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


    世恩在那家漪紋先前工作過的怡和洋行做了正式職員,並主管整個公司的裝備設計,應該說前途有望。但在外界一片亂哄哄的情況下,那些聳人聽聞的貨幣貶值、物價飛漲的消息,使世恩的心情亦如在香港一樣,總沒有一個安定的實處。惟一感到寬慰的是,現在是漪紋在身邊。


    世恩特意在漪紋居住的赫德公寓附近尋找到一處住房,把家搬到與漪紋的公寓斜對著的一幢樓房裏,那本是上海一位著名牙醫的房子。戰爭離亂使得比牙病更重要的病症多如牛毛,牙醫潦倒得隻得將樓房全部出租,自己卻擠到頂層的閣樓上。世恩租的是二樓兩間窗戶朝北的房子,從窗戶往外看正可瞧見漪紋那幢公寓的五樓窗口。世恩喜歡早起,清晨四、五點鍾起床時,便可看見漪紋家的小窗也亮起了燈。這個秘密他一直珍藏在心底,仿佛隻要看見了漪紋的燈光,便能感覺到漪紋是在自己身邊一樣,雖然他一星期也不過去幾次。倒是冬兒現在常在漪紋那裏,到漪紋那裏去熨衣服。冬兒回來驚奇地說,漪紋表姐現在是太能幹了,不僅會給懷溫織毛衣,就是做其他家務也是非常在行。冬兒認為誰熨衣服也不如漪紋,一件皺巴巴的洋布服,從漪紋手裏熨出來,就像一件上好的名牌時裝。問漪紋訣竅,她也隻是抿嘴笑笑,輕描淡寫地說:“喏,就是這個樣子,手快一些,眼準一些就是了。”


    漪紋的女傭何媽卻說:“這是小姐的天分,幹了一輩子傭人,隻知道洗、熨,卻不知洗和熨能整治得衣服這樣服貼,好像都聽她的話一樣。”


    但漪紋也有不如冬兒的地方。漪紋最愛吃的一種家鄉菜,是蒜瓣燒莧菜。紅紅的莧菜上點綴著幾顆象牙般的蒜瓣,隻有冬兒才能燒出這種火侯。何媽燒得不是蒜太生,有生蒜味,就是蒜太熟,不香還口感不好。於是,莧菜下來時,冬兒會隔天給漪紋端過去一大碗。而如果是星期天,冬兒在家替世恩打理衣服時,世恩就會帶懷溫到漪紋那裏去坐坐,懷溫跟著漪紋在學英語,漪紋用播音員的標準的英式英語教懷溫,使得懷溫的英語基礎非常好。漪紋常常對世恩表揚懷溫,說他從小就很懂事,善良,不浮躁,將來是黃家最有出息的後代。這樣說著,讓世恩覺得漪紋是在說自己的孩子,有時想想也很奇怪,命運是最會改變人的。以前是決不會想到漪紋是會有這樣的家庭溫情的,世恩覺得也許是自己把漪紋過於神化了,其實,漪紋和冬兒一樣,是很有女性氣息的。在這樣的日子裏,世恩最大的奢想就是希望時間能夠停滯不前。日子便在蒜瓣燒莧菜和熨衣服的交流中打發過去一段。


    這一天,世恩在家裏趕譯一份商情報告,沒有到漪紋那裏去。冬兒吃過飯就到漪紋那邊坐了,留下兒子懷溫在家裏搭積木。這是世恩給規定的,他知道漪紋喜歡清靜,便不讓冬兒帶孩子過去。可是這一天,兒子從冬兒一走就開始吵著要媽媽,一反往常文靜乖順的性情。世恩有些生氣,平時他也不怎麽纏磨大人,怎麽今天這樣不懂事情,他就偏不讓女傭帶他找媽媽。不過,聽著兒子一晚上哼哼嘰嘰的聲音,世恩也有些心神不定。他走到窗前,看著斜對麵漪紋的窗戶還亮著燈,心中便有些若有所失。


    正是深秋的季節,瑟瑟的秋風仿佛攜帶著一把鋒利的剪刀,輕輕一過,便順手剪掉還沒有完全發黃的梧桐樹葉。樹葉落在紅磚鋪就的地上,發出遲鈍的悶響,一百個不情願就這樣早早地告別樹幹。但生命必須輪回,連世事也在輪回。所以,在秋天的時候,是生命最成熟也是最脆弱的時候,新的變成了舊的,舊的就要退出生命舞台。


