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紋在上海的日子比起世恩他們便更具有傳奇色彩。


    送走世恩的第二年,“盧溝橋事變”不久,日本侵略軍又策劃了上海虹橋機場事件。


    八月九日,虹橋機場事件後,日軍在上海調集了約三十艘軍艦,大批日軍登陸修築工事,蓄意對中國軍隊發動進攻。八月十三日晨,日軍在重炮掩護下,突然發動了對上海閘北、虹口、江灣中國駐軍的進攻,日本飛機對上海狂轟濫炸。


    飛機轟炸的那一天,漪紋正在新居赫德公寓裏煨蓮子粥。聽到防空警報聲和此起彼伏的轟炸聲時,她的心頭不由得一緊。


    搬到赫德公寓快一年了,她與何媽租用了五樓的一大套房間。走廊的盡頭有一扇小門,進小門便直通到陽台。西班牙式的公寓樓房最大的好處是在屋頂設置了平台,這與漪紋原來洋房裏的陽台很相似。隻不過從原來洋房的陽台上看過去滿眼皆綠,綠草綠樹;而從平台望去,滿眼皆藍,藍天藍氣。漪紋一直認為城市的上空有一層看不見的藍氣,因為有那麽多汽車屁股後麵冒出了藍煙,還有那些白天黑夜向夜空噴射黑煙的工廠。盡管這些藍色的氣體用肉眼是看不到的,但在漪紋的感覺裏,它們是存在的。就因為這個可以和原來洋房裏的陽台媲美的平台,才使漪紋決定花幾倍於其它公寓的房租租下了它。


    聽到炮聲後,漪紋飛快地熄滅了爐子,轉身走上平台,朝她以前住的洋樓方向看去。


    這是浙江黃家在她手上的惟一一份家產了。也是漪紋的父親留在世上唯一一件可以看得見的東西。剛開始時,與英國領事喬治談好了她仍舊住在頂層,將樓下客廳和二樓臥室租給喬治。但喬治外交官的紳士氣太足,每到晚間他們家人聚會時,總要邀請漪紋到樓下客廳喝紅茶,吃西點。漪紋出於禮貌,去應酬了幾次,覺得極累,也很不自然。很明顯,喬治仍舊把她當作皇室貴胄般的人物看待,言談中時常提到黃老太爺出使英國時的一些趣聞妙語,這就更使漪紋有一種隔世之感,好像自己坐在這裏就是為了聽他人給她講父輩的輝煌,而更襯托出現在的窘迫。這是中國的傳統,家世再輝煌也不過三代。黃家就是在他們這一代上垮掉的。再淡泊如她,也不能忍受這樣一種具有諷刺意味的懸殊對比。她托辭這裏離她上班的怡和銀行太遠,便搬了出去。


    濃煙滾滾中,漪紋已看不清遠處的一切。回到屋裏,她叮囑何媽把門鎖好到地下室避一避,自己便來到大街上。


    大街上空無一人,除了幾幢被炸彈投中的房子裏傳出人們搶救東西和消防車的嘈雜聲外,滿世界的人好像都消失了。漪紋穿著一身她在居家時常穿的細紗精棉網球服,仍是乳白的顏色,在灰撲撲的街麵上疾行著,像都市裏的幽靈,神秘卻又有著一種威力。


    漪紋此時的腦子裏是一片空白,她反複念叨的隻有一句話,看看洋房在不在,看看洋房在不在。那可是父親的希望,她的生命象征。不管這房子以後是不是屬於她的,但最初卻是因為她而誕生的。她急急地走著,急不可耐的心緒使她的腳步也零亂起來,踉踉蹌蹌不時地撞著或踢著罐頭筒、鐵皮、彈片等東西,在沒有人聲的街道裏顯得格外刺耳。快到黃家小樓的時候,幾架日本飛機又呼嘯著飛來。好像飛機上的日軍駕駛員在灰蒙蒙的街頭發現了漪紋白色的影子,便壓低了翅膀向她撲來。漪紋也不躲也不藏,發瘋一樣往前跑,身後的子彈跟著她打出一朵朵土花、灰花,可就是打不到漪紋身上。漪紋實際上並沒有感覺到飛機的存在,她隻是一心往她心中的目的地奔著。看見了!漪紋心裏驚喜地叫起來,終於看見了,看見了那幢綠色的洋房,在一片火海黑煙中,洋房顯得愈加墨綠般的肅靜。怎麽這樣綠啊?漪紋有些驚喜地在心裏問。這棟洋房在這個充滿了灰塵和煙霧的城市裏,就像是一個童話般的小屋一樣,幹幹淨淨地在那裏端立著。她的心中充滿了喜悅,這個小屋,就是她的童話,也是這個城市的神話,她要好好地去欣賞欣賞它們,去愛護它們,因為它是黃家唯一的一個希望了。這樣想著,漪紋已經來到了小樓跟前,正想走進院裏看個清楚,隻聽“轟”的一聲巨響,漪紋眼前一黑,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漪紋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黃昏,在輔仁醫院裏,身邊是喬治先生和何媽。她光看見何媽對她笑著說些什麽,卻什麽也聽不見。她看看喬治,喬治的嘴巴也在張動,也沒有聲響,漪紋心裏明白發生了什麽。她隻是笑笑,也不說話,用手指指自己的耳朵,又擺擺手。何媽撲到了漪紋身上,連連呼叫著:“姑娘,姑娘啊!剛剛還說你命大,你保護了老宅,老宅也保護了你,可你怎麽就聽不見了呀!”


