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命中最大的樂趣是什麽?


    釀酒,還有就是偷偷看著少爺。


    紹興。


    空氣中有酒的味道。


    要問紹興什麽最出名?那就是酒。


    要問酒中什麽才是極品?那就是花雕。


    江南吳家替皇家製花雕酒已有幾代,是紹興最有名的釀酒世家。


    “這幾年沒落囉,皇帝越來越嫌花雕胭粉氣重,最近偏愛汾酒,幾乎忘了還有個江南吳家,”店家老頭替店裏的三人倒了酒,歎著氣說道,“這不,吳家當家的為了保住吳家的地位,去年將如花似玉的妹子嫁到了皇宮,吳家小姐原本有相好的,出嫁那天哭得跟淚人似的,作孽喲。”


    他自顧自的說著,也不看別人是不是在聽,倒完酒就回到櫃台中,抓了把五香豆放在嘴裏嚼。


    陳小妖用筷子蘸了點酒,放在嘴裏嚐了下。


    甜的,她咂咂嘴在碗裏輕輕的喝了一口,真是甜的。


    好好喝哦。


    於是興高彩烈的捧起來準備喝一大口,卻被明了搶過來。


    “給我。”陳小妖凶巴巴的瞪著他。


    明了臉一紅,卻並不把酒給她,而是道:“這酒上口容易,後勁卻足,會醉的。”


    陳小妖才不信,這酒分明喝上去像糖水,一點酒的味道也沒有,哪有什麽後勁,肯定是他搶過來想自己喝,騙我?門兒都沒有。


    “快給我!”她湊近他,盯著他的眼。


    最近她發現,隻要自己一靠近他,盯著他的時候,這道士就像做了虧心事一般,連話都說不清楚。


    果然,明了的臉更紅,拿酒的手也有些抖,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人就這麽僵在那裏。


    陳小妖輕易的搶過酒,怕他再搶,一口就喝掉,心裏想,這個道士一定有臉紅的毛病,人家隻有喝了酒才會臉紅,他怎麽動不動就紅了?得找大夫看看,一定得看看。


    不知怎地,想著想著,人“咯咯咯”的笑起來,然後打了個嗝。


    咦?自己似乎也臉紅了,她伸手摸摸自己的臉,笑的更開心。


    風畔靠在窗邊,看著陳小妖笑成一團,這妖該是醉了。


    他撿了筷子敲敲陳小妖的頭,本想逗逗她,陳小妖卻轉過頭來,微張著眼看著他大聲道:“你打我幹什麽,又欺負我,瞧你長得細皮嫩肉的,我先吃了你。”說著真的撲上去,坐在風畔身上,張口就要咬。


    風畔一把將他拎下來,看到店家張大了嘴瞧著他們,便笑道:“我妻醉了,讓老人家見笑。”說著在陳小妖額間輕點了下,陳小妖立時睡去,他直接將她推給明了,明了忙扶住,小心的讓她扒在桌上睡去。


    “好吃,好吃!”她不安分的又叫了兩聲。


    風畔一笑,便轉頭不再看她。


    此時正是中午,午飯時間,這裏不算大街,所以行人並不算多,風畔看著街對麵,那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偏門,聽店家說,正是釀酒世家,吳家。


    他看了一會兒,拿著碗中的酒喝了一口,然後看到一個瘦小的身影提著一藍子東西走到偏門,敲了幾下,等開門。


    他收回視線,轉頭看看對桌的明了,明了應該也看到了那個人,他衝風畔點點頭,便低頭去看已經睡得在流口水的陳小妖,遲疑了下,伸手替她擦去。


    風畔看著他的動作,似笑非笑,然後指著那個瘦小身影,衝店家問道:“那人是吳家的人?”


    店家看了一眼:“哦,那是吳家當家的小廝,叫吳憂,不錯的孩子,就是長得醜了些。”


    他說著,吳家的偏門開了,風畔看到那個叫吳憂的小廝走了進去。


    那人應該是妖吧。


    吳憂走路習慣低著頭,他其實是個很清秀的孩子,隻是在下巴的地方長了塊血紅的胎記,幾乎包住了他整個下巴,因此本來清秀的五官被人忽略,人們自然而然就把注意力放在他的胎記上。


    他本來是抬著頭走路的,但少爺說,這麽醜的臉,最好不要讓我總是看到。所以他就開始低著頭,在少爺麵前時頭便更低,至少這樣子,那塊胎記就不那麽明顯了。


    他今天出門買了些菜,因為少爺說廚房最近的菜做的不合口胃,他便親自到市場上挑了些新鮮的,回來替少爺做。


    “阿憂啊,少爺剛才找你呢,你跑哪裏去了。”管家看到他,幾步跑上來道。


    吳憂一笑,本來大大的眼眯成一條縫,很可愛的樣子:“這就去。”說著就往少爺的居所跑。


    “等等!”管家叫住他,“今天少爺的心情似乎不大好,你說話小心些,不要像上次那樣再被打了。”


    吳憂“哦”了一聲,把菜籃放在管家手裏,飛快的跑了。


    管家搖搖頭,這孩子是他看著長大的,人靈俐,做事又利索,從小跟著少爺一起長大,以前親如兄弟般,可為什麽現在反而不討少爺歡心呢?再搖搖頭,拎著籃子走了。


    吳玥看著池中的鯉魚,眉頭緊鎖,本來俊秀的臉上帶著冷意,讓他整個人看上去不易接近。


    今天聽宮裏的妹妹捎信來,皇帝一口也沒有嚐過他們吳家用心釀好的花雕酒。


    又失敗了嗎?難道吳家的家業就要在他手中斷送了?


    想到這裏濃烈的愁鬱湧上心頭,將本來放著魚食的盆子整個扔到池中,驚的池魚四散開。


    吳憂走進亭子時正好看到吳玥的舉動,他停了停,才輕輕喚了聲:“少爺。”


    吳玥聽聲音也知道是誰,頭也沒回,冷聲道:“跑哪裏去了。”


    “出去了下,少爺。”吳憂小心的答。


    “誰讓你出去的?”


    “……沒人。”


    吳玥輕哼了一聲,回過頭來,正好看到吳憂的那塊胎記,即使他低著頭也能看得清楚,真是討厭,他厭惡的移開眼,心裏想著要不是看在他會釀酒的份上,早將他趕出府去了,因為是隨身的小廝,平時帶著出去都覺得丟臉。


    他深吸了口氣,平息了下心中的不快,道:“上次送去的酒,皇帝一口都沒喝,你是怎麽釀的?”


