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恩與冬兒到達香港時,紫薇和徐勖在香港的油麻地碼頭迎接他們。


    剛剛分手不到一年,就有這樣大的變化,親友相見,一時也沒有多少話。加上冬兒一路暈船,吐得臉色煞白,紫薇連忙叫車搬運行李,先住在紫薇在西區半山租的公寓裏。


    西區半山的學士台,是一個文化人聚集之地,尤其是從上海來的文化人,大家來到香港本來就地生,於是喜歡熟人們擠在一起圖個熱鬧。徐勖在上海一起搞繪畫的同學也來到了香港,便引見他們在一起租了一套房子來住。有人戲稱這是“香港的拉丁區”。徐勖一進這個拉丁區就馬上被同化了,應該說又回歸了。本來他做箱包生意就是一種替代,替代他沒有著落的事業和感情。現在,他和紫薇在他的搞藝術的朋友當中儼然是有錢的人,自然就又回歸藝術,過起了藝術家放浪不羈的生活。


    薇薇箱包商號實際上隻是紫薇一人在做。紫薇到了香港不久就去找她的父親,她發現她的父親實際上已經是一個廢人了。那個讓他父親從此就一蹶不振的女人這時便顯了原形,除了去歌舞會鬼混,基本上不在家。父親不僅不能幫紫薇的忙,紫薇還要救濟一下這個昔日的“絲綢大王”。


    剛來香港的時候,紫薇還對徐勖的賦詩做畫很有興趣,把箱包生意交給店裏的小夥計後就與徐勖一起做藝術家。但沒有幾天,紫薇就發現,這些藝術家除了清談沒有別的把戲,不好玩。清談有什麽用,清談還主要花費她和徐勖掙來的辛苦錢。而她現在不光要做生意賺錢提供他們在香港的花消,她甚至還要再賺一些錢給她的父親買藥。她與徐勖之間便產生了矛盾。正在這時,上海的漪紋發生了債券被人欺騙的事情,紫薇就對徐勖不問箱包的生意更有意見了。而香港本來就是一個物品發散地,這裏什麽樣的商品都有。再加上這裏的天氣潮熱,太太小姐們多用絲緞繡製的手袋,或者是歐洲的布藝手袋,薇薇牌小牛皮箱包在這裏就像石沉大海一樣,沒有一點回響。紫薇眼看著手上的資本在一點一點消失,而上海又沒有了根基,便更加心情不好,揚言徐勖如果再不過問生意,她就要與她分道揚鑣。世恩正是在這個時候來到了香港。


    徐勖在香港見了老朋友自然十分高興,希望老朋友如果不嫌棄就在學士台住下,大家也有共同的話題。世恩剛到香港自然是聽從他們的安排,但他在心裏自然有數,既然是來香港辦公司,當然是不能住在半山。但看見冬兒身體實在太虛弱,隻有先在這裏安置下來再議了。


    此時的香港,由於社會相對穩定,吸引了不少移民前來香港發展。從表麵上看,由於移民的大量引入,使得香港的經濟發展前所未有的繁榮,但與當時已有國際大都市之稱的上海來看,隻能是中等規模。隻是香港比較上海來說,局勢比較穩定,所以資金開始向這個中等城市流入。實際上,在香港的建築行業,外麵的建築公司還是很難在此拓展新業的。因為英資的控製多在大的城市規劃上,一般有規模的建築工程都是由英資投入,而一般的華人居住區域,還是以唐樓建築為主要特點。當時最為著名的胡文虎和胡文豹兄弟建造的虎豹別墅,是較有特色的“中國文藝複興式”的建築,而這樣的中國式建築在當時也是屈指可數。一般的住宅也隻是請個建築設計師一般設計就行,更多的是造房者本身就可以簡單解決建築設計的問題。因為畢竟是剛剛開始興起的經濟繁榮,資金主要投入在煤氣、電力、船舶、貨運等方麵。


