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存一角,聊放側枝花。欣然亦自得,不共赤城霞。


    歲朝清供


    “歲朝清供”是中國畫家愛畫的畫題。明清以後畫這個題目的尤其多。任伯年就畫過不少幅。畫裏畫的、實際生活裏供的,無非是這幾樣:天竹果、蠟梅花、水仙。有時為了填補空白,畫裏加兩個香櫞。“櫞”諧音圓,取其吉利。水仙、蠟梅、天竹,是取其顏色鮮麗。隆冬風厲,百卉凋殘,晴窗坐對,眼目增明,是歲朝樂事。


    我家舊園有蠟梅四株,主幹粗如湯碗,近春節時,繁花滿樹。這幾棵蠟梅磬口檀心,本來是名貴的,但是我們那裏重白心而輕檀心,稱白心者為“冰心”,而給檀心的起一個不好聽的名字:“狗心”。我覺得狗心蠟梅也很好看、初一一早,我就爬上樹去,選擇一大枝——要枝子好看、花蕾多的,拗折下來——蠟梅枝脆,極易折,插在大膽瓶裏。這枝蠟梅高可三尺,很壯觀。天竹我們家也有一棵,在園西牆角。不知道為什麽總是長不大,細弱伶仃,結果也少。我不忍心多折,隻是剪兩三穗,插進膽瓶,為蠟梅增色而已。


    我走過很多地方,像我們家那樣粗壯的蠟梅還沒有見過。


    在安徽黟縣參觀古民居,幾乎家家都有兩三叢天竹。有一家有一棵天竹,結了那麽多果子,簡直是豈有此理!而且顏色是正紅——一般天竹果都偏一點紫。我駐足看了半天,已經走出門了,又回去看了一會兒。大概黟縣土壤氣候特宜天竹。


    在杭州茶葉博物館,看見一個山坡上種了一大片天竹。我去時不是結果的時候,不能斷定果子是什麽顏色的,但看梗幹枝葉都作深紫色,料想果子也是偏紫的。


    任伯年畫天竹,果極繁密。齊白石畫天竹,果較疏,粒大,而色近朱紅,葉亦不作羽狀。或雲此別是一種,湖南人謂之草天竹,未知是否。


    養水仙得會“刻”,否則葉子長得很高,花弱而小,甚至花未放蕾即枯癟。但是畫水仙都還是畫完整的球莖,極少畫刻過的,即福建畫家鄭乃珖也不畫刻過的水仙。刻過的水仙花美,而形態不入畫。


    北京人家春節供蠟梅、天竹者少,因不易得。富貴人家常在大廳裏擺兩盆梅花(北京謂之“幹枝梅”,很不好聽),在泥盆外加開光豐彩或景泰藍套盆,很俗氣。


    窮家過年,也要有一點顏色。很多人家養一盆青蒜。這也算代替水仙了吧。或用大蘿卜一個,削去尾,挖去肉,空殼內種蒜,鐵絲為箍,以線掛在朝陽的窗下,蒜葉碧綠,蘿卜皮通紅,蘿卜纓翻卷上來,也頗悅目。


    廣州春節有花市,四時鮮花皆有。曾見劉旦宅畫“廣州春節花市所見”,畫的是一個少婦的背影,背篼裏背著一個娃娃,右手抱一大束各種顏色的花,左手拈花一朵,微微回頭逗弄娃娃,少婦著白上衣,銀灰色長褲,身材很苗條。穿淺黃色拖鞋。輕輕兩筆,勾出小巧的腳跟。很美。這幅畫最動人之處,正在腳跟兩筆。


    這樣鮮豔的繁花,很難說是“清供”了。


    曾見一幅舊畫:一間茅屋,一個老者手捧一個瓦罐,內插梅花一枝,正要放到案上,題目:“山家除夕無他事,插了梅花便過年。”這才真是“歲朝清供”!


    人間草木


    山丹丹


    我在大青山挖到一棵山丹丹。這棵山丹丹的花真多。招待我們的老堡壘戶看了看,說:“這棵山丹丹有十三年了。”


    “十三年了?咋知道?”


    “山丹丹長一年,多開一朵花。你看,十三朵。”


    山丹丹記得自己的歲數。


    我本想把這棵山丹丹帶回呼和浩特,想了想,找了把鐵鍬,把老堡壘戶的開滿了藍色黨參花的土台上刨了個坑,把這棵山丹丹種上了。問老堡壘戶:


    “能活?”


    “能活。這東西,皮實。”


    大青山到處是山丹丹,開七朵花、八朵花的,多的是。


    山丹丹花開花又落,


    一年又一年……


    這支流行歌曲的作者未必知道,山丹丹過一年多開一朵花。唱歌的歌星就更不會知道了。


    枸杞


    枸杞到處都有。枸杞頭是春天的野菜。采摘枸杞的嫩頭,略焯過,切碎,與香幹丁同拌,澆醬油、醋、香油;或入油鍋爆炒,皆極清香。夏末秋初,開淡紫色小花,誰也不注意。隨即結出小小的紅色的卵形漿果,即枸杞子。我的家鄉叫作狗奶子。


    我在玉淵潭散步,在一個山包下的草叢裏看見一對老夫妻彎著腰在找什麽。他們一邊走,一邊搜索。走幾步,停一停,彎腰。


    “您二位找什麽?”


    “枸杞子。”


    “有嗎?”


    老同誌把手裏一個罐頭玻璃瓶舉起來給我看,已經有半瓶了。


    “不少!”


    “不少!”


    他解嘲似的哈哈笑了幾聲。


    “您慢慢撿著!”


    “慢慢撿著!”