    吳憂心裏“嗝噔”一下,又失敗了嗎?看來今年皇家也不會向吳家訂酒了,已經是第三年了。


    “少爺……。”他輕叫了一聲,是因為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他已經盡心釀了,幾個月裏專心取材用料,精心照看著,已經是最好的了。


    “都是你的錯。”吳玥最討厭他這副模樣,不爭辯,就這麽靜靜地等著被罵,好像自己多可怕一樣,真該死!他拿起桌上的杯子,向吳憂的頭上砸去,“第三年了,吳家有幾個三個可以損失,吳家沒了我第一個先打死你。”


    杯子重重的砸在吳憂的頭上,彈在地上,碎了,然後有一滴滴血自吳憂的額頭滴下,吳憂仍是不吭聲。


    吳玥盯著那血,怔了怔,覺得那鮮紅就和他下巴上的胎記一樣,醜陋。


    為什麽自己身為吳家子孫竟然不會釀酒呢?為什麽所有釀酒的工人中數這個醜陋的家夥釀的最好呢?吳家要靠他嗎?真的毀了。


    “滾!”他吼了一聲,甩袖別過身去。


    吳憂沒有動,雖然頭被砸得有點暈,但還是努力笑著,微微抬起頭,道:“少爺胃口不好,我買了最新鮮的魚,少爺是想清蒸還是紅燒?”


    吳玥一怔,隨即一拳打在亭柱上,回身道:“我讓你滾,你沒聽到嗎?”


    吳憂下意識的往後縮了縮,然後看到吳玥因為剛才打在柱子上而泛著血光的手背,一驚,叫道:“少爺你受傷了。”手反射性的抓住吳玥的手。


    更厭惡的感覺湧上來,吳玥一腳往吳憂身上踢過去,指著他罵道:“你這髒手別碰我,惡心的家夥,滾,快滾!”


    說著也不管吳憂被他踢了一腳已動彈不得,一甩袖便饒過他走了。


    吳憂掙紮了好久才爬起來,伸手擦去嘴角和臉上的血連同眼中閃動的東西。


    剛才差一點就笑不出來了呢,他坐在石凳上,真沒用,吳憂,說好要一直笑的,怎麽剛才差點就要哭了呢?


    是被打的太痛了嗎?還是,他瘦削的手撫住胸口,還是這個地方太痛了,他抬頭看著亭外的湖,眼中的晶亮又閃動起來,他迅速的擦去,然後站起來。


    “做魚去吧,既然沒說喜歡吃什麽,不如一半紅燒一半清蒸,”他自言自語,“嗯,就這樣。”說著一跌一8的往亭外去。


    是從何時開始的呢?


    應該那個夏日的午後吧,廚房裏煮了吳玥最愛的桂花綠豆湯,用冰鎮了,甚是爽口。


    吳憂自己也顧不上先喝一口,就端了一大碗,拿去給吳玥。


    知了在樹頭拚命的叫著,吳憂端著大碗跑的飛快,卻一滴也沒有撒出來。


    走到鯉魚池的涼亭時,吳玥靠在柱子上已經睡著了,那本《太史公書》就蓋在他的身上,吳玥愛看史,自小看到大的書,依然愛不釋手。


    吳玥的皮膚偏白,長的又俊,見過他的人無不讚他“麵如冠玉”,此時就這麽輕輕的靠著柱子,雙目緊閉,睫毛纖長,表情似帶著笑意,俊雅非凡。


    吳憂並不是第一次知道少爺長的美,而此時卻仍是看呆了,手中放綠豆湯的瓷碗不停的滴著水,他毫無感覺,隻是癡看著吳玥的臉,人漸漸湊近他。


    他自小與吳玥一起長大,吳家人待他不錯,吳玥吃什麽,總有他的份,吳玥去哪裏,他也跟前跟後,吳玥笑,他也笑,吳玥怒,他也跟著生氣。有人說他是吳玥的影子,而他確實與吳玥親如兄弟般。


    隻是他從不敢逾越,下人就是下人,他總是仰視著吳玥,如此虔誠。


    吳玥就是他的天。


    而現在,他忽然有了想觸碰天的想法,也許是天氣太熱,也許那蟬嗚太惱人,更也許他看到吳玥的睡顏早已心神不寧,反正就是鬼使神差。


    隻一下就好,少爺睡沉了,應該不會發現,年少的心甚至沒來得及想過這樣做是意味著什麽,唇已貼上了吳玥一邊的臉頰,貼上去,心跳不已。


    誰會想到吳玥在同時睜開了眼,從迷蒙,到疑惑,最後是憤怒。


    “你這是幹什麽?”他一把推開吳憂,臉因為暴怒而變得通紅。


    吳憂被推在地上,大大的眼看著吳玥沒有說話。


    “說,這是在幹什麽?”他站起來,暴怒的樣子幾乎要將吳憂一把捏死。


    這是幹什麽呢?吳憂看著已翻倒在地的綠豆湯,自己也說不清楚。


    知了還在叫著,化成空洞的嗚音,讓他的心也空洞起來。


    後來發生了什麽?他也記不太得了,隻記得從那件事後少爺有三個月沒有再見他,再見時,已經像變了個人一樣。


    吳憂看著碗中琥珀色的液體輕輕的晃動了一下,思緒才終於被拉回來,歎了口氣,將碗湊到唇邊輕輕的喝了一口,頓時覺得唇齒間都是酒的香氣,這應該是絕頂的好酒了,吳憂卻一口吐掉,然後放下碗,又是歎了口氣。


    碗裏的酒與之前送進皇宮的酒出自同一壇,怪不得皇帝會不滿意,這酒總覺得少了些什麽,卻是少了什麽呢?


    他看著那酒,想著做酒時的道道工序,竟然有些出神了。


    他很清楚吳家為什麽要待他這麽好,聽管家說,他是在吳家的酒窖邊被撿到了,當時不過是個剛出生的嬰兒,本來他的命運應該是被某個傭人收養,帶大,長大後也做個平庸的下人,卻因為那時他雖還是個嬰兒竟不吃奶水,隻愛喝酒,而引起了吳家人的注意,吳家人認定他與酒有緣,便在他懂事後認認真真的教起他釀酒來,誰會想到當年被皇帝譽為“第一酒”的那壇花雕其實出自他的手。


    都是陳年往事了,之後他再也沒有釀出這麽好的酒,皇帝與其說嫌棄花雕,倒不如說是對吳家一次次送去的酒已經失望了。


    該怎麽做呢?吳憂又拿起碗,然後閉眼一口喝幹。


    好苦澀的味道。


    陳小妖眼觀鼻,鼻觀心,拿起杯子喝了口茶。


    跟她無關,跟她沒有關係,她是被逼的,她是好人。


    她心裏念著,盡量不去聽屋裏的對話。


    可是她耳朵很尖啊。


    “這是我爹留給我的遺物,說讓我來找江南吳家。”風畔說著拿出一塊碧綠的玉佩放在桌上。


    陳小妖瞄了一眼,什麽遺物?這分明是她方才隻咬了一口的餅,被那家夥搶過來不知怎地,一揮手就變成了一塊玉佩。


    她的餅啊!