    這樣,世恩在剛來香港的第一年,基本上沒有開展新的業務,隻是不停地到一些英資公司接洽房屋設計等業務。沒有頭緒。


    徐勖在吟詩賦詞了一段時間後,自然就收心了。在那個歲月,沒有超然出世的人,因為即使身邊沒有戰火,香港的周圍,也到處都是戰爭的氣氛。本來徐勖一個人與紫薇出來,心裏還是有些不落忍,因為他寧波的家也許久沒有音信了。內地在他們出來後的第二年就爆發了抗日戰爭,通訊中斷,家鄉更是沒有音訊了。紫薇在漪紋的事情發生後,精神上也一直不快,畢竟,漪紋最後的破產與她給漪紋介紹的經紀人有關。紫薇是一個表麵上灑脫的人,而實際上她的心思很重,正是因為心事重又好勝,才讓她一直不停息地忙著本不該她過問的商事。上海的財產是一點都沒有剩,連他們吳家的財產也沒有了。本來出來發展香港的生意把所有的現金都帶來了,可是一方麵香港的箱包生意不好做,另一方麵徐勖在香港成了一幫藝術家的財神,整整一年的時間,在香港的吃吃喝喝都花費徐勖的,讓紫薇的資金所剩無幾。紫薇沒有辦法,說服徐勖是沒有希望的,畢竟他們有今天的創業也大半是靠了徐勖。於是紫薇又再一次去新加坡,希望能把手中還剩的皮貨能在新加坡重整舊業,如果箱包的生意做的好,她就準備把漪紋從上海接到香港,與紫薇一起度過剩下的歲月。


    所以,剛來沒有幾天,又變成了世恩和冬兒替紫薇送別。


    送別的時候,冬兒做了一件讓大家都吃驚的事情。冬兒事先也沒有跟世恩說,便拿出了紫薇送她的一個小箱包,那還是紫薇剛從新加坡回上海時送給冬兒的。冬兒從箱包裏拿出了一個厚厚的紙袋,說那是那幾年紫薇送給冬兒買衣服的錢。冬兒說,她那個時候看紫薇姐花錢太沒有譜了,就替紫薇把這些錢存了起來。也沒有別的想法,就是想紫薇以後會用上的。


    紫薇當然非常需要這筆錢,這筆錢當時不算什麽,放到今天已經是不小的一筆了。紫薇感動地隻是用力摟著冬兒說,好妹妹,有了這些錢,我一定會成功的。


    紫薇沒有想到的是,這一次與徐勖的離別,竟是他們的最後一別。


    徐勖在紫薇走後,便有所醒悟。他把身上的財產整理了一下,便與世恩商量,想做一點小生意,把資金盤回來後,再做大一些的。徐勖的一個優點是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是一個搞藝術的,在商業上沒有優勢。薇薇箱包商號的成功隻是一個偶然,他從來就沒有認真地在商業上動過頭腦。那幾年雖然生意上好象很火暴,實際上徐勖自己就沒有底氣,他知道自己的分量,清談可以,真的動起心眼,他不是那些做生意人的對手。就連紫薇他也搞不過。但他對紫薇也沒有什麽信心,認為紫薇去新加坡的結局是還得回來。


    徐勖這樣一說,世恩也想做做試試。他所在的公和洋行在上海總部也正在縮減,大部分資金都撤回了英國。而對香港這邊,因為世恩的前期工作並沒有多少開展,表麵上還在維持著一個分號的名義,實際上除了很少的一點生活經費外,已經不再提供世恩行政費用了。世恩從到了香港就一直住在西區徐勖的公寓裏,就是為了想減少一些開支。他和徐勖仔細商量,經過實地考察,認為在香港沒有大的資金和英人背景,很少能做大的產業,隻有小的飲食服務等行業可以一點一點做。從上海來香港的許多人對香港的飲食不盡滿意,香港島以食海鮮為主,在點心上做的不如上海精細。於是,徐勖決定在油麻地碼頭開一個上海餅屋,他的點子是把尋常的點心,冠以中西合璧的名字,花色多一些,不怕沒有人買。


