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禮拜天。


    林世恩和徐勖一起隨一幫留學生到曼徹斯特做短期旅行。


    那些留學生裏的天主教徒們比英國本土的教徒還要遵守教規,即使短短的幾日旅行,逢到禮拜天也一樣到當地教堂做禮拜。同行的留學生中,惟世恩沒有皈依天主教。來到世上二十多年,在世恩淡泊的心地裏還真沒有過對誰的崇拜,包括對知識。他隻是偶爾還會有一些對世界的好奇,就是這種好奇心,才使林世恩覺得出國留學也是一件可以嚐試的事情。否則,他是無所謂的。但生性隨和的他雖然沒有什麽宗教信仰,卻也隨著教徒們來到曼徹斯特最大的教堂做禮拜。


    歐洲的教堂是一切文明的縮影,世恩對教堂的最大興趣就是發現教堂的門和窗是十分講究的,它代表著上帝對宇宙的包容和接納。所以,看歐洲教堂,林世恩並不像別人,是看教堂的宗教藝術,而是觀察教堂的門窗,包括教堂庭院的拱門藝術。於是,等同學們都進入教堂後,世恩便獨自留在教堂外寬廣的長廊上,獨自慢慢欣賞。


    這些教堂的建築大抵是一樣的,它在整體格局中一定會保留一些較為獨立的空間,這是西方人的宗教文化,在上帝麵前是沒有隱私的,但在個人的內心裏,仍舊留給你自己的私自空間。所以,教堂庭院的拱門,就是這種既整體又獨立的代表,一個一個的拱門之間,仍舊可以保留個人沉思的空間。世恩便獨自留在拱門前,他甚至連對教堂內的好奇都沒有,依靠著長廊上的大理石石柱,手插在褲兜裏,兀自歪著頭打量著麵前依次排列的石柱。


    來到英國快一年了,他對英國建築非常喜歡。一幢幢巍峨、挺拔的石砌建築豎在那裏,你會感覺到這莫測的人世間也顯得安全可靠得多。不像那些鄉間的廟宇,總是於陰濕、神秘的氣氛中透出些鬼謐之氣。當然,他對建築物的喜好也是平靜的,眼前這幢教堂的建築顯然不同於英國的大多數教堂,以尖拔的哥特式建築造成對上帝的距離感。這座教堂倒更像是法國某個貴族的別墅,以舒適的穩健為基調。這比較吻合世恩的建築觀,他覺得建築應該是一件恒久的作品,穩健才是建築的第一要素。可是他的這一觀點教授們並不同意,認為他還是受東方封閉的文化傳統影響太深。


    世恩正這樣閑散地欣賞著教堂的長廊,突然,從一個石柱後麵閃出一個潔白的影子。恍惚一看,真像是從教堂聖歌中走出的聖母瑪利亞,是那樣的輕盈聖潔,栩栩飄過,沒有一絲聲響。世恩定睛一看,心底某個地方好像突然閃進了一道亮光,還帶著音樂,是那樣的眩目動人,二十多年來連他自己都沒有透視過的心靈一隅突然得到了曝光,他居然發現了自己是那樣的欣喜,不,簡直就是驚喜,他看見了一個如此嫻靜、如此聖潔、如此完美的女人,就像自己夢中的女人,如果他有過關於女人的夢的話。


    嚴格地說,麵前的女人隻是一個姑娘。一個中國姑娘,她最突出的特征就是白。不僅是皮膚如凝脂般的乳白,也不僅是全身那一襲白色紗裙的潔白,而是通體透出的貫穿整個人體氣韻的聖潔的白。林世恩對這個女性的第一印象就是這樣,不是美麗,不是神秘,而是聖潔。


    世恩目不轉睛地注視使姑娘略有些吃驚,但她很快便安詳地接受了世恩的眼光。那畢竟是一個中國青年的充滿善意和欣賞的眼光,這能區別出來。人的眼光能毫無保留地表達出自己的內心世界。世恩的內心世界自然不缺內容。


