叫花貓吃豆腐。可是這種事,認不得真,著不得迷。你這回,是認了真,著了迷了!你打算怎麽著?難道真要在這兒當個呂布?你正是好時候,功夫、賣相,都在那兒擺著。有多少白花花的大洋錢等著你去掙。你可別把一片錦繡前程自己白白地葬送了!俺們老王家,可就指望著你啦!”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沒有不透風的牆。你聽到這兒人的閑言碎語了麽?別看這小地方的人,不是好欺的。牆裏開花牆外香,他們不服這口氣。要是叫人家堵住了,敲一筆竹杠是小事;繩捆索綁,押送出境,可就現了大眼了。一世英名,付之流水。四哥,聽兄弟一句話,走吧!”


    王四海還是不說話。


    “你說話,說一句話呀!”


    王四海說:“再續半個月,再說。”


    老大、老六搖頭。


    王四海的武術班子真是走了下坡路了,一天不如一天。老大、老六、侄兒、侄女都不賣力氣。就是兩個夥計敲打的鑼鼓,也是沒精打采的。王四海怪不得他們,隻有自己格外“卯上”。山膀拉得更足,小翻多翻了三個,“嗨咿”一聲也喊得更為威武。就是這樣,也還是沒有多少人叫好。


    這一天,王四海和老牛摔了幾個回合,到最後由牛的身後躥出,扳住牛角,大喝一聲,牛竟沒有倒。


    觀眾議論起來。有人說王四海的力氣不行了,有人說他的力氣已經用在別處了。這兩人就對了對眼光,哈哈一笑。有人說:“不然,這是故意賣關子。王四海今天準有更精彩的表演。——瞧!”


    王四海有點沉不住氣,尋思:這牛今天是怎麽了?一麵又繞場一周,運氣,準備再摔。不料,在他繞場、運氣的時候,還沒有接近老牛,離牛還有八丈遠,這牛“吭騰”一聲,自己倒了!


    觀眾嘩然,他們大笑起來。他們明白了:“力勝牯牛”原來是假的。這牛是馴好了的。每回它都是自己倒下,王四海不過是在那裏裝腔作勢做做樣子。這回不知怎麽出了岔子,露了餡了。也許是這牛犯了牛脾氣,再不就是它老了,反應遲鈍了……大家一哄而散。


    王家班開了一個全體會議,連侄兒、侄女都參加。一致決議:走!明天就走!


    王四海說,他不走。


    “還不走?!你真是害了花瘋啦!那好,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你不走,俺們走,可別怪自己弟兄不義氣!栽到這份上,還有臉再在這城裏待下去嗎?”


    王四海覺得對不起叔伯兄弟,他什麽也不要,隻留下一對護手鉤,其餘的,什麽都叫他們帶走。他們走了,連那條老牛也牽走了。王四海把他們送到碼頭上。


    老大說:“四兄弟,我們這就分手了。到了那兒,給你來信。你要是還想回來,啥時候都行。”


    王四海點點頭。


    老六說:“四哥,多保重。——小心著點!”


    王四海點點頭。


    侄兒侄女給王四海行了禮,說:“四叔,俺們走了!”說著,這兩個孩子的眼淚就下來了。王四海的心裏也是酸酸的。


    王四海一個人留下來,賣膏藥。


    他到德壽堂找了管事蘇先生。蘇先生以為他又要來賒膏藥黐子,問他這回要多少。王四海說:


    “蘇先生,我來求恁一件事。”


    “什麽事?”


    “能不能給我幾個膏藥的方子?”


    “膏藥方子?你以前賣的膏藥都放了什麽藥?”


    “什麽也沒有,就是恁這兒的膏藥黐子。”


    “那怎麽攤出來烏黑雪亮的?”


    “摻了點鬆香。”


    “那你還賣那種膏藥不行嗎?”


    “蘇先生!要是過路賣藝,日子短,賣點假膏藥,不要緊。這治不了病,可也送不了命。等買的主發現膏藥不靈,我已經走了,他也找不到我。我想在貴寶地長住下去,不能老這麽騙人。往後我就指著這吃飯,得賣點真東西。”


    蘇先生覺得這是幾句有良心的話,說得也很懇切;德壽堂是個大藥店,不靠賣膏藥賺錢,就答應了。


    蘇先生還把王四海的這番話傳了出去,大家都知道王四海如今賣的是真膏藥。大家還議論,這個走江湖的人品不錯。王四海膏藥店的生意頗為不惡。


    不久,五湖居害癆病的掌櫃死了,王四海就和貂蟬名正言順地在一起過了。


    他不願人議論他是貪圖五湖居的產業而要了貂蟬的,五湖居的店務他一概不問。他還是開他的膏藥店。


    光陰荏苒,眨眼的工夫,幾年過去了。貂蟬生了個白胖小子,已經滿地裏跑了。


    王四海穿起了長衫,戴了羅宋帽,看起來和一般生意人差不多,除了他走路抓地(練武的人走路都是這個走法,腳趾頭抓著地),已經不像個打把式賣藝的了。他的語聲也變了。腔調還是山東腔,所用的字眼很多卻是地道的本地話。頭頂有點禿,而且發胖了。


    他還保留一點練過武藝人的習慣,每天清早黃昏要出去蹓蹓彎,在承誌橋上坐坐,看看來往行人。


    這天他收到老大、老六的信,看完了,放在信插子裏,依舊去蹓彎。他坐在承誌橋的靠背椅上,聽見遠處有什麽地方在吹奏“得勝令”,他忽然想起大世界、民眾樂園,想起霓虹燈、馬戲團的音樂。他好像有點惆悵。他很想把那對護手鉤取來耍一會兒。不大一會兒,連這點意興也消失了。


    王四海站起來,沿著承誌河,漫無目的地走著。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賣眼鏡的寶應人