    那廂的吳玥哪會知道陳小妖的想法,看了眼那個玉佩,竟從懷中掏出一塊一摸一樣的玉佩來,放在風畔的玉佩旁邊。


    “聽家父說他生前有一個親如兄弟的同窗好友,後來因事失散,隻各自留了塊玉佩作為他日相認的信物,沒想到,”他歎了口氣,“沒想到兩塊玉佩相遇時已是他們百年以後。”


    陳小妖看得有些傻眼,原來那家夥也有塊餅啊。


    她瞅瞅明了,明了隻是麵無表情的聽著,與風畔一樣沒有半點做騙子的自知,到是發現陳小妖盯著他看,臉立刻就紅了,手忙腳亂的從旁邊的盤裏拿了塊糕點給陳小妖,陳小妖恨恨的吞掉,差點咬到他手指。


    哼,兩個騙子。


    經過一番求證,雙方終於徹底相認,卻畢竟從未見過,聊了幾句總有些生疏,吳玥看看天色也不早,便吩咐旁邊的管家道:“擺宴,今日要與林家三兄妹一醉方休。”風畔自稱姓林,又說陳小妖是小妹隨母姓,所以與明了三人就成了林家三兄妹了。


    什麽林家?陳小妖還在罵,分明姓風,瘋子的瘋,卻聽到要擺宴,看來有東西吃,便又消了不少氣,反正騙人的是風畔,她是被逼的,騙人家東西吃也是被逼的。


    她好可憐哦。


    她想著,臉上卻已在笑了。


    大家正要起身時,吳家的管家卻低頭在吳玥耳邊說了幾句話,吳玥臉色變了變,然後眼睛就看著陳小妖。


    陳小妖本來一心想著吃飯的事,一見那個漂亮的男人盯著他看,馬上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是不是被發現了,她微微側過臉去看風畔,風畔卻隻是笑,同時低頭喝了口茶。


    還好吳玥沒說什麽,隻對管家說了句知道了,便站起來引在坐的人到客廳去。


    吳家備了好大的一桌菜,陳小妖樂得嘴都合不上來,管他呢,騙人就騙人吧,她看著桌上的菜,心裏盤算著,待會先吃哪個,再吃哪個。


    “快擦下你的口水。”風畔不動聲色的湊到她耳邊道。


    陳小妖一驚,馬上捂住嘴,差點就淌下來了啊,還好,還好,她另一隻手拍著胸口。


    大大的桌子隻坐著四個人,在風畔與吳憂談話時,陳小妖隻顧低頭猛吃,而明了不停的替她夾著菜,四周侍候的擁人們看到陳小妖的吃相,有幾個忍不住,捂嘴輕笑起來。


    風畔似乎不動聲色,拿杯子的手不經意的把杯子放下,然後碰了下另外一隻手的手腕。


    陳小妖正在啃雞腿,卻眼尖的瞥到風畔的這個動作,她立刻放下雞腿,畢恭畢敬的坐好。


    “怎麽了?小妖?”明了把另一個雞腿也夾了過來。


    陳小妖吸了口口水,又看看風畔的手還沒放下,便微微咬著牙道:“飽了。”


    明了抬頭看看風畔,已明白了幾分,又看了眼自己夾著的雞腿,手腕一顫,也不知怎麽做到的,那雞腿就從筷子上憑空消失,而桌下,他空著的一隻手已把一樣用手絹包著的東西放入懷中。


    動作太快,誰也沒有發現,隻有陳小妖張大了嘴。


    酒過三巡,吳家管家親自端了一壺酒上來,替每人用小杯倒滿,陳小妖自上次醉後,風畔就不讓她再碰酒,見管家也替她倒了酒,她拿起聞了下,又看看風畔,見他沒說什麽,便放在嘴邊咪了一小口。


    “這是與送到宮裏的禦酒同批製成的,林兄喝喝看。”吳玥衝風畔三人舉了舉杯子。


    而這時陳小妖早就將那杯就喝完,表情有些疑惑,眼睛看著吳玥道:“這酒喝了讓人怪傷心的。”


    吳家不虧是大戶人家,給風畔他們安排的也是三人各自一間房,房間幹淨寬敞決不吝嗇。


    陳小妖本來還在為沒有吃盡興而生氣,看到這麽漂亮的房間頓時就忘了要生氣的事,東瞧瞧東摸摸,興奮的樣子,明了看吳家人散去,將陳小妖拉到一旁,紅著臉把一樣帕子包著的東西遞給陳小妖。


    “給我的?”陳小妖指著自己鼻子。


    明了點點頭,同時將帕子打開,竟是隻雞腿。


    “吃的?”陳小妖眼睛一下子直了,口水也來不及咽就撲過去。


    隻是,還未碰到那雞腿,明了卻忽的縮回手,將帕子一扔,直接就把雞腿塞進嘴裏。


    “哇!”陳小妖瞪大眼,眼看著他兩口就把雞腿解決掉,不由怒火中燒,“你還我雞腿來。”說著抓住明了的手臂,就算隻剩骨頭她也要搶過來。


    明了卻將他推開:“妖怪,小心我殺了你。”說著扔掉雞骨,拔出不知何時已在腰側的劍,向陳小妖比劃了下。


    陳小妖立即收聲,看著地上的雞骨眼淚汪汪。


    嗚……,你們都欺負我。


    風畔漫不經心的看著兩人,忍不住打了個哈欠,也不理他們,走出屋去道:“我去睡覺。”


    明了見風畔離開,也不想多待,放下劍,瞪了陳小妖一眼,跟著走了出去。


    屋裏隻剩下陳小妖,她欲哭無淚,誰讓她是隻妖力低微的小妖呢,連一把劍也欺負她,她站起來,看著那塊雞骨,氣不打一處來,抬腳就往骨頭上用力踩去。


    “讓你不給我吃,我踩死你,踩!踩!踩!”


    她奮力踩著,沒完沒了。


    吳憂躲在門外偷看著陳小妖。


    是個漂亮的女孩子啊,他大眼眨了眨,就是她在吃飯的時候說那酒喝起來讓人傷心吧?


    當時他就在外麵的屋裏,聽到這句話時心裏動了下,然後客廳裏有一段時間沒了聲音,少爺的表情一定不好看吧,讓人喝了傷心的酒,怪不得皇帝不愛喝。


    他歎了口氣,拎起一旁的食盒往陳小妖的房間走了進去。


    陳小妖還在生那塊雞骨頭的氣,看到吳憂拎著食盒進來,眼睛就隻盯著那食盒,裏麵有好香的味道飄出來。


    “吃的啊?”她有些興奮的搓著手。


    吳憂看到她的樣子,不自覺的笑起來,無論誰一見到他都是先注意他下巴上的胎記,隻有她是盯著手中的食盒。


    “這是少爺讓我送來的,說怕小姐半夜裏會餓,都是些糕點。”他掀開食盒,果真全是些精致小點。


    其實是自作主張,如果要送吃的話,怎麽可能隻送一人,吳憂隻是好奇,為何那酒喝起來是傷心的?他想知道。


    陳小妖本來就是隻單純的妖,一看到吃的就全不疑有他,注意力全在那盒吃食上。


    這樣子,真像那隻護院的狼狗小黃,不管平時怎麽凶狠,有人喂食時就與現在這位姑娘的表情一般無二,吳憂想著,便把一碟碟的糕點放在桌上。


    “小姐請用吧。”


    他話音剛落,陳小妖已抓了一塊桂花糕送到嘴裏,毫無吃相可言。


    吳憂微微驚訝著,卻又笑了,大大的眼眯成了一條縫。


    他替陳小妖倒了水,然後看了眼屋外的夜,遲疑了下,才低頭看著自己的腳道,“小姐覺得今天的酒不好喝嗎?”