    主意打定後,他們就立刻開幹起來。前期的投入好在不算多,徐勖和世恩剩下的積蓄還能操辦一個不大的店麵。冬兒開始也在幫助徐勖開店,她主要是在麵板前做點心。她那些浙江鄉下的廚房小技術應付一個餅屋完全可以對付。而徐勖負責店麵的生意,給點心搞些花俏。而世恩則是充分發揮了他的設計優勢,把一間100坪的店麵,用最節約的空間,裝扮成有西式風格的餅屋。


    沒有想到,就像當年的箱包生意一樣,這個上海餅屋的點子也一下打響了。


    本來,在香港的外來移民就多,大家有各種口味,但對上海這個國際大都市的一切還是比較信賴。油麻地是香港的交通樞紐,各路人出入香港必得經過這裏,到香港和出香港,手裏拎一盒包裝考究的香港產的上海西點,還是很排場的。加上徐勖的美工設計全部用在包裝上,他把上海餅屋的所有點心都配有不同規格的包裝,而包裝盒都是深褐色加奶油色的點心樣品圖,又實惠又大方,很有大上海的洋氣。一時間,香港的各咖啡店,和食品店,都有這種包裝的上海點心。後來,生意打開後,便雇傭了幾個從上海來的女傭,每日隻做一百盒糕點,每日隻做一個品種,冬兒主要是做監工。這樣,為了能吃到新出的核桃起酥、杏仁米糕、奶油氣臌,有講究的人家都是提前來預定。隻要有預定,徐勖就指示將預定的糕點做的格外精細,讓訂戶感到物有所值。就像吃上癮了一樣,凡是在上海餅屋訂購過西點的,以後是除了上海餅屋的點心其他都不入口。生意做的還算紅火,但畢竟是小本生意,也僅夠徐勖個人的花銷,冬兒堅決不要薪水,她說是世恩的朋友,隻是幫忙而已。再說,他們也一直住著徐勖的屋子。


    紫薇去了新加坡後就再也沒有消息。徐勖的寧波老家也沒有消息。世恩在堅持了半年後,不得不到別的設計公司打零工,有設計就做,沒有設計就接手幾單貨運公司的貨單翻譯。有時世恩跟冬兒開玩笑,說當時覺得漪紋去給怡合洋行做翻譯是委屈了漪紋,現在才知道,能當上一名專職的翻譯,也是很不容易的。


    說到漪紋,他們就很擔心。


    在世恩與冬兒來到香港的第二年,日軍就占領了上海。之前,他們通過兩封信,知道漪紋眼下在怡合洋行做翻譯還比較平穩,因為黃家小樓的買主喬治先生對漪紋也很仗義,目前也沒有讓漪紋搬走,漪紋還暫時住在原處。紫薇開始還堅持讓漪紋來香港,後來就再也沒有了上海的消息。


    再後來,就聽說了日軍在上海轟炸,許多房屋被炸毀,漪紋也就下落不明。紫薇去了新加坡後,徐勖和世恩就忙著開辦上海餅屋。待到一切都已經安定下來時,才發現,他們已經與漪紋失去了聯係。


    其實,在世恩的心裏,幾乎每時每刻都在惦念著漪紋。漪紋的情緒,漪紋的身體,包括漪紋的情調。世恩本來就是一個內向的人,冬兒的安靜就更使世恩的思維完全活躍在一個沒有外界參與的內心世界中。倒是冬兒善良,時不時地提到漪紋,因為她在心裏也惦記著漪紋。她對世恩說,漪紋表姐是黃家的一個驕傲。在她不同母親的近十個兄妹中,她的父親是最疼愛她的,因為她從小就很聰明,據說她在三歲的時候已經背過了唐詩三百首,五歲的時候已經會做格律詩了。但他的父親並不喜歡她涉略太多的文學,認為女孩子學太多的文學多半命運不好。便從小就給漪紋請專門的老師教英文。漪紋的英文好到她還沒有留學就能在上海替父親當翻譯。紫薇就是知道漪紋的英語好以後便動了出國留學的念頭。但是,據黃家老太爺也就是冬兒的爺爺說,漪紋出生時給她批過八字,說她的命運是嫦蛾守月、清淡一生。所以,漪紋的父親才格外疼愛漪紋,大概就是因為受了這個八字的影響吧。冬兒說,小時候,她們在鄉下的女孩子都可羨慕漪紋了,漪紋就像是她們心目中的女神,她們都認為能像漪紋表姐那樣周遊世界又滿腹經綸是最令人向往的。