    他是個賣眼鏡的,寶應人,姓王。大家不知道怎麽稱呼他才合適。叫他“王先生”高抬了他,雖然他一年四季總是穿著長衫,而且整齊幹淨(他認為生意人必要“擦幹撣淨”,才顯得有精神,得人緣,特別是腳下的一雙鞋,千萬不能邋遢:“腳底無鞋窮半截”)。叫他老王,又似有點小瞧了他。不知是哪一位開了頭,叫他“王寶應”。於是就叫開了。背後,當麵都這麽叫。以至王寶應也覺得自己本來就叫王寶應。


    他是個跑江湖做生意的,不老在一個地方。“行商坐賈”,他算是“行商”。他所走的是運河沿線的一些地方,南自儀征、仙女廟、邵伯、高郵,他的家鄉寶應,淮安,北至清江浦。有時也岔到興化、泰州、東台。每年在高郵停留的時間較長,因為人熟,生意好做。


    賣眼鏡的撐不起一個鋪麵,也沒有擺攤的,他走著賣,——賣眼鏡也沒有吆喝的。他左手半捧半托著一個木頭匣子,匣子一底一蓋,後麵有合頁連著。匣子平常總是揭開的。匣蓋子裏麵用尖麻釘卡著二三十副眼鏡:平光鏡、近視鏡、老花鏡、養目鏡。這麽個小本買賣沒有什麽驗目配光的設備,有人買,挑幾副試試,能看清楚報上的字就行。匣底是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可以說是小古董:瑪瑙煙袋嘴、“帽正”的方塊小玉、水鑽耳環、發藍點翠銀簪子、風藤鐲,甚至有裝鴉片煙膏的小銀盒……這些東西不知他是從什麽地方尋摸來的。


    他寄住在大淖一家人家。一清早,就托著他的眼鏡匣奔南門外琵琶閘,在小輪船開船前,在“煙篷”、“統艙”裏轉一圈。稍後,幾家茶館,五柳園、小蓬萊、新大陸都上了客,他就到茶館裏轉一圈。哪裏人多,熱鬧,都可以看到他的蹤跡:王四海耍“大把戲”的場子外麵、唱“大戲”的廟台子下麵、放戒的善因寺山門旁邊,甚至槍斃人(當地叫作“銃人”)的刑場附近,他都去。他說他每天走的路不下三四十裏。“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天生的勞碌命!”


    王寶應也不能從早走到晚,他得有幾個熟識的店鋪歇歇腳:李馥馨茶葉店、大吉陞油麵(茶食)店、同康泰布店、王萬豐醬園……最後,日落黃昏,到保全堂藥店。他到這些店鋪,和“頭櫃”、“二櫃”、“相公”(學生意的)都點點頭,就自己找一個茶碗,從“茶壺捂子”裏倒一杯大葉苦茶,在店堂找一張椅子坐下。有時他也在店堂裏用飯:兩個插酥芝麻燒餅。


    他把木匣放在店堂方桌上,有生意做生意,沒有生意時和店裏的“同事”、無事的閑人談天說地,道古論今。他久闖江湖,見多識廣,大家也願意聽他“白話”。聽他白話的人大都半信半疑,以為是道聽途說。——他書讀得不多,路走得不少,可不隻能是“道聽途說”麽?


    他說沭陽陳生泰(這是蘇北人都知道的一個特大財主)家有一座羊脂玉觀音。這座觀音一尺多高,“通體無瑕”。難得的是龍女的一抹紅嘴唇、善財童子的紅肚兜,都是天生的。——當初“相”這塊玉的師傅怎麽就能透過玉胚子看出這兩塊紅,“碾”得又那麽準?這是千載難逢,是塊寶。有一個大盜,想盜這座觀音,在陳生泰家瓦壟裏伏了三個月。可是每天夜裏隻見下麵一夜都是燈籠火把,人來人往,不敢下手。燈籠火把,人來人往,其實並沒有,這是神靈嗬護。凡寶物,必有神護,沒福的,取不到手。


    他說“十八鶴來堂夏家”有一朵雲。雲在一塊水晶裏。平常看不見。一到天陰下雨,雲就生出來,盤旋嫋繞。天晴了,雲又漸漸消失。“十八鶴來堂”據說是堂建成時有十八隻白鶴飛來,這也許是可能的。鶴來堂有沒有一朵雲,就很難說了。但是高郵人非常願意夏家有一朵雲——這多美呀,沒有人說王寶應是瞎說。


    他說從前泰山廟正殿的屋頂上,冬天,不管下多大的雪,不積雪。什麽緣故?原來正殿下麵有一個很大的獾子洞,跟正殿的屋頂一樣大。獾子用自己的毛擀成一塊大毯子,——“獾毯”。“獾毯”熱氣上升,雪不到屋頂就化了。有人問這塊“獾毯”後來到哪裏了,王寶應說:被一個“江西憋寶人”盜走了,——現在下大雪的時候泰山廟正殿上照樣積雪。


    除了這些稀世之寶,王寶應最愛白話的是各地的吃食。


    他說淮安南閣樓陳聾子的麻油饊子風一吹能飄起來。


    他說中國各地都有燒餅,各有特色,大小、形狀、味道,各不相同。如皋的黃橋燒餅、常州的麻糕、鎮江的蟹殼黃,味道都很好。但是他寧可吃高郵的“火鐮子”,實惠!兩個,就飽了。


    他說東台馮六吉——大名士,在年羹堯家當西賓——坐館。每天的飯菜倒也平常,隻是做得講究。每天必有一碗豆腐腦。馮六吉歲數大了,辭館回鄉。他想吃豆腐腦。家裏人想:這還不容易!到街上買了一碗。馮六吉嚐了一勺,說:“不對!不是這個味道!”街上買來的豆腐腦怎麽能跟年羹堯家的比呢?年羹堯家的豆腐腦是鯽魚腦做的!