    看樣子這對老夫妻是離休幹部,穿得很整齊幹淨,氣色很好。


    他們撿枸杞子幹什麽?是配藥?泡酒?看來都不完全是。真要是需要,可以托熟人從寧夏捎一點或寄一點來——聽口音,老同誌是西北人,那邊肯定會有熟人。


    他們撿枸杞子其實隻是玩!一邊走著,一邊撿枸杞子,這比單純的散步要有意思。這是兩個童心未泯的老人,兩個老孩子!


    人老了,是得學會這樣的生活。看來,這二位中年時也是很會生活,會從生活中尋找樂趣的。他們為人一定很好,很厚道。他們還一定不貪權勢,甘於淡泊。夫妻間一定不會為柴米油鹽、兒女婚嫁而吵嘴。


    從釣魚台到甘家口商場的路上,路西,有一家的門頭上種了很大的一叢枸杞,秋天結了很多枸杞子,通紅通紅的,禮花似的、噴泉似的垂掛下來,一個珊瑚珠穿成的華蓋,好看極了。這叢枸杞可以拿到花會上去展覽。這家怎麽會想起在門頭上種一叢枸杞?


    槐花


    玉淵潭洋槐花盛開,像下了一場大雪,白得耀眼。來了放蜂的人。蜂箱都放好了,他的“家”也安頓了。一個刷了塗料的很厚的黑色的帆布篷子。裏麵打了兩道土堰,上麵架起幾塊木板,是床。床上一卷鋪蓋。地上排著油瓶、醬油瓶、醋瓶。一個白鐵桶裏已經有多半桶蜜。外麵一個蜂窩煤爐子上坐著鍋。一個女人在案板上切青蒜。鍋開了,她往鍋裏下了一把幹切麵。不大會兒,麵熟了,她把麵撈在碗裏,加了作料、撒上青蒜,在一個碗裏舀了半勺豆瓣。一人一碗。她吃的是加了豆瓣的。


    蜜蜂忙著采蜜,進進出出,飛滿一天。


    我跟養蜂人買過兩次蜜,繞玉淵潭散步回來,經過他的棚子,大都要在他門前的樹墩上坐一坐,抽一支煙,看他收蜜、刮蠟,跟他聊兩句,彼此都熟了。


    這是一個五十歲上下的中年人,高高瘦瘦的,身體像是不太好,他做事總是那麽從容不迫,慢條斯理的。樣子不像個農民,倒有點像一個農村小學校長。聽口音,是石家莊一帶的。他到過很多省。哪裏有鮮花,就到哪裏去。菜花開的地方,玫瑰花開的地方,蘋果花開的地方,棗花開的地方。每年都到南方去過冬,廣西、貴州。到了春暖,再往北返。我問他是不是棗花蜜最好,他說是荊條花的蜜最好。這很出乎我的意料。荊條是個不起眼的東西,而且我從來沒有見過荊條開花,想不到荊條花蜜卻是最好的蜜。我想他每年收入應當不錯。他說比一般農民要好一些,但是也落不下多少:蜂具,路費;而且每年要賠幾十斤白糖——蜜蜂冬天不采蜜,得喂它糖。


    女人顯然是他的老婆。不過他們歲數相差太大了。他五十了,女人也就是三十出頭。而且,她是四川人,說四川話。我問他:你們是怎麽認識的?他說:她是新繁縣人。那年他到新繁放蜂,認識了。她說北方的大米好吃,就跟來了。


    有那麽簡單?也許她看中了他的脾氣好,喜歡這樣安靜平和的性格?也許她覺得這種放蜂生活,東南西北到處跑,好耍?這是一種農村式的浪漫主義。四川女孩子做事往往很灑脫,想咋個就咋個,不像北方女孩子有那麽多考慮。他們結婚已經幾年了。丈夫對她好,她對丈夫也很體貼。她覺得她的選擇沒有錯,很滿意,不後悔。我問養蜂人:她回去過沒有?他說:回去過一次,一個人,他讓她帶了兩千塊錢,她買了好些禮物送人,風風光光地回了一趟新繁。


    一天,我沒有看見女人,問養蜂人,她到哪裏去了。養蜂人說:“到我那大兒子家去了,去接我那大兒子的孩子。”他有個大兒子,在北京工作,在汽車修配廠當工人。


    她抱回來一個四歲多的男孩,帶著他在棚子裏住了幾天。她帶他到甘家口商場買衣服、買鞋、買餅幹、買冰糖葫蘆。男孩子在床上玩雞啄米,她靠著被窩用鉤針給他鉤一頂大紅的毛線帽子。她很愛這個孩子。這種愛是完全非功利的,既不是討丈夫的歡心,也不是為了和丈夫的兒子一家搞好關係。這是一顆很善良、很美的心。孩子叫她奶奶,奶奶笑了。


    過了幾天,她把孩子又送了回去。


    過了兩天,我去玉淵潭散步,養蜂人的棚子拆了,蜂箱集中在一起。等我散步回來,養蜂人的大兒子開來一輛卡車,把棚柱、木板、煤爐、鍋碗和蜂箱裝好,養蜂人兩口子坐上車,卡車開走了。


    玉淵潭的槐花落了。


    葡萄月令


    一月,下大雪。


    雪靜靜地下著。果園一片白。聽不到一點聲音。


    葡萄睡在鋪著白雪的窖裏。


    二月裏刮春風。


    立春後,要刮四十八天“擺條風”。風擺動樹的枝條,樹醒了,忙忙地把汁液送到全身。樹枝軟了。樹綠了。


    雪化了,土地是黑的。


    黑色的土地裏,長出了茵陳蒿。碧綠。


    葡萄出窖。


    把葡萄窖一鍬一鍬挖開。挖下的土,堆在四麵。葡萄藤露出來了,烏黑的。有的梢頭已經綻開了芽苞,吐出指甲大的蒼白的小葉。它已經等不及了。


    把葡萄藤拉出來,放在鬆鬆的濕土上。


    不大一會兒,小葉就變了顏色,葉邊發紅——又不大一會兒,綠了。


    三月,葡萄上架。


    先得備料。把立柱、橫梁、小棍,槐木的、柳木的、楊木的、樺木的,按照樹棵大小,分別堆放在旁邊。立柱有湯碗口粗的、飯碗口粗的、茶杯口粗的。一棵大葡萄得用八根、十根,乃至十二根立柱。中等的,六根、四根。