    姑娘微微一笑,長長的頸子略向世恩一點,令人覺察不到地打了招呼。然後很自然地從世恩身邊款款走過,走到了正聚集在教堂門口的一堆人群中。人群中有一個比她更漂亮也比她更洋氣的中國姑娘拉過她,還向世恩這邊指了指。世恩知道這個姑娘誤會了,可不知為什麽,他竟然為一個莫須有的誤會還有些微的高興和興奮。世恩歪著頭仔細想想為什麽會有一種高興和興奮,卻不得而知,隻有自己笑話了自己。


    望著那個聖潔而又秀拔的身影,世恩發現這個女子有一根異常美麗的發辮。這在留學生中別具一格。一般到歐洲留學的女學生,都時髦的燙成一襲大波浪披散在肩頭,有抱負的則一般學歐洲的新女性,索性剪的短一些,清湯掛麵一樣,顯示出知識女性的幹練。但還像在浙江的鄉下一樣留著一根獨辨的女性是絕無僅有的。但這個獨辨不但沒有給人土氣的感覺,反而給人以異常美麗的獨特之美。所以說它異常美麗,是因為它不僅粗,而且黑,並且柔順,是那樣柔順地搭在那女子的肩後,在那一身潔白的紗裙的襯托中,更顯得格外地誘人,令人浮想聯翩。姑娘的個子高且瘦,這根黑油油的獨辮柔順地掛在身後,簡直給人以動態的雕像之感。世恩感到自己的腿已兀自隨之動了幾步,不知要向哪裏去,想了想,便不由得搖搖頭,重新靠在石柱上,將一瞬間的迷失收了回來。


    世恩的心當下就有沉甸甸的惦記,說不清楚的惆悵,還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傷感。是這個姑娘的身影擾亂了他的心緒。


    直到隨同學們從教堂回來的路上,在曼徹斯特的觀光遊玩中,世恩的腦海裏一直遊走著這個一身潔白素裝的女性的身影。飄來飄去,飄得他心煩意亂。


    她是誰?從哪裏來?在哪裏讀書?讀什麽專業?


    從相貌上看,這位姑娘肯定是中國人,而且就是江南水鄉人,因為她的膚色就像來自西施的故鄉褚界湖畔,那裏的美女都是皮膚如凝脂樣細膩。但從身材上看,又比較歐化,江南女子是沒有這樣瘦高的模特一樣的身材。她的服裝和氣質也比較歐化,矜持中透出良好的教養和家世。真是一個迷人的女性。不,她就像一尊女神一樣,讓人神往不已。


    來到英國後,世恩發現,許多英國人確實與他們江南某些人的類型相似,他曾經從祖父那裏聽過其實歐洲人的祖先是亞洲人的一支的奇談怪論。在教堂遇見的這個女子就混有亞洲人和歐洲人的雙重氣質。但不管是亞洲人還是歐洲人,這個女子顯然出身高貴,從她那矜持的舉止,安詳的神態上便可以看出,她的氣質真的像天鵝一樣高貴,像女王一樣神秘。


    晚上,留學生們在寄宿處開露天舞會。據說是因為白天在教堂裏碰到了當地的留學生,受到他們的邀請。不知為什麽,世恩自從碰上了那位轉瞬即逝的白衣女郎後,心裏總是若有所失。那樣一種心底深處被觸動了的感覺,使世恩才剛剛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上有了女性真是上帝的造化。難怪詩人歌德吟誦著:“永恒之女性,引領我們上升”。一個美妙動人的造化。林世恩甚至有所期待地向往參加這個舞會。


    音樂響起來,又是施特勞斯舞曲。世恩每逢聽到施特勞斯的舞曲,總有一種微熏的醉意。他常想,施特勞斯寫這些舞曲時準是在微醉的狀態中譜寫的,不是醉酒,而是醉景,醉人世間一切能讓人醉的美物。如果是平常的舞會,世恩會找到機會邀請舞伴到舞池去追趕那些令人陶醉的音符,但今晚世恩卻不想跳。他的內心在這樣的音樂中,在這樣的月色下,竟有一種淡淡的憂傷,他不知這憂傷來自何處,但這憂傷所帶來心緒的波動和情感的空虛讓他有些不知所措。也有些吃驚。他從來沒有像今晚這樣會強烈地想起大洋彼岸的那個小鎮,小鎮上的小河流水,小鎮上老實素樸的鄉民,還有那個他每天都去讀書的小小的竹園。他覺得他那顆心正隨著音樂飛起,飄洋過海,不是去小鎮,也不是去竹園,而是不知飛向何處。心,沒有了去處,卻又在向往另一個去處,不知所以的去處。