    他的白話都隻是“噱子”,目的是招人,好推銷他的貨。他把他賣的東西吹得神乎其神。


    他說他賣的風藤鐲是廣西十萬大山出的,專治多年風濕,筋骨酸疼。


    他說他賣的養目鏡是真正茶晶,有“棉”,不是玻璃的。真茶晶有“棉”,假的沒有。戴了這副眼鏡,會覺得窨涼窨涼。赤紅火眼,三天可愈。


    他不知從哪裏收到一把清朝大帽的紅纓,說是猩猩血染的,五勞七傷,咯血見紅,剪兩根煎水,熱黃酒服下,可以立止。


    有一次他拿來一個淺黃色的煙嘴,說是蜜蠟的。他要了一張白紙,剪成米粒大一小塊一小塊,把煙嘴在袖口上磨幾下,往紙屑上一放,紙屑就被吸起來了。“看!不是蜜蠟,能吸得起來麽?”


    蜜蠟煙嘴被保全堂的二老板買下了。二老板要買,王寶應沒敢多要錢。


    二老板每次到保全堂來,就在賬桌後麵一坐,取出蜜蠟煙嘴,用紙撚通得幹幹淨淨,覷著眼看看煙嘴小孔,掏出白綢手絹把煙嘴全身上下仔仔細細擦了個遍,然後,掏出一支大前門,插進煙嘴,點了火,深深抽了幾口,悠然自得。


    王寶應看看二老板抽煙抽得那樣出神入化,也很陶醉:“蜜蠟煙嘴抽煙,就是另一個味兒:香,醇,綿軟!”


    二老板不置可否。


    王寶應拿來三個翡翠表拴。那年頭還興戴懷表。講究的是銀鏈子、翡翠表拴。表拴別在紐扣孔裏。他把表拴取出來,讓在保全堂店堂裏聊天的閑人賞眼:“看看,多地道的東西,翠色碧綠,地子透明,這是‘水碧’。我費了好大的勁才弄到。不貴,兩塊錢就賣,——一根。”


    十幾個腦袋向翡翠表拴圍過來。


    一個外號“大高眼”的玩家掏出放大鏡,把三個表拴挨個看了,說:“東西是好東西!”


    開陸陳行的潘小開說:“就是太貴,便宜一點,我要。”


    “貴?好說!”


    經過討價還價,一塊八一根成交。


    “您是隻要一個,還是三個都要?”


    “都要!——送人。”


    “我給您包上。”


    王寶應抽出一張棉紙,要包上表拴。


    “先莫忙包,我再看看。”


    潘小開拈起一個表拴:


    “靠得住?”


    “靠得住!”


    “不會假?”


    “假?您是怕不是玉的,是人造的,鬆香、賽璐珞、‘化學’的?笑話!我王寶應在高郵做生意不是一天了,什麽時候賣過假貨?是真是假,一試便知。玉不怕火,‘化學’的見火就著。當麵試給你看!”


    王寶應左手兩個指頭捏住一個表拴,右手劃了一根火柴,火苗一近表拴——


    呼,著了。


    釣人的孩子


    @釣人的孩子


    抗日戰爭時期。昆明大西門外。


    米市,菜市,肉市。柴馱子,炭馱子。馬糞。粗細瓷碗,砂鍋鐵鍋。燜雞米線,燒餌塊。金錢片腿,牛幹巴。炒菜的油煙,炸辣子的嗆人的氣味。紅黃藍白黑,酸甜苦辣鹹。


    每個人帶著一生的曆史,半個月的哀樂,在街上走。恓恓惶惶,忙忙碌碌。誰都希望意外地發一筆小財,在路上撿到一筆錢。


    一張對折著的鈔票躺在人行道上。


    用這張鈔票可以量五升米,割三斤肉,或扯六尺細白布,——夠做一件汗褂,或到大西門裏牛肉館要一盤冷片、一碗湯片、一大碗飯、四兩酒,美美地吃一頓。


    一個人彎腰去撿鈔票。


    噌——,鈔票飛進了一家店鋪的門裏。


    一個胖胖的孩子坐在門背後。他把鈔票丟在人行道上,鈔票上拴了一根黑線,線頭捏在他的手裏。他偷眼看著鈔票,隻等有人彎腰來拾,他就猛地一抽線頭。


    他玩著這種捉弄人的遊戲,已經玩了半天。上當的已經有好幾個人了。


    胖孩子滿臉是狡猾的笑容。


    這是一個小魔鬼。


    這孩子長大了,將會變成一個什麽人呢?日後如果有人提起他的惡作劇,他多半會否認。——也許他真的已經忘了。


    @撿金子


    這是一個怪人,很孤傲,跟誰也不來往,尤其是女同學。他是哲學係的研究生。他隻有兩個“聽眾”,都是中文係四年級的學生。他們每天一起坐茶館,在茶館裏喝清茶,嗑葵花籽,看書,談天,罵人。哲學研究生高談闊論的時候多,那兩位隻有插話的份兒,所以是“聽眾”。他們都有點玩世不恭。哲學研究生的玩世不恭是真的,那兩位有點是裝出來的。他們說話很尖刻,動不動罵人是“卑劣的動物”。他們有一套獨特的語言。他們把漂亮的女同學叫作“虎”,把談戀愛叫作“殺虎”,把錢叫作“刀”。有刀則可以殺虎,無刀則不能。諸如此類。他們都沒有殺過一次虎。


    這個怪人做過一件怪事,撿金子。昆明經常有日本飛機來空襲。一有空襲就拉警報。一有警報人們就都跑到城外的山野裏躲避,叫作“逃警報”。哲學研究生推論:逃警報的人一定會把值錢的東西帶在身邊,包括金子;有人帶金子,就會有人丟掉金子;有人丟掉金子,一定會有人撿到;人會撿到金子;我是人,故我可以撿到金子。這一套邏輯推理實在是無懈可擊。於是在逃警報時他就沿路注意。他當真撿到金戒指,而且不止一次,不止一枚。