    世恩心裏想,漪紋實際上是生不逢時,如果沒有這些動亂,她一定生活的像一個女王。可是,就是女王又會怎麽樣呢?在世恩的私心裏,漪紋最好就是他一個人的女王。有時他想,如果,如果他和漪紋能在一起生活的話,會是什麽樣的情景。他大概會就這樣傻傻地盯著她,他無法想象漪紋會像別的家庭主婦一樣會做尋常的家務事情。可是,如果兩個人一起生活隻是傻傻地看著的話,那樣的話,不是更傻嗎?


    有一天,徐勖卻讓世恩大吃一驚。


    那一天,冬兒因為身體不適,早早地回到公寓,但又不放心徐勖一個人在店裏忙,就讓世恩早些過去幫一下忙。


    世恩來到上海餅屋的時候,徐勖正一個人在一邊埋頭做畫。世恩悄悄地走近他,想看看這位仁兄幾年不動筆,現在動筆都畫些什麽。說實話,徐勖和世恩都是愛丁堡大學的同學,雖然不是一個專業,但在英國的時候,兩個人應該是最親近的朋友。可能是世恩的原因,世恩居然從來就沒有見過他的這位同學畫過畫。他能夠和徐勖一直堅持著朋友的來往,一是因了紫薇和漪紋的原因,也有一半恰好是因了他們這種等距離外交的友誼。用徐勖的話來說,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徐勖在畫一個女性的肖像。這讓世恩想起了在漪紋臥室看見的那張肖像。世恩走過去一看,大吃一驚,徐勖畫的居然就是漪紋臥室的那張畫。


    徐勖看見是世恩來了,表情有些尷尬。


    世恩當然很坦然,但仍舊有些好奇,問徐勖:“你什麽時候替漪紋畫過這張畫,而且,這畫你記得這樣熟?”


    徐勖想了想,幹脆把畫塞到世恩麵前,問世恩:“你看我畫的神情像不像。”


    說著,徐勖便走到一邊,手法嫻熟地為世恩磨咖啡。世恩知道,他的這個手藝是紫薇調教出來的。紫薇喝咖啡一定是要現研磨的咖啡。徐勖本是一個生活懶散的人,但沒有想到,與紫薇相處久了,居然也能把一種情調養成了習慣。


    世恩看著手中這幅漪紋的肖像畫,心裏卻是困惑之極。因為是鉛筆素描,當然是比不上漪紋臥室的那一張油畫。但在神情上,絕對是漪紋的神情,也就是世恩最難以忘懷的那種“漪紋情調”。世恩知道,這裏麵一定會有一段故事,但他不能相信的是,故事的男主角會是徐勖。


    徐勖何許人?他是與紫薇一樣有著多血質性格的多變的人。他是一個喜好誇誇其談甚過所有的事業的人。他和那個矜持的理想之女神漪紋絕對不是一路人。


    徐勖已經把咖啡磨好,咖啡的濃香已經很誘人了。世恩抬起頭,對徐勖笑笑:“這裏麵一定有一個神聖的秘密”。


    徐勖歎了一口氣,說:“我本來是要把這秘密一個人帶到墳墓裏去的。可是,我沒有想到,距離越遠,思念越近。”


    世恩雖然已經朦朦朧朧有所感覺,但徐勖一張口,還是讓他吃驚不小。他知道徐勖的性格,那樣一個性格外向的人,能夠獨自守住一個秘密,那一定是一個比天還大的秘密了。他能這樣講,那決不是一般的故事。