    他說話時人是站在門邊的,也不敢看著陳小妖說話,畢竟現在天已黑了,而且男女有別,一個男子就算是傭人也不該在女眷的屋裏久留。


    “什麽酒?”陳小妖卻全沒他那些計較,拚命呑咽了口桂花糕,總算有空檔說話。


    “就是,你說喝了讓你傷心的酒。”


    “那個啊,”陳小妖又抓了塊點心,想了想,“也不是不好喝,就是……。”她抓了抓頭想不出用什麽話來形容,手中的糕屑粘在頭發上,她毫無感覺。


    “就是什麽?”吳憂有些急切,終於抬頭看著她。


    陳小妖這才看到他下巴上的胎記,血紅,像凝結的血塊,她手中的糕掉下來,又馬上撿起塞進嘴裏,她想到花妖姐姐被霸占她的黃風怪打了一巴掌,血從口中吐出來,整個下巴上都是血,就像眼前這個人一樣。


    “就是……,”她嚼著桂花糕,忽然覺得桂花糕沒有方才那麽甜了,她放下手中的半塊,輕輕拍去手心的糕屑道,“花姐姐被她的丈夫打了,好傷心呢,卻還要裝出很快樂的樣子,晚上跳舞給我師父和她的姐妹們看時,我師父說她的舞姿好哀傷啊,可我看她分明是跳著快樂的舞。”陳小妖說到這裏有些苦惱的搖搖頭,自己也不知自己說了什麽,真的很難說清楚啊。


    吳憂卻聽懂了,眼用力的眨了下,一滴淚就毫無預兆的掉下來,他嚇了一跳,迅速的別過臉去,陳小妖也嚇了一跳,為什麽這個人就跟那時花妖姐姐的表情一樣呢?分明是個男人啊。


    “這個,給你。”她急急的挑了桌上最好的一塊糕點有些討好的遞給他,“吃這個,很好吃哦。”


    “不用了。”吳憂知道自己失態,人忙向後退了步,向陳小妖行了個禮,“多謝小姐,小人先退下了。”說著轉身出了屋。


    陳小妖看看手中的糕點,又看看吳憂遠去的背影,完全搞不清狀況。


    一大早。


    風畔早就醒了,人卻躺著沒有動,眼睛看著縮在床角的陳小妖,表情有一絲困惑。


    應該是昨天半夜吧,那隻妖爬上了他的床,找平時習慣睡的床角,安然睡去。


    也許是習慣吧,兩人一直假稱夫妻,住一間房,睡一張床,不想竟成了那隻妖的習慣。


    他終於輕輕一笑,坐起來,看了陳小妖半晌,伸出手去,極輕柔的撫過陳小妖的頭發,然後在她額頭的地方停住,手指慢慢的曲起,用力一彈。


    陳小妖正在夢到吃一隻超大的雞腿,忽然覺得額頭上一陣劇痛,整個人彈坐起來。


    “哪裏?哪裏?”眼睛還沒睜開便到處亂抓,抓到一樣東西就下意識的咬下去,“雞腿。”


    風畔啼笑皆非,任她咬住。


    陳小妖咬下去,卻怎麽也咬不動,這才睜看眼,先入眼簾的是一串七彩的石頭,有點眼熟啊,她眼睛眨了眨,又用力咬了一下,牙生被震的生疼,算了,她不得不放棄,有些可惜的鬆開嘴,卻在同時看到風畔似笑非笑的臉。


    “啥?”她張大嘴。


    “小妖兒,想吃烤豬了?”風畔湊近她。


    “不想。”陳小妖拚命搖頭,身子向後縮了縮。


    “可我想吃。”說著就要去碰那七彩石。


    “不要!”陳小妖大叫。


    而正是此時,隻聽門外有人喊:“少爺已在客廳等著客人用早膳,請客人準備了。”


    “吃飯?”陳小妖愣了愣,人同時被風畔從床上踢了下去。


    早飯比之昨晚的大魚大肉要清淡很多,卻依然擺了一桌子,都是江南特色的糕點。


    陳小妖的眼尖的看到吳憂也在,替吳玥倒好了茶,便靜靜的站在吳玥身後。


    四人一桌,依然局促,有一句沒一句的聊。


    陳小妖因為礙著風畔,所以吃相有所收斂,明了再夾東西給她的時候,她一並的擋回去,因為還在生氣。


    明了一臉無辜,卻也隻好作罷。


    吃到一半,吳玥親自替風畔倒上茶:“昨天聽林兄說是做茶葉生意的,我知道安徽有一個做茶葉很有名的林家,林兄可否知曉?”


    風畔一笑並沒有馬上回答,明了看到他在桌下掐動的手指,心知肚明。


    “那是我的叔父。”不過片刻,風畔答道。


    “原來是這樣,我也是隨口問問,沒想到真與林家有淵源。”吳玥有些興奮的樣子,抬頭又看了眼陳小妖,表情若有所思。


    陳小妖總覺得他眼神怪怪的,本來要拿著筷子夾東西吃,看到他的眼神便咬著筷子發怔。


    他是看什麽呢?好像要把自己吃掉的樣子,應該是反過來,她吃他啊。


    她轉頭看看風畔,又看看吳玥,心裏比較了下,還是覺得風畔更可口些,對,先把風畔吃掉,沒吃飽的話再把這個男人吃掉。


    她下了決定,一下子高興起來,卻不知她想的問題本就莫名其妙。


    陳小妖覺得這種該吃飯時就吃飯,兩頓飯當中還時常有點心伺候的日子真是過的愉快,這不,剛吃過飯,就有一個中年的女人一路笑著朝她這邊過來。


    陳小妖正坐在鯉魚池的旁邊,挑著哪條魚是當中最大的,等晚上沒人注意的時候可以抓來烤著吃,此時池旁就隻有她和明了,風畔不知去向,因為陳小妖還在生氣的緣故,明了隻敢坐在一旁看著她,看著看著臉就紅起來。


    吳憂跟在媒婆身後,手裏端著個盒子,裏麵是少爺特意挑選的一對碧玉鐲。


    少爺讓他跟著媒婆一起來,他原本以為少爺是因為不放心讓媒婆拿著這東西,可現在看到陳小妖又疑惑起來,又是媒婆又是玉鐲,是為了什麽?