    此人後來不知所終。


    @航空獎券


    國民黨的“中央政府”發行了一種航空救國獎券,頭獎二百五十萬元,月月開獎。雖然通貨膨脹,鈔票貶值,這二百五十萬元一直還是一個相當大的數目。這就是說,在國民黨統治範圍的中國,每個月要憑空出現一個財主。花不多的錢,買一個很大的希望,因此人們趨之若鶩,代賣獎券的店鋪的生意很興隆。


    中文係學生彭振鐸高中畢業後曾教過兩年小學,歲數比同班同學都大。他相貌平常,衣裝樸素,為人端謹。他除了每月領助學金(當時叫作“貸金”),還在中學兼課,有一點微薄的薪水。他過得很儉省,除了買買書,買肥皂牙膏,從不亂花錢。不抽煙,不飲酒。隻有他的一個表哥來的時候,他的生活才有一點變化。這位表哥往來重慶、貴陽、昆明,跑買賣。雖是做生意的人,卻不忘情詩書,談吐不俗。他來了,總是住在愛群旅社,必把彭振鐸邀去,洗洗澡,吃吃館子,然後在旅館裏長談一夜。談家鄉往事,物價行情,也談詩。平常,彭振鐸總是吃食堂,吃有耗子屎的發黴的紅米飯,吃炒芸豆,還有一種叫作芋磨豆腐的紫灰色的爛糊糊的東西。他讀書很用功,但是沒有一個教授特別賞識他,沒有人把他當作才子來看。然而他在內心深處卻是一個詩人,一個忠實的浪漫主義者。在中國詩人裏他喜歡李商隱,外國詩人裏喜歡雪萊,現代作家裏喜歡何其芳。他把《預言》和《畫夢錄》讀得幾乎能背下來。他自己也不斷地寫一些格律嚴謹的詩和滿紙煙雲的散文。定稿後抄在一個黑漆布麵的厚練習本裏,抄得很工整。這些作品,偶爾也拿出來給人看,但隻限於少數他所欽服而嘴又不太損的同學。同班同學中有一個寫小說的,他就請他看過。這位小說家認真地看了一遍,說:“很像何其芳。”


    然而這位浪漫主義詩人卻幹了一件不大有詩意的事:他按月購買一條航空獎券。


    他買航空獎券不是為了自己。


    係裏有個女同學名叫柳曦,長得很漂亮。然而天然不俗,落落大方,不像那些漂亮的或自以為漂亮的女同學整天濃妝豔抹,有明星氣、少奶奶氣或教會氣。她並不怎樣著意打扮,總是一件藍陰丹士林旗袍,——天涼了則加一件玫瑰紅的毛衣。她走起路來微微偏著一點腦袋,兩隻腳幾乎走在一條線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風致,真是一株風前柳,不枉了小名兒喚作柳曦。彭振鐸和她一同上創作課。她寫的散文也極清秀,文如其人,彭振鐸自愧弗如。


    尤其使彭振鐸動心的是她有一段不幸的身世。有一個男的時常來找她。這個男的比柳曦要大五六歲,有時穿一件藏青嗶嘰的中山裝,有時穿一套咖啡色西服。這是柳曦的未婚夫,在資源委員會當科長。柳曦的婚姻是勉強的。她的父親早故,家境貧寒。這個男人看上了柳曦,拿錢供柳曦讀了中學,又讀了大學,還負擔她的母親和弟妹的生活。柳曦在高中一年級就跟他訂婚了。她實際上是賣給了這個男人。怪不得彭振鐸覺得柳曦的眉頭總有點蹙著(雖然這更增加了她的美的深度),而且那位未婚夫來找她,兩人一同往外走她總是和他離得遠遠的。


    這是那位寫小說的同學告訴彭振鐸的。小說家和柳曦是小同鄉,中學同學。


    彭振鐸很不平了。他要搞一筆錢,讓柳曦把那個男人在她身上花的錢全部還清,把自己贖出來,恢複自由。於是他就按月購買航空獎券。他老是夢想他中了頭獎,把二百五十萬元連同那一冊詩文一起捧給柳曦。這些詩文都是寫給柳曦的。柳曦感動了,流了眼淚。投在他的懷裏。


    彭振鐸的表哥又來了。彭振鐸去看表哥,順便買了一條航空獎券。到了愛群旅社,適逢表哥因事外出,留字請他少候。彭振鐸躺在床上看書。房門開著。


    彭振鐸看見兩個人從門外走過,是柳曦和她的未婚夫!他們走進隔壁的房間。不大一會兒,就聽見柳曦的放浪的笑聲。


    彭振鐸如遭電殛。


    他覺得心裏很不是滋味。


    而且他漸漸覺得柳曦的不幸的身世、勉強的婚姻,都是那個寫小說的同學編出來的。這個玩笑開得可太大了!


    他怎麽坐得住呢?隻有走。


    他回到宿舍,把那一冊詩文翻出來看看。他並沒有把它們燒掉。這些詩文雖然幾乎篇篇都有柳,柳風、柳影、柳絮、楊花、浮萍……但並未點出柳曦的名字。留著,將來有機會獻給另外一個人,也還是可以的。


    航空獎券,他還是按月買,因為已經成了習慣。


    小學同學


    @金國相


    我時常想起金國相。他很可憐。不知道怎麽傳出來的,說金國相有尾巴。於是在第二節課下課後,常常有一群同學追他,要脫下他的褲子。金國相拚命逃。大家拚命追。操場、校園、廁所……金國相跑得很快,從來沒有被追上、摁倒過。這樣追了十分鍾,直到第三節課鈴響。學校的老師看見,也不管。我沒有追過金國相。為什麽要欺負人呢?那麽多人欺負一個人!