    何媽嗚嗚地哭著,漪紋隻是安靜地望著何媽,偶爾抬起手替何媽擦擦奔湧而下的眼淚。喬治則急忙奔出去,對著主治醫師嚴肅地嘟囔著英語。醫師也是英國人,他告訴喬治,這是漪紋當時距離爆炸地點太近的緣故,但也不是無法治,因為從器官上看沒有任何損傷,照黃小姐目前的精神狀態看,恢複聽力的希望很大,因為這種病症多半要靠病人心平氣和的精神狀態,配合治療。喬治連連點頭,嘴裏說著:“wandful!wandful!(太好了)!”他最欣賞的就是黃家大小姐的大家閨秀氣派,總是那麽沉靜,安安靜靜地聽講話,安安靜靜地講自己的話,簡直如同一朵潔白的百合花。喬治向醫師這樣介紹時,醫師也發出了會心的微笑。


    事後漪紋才知道,那一天她被身邊爆炸的聲浪震倒在地時,正趕上喬治從領事館回來接家屬。喬治親眼看見在漪紋身邊兩米遠的地方騰起了一朵褐黃色的巨大煙花,漪紋小姐在這煙花旁優雅地臥下,他以為不會找見漪紋了。煙霧還沒散盡時,喬治就與司機一起跑過去,卻發現漪紋是幹幹淨淨地躺在地上,身上竟不沾一絲塵土。


    “奇跡,真是一個奇跡。”喬治對何媽連連讚道。何媽被通知來守護漪紋時,一直不停地念叨著:“是小姐命大,造化大,小樓保著她,她也護著樓啊!”


    漪紋在家裏休養了幾個月。由於戰事,許多商行、公司紛紛向內地轉移,有錢的則往香港跑。抗戰爆發前,她接過世恩一兩封信,知道他在香港已穩定下來。她知道世恩夫婦是勸她到香港來住,大家在一起也好有個照應。但漪紋實在不喜歡香港的嘈雜。那一年從英國回來路過香港,她在大哥的家裏住了半年。她覺得香港的整個氣氛就像她的大哥家一樣,有一種忙亂的繁華,是一種朝不保夕的暫時感。盡管她承認香港有它不可多得的方便之處,但總有一種別人東西的感覺。不像上海,連電車“丁當、丁當”的車鈴聲,都喚起了一種歸家的親切感。等到接到了大哥去世的消息時,大哥已經下葬很久了,去不去都沒有了意義。所以,對世恩夫婦的召喚,隻回了一封略表歉意的回信,就沒再多聯係。戰事爆發後,就再也沒有得到他們的信息。


    由於這一次意外,漪紋失去了在怡和洋行的職業。其實,即使沒有這次意外,她原來也打算辭掉這份工作。因為洋行的洋老板多次用蹩腳的上海話邀請漪紋與他同居。他把這意思說得那麽坦率、純情,用一雙單純得如嬰孩般的灰色眼睛望著她,使漪紋總是忍不住地要微笑,但這又好像鼓勵他再做表白。對這樣的邀請漪紋並沒有生氣,是因為她覺得這個老板有一種成人中少見的孩子氣,使她不忍心簡單的拒絕,當然更不會肯定。眼看著洋老板急得搓手跺腳,卻又紳士般地對待漪紋,漪紋也覺得如此下去不是長久之計。老板吩咐下屬,不要給漪紋小姐太多的文書翻譯,可是每次漪紋都會得到老板付給的額外加班費。