    先刨坑,豎柱。然後搭橫梁,用粗鐵絲緊後搭小棍,用細鐵絲縛住。


    然後,請葡萄上架。把在土裏趴了一冬的老藤扛起來,得費一點勁。大的,得四五個人一起來。“起!——起!”哎,它起來了。把它放在葡萄架上,把枝條向三麵伸開,像五個指頭一樣地伸開,扇麵似的伸開。然後,用麻筋在小棍上固定住。葡萄藤舒舒展展、涼涼快快地在上麵待著。


    上了架,就施肥。在葡萄根的後麵,距主幹一尺,挖一道半月形的溝,把大糞倒在裏麵。葡萄上大糞,不用稀釋,就這樣把原汁大糞倒下去。大棵的,得三四桶。小葡萄,一桶也就夠了。


    四月,澆水。


    挖窖挖出的土,堆在四麵,築成壟,就成一個池子。池裏放滿了水。葡萄園裏水汽泱泱,沁人心肺。


    葡萄喝起水來是驚人的。它真是在喝哎!葡萄藤的組織跟別的果樹不一樣,它裏麵是一根一根細小的導管。這一點,中國的古人早就發現了。《圖經》雲:“根苗中空相通。圃人將貨之,欲得厚利,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故俗呼其苗為木通。”“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是不對的。葡萄成熟了,就不能再澆水了。再澆,果粒就會漲破。“中空相通”卻是很準確的。澆了水,不大一會兒,它就從根直吸到梢,簡直是小孩嘬奶似的拚命往上嘬。澆過了水,你再回來看看吧:梢頭切斷過的破口,就嗒嗒地往下滴水了。


    是一種什麽力量使葡萄拚命地往上吸水呢?


    施了肥,澆了水,葡萄就使勁抽條、長葉子。真快!原來是幾根枯藤,幾天工夫,就變成青枝綠葉的一大片。


    五月,澆水、噴藥、打梢、掐須。


    葡萄一年不知道要喝多少水,別的果樹都不這樣。別的果樹都是刨一個“樹碗”,往裏澆幾擔水就得了,沒有像它這樣的:“漫灌”,整池子地喝。


    噴波爾多液。從抽條長葉,一直到坐果成熟,不知道要噴多少次。噴了波爾多液,太陽一曬,葡萄葉子就都變成藍的了。葡萄抽條,絲毫不知節製,它簡直是瞎長!幾天工夫,就抽出好長的一截的新條。這樣長法還行呀,還結不結果呀?因此,過幾天就得給它打一次條,葡萄打條,也用不著什麽技巧,是個人就能幹,拿起樹剪,劈劈啦啦,把新抽出來的一截都給它鉸了就得了。一鉸,一地的長著新葉的條。


    葡萄的卷須,在它還是野生的時候是有用的,好攀附在別的什麽樹木上。現在,已經有人給它好好地固定在架上了,就一點用也沒有了。卷須這東西最耗養分——凡是作物,都是優先把養分輸送到頂端,因此,長出來就給它掐了。


    葡萄的卷須有一點淡淡的甜味。這東西如果醃成鹹菜,大概不難吃。


    五月中下旬,果樹開花了。果園,美極了。梨樹開花了,蘋果樹開花了,葡萄也開花了。


    都說梨花像雪,其實蘋果花才像雪。雪是厚重的,不是透明的。梨花像什麽呢?——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


    有人說葡萄不開花,哪能呢?隻是葡萄花很小,顏色淡黃微綠,不鑽進葡萄架是看不出的,而且它開花期很短。很快,就結出了綠豆大的葡萄粒。


    六月,澆水、噴藥、打條、掐須。


    葡萄粒長了一點了,一顆一顆,像綠玻璃料做的紐子。硬的。


    葡萄不招蟲。葡萄會生病,所以要經常噴波爾多液。但是它不像桃,桃有桃食心蟲;梨,梨有梨食心蟲。葡萄不用疏蟲果——果園每年疏蟲果是要費很多工的。蟲果沒有用,黑黑的一個半幹的球,可是它耗養分呀!所以,要把它“疏”掉。


    七月,葡萄“膨大”了。


    掐須、打條、噴藥,大大地澆一次水。


    追一次肥。追硫銨。在原來施糞肥的溝裏撒上硫銨。然後,就把溝填平了,把硫銨封在裏麵。


    漢朝是不會追這次肥的。漢朝沒有硫銨。


    八月,葡萄“著色”。


    你別以為我這裏是把畫家的術語借用來了。不是的。這是果農的語言,他們就叫“著色”。


    下過大雨,你來看看葡萄園吧,那叫好看!白的像白瑪瑙,紅的像紅寶石,紫的像紫水晶,黑的像黑玉。一串一串,飽滿、瓷棒、挺括,璀璨琳琅。你就把《說文解字》裏的玉字偏旁的字都搬了來吧,那也不夠用呀!


    可是你得快來!明天,對不起,你全看不到了。我們要噴波爾多液了。一噴波爾多液,它們的晶瑩鮮豔全都沒有了,它們蒙上一層藍兮兮、白乎乎的東西,成了磨砂玻璃。我們不得不這樣幹。葡萄是吃的,不是看的。我們得保護它。


    過不兩天,就下葡萄了。


    一串一串剪下來,把病果、癟果去掉,妥妥地放在果筐裏。果筐滿了,蓋上蓋,要一個棒小夥子跳上去蹦兩下,用麻筋縫的筐蓋——新下的果子,不怕壓,它很結實,壓不壞。倒怕是裝不緊,哐裏哐當的。那,來回一晃悠,全得爛!