    金國相到底有沒有尾巴?可能是有的。不然他為什麽拚命逃?可能是他尾骨長出一節,不會是當真長了一根毛乎乎的尾巴。


    金國相的樣子有點蠢。頭很大,眼睛也很大。兩隻很圓的眼睛,老是像瞪著。說話聲音很粗。


    他家很窮。父親早死了,家裏隻有一個祖母,靠糊“骨子”(做鞋底用的袼褙)為生。把碎布浸濕,打一盆麵糊,在門板上把碎布一層一層的拚起來,糊得實實的,成一個二尺寬、五六尺長的長方塊,曬幹後,揭下。隻要是晴天,都看見老奶奶坐在一個小板凳上糊骨子。金國相家一般是不關門的,因為門板要用來糊骨子,因此從街上一眼可以看到他家的堂屋。堂屋裏什麽都沒有,一張破桌子,幾條板凳。


    金國相家左鄰是一個很小的石灰店,右鄰是一個很小的炮仗店。這幾家門麵都不敞亮,不過金國相家特別的暗淡。


    金國相家的對麵是一個私塾。也還有人家願意把孩子送到私塾念書,不上小學。私塾裏有十幾個學生。我們是讀小學的,而且將來還會讀中學、大學,對私塾看不起,放學後常常大搖大擺地走進去看看。教私塾的老先生也無可奈何。這位老先生樣子很“古”。奇怪的是板壁上卻掛了一張老夫妻倆的合影,而且是放大的。老先生用粗拙的字體在照片邊廓題了一首詩,有兩句我一直不忘:


    諸君莫怨奩田少,


    吃飯穿衣全靠他。


    我當時就覺得這首詩很可笑。“奩田”的多少是老先生自己的事,與“諸君”有什麽關係呢?


    金國相為什麽不就在對門讀私塾,為什麽要去讀小學呢?


    @邱麻子


    邱麻子當然是有個學名的,但是從一年級起,大家都叫他邱麻子。他又黑又麻。他上學上得晚,比我們要大好幾歲,人也高出好多。每學期排座位,他總是最後一排,靠牆坐著。大家都不願跟他一塊玩,他也跟這些比他小好幾歲的伢子玩不到一起去,他沒有“好朋友”。我們那時每人都有一兩個特別要好的同學。男生跟男生玩,女生跟女生玩。如果是親戚或是鄰居,男生和女生也可以一起玩。早上互相叫著一起到學校,晚上一同回家。邱麻子總是一個人來,一個人走。


    三年級的時候,有一天上算術課,來的不是算術老師,是教務主任顧先生。顧先生陰沉著臉,拿了一把很大的戒尺。級長喊了“一——二——三”之後,顧先生怒喝了一聲:“邱xx!到前麵來!”邱麻子走到講桌前站住。“伸出左手!”顧先生什麽都不說,掄起戒尺就打。打得非常重。打得邱麻子嘴角牽動,一咧一咧的。一直打了半節課。同學們鴉雀無聲。隻見邱麻子的手掌腫得像發麵饅頭。邱麻子不哭,不叫喊,隻是咧嘴。這不是處罰,簡直是用刑。


    後來知道是因為邱麻子“摸”了女生。


    過了好些年,我才知道這叫“猥褻”。


    邱麻子當然不知道這是“猥褻”。


    連教導主任顧先生也不知道“猥褻”這個詞。


    邱麻子隻是因為早熟,因為過早萌發的性意識,並且因為他的黑和麻,本能地做出這種事,沒有誰能教唆過他。


    邱麻子被學校開除了。


    邱麻子家開了一座鐵匠店。他父親就是打鐵的。邱麻子被開除後,學打鐵。


    他父親掌小錘,他掄大錘。我們放了學,常常去看打鐵。他父親把一塊鐵放進爐裏,邱麻子拉風箱。呼——噠,呼——噠……鐵塊燒紅了,他父親用鉗子夾出來,擱在砧子上。他父親用小錘一點,“丁”,他就使大錘砸在父親點的地方,“當”。丁——當,丁——當。鐵塊顏色發紫了,他父親把鐵塊放在爐裏再燒。燒紅了,夾出來,丁——當,丁——當,到了一件鐵活快成形時,就不再需要大錘,隻要由他父親用小錘正麵反麵輕敲幾下,“丁、丁、丁、丁”。“丁丁丁丁……”這是用小錘空擊在鐵砧上,表示這件鐵活已經完成。


    丁——當,丁——當,丁——當。


    @少年棺材匠


    徐守廉家是開棺材店的。是北門外唯一的棺材店。


    走過棺材店,總有一種很特殊的感覺。別的店鋪都與“生”有關,所賣的東西是日用所需,棺材店卻是和“死”聯係在一起的。多數店鋪在店堂裏都設有椅凳茶幾,熟人走過,可以進去歇歇腳,喝一杯茶,閑談一陣,沒有人會到棺材店去串門。別的店鋪裏很熱鬧。醬園從早到晚,買油的、買醬的、打酒的、買蘿卜幹醬萵苣的,川流不息。布店從早上九點鍾到下午五六點鍾,總有人靠著櫃台挑布(沒有人大清早去買布的;燈下買布,看不正顏色了)。米店中飯前、晚飯前有兩次高潮。藥店的“先生”照方抓藥,顧客坐在椅子上等,因為中藥有很多味,一味一味地用戥子戥,包,要費一點時間。絨線店裏買絲線的、絛子的、二號針的、品青煮藍的……絡繹不絕。棺材店沒法子熱鬧。北門外一天死不了一個人。一天死幾個,更是少有。就是那年鬧霍亂,死的人也不太多。棺材店過年是不貼春聯的。如果貼,寫什麽字呢?“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