    徐勖就像在回憶一段曆史一樣,給他講了他對漪紋的一段誰也不知的故事。這個故事的主角隻有一個,就是徐勖一人自編自導的。這個故事的情節你絕對不會想到,徐勖與紫薇的走近,竟然是為了漪紋。


    其實,徐勖和世恩一樣,是見到漪紋的第一麵就為漪紋深深傾倒。因為徐勖已經是完過婚的人,在他放浪不羈的外殼下,實際上有最傳統、最古典的感情。漪紋的外形,是他做雕塑專業最欣賞的一種形象,線條清晰,表情剛毅,曲線優美,氣韻脫俗。徐勖說,他見過外國模特和中國模特多少人,但都沒有像漪紋這樣讓他震動。但他是這樣的人,越是想要的東西,他越是掩埋在心底深處,而在表麵上,他的表現則是更加的不在乎。他知道,漪紋是高傲的,他不能驚動她。再說,他真的還想不出他能用什麽辦法來接近漪紋。他看見漪紋就停住了呼吸,就思維混亂,就沒有了章法。他就像一個小孩子一樣,為了要引起大人的注意,便從另一個方麵來做動作。這個動作就是以出格的做法引起紫薇的注意,與紫薇親近,是為了達到與漪紋接近的目的。


    徐勖這樣說時,自己就搖搖頭。他承認,這是對紫薇最大的傷害。所以,為了報答紫薇使他接近了他的心中的偶像,他想盡一切辦法來取悅紫薇。結果是,他和紫薇越走越近,弄假成真,他幹脆就遠離了漪紋。


    漪紋臥室的那幅畫,是他在給漪紋和紫薇照完像後,留下了照片,給兩人一人畫了一張。實際上,徐勖隻是為了畫漪紋一個人的。徐勖低著頭,完全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他對世恩說:“真是奇怪,自從我見到了漪紋小姐,我覺得我的心就沒有了。我一天沒有見到漪紋,我一天活著都是一具僵屍。我活著的目的,就是為了要看到漪紋。在英國時,我想見到漪紋,就必須要和紫薇接近。回到上海,想見到漪紋,還是要與紫薇在一起。後來到了新加坡,為了能讓紫薇早日想回到上海,我幹脆改行做了生意,也是為了盡快回到上海去見漪紋。”


    停了一下,徐勖抬頭看看世恩,世恩還是一臉的驚詫,他覺得簡直是不可思議。他從來就沒有想到,也無法理解,徐勖會這樣深深愛著漪紋,更沒有想到,也不敢相信,為了愛漪紋,徐勖竟然會本末倒置地去追求紫薇。


    世恩好奇地問:“那漪紋知道這件事情嗎?”


    徐勖搖搖頭。世恩怎麽也不會想到,一個從外表上看上去是外向多變的人,一旦動起了感情,竟然會隱藏的這樣深。人真是不可貌相,也不可簡單地評價一個人。徐勖替世恩又倒上一杯咖啡,有些傷感的說:“要是漪紋真的不知道,我的心裏也許會好受些。但漪紋怎麽能不知道。我給她那幅油畫的時候,她就對著油畫沉默了半天。我在油畫中的意思她都明白,她就是那個風中的女人,一個誰也不屬於的女人。我給紫薇畫的是她在一片玫瑰中微笑的神態。漪紋說,要我對得起紫薇,她就可以接受這幅畫。我還能說什麽”。


    世恩這才明白,為什麽徐勖到了香港整日飲酒賦詩,全是因為他知道了漪紋的遭遇又不能幫助她而著急的。可是,徐勖答應過漪紋,他要對紫薇負責。說起來,有時他覺得紫薇是最可憐的,表麵上過的很風光,實際上全是在替別人忙著。不過,徐勖也說,他並不覺得多麽對不起紫薇,因為他在紫薇的眼裏,他不過也隻是一個道具。紫薇的門戶之見很深,她在骨子裏還是瞧不起徐勖的出身,她實際上還是時時處處在想著她的前夫。不過,她對漪紋的感情,幾乎也快要和徐勖相比了。徐勖說,紫薇經常向徐勖念叨,說她的心裏最放不下的就是兩個人,一個是她的不爭氣的丈夫,一個就是她的太爭氣的小姑。丈夫不爭氣讓人生氣,漪紋太懂事又叫人心疼。自從她嫁到黃家,是漪紋幫助她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的難關,包括在公公和婆婆那裏的受奚落。本來,紫薇雖然喜歡出國旅遊但卻不敢對丈夫說,是漪紋做通了她哥哥的工作,也做通了她父親的工作,才使紫薇的生活與做姑娘時沒有太大的區別。紫薇的生活與徐勖幾乎是一樣的,都是表麵上尋歡作樂,浪漫灑脫,實際上都是滿腹心事,顧慮重重。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和紫薇又確實是合適的一對。