    葡萄裝上車,走了。


    去吧,葡萄,讓人們吃去吧!


    九月的果園像一個生過孩子的少婦,寧靜、幸福,而慵懶。


    我們還給葡萄噴一次波爾多液。哦,下了果子,就不管了?人,總不能這樣無情無義吧。


    十月,我們有別的農活。我們要去割稻子。葡萄,你願意怎麽長,就怎麽長著吧。


    十一月,葡萄下架。


    把葡萄架拆下來。檢查一下,還能再用的,擱在一邊。糟朽了的,隻好燒火。立柱、橫梁、小棍,分別堆垛起來。


    剪葡萄條。幹脆得很,除了老條,一概剪光。葡萄又成了一個大禿子。


    剪下的葡萄條,挑有三個芽眼的,剪成二尺多長的一截,捆起來,放在屋裏,準備明春插條。


    其餘的,連枝帶葉,都用竹笤帚掃成一堆,裝走了。


    葡萄園光禿禿。


    十一月下旬,十二月上旬,葡萄入窖。


    這是個重活。把老本放倒,挖土把它埋起來。要埋得很厚實。外麵要用鐵鍬拍平。這個活不能馬虎。都要經過驗收,才給記工。


    葡萄窖,一個一個長方形的土墩墩。一行一行,整整齊齊地排列著。風一吹,土色發了白。


    這真是一年的冬景了。熱熱鬧鬧的果園,現在什麽顏色都沒有了。眼界空闊,一覽無餘,隻剩下發白的黃土。


    下雪了。我們踏著碎玻璃碴似的雪,檢查葡萄窖,扛著鐵鍬。


    一到冬天,要檢查幾次。不是怕別的,怕老鼠打了洞。葡萄窖裏很暖和,老鼠愛往這裏麵鑽。它倒是暖和了,咱們的葡萄可就受了冷啦!


    生機


    芋頭


    一九四六年夏天,我離開昆明去上海,途經香港。因為等船期,滯留了幾天,住在一家華僑公寓的樓上。這是一家下等公寓,已經很敝舊了,牆壁多半沒有粉刷過。住客是開機帆船的水手,跑澳門做魷魚、蠔油生意的小商人,準備到南洋開飯館的廚師,還有一些說不清是什麽身份的角色。這裏吃住都是很便宜的。住,很簡單,有一條席子,隨便哪裏都能躺一夜。每天兩頓飯,米很白。菜是一碟炒通菜、一碟在開水裏焯過的墨鬥魚腳,還頓頓如此。墨鬥魚腳,我倒愛吃,因為這是海味——我在昆明七年,很少吃到海味。隻是心情很不好。我到上海,想去謀一個職業,一點著落也沒有,真是前途渺茫。帶來的錢,買了船票,已經所剩無幾。在這裏又是舉目無親,連一個可以說說話的人都沒有。我整天無所事事,除了到皇後道、德輔道去瞎逛,就是踅到走廊上去看水手、小商人、廚師打麻將。真是無聊呀。


    我忽然發現了一個奇跡,一棵芋頭!樓上的一側,一個很大的陽台,陽台上堆著一堆煤塊,煤塊裏竟然長出一棵芋頭!大概不知是誰把一個不中吃的芋頭隨手扔在煤堆裏,它竟然活了。沒有土壤,更沒有肥料,僅僅靠了一點雨水,它,長出了幾片碧綠肥厚的大葉子,在微風裏高高興興地搖曳著。在寂寞的羈旅之中看到這幾片綠葉,我心裏真是說不出的喜歡。這幾片綠葉使我欣慰,並且,並不誇張地說,使我獲得一點生活的勇氣。


    長進樹皮裏的鐵蒺藜


    玉淵潭當中有一條南北的長堤,把玉淵潭隔成了東湖和西湖。堤中間有一水閘,東西兩湖之水可通。東湖挨近釣魚台。“四人幫”橫行時期,沿東湖岸邊攔了鐵絲網。附近的老居民把鐵絲網叫作鐵蒺藜。鐵絲網就纏在湖邊的柳樹幹上,繞一個圈,用釘子釘死。東湖被圈禁起來了。湖裏長滿了水草,有成群的野鴨鳧遊,沒有人。


    湖中的堤上還可以通過,也可以散散步,但是最好不要停留太久,更不能拍照。我的孩子有一次帶了一個照相機,舉起來對著釣魚台方向比了比,馬上走過來一個解放軍,很嚴肅地說:“不許拍照!”行人從堤上過,總不禁要向釣魚台看兩眼,心裏想:那裏頭現在在幹什麽呢?


    “四人幫”粉碎後,鐵絲網拆掉了。東湖解放了。岸上有人散步、遛鳥,湖裏有了遊船,還有人劃著輪胎內帶紮成的筏子撒網捕魚,有人彈吉他、吹口琴、唱歌。住在附近的老人每天在固定的地方聚會閑談。他們談柴米油鹽、男婚女嫁、玉淵潭的變遷……


    但是鐵蒺藜並沒有拆淨。有一棵柳樹上還留著一圈。鐵蒺藜勒得緊,柳樹長大了,把鐵蒺藜長進樹皮裏去了。兜著鐵蒺藜的樹皮愈合了。鼓出了一圈,外麵還露著一截鐵的毛刺。


    有人問:“這棵樹怎麽啦?”


    一個老人說:“鐵蒺藜勒的!”