    我和徐守廉很要好。他很聰明,功課很好,我常到他家的棺材店去玩。


    棺材店沒有櫃台,當然更沒有貨櫥貨架,隻有一張賬桌,徐守廉的父親坐在桌後的椅子裏,用一副骨牌“打通關”。棺材店是不需要多少“先生”的,顧客很少,貨品單一。有來看材的(這些“材”就靠西牆一具一具地摞著),徐守廉的父親就放下骨牌接待。棺材是沒有什麽可挑選的,樣子都是一樣。價錢也是固定的。上等的、中等的、下等的薄皮材,自幾十元、十幾元至幾塊錢不等。也沒有人去買棺材討價還價。看定一種,交了錢,雇人抬了就走。買棺材不興賒賬,所以賬目也就簡單。


    我去“玩”,是去看棺材匠做棺材。棺材也要做得像個棺材的樣子,不能做成一個長方的盒子。棺材板很厚。兩邊的板要一頭大,一頭小,要略略有點弧度,兩邊有相抱的意思;棺材蓋尤其重要,棺材蓋正麵要略略隆起,棺材蓋的裏麵要是一個“膛”,稍拱起。做棺材的工具是一個長把,彎頭,闊刃的家夥,叫作“锛”。棺材的各部分,是靠“锛”锛出來的(棺材板平放在地下)。老師傅锛起來非常準確。嚓!——嚓,嚓,嚓——锛到底,削掉不必要的部分,略修幾下,這塊板就完全合尺寸。锛時是不彈墨線的,全憑眼力,憑手底下的功夫。一般木匠是不會做棺材的,這是另一門手藝。


    棺材店裏隨時都噴發出新锛的杉木的香氣。


    徐守廉小學畢業沒有升學,就在他家的棺材店裏學做棺材的手藝。


    我讀完初中,徐守廉也差不多出師了。


    我考上了高中,路過徐家棺材店,徐守廉正在熟練地锛板子。我叫他:


    “徐守廉!”


    “汪曾祺!來!”


    我心裏想:“你為什麽要當棺材匠呢?”話到嘴邊,沒有說出來。我覺得當棺材匠不好。為什麽不好呢?我也說不出來。


    @蔞蒿薹子


    小說《大淖記事》:“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紅色的蘆芽和灰綠色的蔞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綠了。”我在書頁下方加了一條注:“蔞蒿是生於水邊的野草,粗如筆管,有節,生狹長的小葉,初生二寸來高,叫作‘蔞蒿薹子’,加肉炒食極清香。……”蔞蒿的蔞字,我小時不知怎麽寫,後來偶然看了一本什麽書,才知道的。這個字音“呂”。我小學有一個同班同學,姓呂,我們就給他起了一個外號,叫“蔞蒿薹子”(蔞蒿薹子家開了一爿糖坊,小學畢業後未升學,我們看見他坐在糖坊裏當小老板,覺得很滑稽)。


    ——《故鄉的食物》


    真對不起,我把我的這位同學的名字忘了,現在隻能稱他為蔞蒿薹子。我們小時候給人取外號,常常沒有什麽意義,“蔞蒿薹子”,隻是因為他姓呂,和他的形貌沒有關係。“糖坊”是製麥芽糖的。有一口很大的鍋,直徑差不多有一丈。隔幾天就煮一鍋大麥芽,整條街上都聞到熬麥芽的氣味。麥芽怎麽變成了糖,這過程我始終沒弄清楚,隻知道要費很長時間。製出來的糖就是北京叫作關東糖的那種糖。有的做成直徑尺半許的一個圓餅,肩挑的小販躉去。或用錢買,或用鴨毛破布來換,都可以。用一個刨刃形的鐵片楔入糖邊,用小鐵錘一敲,丁的一聲就敲下一塊。雲南叫這種糖叫“丁丁糖”。蔞蒿薹子家不賣這種糖,門市隻賣做成小燒餅狀的糖餅。有時還賣把麥芽糖拉出小孔,切成二寸長的一段一段,孔裏灌了豆麵,外麵滾了芝麻的“灌香糖”。吃糖餅的人很少,這東西很硬,咬一口,不小心能把門牙齒扳下來。灌香糖買的人也不多。因此照料門市,隻要一個人就夠了。原來看店堂的是他的父親,蔞蒿薹子小學畢了業,就由他接替了。每年隻有進臘月二十邊上,糖坊才紅火熱鬧幾天。家家都要買糖餅祭灶,叫作“灶糖”,不少人家一買買一摞,由大至小,摞成寶塔。全城隻有這一家糖坊,買灶餅糖的人擠不動。四鄉八鎮還有來批躉的。糖坊一年,就靠這幾天的生意賺錢。這幾天,蔞蒿薹子顯得很忙碌,很興奮。他的已經“退居二線”的父親也一起出動。過了這幾天,糖坊又歸於清淡。蔞蒿薹子可以在店堂裏“坐”著,或抄了兩手在大糖鍋前踱來踱去。


    蔞蒿薹子是我們的同學裏最沒有野心,最沒有幻想,最安分知足的。虛歲二十,就結了婚。隔一年,得了一個兒子。而且,那麽早就發胖了。


    @王居


    我所以記得王居,一是我覺得王居這個名字很好玩,——有什麽好玩呢?說不出個道理;二是,他有個毛病,上體育的時候,齊步走,一順邊,——左手左腳一齊出,右手右腳一齊出。