    世恩就這樣獨自站在舞會的一邊遐想著,沒有去跳舞,也沒有對跳舞的人群關注。平時,這樣的露天舞會他更喜歡獨自站在陰影中。可是,今天晚上,世恩卻需要這身邊的熱鬧來掩飾他心中的煩亂,這個他很陌生的煩亂。他在期待著,也在尋找著。


    突然,世恩覺得眼前銀光一閃,那個熟悉的早已印在腦海中的影子居然又出現了。世恩定睛追隨,果然是她,雖然她已經將她那根修長的獨辮利落地盤在腦後,但她瘦長的個子,以白色調為主的長裙,特別是那安詳、高貴的氣質,都使她即使在群芳中也能獨顯奇彩。這個舞會已經沒有別人,她就是這個舞會的無冕皇後。


    自此後,世恩的眼光便追隨著這皇後的影子,幾乎不用眼睛,世恩憑感覺也會尋找到她時隱時現的身影。那樣一個修長的身材,裹在鑲有銀色光片的魚尾式緊身白色禮裙中,真像一條在夜色中出沒的美人魚。隻是,世恩想,周圍的人太多了,不知他有沒有機會與這個令他心儀的美人魚在夜色中共舞。


    機會來了。


    舞曲結束時,恰好皇後就停駐在世恩的身邊。從她與舞伴客氣地應酬中,他首先確認他是一位中國女子,而且是上海人,因為她能講一口流利又帶上海口音的國語;其次,她的這個舞伴並不是她的至友,她幾乎在對方問到兩三句時才肯回答一句,完全是應酬的口氣。其他時間則是若有所思地向遠方看。世恩隨著她的目光也向遠方望去,遠處是曼徹斯特夜晚黑藍的夜空,是那種因藍到深處方顯黑的藍寶石樣的夜空。這樣的夜晚,這樣的音樂,這樣美麗的女性,世恩覺得胸腔有一股詩意要噴發出來,“神聖之女神,引領我們上升”,歌德的詩句由夜空中飛來。


    他幾乎是自言自語地說:“夜色如夢。”


    上海白衣姑娘轉過臉來,平靜地看著世恩,幾乎察覺不到地微笑了一下,嘴唇微微一動,世恩聽出那是在說:“謝謝。”


    世恩在刹那間湧上了一股激情,他真想走上前拉住姑娘,和她一起走向如夢的夜色。


    又一首舞曲響了。是“羅米歐與朱麗葉”,是那首能讓人的思緒起舞的音樂。


    世恩笑了,他毫不猶豫地向白衣女郎伸出了手,與此同時,站在女郎身邊的舞伴也向她伸手做出了邀請。隻見白衣姑娘微微向那舞伴欠一下身,竟大方地走向世恩。世恩攬過姑娘的腰際,在她耳邊也輕輕說了聲:“謝謝。”


    世恩覺得世間的一切都在他麵前消失了,他的眼前,隻剩下了音樂和懷中這位公主般的姑娘。


    在夜光時隱時現中,世恩隻看見舞伴那沉靜如寶石般的眼睛。那雙眼睛是那樣的沉靜,仿佛裏麵蘊藏著一個偌大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裏,一定有許多生動的故事。世恩覺得他與這位姑娘之間似有一種天然的默契,甚至,他毫無來由地想,他到英國來,到曼徹斯特來,就是為了在這樣一個醉人的夜晚,碰上這樣一個女神一樣的姑娘。