    心中隱隱的不安,看媒婆幾步走到陳小妖的跟前,心裏更加不安起來。


    不會,少爺決不會這樣對他,他在心裏輕輕的念。


    “這位就是林家小姐嗎?”媒婆畢竟是媒婆,一見到陳小妖就自來熟的握住她的手,“看看長的真是花容月貌的。”


    陳小妖很是疑惑,莫名的有個女人來握住自己的手,還又是花又是月的,什麽意思?她不太喜歡這個女人,手輕輕的一縮,藏到身後。


    “這可是天大的福氣,林小姐,”媒婆也不介意,“今天吳當家的請我來是給你說門親,說是兩家父母這一輩就定好的親,現在隻要我這個媒婆說一下就成事了,看看,聘禮也送來了。”說著推推一旁的吳憂。


    吳憂覺得手中的首飾有千斤重,什麽意思?少爺要向這位林小姐提親嗎?媒婆在推他,他卻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自已真傻,明擺著的事情,卻還一定要聽到媒婆如此說了才甘心。


    少爺是故意的吧?這麽一對玉鐲,管家可以送,其他人也可以送,偏要讓他,他大眼眨了眨,人不動,隻是看著陳小妖。


    陳小妖還是不太明白是什麽意思,看到前麵的吳憂一副快哭的樣子,那盒子裏是什麽?是不是不舍得送給她?吃的?可這盒子也太小了,裝不了多少吃的吧?


    她又看看吳憂,隻見他表情中滿是懇求,懇求什麽呢?想到他昨晚在她麵前哭了,本來要伸向盒子的手遲疑了下,又縮回來,湊近吳憂小心的問道:“我要不要拿?”得問清楚,不然他又要哭了。


    吳憂一愣,疑惑的看著陳小妖,她在問他要不要拿?為什麽要問他?還是自己的表情太明顯的不甘願,讓她誤會了嗎?


    他微微的低下頭,心中有萬般滋味在拉扯,他很想說不要拿,少爺是他的,誰都不可以搶,可他有資格說這樣的話嗎?憑什麽?


    不過是一個身份卑微的下人而已。


    “我家少爺是難得的人中龍鳳,能與小姐結為連理,那一定是天作之合,小姐,請收下吧。”他掙紮很久,終於將那盒子送前去,努力的笑,輕聲的說著,聲音卻微微的顫。


    什麽連理?什麽天作之合,陳小妖一臉狐疑,但聽到吳憂讓她收下,便放心不少,既然是可以收下,嗬嗬,那她不客氣了。


    隻是手還沒有碰到那盒子,卻被忽然插進來的明了擋住。


    “吳大哥的心意我們已經知道了,但長兄為父,小妹的婚事還是得問下我們的大哥,”他淡笑著對那媒婆道,“這樣吧,東西就先托你這個媒人保管著,等大哥回來由他決定吧。”


    媒婆一怔,她已經收了吳家的錢,哪有無功而返的,便笑道:“林大公子隻是暫時走開了吧?我等他就是。”說著就在旁邊的石凳上坐下了。


    明了看她是打定主意不走了,也沒辦法,心想,待會兒風畔出現可一定要拒絕才好,轉頭去看吳憂,吳憂眉鎖著,萬分憂愁的樣子,他們三人全都因他而來,但這妖身上去感覺不到任何惡的氣息,應該是隻於人無害的妖,這樣是不是可以放過他離去了?免得惹上是非。


    吳憂覺得自己再多拿一會兒這個盒子,就會不堪重負了,眼淚就要被逼出來,而他此時又怎麽能當著這幾個人掉淚呢?於是放下那盒子,強笑道:“我去找找林大公子,他應該就在府中。”說著逃也似的離開了。


    一路的瓊花,與他擦身而過,花瓣紛紛的落下,他拚命奔著,也不知是什麽方向,然後終於跑不動,蹲在地上喘氣。


    還是半大的少年,隔壁家嫁女兒,兩個孩子哄在人群中搶花生,然後躲在牆角開心的吃,吳玥吃的一臉的紅,還剝了給吳憂,吳憂舉著袖子替少爺輕輕的擦臉,嘴裏甜甜的嚼著少爺送到他嘴裏的花生。


    “阿憂,以後我成親,就把花生都扔給你。”吳玥豪爽的對吳憂道。


    吳憂愣了愣,道:“少爺成了親是不是就不能和我一起了?”


    “那當然,我會有老婆陪著,還會生很多孩子,到時就沒有空理你了。”


    “那少爺能不能也把我也娶了,這樣我就可以一直陪著少爺。”


    “你?”吳玥看看他,推了他一把,“你是男的怎麽娶?別開玩笑。”說著笑了,往嘴裏扔了兩顆花生,用力的嚼。


    所以,吳憂自那時的願望就是少爺永遠不要成親,那是很自私的想法他知道,但如果真有那麽一天,隻剩下孤零零的他又該何去何從呢?


    “我不是開玩笑的,我是當真的,”他回身看著被他一路打落的瓊花花瓣,“但是……,但是……。”但是這是決不可能的。


    他說不出這句話,也不想聽到這句話,隻是不住的說著“但是”,然後淚流滿麵。


    為什麽自己是男兒身?為什麽自己是下人?為什麽自己讓少爺討厭了?


    太多的為什麽,他捧住臉,輕輕的哭出聲音。


    “吳憂,你在這裏做什麽?”冷冷地一聲自他身後響起。


    吳憂一驚,聽出那是少爺的聲音,慌忙擦去淚,也不敢回頭,低著頭道:“我在找林大公子。”


    “他?”吳玥聽出吳憂的聲音帶著鼻音,卻並沒興趣問他出了什麽問題,心裏關心著求親的事,便道,“要你和孟婆辦的事怎麽樣了?”


    吳憂擦著淚的手停住,手握緊又鬆開,應該是不敢的,卻不知哪來的勇氣,脫口問道:“少爺喜歡那位林家小姐嗎?”


    吳玥一怔:“你問這幹嘛?”口氣明顯的不悅。


    吳憂一驚,慌忙道:“我隻是……。”


    “這不是你該問的問題,”吳玥打斷他,“下人而已,你也學會沒大沒小了?”


    吳憂身體猛的一顫,叫道:“不敢。”心裏同時有苦澀漫延開。


    下人而已,這就是自己在少爺心裏的位置了吧?