    世恩聽完徐勖的故事,心情就更沉重了。他在想,真是太難為漪紋了,他們同學兩個,每人都給漪紋出了一道難題,而每人又都和漪紋家的親人有了聯係。他們是把一生都與漪紋拴在了一起,可是一生他們又都不能走近。做為徐勖和世恩個人,他們的痛苦隻能是一個人的。但是漪紋就不一樣了,他們等於一個人給漪紋增添了一個感情的包袱。沒有想到,漪紋就是這樣背著兩個人的包袱,還背著她的兩個哥哥的包袱天天在他們麵前平靜地微笑著。她一直是用她的微笑來麵對她所麵臨的每一個難題。


    世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但徐勖卻還有話呢。徐勖說:“世恩老弟,我再糊塗,也不像你。其實,我早在你剛回上海的時候就看出你的心病了。說實話,當時我還真的挺嫉妒你。在英國的時候,我總是瞞著你和她們在一起玩,就是覺得你這個人太沉悶。沒有想到你還真有眼光,而且,我得承認,在性格上,也許漪紋更適合你。但我就不明白,既然你對漪紋有意思,為什麽不大膽地對她說呢?為什麽還要去堅持那個還沒有形成事實的婚姻呢?當然,冬兒是個好姑娘,但她還有的是時間。我們的漪紋,年齡已經不等人了。而且,你難道沒有看出來漪紋實際上也是喜歡你的嗎?”


    世恩一句話也無法說。徐勖說的都對,也都不對。事實確實像徐勖說的那樣,他和漪紋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可是,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好象就不是來享福的,如果事情像徐勖說的那麽簡單,事情就好辦了。可那也就不是漪紋了,也不是世恩了,也就沒有現在的故事了。世恩答非所問地問徐勖:“那你打算今後怎麽辦?”


    “怎麽辦?”徐勖反問一句,還能怎麽辦。徐勖說。他的意思是他隻能還是按照慣性走下去了,曲線救國。


    “曲線救國?”世恩沒有聽明白。徐勖便結解釋說,他說的曲線救國的意思就是還是要和紫薇一起好好做事業,等做出動靜來,上海方麵穩定了以後,還是要回到上海。如果紫薇願意,他就是和紫薇結婚也沒有關係。


    徐勖很有些禪意地說,實際上,結婚就是一個形式的東西,但精神卻要有一個寄托的地方。否則,一個人的精神如果沒有寄存的地方,那就太沒有意思了。還在英國的時候,他就想通了,如果真是心心相印的愛情,不在一起,也並不影響。婚姻就不同了,婚姻可以遷就,實際上是合作雙方的互相遷就。但是愛情是不能遷就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對於愛情來說,隻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遇上了,就應該珍惜。這個珍惜是保持它的純潔,而不是被現實所同化。柏拉圖的愛情是對愛的最純粹的解釋。他願意就這樣保持住他對漪紋小姐的永久的愛戀。


    徐勖這樣說的時候,世恩才覺出了一點可笑。像紈絝子弟一樣的徐勖,卻在他麵前大談柏拉圖的愛情,真的叫人惹俊不忍。也許,他對徐勖的了解的確是皮毛,但是徐勖對漪紋的愛情卻讓他又震驚又感動。震驚的是,漪紋的美是對每一個人都有震撼力的。感動的是,如徐勖這般玩世的人,卻對愛情有著聖徒一樣的虔誠,隻能讓人驚歎愛情的力量。