    有一次,出於禮節,漪紋終於答應了老板的請求,與她一起到上海的和平飯店去吃西餐。可是那一天晚上,這個老板實在是太隆重了,他竟然包下了整個西餐廳。整個餐廳裏沒有別人,隻有一個樂隊在那裏專門演奏小夜曲。這讓漪紋即感到滑稽,又感到不安。她從來沒有得到過這麽直接卻又無法接受的表白,就是當年徐勖在英國用低沉的聲音圍著她,對她說,他要一輩子都圍繞在她的身邊時,她也沒有感覺到荒唐。她的性格選擇的是世恩那樣含蓄的表白。可是,老板畢竟也還是君子,盡管在那天晚上,在沒有其他人的西餐廳裏,老板也很紳士般地將漪紋的手送到了他的唇邊,漪紋還是覺得這樣的表白使她不自在。她隻能一遍又一遍地對老板說:“iamsorry,ilikesingle”。(對不起,我隻喜歡獨身。)但老板還是一再用英語稱呼她:“mylittlebide,iloveyou。”(我的小鳥,我愛你)。這樣的英文表白讓漪紋聽了無法不笑。


    恰好這一意外的事故,倒給了漪紋無需多說的理由。她也不需要說什麽,耳朵聽不見,心裏就安靜的很,反正這種世界的聲音她也不想再聽了。從她懂事以來,漪紋就覺得她所見到和聽到的世界皆與她心中的世界完全是走樣的。她隻不過是不願表達她對這個世界的失望。如同心中原有一朵潔白的百合,經世風的侵蝕而一朵朵破瓣而落。耳朵聽不見,漪紋反倒有了一種釋然的輕鬆感。


    辭去怡和洋行的工作後,漪紋在公寓裏休息了半年。這半年她幾乎與外界失去了任何聯係,隻靠著以前剩下的積蓄和何媽變賣一些她過去的首飾來勉強度日。她在不能聽到任何市聲的時候,卻得到了一種說不出的安寧。她幫助何媽幹家務,居然也能幹的很有樣子。何媽經常忍不住誇獎著:“小姐,你可真是錦口繡心啊,幹什麽都有樣”。可是,漪紋並不知道何媽都說些什麽,隻有看著何媽微笑。這就更讓何媽傷心了,又忍不住摸著眼淚說:“這真是造孽,黃家就這麽一個有出息的大小姐,又變成這樣,我怎麽向老太太交代啊。”漪紋聽不到何媽說什麽,但看見何媽在摸淚,就會很細心地替她擦掉,兩個人看上去倒真是像一對母女。但又確實不象。漪紋的氣質在什麽時候都顯得那麽尊貴,她們仍舊像是公主和仆人的關係。


    有一天,漪紋意外收到了紫薇從新加坡寄來的信。是紫薇從香港回來後寫的,漪紋這才知道徐勖的遭遇。看完了紫薇的信,漪紋不由得脫口而出:“怎麽會這樣”。她自己也沒有發現的是,一急之下,她的神經性失聲已經好了,她又能發出聲音了。何媽非常驚喜,連忙問:“小姐,你又有聲音了。這可真的要感謝這封信啊,這是誰來的信”。漪紋隻得告訴不識字的何媽,這是紫薇小姐的來信,來信告訴漪紋,徐勖已經過世了。


    何媽也被震驚了,在她的記憶裏,徐勖先生看上去雖然有些花花公子的味道,但他待人很有義氣。每次節日時來漪紋這裏,他給漪紋家裏傭人的紅包都是很實惠的。所以,傭人們私下裏都認為徐勖先生是很場麵的人物。他看上去很有些財運,事實上他也是極有財運的。可是,怎麽說沒有就沒有了呢?在上海一天能聽說很多這個沒了,那個沒了的消息。可認識的人中還很少有這樣的消息。而徐勖遠在香港,那裏應該比上海要安全得多,怎麽也說沒有就沒有了呢。難怪漪紋小姐會震驚地把失聽都震好了,真是禍兮福所倚。時世難料。


    漪紋的心裏很難受,盡管嗓子能夠發音了使她有些心安。不過,本來她也沒有著急過,反正她也沒有什麽話要對這個世界說。可是,徐勖是一個很性情的人,這個人也與她有著抹不掉的關係,在他與漪紋,與紫薇,與世恩的關係裏,徐勖是一個最複雜的角色,複雜到連當事人自己恐怕都很難講清楚自己的感情糾紛。但是,漪紋是記得的,他在英國的時候,在送她和紫薇上火車時,他用他低沉的男中音對漪紋說過,他要一輩子追隨著漪紋,不管是什麽方式。那個時候,就連漪紋也認為他實際上是在追求紫薇。