    下人而已。


    他終於回過頭,發紅的眼讓吳玥怔了怔。


    “我知道我的身份了,下次不敢,”他用力的向吳玥行了個禮,放在身側的手卻握的死緊,“林二公子說這樁婚事要林大公子決定,我這就去找他。”想快點離開,不然胸口的疼痛會逼死了自己,他說完快速的轉過身去,急急的想離開。


    “吳憂。”身後的吳玥卻叫住他。


    吳憂停住,死了的心因為這聲喚又有了點希望。


    “吳憂?”吳玥依然是冷漠著臉,“你要快些釀出新的酒來,你知道這對吳家的意義,吳家養你可不是白養的。”


    心又一次沉到穀底,卻是希望什麽?吳憂輕輕的笑,不過是又一次失望而已,


    “是,我明白了。”他點頭,這才轉身,離開。


    這樣也好,斷了奢望也好,就這樣安心做個下人,安心釀酒,還吳家的恩情,也許等少爺娶了那位小姐,自己就真的死心了吧。


    吳家的酒窖,已有上百年的曆史,不用走進去,便可以聞到濃濃的酒香,讓人沉迷其中,翩然欲醉。


    風畔已在酒窖裏許久,也喝過好幾個壇子裏的酒,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


    吳憂進來時正好看到他靠在酒架上,看著窖中的一方牆上的酒神畫像。


    “林公子,這裏是不能隨便進來的。”吳憂客氣的叫了聲風畔。


    風畔似有些醉了,眯著眼回頭,看到吳憂,笑了笑,沒著沒落的說了一句:“這裏可是風水寶地。”


    吳憂隻當是句醉話,繼續道:“外麵正找你呢,請林公子隨我出去吧。”


    風畔沒動,依然笑著道:“百年的酒窖,匯聚了百年的酒氣,吸取了百年的日月之精,再加上這酒神的畫像,這百年酒氣足可修煉成妖了啊。”他像是胡言亂語的酒話,輕輕的歎著,然後眯起眼看吳憂。


    吳憂表情一凝,沒有答話。


    “可惜呀,可惜!“風畔看著吳憂,微微的站直身體,道了兩聲“可惜”,然後倚著吳憂道,“誰找我,帶我去吧。”


    “這個,”風畔看著那對玉鐲,又看看一臉笑的媒婆,最後又看看陳小妖,湊近她道,“你可願意?”


    陳小妖聞到他一身酒氣,向後退了一步道:“願意什麽?”


    “嫁給我們吳當家啊。”旁邊的媒婆搶著答道。


    “嫁?”陳小妖張大嘴,“嫁誰?誰要嫁?”


    “我的姑奶奶,當然是您啊,嫁給我們吳大當家的。”媒婆有些急了。


    “哦,”陳小妖終於聽懂,點點頭表示明白,卻又猛的反應過來,指著自己道,“我?嫁人?”


    沒有人回答,幾個人全都盯著她,然後一起點頭,是不是太遲鈍了?


    “不,不行。”陳小妖拚命搖頭,她是妖,怎麽能夠嫁給凡人?那什麽吳大當家的是用來吃的,萬一嫁給他後哪天忍不住將他吃了,自己不是成了寡婦,不行,絕對不行。


    幾個人全不知道陳小妖的腦袋裏在想什麽,倒是媒婆急了,看林家小姐拒絕的徹底,正想上去說,卻被風畔攔下,道:“先由我勸勸我家小妹吧,今天就麻煩白跑一次了。”


    媒婆哪肯走,急道:“這婚姻大事,就是父母之言,既然是父母輩定下的親,長兄為父,大哥答應一聲便可定了,問女孩子家,當然是害羞不肯答應。”說著就要把那鐲子替陳小妖戴上。


    陳小妖忙躲到風畔身後,抓著他的袖子,扯了扯道:“不嫁,不嫁。”


    風畔一笑,回頭摸摸她的頭,道:“好,我們不嫁,”另一隻手卻接過那對手鐲,“我先收著就是,你的任務算完成,接下來的事我自會找吳兄弟談。”


    媒婆聽他這麽說了,自然不好再說什麽,仍有些不甘,卻也沒辦法,悻悻道:“這可是好事啊。”說著,終於轉身走了。


    吳憂跟著媒婆離開,走了幾步回頭看看風畔,正好與他的眼神對上,風畔的眼神似乎將他整個人看透,他心裏顫了一下,轉過頭去,快步走了。


    “看出他是什麽妖了嗎?”明了站在風畔身後道。


    風畔收回視線,回頭看看還在別扭的小妖,一笑道:“你不覺得這個吳府酒氣太濃了些。”


    明了怔了怔,轉頭看了眼吳憂離開的背影,嗅著空氣中無處不在的酒氣,果真,是太濃了。


    風畔不再理會那股酒氣,把玩著手中的鐲子,走到陳小妖跟前,兩個鐲子相碰發出清翠的聲音:“小妖兒,嫁了他可是天天有好吃的。”


    陳小妖被那清翠的聲音吸引,看著那對鐲子,聽到風畔說有得吃,微微動搖了一下,又馬上搖頭道:“不嫁。”


    “為何?”連吃的也無法引誘她嗎?


    陳小妖想了想,半天才道:“因為他看上去沒有你可口。”


    一旁的明了手一抖,茶杯掉在地上。


    風畔啞然失笑:“這和你嫁不嫁有什麽關係?”


    陳小妖道:“我師父說妖怪就隻能嫁給妖怪,像我狐狸姑姑那樣一直嫁給凡人,是因為想把那個凡人吃了,我還沒吃過人,所以第一個一定要吃最好的。”她說的理直氣狀,其實完全不理解嫁人是怎麽一回事。


    風畔認真的聽她說完,這麽離譜的原因,本該笑的,卻並未笑,眼神忽然轉為幽深,盯著陳小妖。


    陳小妖看到他的眼神怔了怔,忽然覺得那眼神似有熱度,讓她不自在起來,一定是他使用了法力,不用那破石頭,想用眼神將她變成烤豬嗎?想也別想,她一轉身,躲到明了的身後,讓他看不到她。


    如果陳小妖什麽都不懂,明了卻心如明鏡,見陳小妖躲在他身後,他伸手下意識的護住,抬首看向風畔,眼神帶著極淡的冷意。


    風畔卻已在笑了,兩個鐲子手指間轉著,眼睛看著不遠處的瓊花林,輕道:“這花開得還真是不錯。”


    “沒有答應嗎?”看媒婆將經過說了一遍後離去,吳玥若有所思。


    吳林兩家有婚約是真的,但若說他多想取林家的女兒卻也不盡然,林家,宮中禦用的茶葉就是出自林家,那是多大的一番家業,比起吳家何止大過一倍。


    去年他將妹子嫁到宮中是為了吳家,現在,說要娶親,也不過是為了吳家而已。


    吳家,不能在他手中垮了。


    吳憂將冷掉的茶拿去準備換成熱的,抬頭看到吳玥就這麽皺著眉,來回的踱著步,想說什麽,嘴巴動了動,卻沒有開口,低頭看看手中的茶,往外去。


    “小姐出嫁的時候,你哭了吧。”身後吳玥忽然道。


    吳憂人一僵,回過身,低頭道:“是。”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無情。”