    這棵柳樹將帶著一圈長進樹皮裏的鐵蒺藜繼續往上長,長得很大,很高。


    紫薇


    唐朝人也不是都能認得紫薇花的。《韻語陽秋》卷第十六:“白樂天詩多說別花,如《紫薇花詩》雲‘除卻微之見應愛,世間少有別花人’……今好事之家,有奇花多矣,所謂別花人,未之見也。鮑溶作《仙檀花詩》寄袁德師侍禦,有‘欲求禦史更分別’之句,豈謂是邪?”這裏所說的“別”是分辨的意思。白居易是能“別”紫薇花的,他寫過至少三首關於紫薇的詩。


    《韻語陽秋》雲:


    白樂天作中書舍人,入直西省,對紫薇花而有詠曰:“絲綸閣下文章靜,鍾鼓樓中刻漏長。獨坐黃昏誰是伴,紫薇花對紫薇郎。”後又雲:“紫薇花對紫薇翁,名目雖同貌不同,則此花之珍豔可知矣。”爪其本則枝葉俱動,俗謂之“不耐癢花”。自五月開至九月尚爛漫,俗又謂之“百日紅”。唐人賦詠,未有及此二事者。本朝梅聖俞時注意此花。一詩贈韓子華,則曰“薄膚癢不肚輕爪,嫩幹生宜近禁廬”;一詩贈王景彝,則曰“薄薄嫩膚搔鳥爪,離離碎葉剪城霞”,然皆著不耐癢事,而未有及百日紅者。胡文恭在西掖前亦有三詩,其一雲:“雅當翻藥地,繁極曝衣天。”注雲:“花至七夕猶繁。”似有百日紅之意,可見當時此花之盛。省吏相傳,鹹平中,李昌武自別墅移植於此。晏元獻嚐作賦題於省中,所謂“得自羊墅,來從召園,有昔日之絳老,無當時之仲文”是也。


    對於年輕的讀者,需要作一點解釋,“紫薇花對紫薇郎”是什麽意思。紫薇郎亦作紫微郎,唐代官名,即中書侍郎。《新唐書·百官誌二》注:“開元元年,改中書省曰紫微省,中書令曰紫微令。”白居易曾為中書侍郎,故自稱紫薇郎。中書侍郎是要到宮裏值班的,獨自坐在辦公室裏,不免有些寂寞,但是這也不是一般人所能謀得到的差事,詩裏又透出幾分得意。“紫薇花對紫薇郎”,使人覺得有點羅曼蒂克,其實沒有。不過你要是有一點羅曼蒂克的聯想,也可以。石濤和尚畫過一幅紫薇花,題的就是白居易的這首詩。紫薇顏色很嬌,畫麵很美,更易使人產生這是一首情詩的錯覺。


    從《韻語陽秋》的記載,我們可以知道兩件事。一是“爪其本則枝葉俱動”。紫薇的樹幹的外皮易脫落,露出裏麵的“嫩膚”,嫩膚上留下外皮脫落後留下的一片一片的青色和白色的雲斑。用指甲搔搔樹幹的嫩膚,確實是會枝葉俱動的。宋朝人叫它“不耐癢花”,現在很多地方叫它“怕癢癢樹”或“癢癢樹”。這到底是什麽道理,好像沒有人解釋過。二是花期甚長。這是夏天的花。胡文恭說它“繁極曝衣天”,白居易說它“獨占芳菲當夏景,不將顏色托春風”。但是它“花至七夕猶繁”。我甚至在飄著小雪的天氣,還看見一棵紫薇依然開著僅有的一穗紅花!我家的後園有一棵紫薇。這棵紫薇有年頭了,主幹有茶杯口粗,高過屋簷。一到放暑假,開起花來,真是“繁”得不得了。紫薇花是六瓣的,但是花瓣皺縮,瓣邊還有很多不規則的缺刻,所以根本分不清它是幾瓣,隻是碎碎叨叨的一球,當中還射出許多花須、花蕊。一個枝子上有很多朵花。一棵樹上有數不清的枝子。真是亂。亂紅成陣。亂成一團。簡直像一群幼兒園的孩子放開了又高又脆的小嗓子一起亂嚷嚷。在亂哄哄的繁花之間還有很多趕來湊熱鬧的黑蜂。這種蜂不是普通的蜜蜂,個兒很大,有指頭頂那樣大,黑的,就是齊白石愛畫的那種。我到現在還叫不出這是什麽蜂。這種大黑蜂分量很重。它一落在一朵花上,抱住了花須,這一穗花就叫它壓得沉了下來。它起翅飛去,花穗才掙回原處,還得哆嗦兩下。


    大黑蜂不像馬蜂那樣會做窠。它們也不像馬蜂一樣地群居,是單個生活的。在人家房簷的椽子下麵鑽一個圓洞,這就是它的家。我常常看見一個大黑蜂飛回來了,一收翅膀,鑽進圓洞,就趕緊用一根細細的帳竿竹子捅進圓洞,來回地擰,它就在洞裏嗯嗯地叫。我把竹竿一拔,啪的一聲,它就掉到了地上。我趕緊把它捉起來,放進一個玻璃瓶裏,蓋上蓋——瓶蓋上用洋釘鑿了幾個窟窿。瓶子裏塞了好些紫薇花。大黑蜂沒有受傷,它隻是摔暈過去了。過了一會兒,它緩醒過來了,就在花瓣之間亂爬。大黑蜂生命力很強,能活幾天。我老幻想它能在瓶裏待熟了,放它出去,它再飛回來。可是不知什麽時候,它仰麵朝天,死了。