    姑娘一直微笑著看著世恩,她是不說話也能讓人感覺到魅力的女人。雖然從年齡上看她還很年輕,光滑的臉如絲帛般滑嫩,沒有一絲歲月的痕跡,但那一雙眼睛,那一雙眼睛真深啊,深到不知掩藏了多少個世紀。在這個時刻,世恩不想說什麽,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隻是想就這樣擁著懷中的姑娘,一直舞下去,舞到地老天荒,舞到天涯海角舞到黑沉沉的宇宙深處去。


    舞曲結束了,世恩和姑娘卻站在原地沒有分開。他們連手都沒有分開,還是像跳舞那樣牽連著。等到他們發現舞曲早已完了時,兩人才都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們之間隻說了簡單的幾句話,就彼此知道了對方來自何處。世恩興奮的是,上海姑娘對他也很有好感,如果不是舞會不和適宜的結束了,他相信他們還會談得更多。那個在白天的教堂裏和她在一起的姑娘尋找來了:“漪紋,碰上老鄉了?!”


    世恩知道了,麵前的姑娘叫漪紋,一個很有韻味的名字。


    女伴卻比漪紋健談,世恩很快就知道了她的名字,紫薇,比漪紋的名字要絢麗,就像她的人一樣,也是異常絢麗的一個人。


    紫薇的主要特點就是洋氣,如果不是她說中國話,也許會把她看成是來自西域的留學生,她雖然沒有很高的鼻梁,但她深深凹陷的眼睛,濃黑的眉毛,還有象牙般白皙的皮膚,極像一個有歐洲血緣的女子。事實也是如此,紫薇就有二分之一的歐洲血統。這當然是他們以後知道的。比較起來,紫薇要健談多了。世恩於是知道了,這兩個來自上海的姑娘是曼徹斯特大學的藝術專業學生,她們已經來到英國一年多了,是姑嫂兩人。兩人本來是出來旅遊的,但喜歡英國曼徹斯特的幽靜,便在這裏的大學注冊讀書。讀書隻是一個形式,內容卻是旅遊,學藝術。


    正談著,世恩的老鄉徐勖走過來。這一次出來,因為有新的女性加入,徐勖已經樂不思蜀,早把世恩給忘了,巧的是他一直在和漪紋的女伴也就是漪紋的嫂子紫薇一起跳舞。所以,見到紫薇和世恩在一起,自然是喜出望外了。舞會散後他們又來到城裏的咖啡館裏,繼續敘敘鄉情。


    這是世恩最難忘記的夜晚。氣候宜人,環境幽雅,給人的感覺就像在瓊樓玉閣。整個晚上漪紋什麽都不說,隻是靜靜地坐在一邊含笑看著世恩。世恩本來話就不多,在漪紋麵前就更是不想說什麽。他也是靜靜地坐在一邊,看著漪紋,這個讓他從此亂了心情的女神。他的心情還是憂鬱的,世恩第一次發現,喜悅的盡頭其實是憂傷。是的,即使漪紋就坐在麵前,他也覺得有一種心底深處的感動,多麽好,這樣的女性,像春天的百合,像傳說中的女神,讓世恩心動,情迷,意亂。世恩甚至希望時間就此停住,他願意就這樣一直與漪紋待在一起,什麽也不需要說,什麽也無須說,他們在精神上是相通的,世恩想。


    倒是徐勖和紫薇,兩個幾乎是一拍即合,談得熱火朝天,十分投機。


    徐勖在女性麵前永遠話多,他就有這個本事,幾分鍾就會像老朋友一樣,把人家的底細全部摸清楚了。他在一邊一麵了解人家兩位小姐的身世,一邊感歎著,真是時髦啊,嫂子和小姑子一起出來留學,那夫君在家能放心嗎?