    世恩把頭抵在玻璃上,望著一路過去顯得有些奢侈的路燈,腦海裏也在記憶的汪洋中浮現出一片片亮點。不一樣了,以前與漪紋坐看明月,耳聞鳥啼的日子再也沒有了,今生今世恐怕也不會再有了。冬兒與漪紋的日漸親切總讓他產生局外人之感,而且他也感覺到他們似乎有什麽事情在瞞著他。有時候,世恩晚上去接她們回來,漪紋和冬兒正在說著什麽,就會停下來,分明是有事在瞞著他。世恩也問過冬兒,冬兒就抿嘴笑一笑,一臉無辜地看著他,說:“沒有什麽,都是些女人的話題”。


    正胡思亂想著,客廳裏的門被很響地打開,是漪紋的女傭何媽。隻見她一臉的慌張,說話也語無倫次的:“林先生,快,你快過去吧。太太,不,冬兒姑娘暈倒了,小姐讓你快過去呢。”


    世恩聽了拔腿就跑,心裏不知為何有一種疑團釋然的感覺,以至以後冬兒去了的日子裏他總是反複檢點這種感覺,並沒有任何預兆也沒有使他不安的心理因素。但這種釋然的感覺就像章魚的吸盤一樣牢牢地吸附在他的肢體上,使他在麵對冬兒迅速消失的絕症麵前竟沒有絲毫的驚亂。


    世恩到的時候,冬兒正躺在漪紋的懷裏。漪紋的平靜和冬兒的看上去還算舒適的休息狀態令他感覺一切似乎早已有安排。漪紋見到世恩,好像要從世恩的臉上尋找答案般直直地望著他,世恩走過去,摸著冬兒冰涼的前額問:“怎麽了?”


    漪紋說:“這是第二次了。她不要我告訴你,隻說是從小就有的毛病,神經一緊張就會昏迷。”


    “從小就有?我怎麽不知道?”


    “我想過幾天去問問你,她卻天天晚上跑過來給我講將來懷溫長大後的打算,好像早已有過準備。”


    世恩聽了,不再說話。雙手把冬兒從漪紋懷裏托起,對漪紋簡短地說:“送醫院。”


    冬兒進了醫院就再也沒有出來。三個月後冬兒病逝。一種極其罕見的病例,白細胞無端增多,被懷疑為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那位曾為漪紋治過病的英國專家問世恩,病人是否接觸過化學物品或有過什麽戰爭經曆。世恩完全被這突然事件弄糊塗了。他沒有記得冬兒接觸過這些可以引起懷疑的經曆,隻是在香港大轟炸的時候離開過他一個星期。而這一個星期也不是在化學藥品中接觸的,是大家一起在一棟別墅裏。但醫生很肯定地說,病人是肯定有過這類接觸史的,她的白細胞被破壞的程度完全是一種化學品的作用。這又是一個懸迷,本來一個徐勖的別墅已經使世恩覺得神神秘秘的,現在冬兒又得上一種非外界的因素而不能得上的病。世恩看著冬兒像紙片一樣沒有血色的臉,就覺得什麽秘密都沒有意義,重要的是把冬兒救治過來。於是,在冬兒住院的這些時間裏,他隻是馬不停蹄地跑醫院,請專家,安排家事,連靜下來陪冬兒的時間都沒有。他以為,這隻是一個必經的過程,走完這段路,一切都會恢複平常,照舊生活。與他的至親冬兒,與他的至愛漪紋。


    但一切卻全都改變了。


    冬兒去世的那天下午,是一個少見的有太陽的冬日。


    前一天,還聽到漪紋講冬兒的病情似乎有所好轉,說冬兒現在很願意講話。這樣說著的時候,漪紋還用自己大病初愈的時候也是非常愛說話,看來是有轉機了。這一段時間,都是漪紋在陪床,世恩的心裏已很覺過不去,而大部分醫療費用也都是由漪紋支付的。倒不是世恩付不起,而是每當要付費用時才發現已經付過了。雖然漪紋現在的薪水很高,但也是有限,不比從前。但每當世恩要像漪紋提起藥費的事情,漪紋就用手指噓了一聲,她不要他再說下去。世恩也是萬般無奈。所以,當聽說冬兒的病情有好轉時,世恩心裏豁然輕鬆了。他甚至還和漪紋和冬兒開玩笑,說等到冬兒徹底好了,他們一起去英國休假,英國的氣候是很適合養病的。他讓漪紋回去先休息一會,自己坐到冬兒床前,陪她說說話。