    漪紋覺得心頭沉甸甸的,便獨自到外灘去散步。


    由於戰事,外灘散步的人很少,偶爾有路過的人,也都詫異地看著這個一個人來散步的獨特女人。漪紋走到江邊,看著始終不懈地向大海奔流的黃浦江,心裏也如江水般不能平靜。她知道徐勖的內心有多苦。在英國的時候,徐勖就向她明白地表白過,當然,她也明白地告訴他這是不可能的。她以為,徐勖就像他所學的藝術一樣,是浪漫而充滿多變的。可變的是時間,是人世滄桑,不變的卻是徐勖的情感。她一直擔心徐勖對紫薇會有所不敬,後來才發現,他在表麵上給足了紫薇一切風光,對紫薇是寵愛有加,無微不至。但隻有漪紋才能看出,他對紫薇的愛是敷衍的。他的用意她很清楚。但是,她無法製止這樣一種扭曲了的愛戀。就像她也不能製止她心中的愛人世恩的婚姻一樣。


    症結在哪裏?


    望著江對岸黑黑的夜空,她想到了她心中隱藏的那個症結。那個叫林世恩的建築師。其實,她自己後來也不得不承認,她是見到林世恩的第一眼時就被他打動了。那種骨子裏的優雅和書卷氣,是後天培養不出來的。那是一種天性。就像徐勖的多血氣質,也是再多的波折也不能改變。如果說,在得知世恩對她的情感前漪紋內心還能保持平靜的話,讀了世恩留給她的日記後,她的內心便從此有了一把鎖。這把鎖隻有世恩才能打開。她就這樣看著自己的內心世界在一點一點的包圍著這把鎖,深藏著這把鎖,她覺得此生已經足矣,她實在沒有過多的奢求,如果真的有的話,那就是她希望世恩和冬兒幸福。但是,她忽略過徐勖。可徐勖就在她忽略的空間裏悠地消失了,就是這個消失,才讓她問心有愧,她不知道徐勖在香港的最後生活如何,他的感情是否已經平靜。當然,她並不知道徐勖還給她留下了一座別墅。以後,她也才知道,紫薇實際上也是一個心思很細的與徐勖相似的人。


    黃浦江的江水似乎也放慢了流速,在她眼前靜靜地流淌著,她覺得她心底的那把鎖開始慢慢打開。人的一生,就像江水一樣,是一個逝去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能夠看到水過之處的景致,就是一種收獲。如果有格外精致的風光,就是上好了。水想圍繞著精致的風景而停止流動是不明智也是不可能的。她想,如果在有生之年可以看到世恩的話,她會把自己的心得告訴他的。人要珍惜這個生命旅程的過程,珍惜你所看到每一個景致。


    離開外灘時,漪紋覺得格外輕鬆。好象一輩子都沒有這樣放鬆。她下決心要重新走出去,不為別的,隻為替逝去的徐勖再仔細觀看生命旅程中的風景。


    漪紋在能夠發音的第二天就外出重新找工作了。也許是很久沒有發音的緣故,漪紋恢複聲音後變得格外愛說話。她知道自己的個性太過內向,這是天生的性格使然,以前也沒有發現什麽不好。但這次失音後,漪紋才發現,能夠用聲音表達出自己的意願還是一件最為自然的事情。為此,她還專門去了電台,在英國留學的時候,就有一個英國教授曾經說她的聲音是難得的女低音,適合做播音員。電台正缺少一個懂得英語又能直播的女播音員。漪紋的音質經過近半年的休息,變得更加醇厚溫潤,如同一條緩緩流淌的大河,不急不徐地展示出深厚的底蘊。有一種皇室的威嚴在聲音裏,是一種難得的職業播音員的音質。電台的老板是英國人,正在發愁找不到英語和語音同樣都好的女播音員,漪紋的到來,真是讓他喜出望外。於是,漪紋又在一夜之間成為電台的首席播音員。薪水還很高。


    這樣,漪紋經過了一場大難,反而走向了平穩,在當時動蕩的歲月裏,顯得格外平靜。除了不能回到她已售出的洋樓外,在精神上,她覺得比在小樓的時候還要安寧。當然,她知道,在她的內心深處,還有一個渴望。這個渴望是不敢細想的,就是細想,她也是把它圈守在親情的區域裏,在這個區域裏,她可以真誠地期盼世恩一家能回到上海。


    她想念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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