    紫薇原產於中國中部和南部。白居易詩雲:“潯陽官舍雙高樹,興善僧庭一大叢。何似蘇州安置處,花堂欄下月明中。”這些都是偏南的地方。但是北方很早就有了,如長安。北京過去也有,但很少(北京人多不識紫薇)。近年北京大量種植,到處都是。街心花園幾乎都有。選擇這種花木來美化城市環境是很有道理的,因為它花繁盛,顏色多(多為胭脂紅,也有紫色和白色的),花期長。但是似乎生長得很慢。密雲水庫大壩下的通道兩側,隔不遠就有一棵紫薇。我每年夏天要到密雲開一次會,年年到壩下散步,都看到這些紫薇。看了四年,它們好像還是那樣大。


    比起北京雨後春筍一樣聳立起來的高樓,北京的花木的生長就顯得更慢。因此,對花木要倍加愛惜。


    北京的秋花


    桂花


    桂花以多為勝。《紅樓夢》薛蟠的老婆夏金桂家“單有幾十頃地種桂花”,人稱“桂花夏家”。“幾十頃地種桂花”,真是一個大觀!四川新都桂花甚多。楊升庵祠在桂湖,環湖植桂花,自山坡至水湄,層層疊疊,都是桂花。我到新都謁升庵祠,曾作詩:


    桂湖老桂發新枝,


    湖上升庵舊有祠。


    一種風流誰得似,


    狀元詞曲罪臣詩。


    楊升庵是才子,以一甲一名中進士,著作有七十種。他因“大禮議”獲罪,充軍雲南,七十餘歲,客死於永昌。陳老蓮曾畫過他的像,“醉則簪花滿頭”,麵色酡紅,是喝醉了的樣子。從陳老蓮的畫像看,升庵是個高個兒的胖子。但陳老蓮恐怕是憑想象畫的,未必即像升庵。新都人為他在桂湖建祠,升庵死若有知,亦當欣慰。


    北京桂花不多,且無大樹。頤和園有幾棵,沒有什麽人注意。我曾在藻鑒堂小住,樓道裏有兩棵桂花,是種在盆裏的,不到一人高!


    我建議北京多種一點桂花。桂花美蔭,葉堅厚,入冬不凋。開花極香濃,幹製可以做元宵餡、年糕。既有觀賞價值,也有經濟價值,何樂而不為呢?


    菊花


    秋季廣交會上擺了很多盆菊花。廣交會結束了,菊花還沒有完全開殘。有一個日本商人問管理人員:“這些花你們打算怎麽處理?”答雲:“扔了!”——“別扔,我買。”他給了一點錢,把開得還正盛的菊花全部包了,訂了一架飛機,把菊花從廣州空運到日本,張貼了很大的海報:“中國菊展”。賣門票,參觀的人很多。他撈了一大筆錢。這件事叫我有兩點感想:一是日本商人真有商業頭腦,任何賺錢的機會都不放過,我們的管理人員是老爺,到手的錢也抓不住。二是中國的菊花好,能得到日本人的讚賞。


    中國人長於藝菊,不知始於何年,全國有幾個城市的菊花都負盛名,如揚州、鎮江、合肥,黃河以北,當以北京為最。


    菊花品種甚多,在眾多的花卉中也許是最多的。


    首先,有各種顏色。最初的菊大概隻有黃色的。“鞠有黃華”“吹落黃花滿地金”,“黃華”和菊花是同義詞。後來就發展到什麽顏色都有了。黃色的、白色的、紫的、紅的、粉的,都有。挪威的散文家別倫·別爾生說各種花裏隻有菊花有綠色的,也不盡然,牡丹、芍藥、月季都有綠的,但像綠菊那樣綠得像初新的嫩蠶豆那樣,確乎是沒有。我幾年前回鄉,在公園裏看到一盆綠菊,花大盈尺。


    其次,花瓣形狀多樣,有平瓣的、卷瓣的、管狀瓣的。在鎮江焦山見過一盆“十丈珠簾”,細長的管瓣下垂到地,說“十丈”當然不會,但三四尺是有的。


    北京菊花和南方的差不多,獅子頭、蟹爪、小鵝、金背大紅……南北皆相似,有的連名字也相同。如一種淺紅的瓣,極細而卷曲如一頭亂發的,上海人叫它“懶梳妝”,北京人也叫它“懶梳妝”,因為得其神韻。


    有些南方菊種北京少見。揚州人重“曉色”,謂其色如初日曉雲,北京似沒有。“十丈珠簾”,我在北京沒見過。“楓葉蘆花”,紫平瓣,有白色斑點,也沒有見過。


    我在北京見過的最好的菊花是在老舍先生家裏。老舍先生每年要請北京市文聯、文化局的幹部到他家聚聚,一次是臘月,老舍先生的生日(我記得是臘月二十三);一次是重陽節左右,賞菊。老舍先生的哥哥很會蒔弄菊花。花很鮮豔;菜有北京特點(如芝麻醬燉黃花魚、“盒子菜”);酒“敞開供應”,既醉既飽,至今不忘。


    我不讚成搞菊山菊海,讓菊花都按部就班,排排坐,或擠成一堆,鬧鬧嚷嚷。菊花還是得一棵一棵地看,一朵一朵地看。更不讚成把菊花縛紮成龍、成獅子,這簡直是糟蹋了菊花。


    秋葵·雞冠·鳳仙·秋海棠


    秋葵我在北京沒有見過,想來是有的。秋葵是很好種的,在籬落、石縫間隨便丟幾個種子,即可開花。或不煩人種,也能自己開落。花瓣大、花淺黃,淡得近乎沒有顏色,瓣有細脈,瓣內側近花心處有紫色斑。秋葵風致楚楚,自甘寂寞。不知道為什麽,秋葵讓我想起女道士。秋葵亦名雞腳葵,以其葉似雞爪。