    在病床上躺了三個月的冬兒愈發蒼白虛弱了,奇怪的是失去血色的冬兒卻呈現出異常美麗的相貌。也許是皮膚太白,是那種透明的白,使冬兒的臉麵看起來有一種羊脂玉一樣的純靜,連皮下細小的血管也隱隱可現。彎彎的眉毛柔和地順在不大的卻有神的眼睛上,使她有了一種雕像般的高貴氣質。世恩發現,他第一次發現他距冬兒是這樣近,近到他緊緊地握著冬兒的手,好像連心髒也想與她一起共振。什麽是夫妻,夫妻實際上就是相儒以沫,在任何的時候。盡管從年齡上看冬兒比世恩小了許多,但在實際的生活中,夫妻之間更多的是一種對人生的共同的看法和對生活中相近的情趣。世恩這樣看著冬兒時,才覺得在不知不覺中,冬兒實際上已經成為他的精神和生活的真正的伴侶。


    冬兒今天精神的確很好。從她住進醫院的那天起她很少對人笑,不是閉著眼睛聽親友的安慰話,就是凝視著窗外想自己的心事。世恩幾次嚴厲地批評她不要胡思亂想,不就是躺幾個月嗎?但冬兒隻是聽著,不樂觀也不悲觀。今天她卻拉著世恩的手,微笑著的臉上仿佛上了一層發光的釉彩。她對世恩說:“世恩,我一直把你當做我的兄長,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我心裏有個想法一直想說給你聽,不知你會不會生氣?”


    世恩也笑著說:“什麽怪念頭,說吧,我怎麽會生你的氣,你做我的妹妹已經做了多久了,傻丫頭。”


    冬兒停頓了一下,略有些羞澀,但還是鼓足勇氣說了:“我已經告訴了漪紋,我覺得,你的妻子應該是漪紋,而不是我。我真應該做你們兩人的好妹妹。”


    冬兒說著,一顆大如水晶般的淚珠滴落下來。世恩默默地伸手去抹那滴淚珠,是那樣濃的一汪水,立刻滲在世恩手指的皮膚裏,好像世恩的皮膚早已等待著這淚水的滋潤。


    世恩握緊冬兒的手,把臉貼到冬兒的臉上,輕輕地說:“別瞎說,冬兒,你既是我的好妹妹,也是我的好妻子。別想得太多,做個聽話的妹妹。”


    冬兒在耳邊仍低聲細語地說著:“如果不是爺爺有媒在先,我會做你們兩人的紅娘的。假如你真的把我看做你的妻子,答應我,在我去了之後你一定要娶漪紋姐,答應我。”


    世恩覺得麵孔像浸在熱水中,他感覺他的心髒有一種被揪緊了的銳痛,使他不知是安慰冬兒好,還是去考慮冬兒話語中的實際含義。他隻是摟著冬兒,喃喃地重複著:“不要亂想,冬兒,安靜些,冬兒。好好休息,冬兒。”


    在世恩的安慰中,冬兒漸漸平靜下來。平靜得幾乎沒有聲息。世恩有些放心地抬起身,想要給冬兒蓋好被,讓她好好休息一會兒。當他替冬兒擦眼角的淚跡時,他突然發現冬兒的皮膚已經沒有了彈性。他趴在冬兒的胸前仔細一聽,冬兒已停止了呼吸,是在他的懷中停止了呼吸。


    太陽已落山了。冬日的餘輝照在冬兒的臉上,竟顯出了一些佛像。她看上去是那麽的安詳,平靜,甚至還能在漸漸暗下去的房間裏散放著皮膚的光澤。世恩有些驚呆了,三個月來他想過許多也或許什麽都沒有想過,但冬兒這樣迅速地離開他,是他的意外。這意外讓他有些承受不了,片刻之後,他才抱著冬兒的身體放聲大哭起來。


    冬兒的身後諸事仍是由漪紋操辦。送葬的那天,世恩牽著懷溫的手,左邊是懷抱大束鮮花的漪紋,使他感覺到一種隔世的熟悉。十年前的那一天,他與冬兒結婚的時候,不也與眼前相差無幾嗎。人生真是難說,當年漪紋把冬兒從這個禮儀中送給了世恩,現在又由他們按照另一個禮儀送還給造物主。開始便是結束,結束又是另一種開始。周而複始,衍生出世世代代,衍生出無窮無盡的人間悲喜劇。人生如何?


    這一年,冬兒三十五歲,世恩與漪紋都是四十五歲。時代在轉瞬之間,又有了新的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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