    見徐勖吃驚和感歎的模樣,大家都笑起來。尤其是紫薇,她是一個十分時髦的姑娘,一頭大波浪卷發,自然的披在肩上,銘黃色連衣裙外麵,是黑色的披風。她雖然濃妝豔抹,卻不給人輕浮之感,因為她長得實在是漂亮出眾,深凹的大眼,挺拔的鼻梁,還有左眼眉上有一顆很顯眼的黑痣,就是人稱的美人痣。如果不是她的膚色有著亞洲人獨特的象牙白,真的很像歐洲的時髦女郎。她給人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做派落落大方,時常表現出許多女留學生中少見的女性的嫵媚,這種嫵媚既不是輕浮,卻又給人風情萬種的吸引,是被西方人稱做“尤物”的那種女性。


    紫薇說話也是快言快語,毫無遮攔。她聽了徐勖的擔心,便笑睨著徐勖說:“有什麽不放心的,我們碰到的不都是良人嗎?”


    漪紋和世恩聽了也忍不住笑起來。世恩發現,漪紋就是笑起來,也僅是抿嘴微微一笑,從不放縱,真是笑不露齒,她的家庭一定是書香門第,受過良好的教育。


    那一晚,他們在不知不覺中就聊了一夜。


    可是事後細想起來,世恩和漪紋並沒有說幾句話,他們隻是偶而交談幾句對英國的觀感,以及對建築的一點看法。倒是徐勖和紫薇兩個談了很多專業上的事情,他們都對西洋藝術比較有興趣。徐勖是想到意大利的佛羅倫薩去學習雕塑,紫薇興奮地剛說也要去,又沮喪地垂下頭。她連連搖著她一頭的大波浪,遺憾地說:不行了,她們姑嫂倆人的遊學生涯就要結束了。


    原來,她們的父親,應該是漪紋的父親紫薇的公公已報病危,家裏已來電報讓她們盡快趕回去。他們才知道,黃漪紋,是清朝政府一位外交大員的女兒。而吳紫薇,卻是原上海絲綢大王的女兒。她們的童年都是由金山銀山堆出的。但她們身上卻都沒有一般顯赫家庭出身的小姐們所常有的跋扈,反而給人一種平民的親切。


    說實話,聽到她們的身世後,世恩剛剛有些溫暖的心馬上又收斂起來,他的直覺告訴他,他們不是一路人,他們是走不到一起去的。但聽說她們不日就要乘船繞道回國,大家又更加感到相聚時間的寶貴。紫薇當下就和徐勖約定好,要在回國之前到愛丁堡大學去找徐勖和世恩。


    到天亮的時候,曼徹斯特的晨霧也剛剛升起。他們在大霧中暫時告別,世恩聽到了讓他終生難忘的一句話,是漪紋說的。告別的時候顯得很慌亂,很近的鄉情因為告別一下牽出了更多的離愁別緒,在漪紋不多的幾句話裏,竟說了這樣一句:


    “好像到曼徹斯特就是為了遇到你。”


    這話讓世恩的心跳一下加劇了。他看著漪紋,一時不知說什麽好。漪紋也好象被自己的話嚇壞了一樣,象牙白的臉麵上飛過了一抹紅暈,使她平添了一種與她的矜持不相稱的嫵媚,她顯得很局促不安。但恰好是這樣一種不安,反而給世恩增加了一些勇氣。一個男人在這樣的女性麵前沒有勇氣也實在是說不過去了。世恩笨拙地替漪紋理了理並不亂的頭發,他發現他的手竟然是抖的。從世恩認識這個世界開始,還沒有一個女性帶給他這樣大的喜悅和激動。這喜悅是這樣的巨大,壓迫著他的胸腔,他覺得他都不敢說話,隻怕話一出口,連心裏那顆越來越沉的心就要蹦出來。他沒有說什麽,隻有看著漪紋和紫薇就那樣輕輕地向他們擺擺手,消失在霧中。消失的那樣快,就象把世恩的心也帶走了一樣,世恩被瞬間的失重搞糊塗了,他怔怔地站在那裏,不知身處何地。


    徐勖拍了拍世恩的肩膀,說:“世恩,不對了,怎麽魂都跟去了。”


    世恩才發現,她們已經告辭了。世恩隻是搖搖頭,還是沒有說什麽。他也不想說什麽,他的思維還留在剛才他給漪紋輕輕拂發的回憶中。這樣一個美好的瞬間,他將一輩子都難以忘記,他也將一輩子都為有這樣的瞬間而感恩地生活。他覺得,他的整個世界都亮了起來,為了這樣的一個瞬間。