    這一天談的事情太多,讓世恩一時都還消化不了。世恩對徐勖的表白無法發表意見,隻能禮貌似的說一句:“做到這樣,你已經很不容易了。”


    徐勖笑了,哲人一般地說:“比較麵對愛情卻隻有選擇放棄來說,沒有什麽不容易的。我對漪紋,就好比她是大英博物館裏我們祖先最好的瓷器,我買不起它,也保存不好它,隻要它還存在在博物館一天,我就可以隨時去欣賞它,去關愛它。”


    世恩這才認識到,徐勖是真的動了感情的。這種感情的表達和保存方式是世恩從來沒有想到的。聯想到自己對漪紋的情感,世恩便覺得與徐勖有異曲同工之處。隻是因為冬兒的關係,他們之間比徐勖他們卻是更近了一些。


    想起了冬兒,世恩覺得應該回去了。這幾天冬兒的身體就不太舒服,也不知是因為太勞累還是因為想家心切。冬兒從來沒有出過遠門,她從桐廬一出來就在上海安下家,沒過多久,就又到了香港,她的生活轉換得太快,她自己幾次對世恩說,也許她是結婚太早了,因為她自己覺得還沒有長大,時常要想起桐廬鄉下的女友。當然,冬兒說這話的時候是帶著一些開自己玩笑的意思,世恩知道冬兒實在是想念家鄉,也想念漪紋。她對徐勖辦的上海餅屋充滿了信心,主要就是想通過這個餅屋,能實現他們的願望,讓經濟好一些,好把漪紋表姐接出來。漪紋臨走送她的金條她都是妥善保存好的,她對世恩說過,這些金條不到萬不得已是堅決不能用的,這些金條一定要給漪紋姐留著。


    漪紋啊漪紋,世恩在心裏念叨著,可見漪紋不是平常之輩,有這樣多的親友都在心裏惦念著她,也是她做人的造化。


    世恩趕緊告辭了徐勖,回到家中。冬兒已經從床上起身了。她正在陽台上休息。世恩進去的時候,冬兒正在遠眺著山巒的遠處,陷入了沉思。


    世恩輕輕走上前,用手試了試她的體溫,還是有些微微發熱。不知為什麽,世恩覺得今天見了冬兒感到特別心痛。也許是聽了徐勖的“傳奇”,在心底深處覺得有些對不起冬兒,實在地說,冬兒沒有錯,漪紋也沒有錯,錯就錯在兩個男人的感情用錯了地方。


    他把冬兒扶到他們住的臥室,冬兒卻抱著世恩偷偷哭起來。世恩一看就急了,連忙問冬兒發生了什麽事情,是不是有什麽委屈。冬兒看世恩急得話都講的有些磕巴了,竟破涕為笑了。她把頭埋在世恩的懷裏,悄悄地說:“我們就要有一個寶寶了。”


    這可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世恩從來沒有想到冬兒懷孕的事情。說起來也怪,世恩一直是把冬兒當成小妹妹來對待的。當初娶回冬兒,他也下過決心,這一輩子不會虧待冬兒,要把她當成自己的小妹來照顧,但他從來就沒有想過冬兒也是可以做母親的。


    這件事情既突然卻也有些令人興奮。在這樣一個兵荒馬亂的時刻,冬兒居然還會給他帶來一個意外,的確是意外。雖然太意外了,但卻給人帶來了一種活下去的勇氣。


    這一晚,世恩幾乎就沒有合眼,這一天他知道的事情實在太多,太集中了,他的思緒好像是完全沒有了章法,一會想到徐勖,一會想到漪紋,一會又想到了紫薇。當然,更多的是想著冬兒,盡管她就在眼前,她在睡夢中還微笑著,她簡直還是一個少女的樣子。可是,她就要給他們林家生兒育女了。對從小就沒有家庭概念的世恩來說,家,在冬兒的變化中,也有了最具體的概念。


    可是,以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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