    我在家鄉縣委招待所見一大叢雞冠花,高過人頭,花大如掃地笤帚,顏色深得嚇人一跳。北京雞冠花未見有如此之粗野者。


    鳳仙花可染指甲,故又名指甲花。鳳仙花搗爛,少入礬,敷於指尖,即以鳳仙葉裹之,隔一夜,指甲即紅。鳳仙花莖可長得很粗,湖南人或以入臭壇醃漬,以佐粥,味似臭莧菜稈。


    秋海棠北京甚多,齊白石喜畫之。齊白石所畫,花梗頗長,這在我家那裏叫作“靈芝海棠”。諸花多為五瓣,唯秋海棠為四瓣。北京有銀星海棠,大葉甚堅厚,上灑銀星,稈亦高壯,簡直近似木本。我對這種孫二娘似的海棠不大感興趣。我所不忘的秋海棠總是伶仃瘦弱的。我的生母得了肺病,怕“過人”——傳染別人,獨自臥病,在一座偏房裏,我們都叫那間小屋為“小房”。她不讓人去看她,我的保姆要抱我去讓她看看,她也不同意。因此我對我的母親毫無印象。她死後,這間“小房”成了堆放她的嫁妝的儲藏室,成年鎖著。我的繼母偶爾打開,取一兩件東西,我也跟了進去。“小房”外麵有一個小天井,靠牆有一個秋葉形的小花壇,不知道是誰種了兩三棵秋海棠,也沒有人管它,它在秋天竟也開花。花色蒼白,樣子很可憐。不論在哪裏,我每看到秋海棠,總要想起我的母親。


    黃櫨·爬山虎


    霜葉紅於二月花。


    西山紅葉是黃櫨,不是楓樹。我覺得不妨種一點楓樹,這樣顏色更豐富些。日本楓嬌紅可愛,可以引進。


    近年北京種了很多爬山虎,入秋,爬山虎葉轉紅。


    沿街的爬山虎紅了,


    北京的秋意濃了。


    夏天的昆蟲


    蟈蟈


    蟈蟈我們那裏叫作“叫蚰子”。因為它長得粗壯結實,樣子也不大好看,還特別在前麵加一個“侉”字,叫作“侉叫蚰子”。這東西就是會呱呱地叫。有時嫌它叫得太吵人了,在它的籠子上拍一下,它就大叫一聲:“呱——”停止了。它什麽都吃。據說吃了辣椒更愛叫,我就挑頂辣的辣椒喂它。早晨,掐了南瓜花(謊花)喂它,隻是取其好看而已。這東西是咬人的。有時捏住籠子,它會從竹篾的洞裏咬你的指頭肚子一口!


    另有一種秋叫蚰子,較晚出,體小,通身碧綠如玻璃料,叫聲清脆。秋叫蚰子養在牛角做的圓盒中,頂麵有一塊玻璃。我能自己做這種牛角盒子,要緊的是弄出一塊大小合適的圓玻璃。把玻璃放在水盆裏,用剪子剪,則不碎裂。秋叫蚰子價錢比侉叫蚰子貴得多。養好了,可以越冬。


    叫蚰子是可以吃的。得是三尾的,腹大多子。扔在枯樹枝火中,一會兒就熟了。味極似蝦。


    蟬


    蟬大別有三類。一種是“海溜”,最大,色黑,叫聲洪亮。這是蟬裏的“楚霸王”,生命力很強。我曾捉了一隻,養在一個斷了發條的舊座鍾裏,活了好多天。一種是“嘟溜”,體較小,綠色而有點銀光,樣子最好看,叫聲也好聽:“嘟溜——嘟溜——嘟溜”。一種叫“嘰溜”,最小,暗赭色,也是因其叫聲而得名。


    蟬喜歡棲息在柳樹上。古人常畫“高柳鳴蟬”,是有道理的。


    北京的孩子捉蟬用粘竿——竹竿頭上塗了粘膠。我們小時候則用蜘蛛網。選一根結實的長蘆葦,一頭撅成三角形,用線縛住,看見有大蜘蛛網就一絞,三角裏絡滿了蜘蛛網,很黏。瞅準了一隻蟬,輕輕一捂,蟬的翅膀就被粘住了。


    佝僂丈人承蜩,不知道用的是什麽工具。


    蜻蜓


    家鄉的蜻蜓有三種。


    一種極大,頭胸濃綠色,腹部有黑色的環紋,尾部兩側有革質的小圓片,叫作“綠豆鋼”。這家夥厲害得很,飛時巨大的翅膀磨得嚓嚓地響。或捉之置室內,它會對著窗玻璃猛撞。


    一種即常見的蜻蜓,有灰藍色和綠色的。蜻蜓的眼睛很尖,但到黃昏後眼力就有點不濟。它們棲息著不動,從後麵輕輕伸手,一捏就能捏住。玩蜻蜓有一種惡作劇的玩法:掐一根狗尾巴草,把草莖插進蜻蜓的屁股,一撒手,蜻蜓就帶著狗尾草的穗子飛了。


    一種是紅蜻蜓。不知道什麽道理,說這是灶王爺的馬。


    另有一種純黑的蜻蜓。身上、翅膀都是深黑色,我們叫它鬼蜻蜓,因為它有點鬼氣。也叫“寡婦”。


    刀螂


    刀螂即螳螂。螳螂是很好看的。螳螂的頭可以四麵轉動。螳螂翅膀嫩綠,顏色和脈紋都很美。昆蟲翅膀好看的,為螳螂,為紡織娘。


    或問:你寫這些昆蟲什麽意思?答曰:我隻是希望現在的孩子也能玩玩這些昆蟲,對自然發生興趣。現在的孩子大都隻在電子玩具包圍中長大,未必是好事。


    昆蟲備忘錄


    複眼


    我從小學三年級“自然”教科書上知道蜻蜓是複眼,就一直琢磨複眼是怎麽回事。“複眼”,想必是好多小眼睛合成一個大眼睛。那它怎麽看呢?是每個小眼睛都看到一個小形象,合成一個大形象?還是每個小眼睛看到形象的一部分,合成一個完整形象?琢磨不出來。


    凡是複眼的昆蟲,視覺都很靈敏。麻蒼蠅也是複眼,你走近蜻蜓和麻蒼蠅,還有一段距離,它就發現了,噌——飛了。


    我曾經想過:如果人長了一對複眼?