    “不是。”他頭更往下低。


    “把頭抬起來。”吳玥看著他,向他走近幾步。


    吳憂沒有動。


    “把頭抬起來!”吳玥一字一句。


    吳憂身體抖了一下,才緩緩抬起頭。


    潔白的額頭,清秀的眉目,一寸寸的抬起,最後是醜陋的胎記。


    吳玥盯著,視線沒有離開。


    忽然之間的,他伸手抓住吳憂的下巴,用力的擒住。


    吳憂睜大眼,眼中有水光流動。


    吳玥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幽幽道:“那年我說,阿憂,為何我要生那塊胎記,真的太難看,不如死了算了,然後忽然有一天,那塊胎記從我臉上消失了,同一天你的下巴上長出了這塊東西,我父母說你不凡,我也相信,”吳玥淡淡的說著,提起這段往事,他的表情仍是冷冷地,擒著吳憂下巴的手沒有放下道,“今天聽到宮中的消息,皇帝結了新歡,妹妹已經失寵多日,再過一段時間皇家可能對吳家再也不管不問了,所以,你能不能再不凡一次呢?”他後麵半句帶著濃濃的憂愁,還有幾乎無法分辨的懇求。


    吳憂聽得揪心,求?少爺何曾是求人的人?他人沒有動,也不敢說話,該說什麽,他隻是個口拙的人,可能說出來隻會讓少爺生氣。


    吳玥看他握緊了手中的茶杯,促局又難受的樣子,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生病不肯吃東西,他就在門口端著飯菜,也是現在的樣子,一直站到半夜,那時正是臘月的天氣。


    他忽然扯動唇角,終於鬆開擒開吳憂的手:“你怨我吧?所以我現在這副樣子你很開心是不是?”


    吳憂心裏一慌,手中的茶潑了出來,濺在吳玥的身上,他忙抓了袖子去擦,卻在就要碰到吳玥衣擺的時候停住,少爺說過不要靠近他的。


    他幾乎可以想像吳玥暴怒的臉,人下意識的向後退了幾步,躬著身道:“對不起少爺,對不起!”


    吳玥盯著他,看他小小的身子不住的向他鞠著躬,不知為何,覺得分外刺眼,點點頭:“你果然是怨我的,”說著忽然伸手抓過吳憂手中的茶杯狠狠的扔在地上,然後一把揪住吳憂的衣領,“我知道你要什麽?不管你怎麽怨我,再為吳家釀一次天下第一酒,你想要的我就給你。”他說話間臉與吳憂湊近,本是恨恨地,眼睛卻無意與吳憂對視,頓時如黏住一般,深深看進對方眼裏。


    然而迅速的鬆開,厭惡似的,看也不看吳憂一眼,轉身出去。


    屋裏隻剩下吳憂,他還沒緩過神,隻是看著已碎了一地的茶盞,覺得自己的心也成了這個樣子。


    少爺這是不相信他嗎?


    已經盡了全力釀了,為了少爺的家業絞盡腦汁,無論怎麽對他,好也罷,壞也罷,一直很努力的釀,但方才的話是什麽意思?


    手撫過唇,那是他渴望的,可方才卻是苦澀異常。


    我知道你想要什麽。耳邊響起吳玥的話。


    不,你不知道。


    吳憂跪在酒窖裏,任一窖的酒香轉濃,酒窖裏沒有風,酒神供桌上的蠟燭卻不住閃動著。


    而與此同時,風畔腰間葫蘆上的流蘇輕輕的顫了一下,他低頭看了看,好濃的妖氣。


    “林兄弟,”吳玥喚了一聲風畔。


    風畔回過神,看向吳憂:“吳兄想說什麽不妨直說。”


    剛吃完晚飯,吳玥說有事要談,所以兩人現在才坐在花園的涼亭裏,泡了壺茶,閑聊。


    隻是一杯茶喝過了,吳玥還沒說到正題。


    吳玥看了眼旁邊的香爐,裏麵點了幹花,是後山上開的無名小花,小時和吳憂一起去玩,說喜歡這種香味,以後吳憂便每年在花開時親自跑去山上采,曬幹了存起來,在他看書或者品茶時在旁邊點上。


    似乎是太熟悉的香味了,如同這府中終年不散的酒香,漸漸忘了它的存在,因何而來,又是何人的真心。


    他看著,眼光閃了閃,漸漸有些入神。


    “吳兄?”這回輪到風畔叫他。


    吳玥回過神,抓了桌上的茶一口喝下,微微清了清喉嚨,才道:“今日媒婆將求親的事告訴我了,是林兄覺得吳家配不上你們林家,還是其他原因?”


    風畔早猜到他會提這件事,笑了笑道:“其實也沒什麽,隻是從小我這妹子就被慣壞了,什麽事都依著他,所以這次連婚姻大事也執拗的很,吳兄給我點時間,我再勸勸她,她自會同意,”風畔三兩句把責任全部推給陳小妖,又看著吳玥道,“到是吳兄,我這小妹長相一般,脾氣並不可人,吳兄是看上她哪一點了。”


    吳玥怔了怔,天下既然有這樣說自家小妹的兄長,答道:“令妹率真可愛,而且吳林兩家確有婚約,再加上林兄正好在此時拜訪,我想,這本是一段良緣。”


    風畔一笑:“確實有道理。”隻是好像急了些,就算長兄如父,也還有林家的叔父在,這吳玥看來是衝著林家這個靠山而來,怕夜長夢多,所以才這麽急迫,可惜,這一切不過是隨口說的慌言而已。


    正想著,一陣夜風吹過,將亭中的花香吹散,帶來濃烈的酒氣,風畔嗅了下,道:“今夜酒氣尤其濃烈,是在釀酒嗎?”


    吳玥也發現今夜的酒氣比往常都來得濃烈,其實也不清楚,卻點頭道:“是啊。”如果沒錯,吳憂應該連夜在釀酒了。


    “我知道你要什麽?不管你怎麽怨我,再為吳家釀一次天下第一酒,你想要的我就給你。”


    他忽然想到這句話,握茶杯的手緊了緊,吳憂,他心裏無端的叫了聲,已有了惱意,是不是我這樣說了你才肯為為吳家盡力?竟是連夜釀酒?


    葫蘆上的流蘇還在顫著,亭中兩人各懷心事,所以聊不到幾句,便匆匆告別。


    流蘇的波動很是異常,風畔想著往酒窖去,卻見吳玥卻也是直接朝著酒窖的方向,便跟在他身後。


    酒窖門口,酒氣已衝天,也虧得吳玥自小聞著酒香長大,早已習慣,不然早被那股酒氣熏醉,他用力的嗅了幾口,想起那壇被皇帝讚為“第一酒”的花雕釀成時,香氣也不過如此,難道真的有好酒現世?之前那吳憂果然對吳家未用真心,他心裏有怒意,便去推酒窖的門。


    “少爺。”忽然,身後有人叫他。


    他嚇了一跳,回頭,卻正是吳憂。


    “你?”他盯著他,口氣不善,“不是釀酒,怎麽在外麵?”