    王居家是開豆腐店的,豆腐店是不大的買賣。北門外共有三家豆腐店。一家馬家豆腐店,一家顧家豆腐店,都窮,房屋殘破,用具發黑。顧家豆腐店因為顧老頭有一個很風流的女兒而為人所知(關於她,是可以寫一篇小說的)。隻有王居家的“王記豆腐店”卻顯得氣象興旺。磨漿的磨子、賣漿的鍋、吊漿的布兜,都幹幹淨淨。盛豆腐的木格刷洗得露出木絲。什麽東西都好像是新置的。王居的父親精精神神,母親也是隨時都是光梳頭,淨洗臉,衣履整齊。王家做出來的豆腐比別家的白、細,百葉薄如高麗紙,豆腐皮無一張破損。“王記”豆腐方幹齊整緊細,有韌性,切“幹絲”最好,北城幾家茶館,五柳園、小蓬萊、胡小樓,常年到“王記”買豆腐幹。因此街鄰們議論:小買賣發大財。


    一個豆腐店,“發”也發不到哪裏去。但是王居小學畢業後讀了初中。我們同了九年學。王居上了初中,還是改不了他那老毛病,齊步走,一順邊。


    王居初中畢業後,是否升學讀了高中,我就不清楚了。


    唐門三傑


    《淮南子·泰族訓》:“故智過萬人者謂之英,千人者謂之俊,百人者謂之豪,十人者謂之傑。”《詩·周頌·載芟》:“有厭其傑。”孔穎達疏:“厭者苗茂盛之貌。傑,謂其中特美者。”


    唐老大、唐老二、唐老三。唐傑秀、唐傑芬、唐傑球。他們是“門裏出身”,坐科時學的就是場麵。他們的老爺子就是場麵。他們學藝的時候,老爺子認為他們還是吃場麵飯。要嗓子沒嗓子,要扮相沒扮相,想將來台上唱一出,當角兒,沒門!還是傍角兒,幹場麵。來錢少,穩當!有他在,同行有個照應,不會給他們使絆子,給小鞋穿。出了科,哥仨在一個劇團做活。老大打鼓,老二打大鑼,老三打小鑼。


    我認識唐老大時他還在天壇拔草。是怎麽回事呢?同性戀。有人向人事科反映了他的問題。怎麽處理呢?沒什麽文件可以參考。人事科開了個小會,決定給予行政處分,讓他去拔草,這也算是在勞動中改造。拔了半個月草,又把他調回來了,因為劇團需要他打鼓。他打鼓當然比不了杭子和、白登雲,但也打得四平八穩,不大出錯。他在劇團算是一號司鼓。這幾年劇團的職務名稱雅化了。拉胡琴的原來就叫“拉胡琴的”,或者簡稱“胡琴”,現在改成了“操琴”。打鼓的原來叫作“打鼓佬”,現在叫“司鼓”。有些角兒願意叫他司鼓,有幾出名角合作的大戲更得找他,這樣角兒唱起來心裏才踏實。唐老大在梨園行“有那麽一號”。


    他回劇團跟大家招呼招呼,就到練功廳排戲,抽出鼓箭子,聚精會神,若無其事。這種“男男關係”在梨園行不算什麽大不了的事。隻有在和誰意見不合,吵起來了(這種時候很少),對方才揭他的短:“到你的天壇,拔你的草去吧!”唐傑秀“不以為然”(劇團的話很多不通,“不以為然”的意思不是說對事物持不同看法,而是不當一回事;這種不通的話在京劇界全國通行),隻是說:“你管得著嗎!”


    唐傑秀是劇團第一批發展的黨員,是個老黨員了。怎麽會把他發展成黨員?他並不關心群眾。群眾(幾個黨員都愛稱未入黨的人為“群眾”,這意味著他們在政治上比群眾要高一頭)有病,他不去看看。群眾生活上有困難,他“管不著”。他開會積極,但隻是不停地在一個筆記本上記錄領導講話。他到底記了些什麽?不知道。他真隻是聽會。極少發言。偶爾重複領導意見,但說不出一句整話。他有點齉鼻兒,說起話來嗚嚕嗚嚕的,簡直不知道說什麽。為什麽發展他,找不到原因。也許因為他不停地記筆記?也許因為他說不出一句整話?


    他很注意穿著。內聯升禮服呢圓口便鞋,白單絲襪。到劇團、回家,進門就抄起布撣子,渾身上下抽一通,擦幹撣淨。夏天,穿了直羅長褲。直羅做外褲,隻有梨園界時興這種穿法。


    他自奉不薄,吃喝上比較講究,左不過也隻是芝麻醬拌麵、炸醬麵。但是芝麻醬麵得炸一點花椒油,頂花帶刺的黃瓜。炸醬麵要菜碼齊全:青蒜、蘿卜纓、苣蕒菜、青豆嘴、白菜心、掐菜……他愛吃天福號的醬肘子。下班回家,常帶一包醬肘子,掛在無名指上,回去烙兩張荷葉餅一卷,來一碗棒碴粥,沒治!醬肘子隻他一個人吃,孩子們,幹瞧著。他覺得心安理得,一家子就指著他一個掙錢!


    唐傑芬外號“二噴子”,是說他滿口亂噴,胡說八道。他曾隨劇團到香港演出,看到過夏夢,說:“這他媽的小妞兒!讓她跟我睡一夜,油炸了我都幹!”“油炸”、“幹煸”,這在後來沒有什麽,在二噴子說這樣話的當時卻頗為悲壯。


    唐傑秀也“革命”,他參加了一個戰鬥組,也跟著喊“萬歲”,喊“打倒”,“大辯論”也說話,還是嗚嚕嗚嚕,不知道說了些什麽。他還是記筆記,現在又加了一項,抄大字報。不知道抄些什麽。大家都知道,他的字寫得很慢,隻有“最新指示”下來時,他可以出一回風頭。每次有“最新指示”都要上街遊行。樂隊前導,敲鑼打鼓。劇團樂隊的鑼鼓比起副食店、百貨店的自然要像樣得多。唐傑秀把大堂鼓搬出來,兩個武行小夥子背著,他擂動鼓槌,遲疾頓挫,打出許多花點子,神采飛揚,路人駐足,都說:“還是劇團的鑼鼓!”唐傑秀猶如吃了半斤天福醬肘子,——“文革”期間,天福醬肘子已經停產,因為這是“資產階級生活方式”。