    還是不要!那成什麽樣子!


    螞蚱


    河北人把尖頭綠螞蚱叫“掛大扁兒”。西河大鼓裏唱道:“掛大扁兒甩子在那蕎麥葉兒上。”這句唱詞有很濃的季節感。為什麽叫“掛大扁兒”呢?我怪喜歡“掛大扁兒”這個名字。


    我們那裏隻是簡單地叫它螞蚱。一說螞蚱,就知道是指尖頭綠螞蚱。螞蚱頭尖,徐文長曾覺得它的頭可以蘸了墨寫字畫畫,可謂異想天開。


    尖頭螞蚱是國畫家很喜歡畫的。畫草蟲的很少沒有畫過螞蚱。齊白石、王雪濤都畫過。我小時也畫過不少張,隻為它的形態很好掌握,很好畫——畫紡織娘,畫蟈蟈,就比較費事。我大了以後,就沒有畫過螞蚱。前年給一個年輕的牙科醫生畫了一套冊頁,有一頁裏畫了一隻螞蚱。


    螞蚱飛起來會咯咯作響,不知道它是怎麽弄出這種聲音的。螞蚱有鞘翅,鞘翅裏有膜翅。膜翅是淡淡的桃紅色的,很好看。


    我們那裏還有一種“土螞蚱”,身體粗短,方頭,色黑如泥土,翅上有黑斑。這種螞蚱,捉住它,它就吐出一泡褐色的口水,很討厭。


    天津人所說的“螞蚱”,實是蝗蟲。天津的“烙餅卷螞蚱”,卷的是焙幹了的蝗蟲肚子。河北省人嘲笑農民談吐不文雅,說是“螞蚱打噴嚏——滿嘴的莊稼氣”,說的也是蝗蟲。螞蚱還會打噴嚏?這真是“糟改”莊稼人!


    小蝗蟲名蝻。有一年,我的家鄉鬧蝗蟲,在這以前,大街上一街蝗蝻亂蹦,看著真是不祥。


    花大姐


    瓢蟲款款地落下來了,折好它的黑綢襯裙——膜翅,順順溜溜;收攏硬翅,嚴絲合縫。瓢蟲是做得最精致的昆蟲。


    做的?誰做的?


    上帝。


    上帝?


    上帝做了一些小玩意兒,給他的小外孫女兒玩。


    上帝的外孫女兒?


    對。上帝說:“給你!好看嗎?”


    “好看!”


    上帝的外孫女兒?


    對!


    瓢蟲是昆蟲裏麵最漂亮的。


    北京人叫瓢蟲為“花大姐”,好名字!


    瓢蟲,朱紅的,磁漆似的硬翅,上有黑色的小圓點。圓點是有定數的,不能瞎點。黑點,叫作“星”。有七星瓢蟲、十四星瓢蟲……星點不同,瓢蟲就分為兩大類。一類是吃蚜蟲的,是益蟲;一類是吃馬鈴薯的嫩葉的,是害蟲。我說吃馬鈴薯嫩葉的瓢蟲,你們就不能改改口味,也吃蚜蟲嗎?


    獨角牛


    吃晚飯的時候,嗚——撲!飛來一隻獨角牛,摔在燈下。它摔得很重,摔暈了。輕輕一捏,就捏住了。


    獨角牛是硬甲殼蟲,在甲蟲裏可能是最大的,從頭到腳,約有二寸。甲殼鐵黑色,很硬。頭部尖端有一隻犀牛一樣的角。這家夥,是昆蟲裏的霸王。


    獨角牛的力氣很大。北京隆福寺過去有獨角牛賣。給它套上一輛泥製的小車,它就拉著走。北京管這個大力士好像也叫作獨角牛。學名叫什麽,不知道。


    磕頭蟲


    我抓到一隻磕頭蟲。北京也有磕頭蟲?我覺得很驚奇。我拿給我的孩子看,以為他們不認識。


    “磕頭蟲,我們小時候玩過。”


    哦。


    磕頭蟲的脖子不知道怎麽有那麽大的勁,把它的肩背按在桌麵上,它就吧嗒吧嗒地不停地磕頭。把它仰麵朝天放著,它運一會兒氣,脖子一挺,就反彈得老高,空中轉體,正麵落地。


    蠅虎


    蠅虎,我們那裏叫作蒼蠅虎子,形狀略似蜘蛛而長,短腳,灰黑色,有細毛,趴在磚牆上,不注意是看不出來的。蠅虎的動作很快,蒼蠅落在它麵前,還沒有站穩,已經被它捕獲,來不及嚶地叫一聲,就進了蒼蠅虎子的口了。蠅虎的食量驚人,一隻蒼蠅,眨眼之間就吃得隻剩一張空皮了。


    蒼蠅是很討厭的東西,因此人對蠅虎有好感,不傷害它。


    捉一隻大金蒼蠅喂蒼蠅虎子,看著它吃下去,是很解氣的。蒼蠅虎子對送到它麵前的蒼蠅從來不拒絕。蒼蠅虎子不怕人。


    狗蠅


    世界上最討厭的東西是狗蠅。狗蠅鑽在狗毛裏叮狗,叮得狗又疼又癢,煩躁不堪,發瘋似的亂蹦,亂轉,亂罵人——叫。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自得其樂 精裝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汪曾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汪曾祺並收藏自得其樂 精裝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