    吳憂低著頭,答道:“少爺要的酒明天就可以給你。”


    “明天?”吳玥一愣。


    “是,”吳憂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單薄,“那酒皇帝定會滿意。”


    看他說的肯定,吳玥雖然狐疑,但想到這鼻端的酒氣,多半是信了,道:“那是最好。”本來想怒斥他沒對吳家用真心,現在才將好酒交出來,想想且等了明天再說,就要走。


    “少爺。”吳憂卻喚住他。


    “還有何事?”吳玥微惱。


    “少爺能不能再給我吹一次笛子?”吳憂還是低著頭,說這話時,聲音很輕。


    吳玥心裏本有怒意,聽他這麽說,眼睛咪起來,冷冷一笑:“我說過會給你想要的,但不是現在,你的酒還未交到我手。”


    “我不想問少爺要什麽東西,就算明天釀成了酒也不需要,隻要吹一次笛子給我聽就行了。”聲音帶著懇求。


    吳玥看著他,吳憂一直離他一段距離,好像靠近他有多可怕一樣,隻要聽一曲笛子就可以嗎?不用他付出那種代價?他想起自己的唇刷過吳憂時的感覺,眼神閃了閃。


    “你說的當真?”他問。


    “當真。”說著吳憂竟然從身後拿出支笛子來,伸出手遞向他。


    吳玥一怔,抬手接過,手指在同時碰到吳憂的手,冰冷異常,他下意識的又看向吳憂,吳憂低著頭看不清眉目。


    他握緊笛子,將笛子湊到唇間,心裏想著吹就吹吧,可不知要吹什麽,那不過是兒時學來玩的,現在早已生疏,他手指在笛子的各孔間調著位置,然後指間就觸到了笛尾的某處。


    那裏有粗糙的劃痕,有點有橫,不用拿到眼前看是什麽,吳玥也知道那其實是兩個字,因為那是當年他用刀刻上去的。


    “玥憂”。


    還是很小的時候,那時的吳憂還沒有胎記,長的極漂亮,像個女孩子,當時的吳玥臉上有塊大大的胎記,是個醜娃子,卻整天跟著吳憂。


    “阿憂,你以後要做我老婆,說定了。”他拉著吳憂的手,認真的說。


    吳憂大大的眼睛咪起來,笑了,用力的點頭:“好,除了阿玥,誰也不嫁。”


    “玥憂”兩字也是那時候刻在笛子上的,他剛學字,用刀子歪歪扭扭的在上麵刻了這兩個字,作為“定情信物”送給吳憂了。


    幾乎是忘了的記憶,卻在摸到那兩個字時一骨腦兒想起來。


    吳憂竟然還藏著它?


    他抬起頭看吳憂,吳憂隱在黑暗中,整個人看上去模糊起來。


    “那不過是兒時的玩笑,你早該扔了。”他衝吳憂冷冷的說,同時將笛子湊到唇間輕輕的吹起來。


    他隻是兒時學過一段時間,早就生疏,所以挑了首唯一記得的,心不在焉的吹,當笛聲響起時,他想起,那是他當時經常吹給吳憂聽的兒歌,每次他吹響這首曲時,便要吳憂和著笛音唱那首兒歌:


    當年還是孩童樣


    我扮新娘你是郎


    大樹下,成親忙


    南柯一夢已天亮


    當時並不懂這首兒歌是什麽意思,此時聽到吳憂又跟著那曲輕輕的唱,吳玥的心裏莫名的一跳,然後猛然停下來。


    “夠了!”他把笛子扔在地上,心煩意亂的看著吳憂,“到此為止,笛子我也吹了,記得明天把釀好的酒給我。”說著踢了那笛子一腳,轉身走了。


    吳憂看著那隻被踢到一邊的笛子,很久,蹲下身撿起來。


    “再見,阿玥。”他說。


    一陣夜風吹過,他的身形如沙子般猛的淡去,淡去,然後再也不見了。


    角落裏的風畔看著一切,葫蘆上的流蘇已經不顫了,他看著夜風,長長的歎了口氣,明了從他身後出來,手中的劍與那流蘇一樣停止了振動。


    “沒見過這麽笨的妖,比那隻豬還笨,”明了雙臂環胸,“用盡自己的元神釀這些酒,為這個男人,值得嗎?”


    風畔不語,走上前去,撿起那支笛子,手指撫過上麵的兩個字,輕聲道:“你是酒氣凝結的妖,酒氣無塵,本是最易修成仙的。”他回神看著緊閉的酒窖,似無可奈何,又歎了口氣,將笛子藏於懷間。


    那一夜,吳憂從吳家消失了


    消失的無影無蹤似乎吳家從沒有過這個人


    一月後,宮中向吳家送了禦筆親提“江南第一酒”的匾額,成了宮中第一禦酒。


    外麵鞭炮不斷,吳玥卻一個人來到吳家酒窖,自吳憂失蹤後,他再也沒有進過酒窖。


    他是吳家的異數,吳家人都會釀酒,品酒,唯獨他不會,酒經過他手都是苦酒,酒經過他口都是滿口酸澀,所以釀酒,品酒其實都由吳憂一人而已。


    那日吳憂留下一窖新釀的酒便失了行蹤,連同吳家百年不散的酒氣一並消失了。


    似乎忽然之間,整個吳家變得空蕩蕩地。


    分明隻是個又醜又小的人,吳家下人這麽多,怎麽會空蕩蕩?但是……。


    他看著滿窖的酒,發怔。


    他真的走了嗎?陪了他二十多年,小小的,醜醜的,一直低著頭,一直笑,從未想過他會離開他,以為可以一直這樣下去,就算打他,罵他,他一直是這麽篤定的認為。


    現在,卻消失的無影無蹤。


    “喝一口吳憂釀的酒吧,他不是替皇帝釀的,是你。”林家兄弟向他告辭時,林家的大哥對他這麽說。


    他一直沒有喝,因為忽然恨起吳憂來,以前隻是討厭,現在卻是恨,不說一聲就離他而去,再也不管他了,所以隻任管家在喝了一口後大呼好酒,便送去了宮中。


    他恨了一個月,以為他會回來,然後連同那熟悉的酒氣也消失了,他忽然恐慌起來,今天皇帝派人來送匾,他卻顧不得接,失魂落魄的衝到酒窖裏。


    眼前都是吳憂釀的酒,那日林家小姐喝了口酒,說那是哀傷,自己為何隻品到酸澀呢?


    手撫過那些酒壇,終於,他忍不住,伸手扯開身邊的一壇酒的紙封,一股酒香飄出來,如同靠近吳憂時,他身上的味道,他有些貪婪的吸了一口,拿起旁邊的碗,舀了一碗,湊到唇間。


    冰冷的酒貼在他的唇上,如同吳憂的唇,他怔了怔,然後張嘴喝了一口。


    小小的一口,帶著酒香滾到他的舌尖,然後衝到喉嚨,他喉節動了動,便咽了下去,淡淡的暖意一路往下,直到他的肚腹間。


    他的眼暮的睜大,又張嘴喝了一口,咽下。


    慢慢地,眼角有淚忽然湧出。


    那是吳憂替你釀的酒,他要對你說的,他的恨,他的怨全在那酒中,你品出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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