    唐傑球,劇團都叫他“唐混球”。這家夥是個“鬧兒”,最愛起哄架秧子,一點點小事,就:“噢哦!噢哦!給他一大哄噢!”他文化程度不高,比不了幾個“刀筆”,可以連篇累牘地寫大字報,他是“漿子手”(戲台上有“劊子手”)。專門給人刷漿子,貼大字報。“刀筆”寫好了大字報,一聲令下:“得,漿子手!”他答應一聲:“在!——噫!”就挾了一卷大字報,一桶糨糊,找地方實貼起來。他愛給走資派推陰陽頭,勾上花臉,紮了靠,戴上一隻翎子的“反王盔”,讓他們在院子裏遊行。不遊行,不貼大字報的時候,就在“戰鬥組”用一卷舊報紙練字。他生活得很快活,希望永遠這麽熱熱鬧鬧下去。


    趕上唐山地震,好幾天餘震未停。一有震感,在二樓三樓的就蜂擁下樓,在一樓大食堂或當街站著。唐傑芬也混在人群裏跟著下樓。忽然有個洋樂隊吹小號的一回頭:“咳!你怎麽這樣就下來了!”二噴子沒有穿衣服,光著身子,那東西當郎著。他這才醒悟過來,兩手捂著往回走。也奇怪,從此他不“噴”了,變得老實了。


    誰都可以“揪”人,也隨時有可能被“揪”。“xxx,出來!”這個人就被揪出組——離開戰鬥組。誰都可以審查人,命令該人交代問題,這叫“群眾專政”。揪過來,審過去,完全亂了套,“殺亂了”。唐傑球對揪人最熱心,沒有想到他也被揪出來了。


    前已說過,在沒有什麽熱鬧時,唐混球就用一遝舊報紙在戰鬥組練字。他練的字總是那幾個:“毛主席萬歲。”練完了,還要反複看看,自然欣賞一番。有一天寫了一條“毛主席萬歲”標語,自己很不滿意:“毛主席”的“席”字寫得太長,而且寫歪了。他拿起筆來用私塾“判仿”的辦法在“席”字的“巾”字下麵打了一個叉。打完叉就隨手丟在一邊,沒當回事。不想和唐傑球同一戰鬥組的一個人叫大俞潮,趁唐傑球不注意時把這張標語疊起來藏在自己的箱底。事情早過去了,在清隊(清理階級隊伍)時大俞潮把唐傑球寫的標語找出來交給了軍代表。全團大嘩,揪出了一樁特大反革命案件!“清隊”本來有點沉悶,這一下可好了,大家全都動員起來,忙忙碌碌,異常興奮。


    首先讓他“出組”,參加被清查對象的大組學習,交代問題。


    讓他交代什麽呢?他是唐混球。


    好不容易寫了一篇交代,他請大組的同誌給他看看,這樣行不行,倒是都看了一遍,都沒有說什麽。隻有一個女演員說:“你這樣準通不過!你得上綱,你得說說你為什麽對毛主席有仇恨,為什麽要在‘席’字的最後一筆打了叉。要寫得沉痛,你要深挖,總可以挖出一些別人不知道的思想,要不怕疼,要刺刀見紅!”於是,他就挖起來。他說:“我本來想打鑼。毛主席搞革命現代戲,我打不成鑼了,所以我恨他。”我看過他的交代,在樓梯拐角處小聲對唐老大說:“叫你們老三交代要實事求是,不要瞎說。”唐老大含含糊糊。我跟唐老二也說過同樣的話,老二說:“管不著!”過了幾天,公安局來了人,把他銬走了。


    大俞潮這樣做真可謂處心積慮,存心害人。為什麽呢?他和唐傑球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他是洋樂隊拉大提琴的,唐混球是打小鑼的,業務上井水不犯河水,他幹嗎給他來這麽一手?他自己也沒有得什麽好處,軍代表並沒有表揚他。他落得一個結果:誰也不敢理他。見麵也點點頭,但是“賣羊頭肉的回家,不過細鹽(言)”,因為捉摸不透這人心裏想什麽,他為什麽把唐老三的標語藏了那麽多日子,又為什麽選擇一個節骨眼交出來。大俞潮弄得自己非常孤立。不多日子,他就請調到別的單位去了,很少看到他。


    唐傑球到公安局,先是被臭揍了一頓,然後過了幾次堂,叫他交代問題。他實在交代不出什麽問題。他本來沒有什麽問題,屎盆子是他自己扣在頭上的。在公安局拘留審查了一陣,發到團河勞改農場勞動。一去幾年,沒有人再過問他的事。他先是度日如年,貓爪抓心,不知道他的問題是個什麽結果。到後來“過一天算一日”,一早幹活,傍晚吃飯,什麽也不想了。


    唐傑球關在團河農場勞動的漫長歲月,他的兩個哥哥,唐老大、唐老二沒有去探視過一次。


    他們還算是弟兄嗎?


    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結束,唐傑球放回來了。他還是打小鑼,人變傻了。見人齜牙笑一笑,連話都不說。有人問他前前後後是怎麽回事,他不回答,隻是一齜牙。


    唐老大添了一宗毛病:他把頭發染黑了,而且燙了。有人問他:“你染了發?燙了?”他甕聲甕氣地說:“誰教咱們有那個條件呢!”條件,是頭發好,不禿。他皮色好,白裏透紅,——隻是細看就看出臉上有密密的細皺紋。他五十幾了,挺高的個兒。一頭燙得蓬蓬鬆鬆的黑頭發。看了他的黑發、白臉,叫人感到惡心。


    然而,“你管得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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