    徐勖早已經習慣了世恩的這副神態,倒是他自己有些穩不住了。他連連感歎著,真是太優秀了,怎麽這樣優秀的女性現在才出現。他尤其對紫薇讚不絕口,認為這是中國最有代表性的新女性。結了婚,都可以和自己的小姑子一起飄洋過海遊學,增長見識,能有這樣的女性做伴侶,真是三生有幸。


    世恩倒是恢複了理性,他看著徐勖陶醉的樣子,忍不住對他打趣:“怎麽,後悔了。”


    徐勖隻有連連歎氣的份了。


    徐勖與世恩還不一樣。他不僅已經與家在寧波的太太完了婚,據說出來的時候,夫人已經有喜了。徐勖的丈人是寧波有名的家具商人,他經營的紅木家具,在整個上海灘都很有名氣。凡是從寧波出來在上海做生意的人,一般都是在寧波的老家訂做紅木家具。徐勖出來留學,就是老丈人出的錢。所以,雖然徐勖人很活躍,但在男女交往上,還是很注意保持距離的。但不想在這裏遇到了紫薇,讓他有全線崩潰的感覺。


    一周後,兩位上海小姐如約來到愛丁堡大學找徐勖和世恩。


    徐勖為迎接兩人的到來已經花費了幾天時間,他到大學附近尋找最好的飯店,向學校的老同學了解愛丁堡最好玩的地方。他們甚至還借來了兩輛自行車,準備帶著紫薇和漪紋到大學附近的樹林裏去郊遊。


    再見漪紋和紫薇,他們都像老朋友一樣興奮和高興。是徐勖帶頭先擁抱了紫薇,又擁抱了漪紋。但到了世恩這裏,世恩卻顯得笨拙極了,他幾乎是被紫薇強行擁抱的。到了漪紋麵前,兩個人就都不好意思地笑了,竟然沒有擁抱。


    紫薇當然很不高興,連忙拉起他們的手,說:“真沒有見到這麽迂腐的人,他能吃了你。”她是對漪紋說的,也是對世恩說的。倆人在紫薇和徐勖的起哄下才不得不像小孩子一樣拎了拎手。


    那一天,是世恩和徐勖在英國度過的最快活的一天。


    世恩和漪紋都不太喜歡運動,他們騎車騎到一塊鋪滿了草坪的山坡上便停了下來。與徐勖和紫薇相比,他們更願意坐下來講講話,盡管他們講的都不多,但也不少,比起他們的平時。


    世恩沒有徐勖那樣層出不窮的話題,隻得老老實實地問漪紋:“你好象也不太愛說話?”漪紋笑笑,很自然地看著世恩,說因為她平時很少有朋友,在英國也很少有朋友,便習慣由著紫薇說了。


    “不過,”,漪紋笑著補充說:“也沒什麽好說的”。


    坐在草地上的漪紋仍舊身著白色的衣裙,那根油亮的辮子垂到胸前,手裏拿著一頂米色的綴滿了蕾絲花邊的遮陽帽,就像是雷阿諾筆下的油畫,看得世恩一時忘了說什麽。


    世恩覺得這位叫漪紋的上海小姐身上洋溢著一種別致的情調,這是一種獨特的惟漪紋才有的情調,“漪紋情調”。正是因為這種情調,才使世恩這樣著迷,著迷到他根本就不需要聽漪紋說什麽,她隻要就這樣坐在他的麵前,讓他欣賞著這股情調就足夠了。在他的世界中,有了這情調就足夠了。


    世恩很滿足,他能這樣在春日的陽光下近距離地看著漪紋,看著她微卷但烏黑的頭發,看著她潔白而又秀雅的容貌,看著她不說話也充滿著內容的雙唇。世恩覺得這就足夠了,他的心裏充滿了感動。他從來沒有想到,看見一個人,看見一個素不相識的女性,竟會讓他的心裏產生這樣大的激蕩和變化。他變得很想滔滔不絕地說話,說周圍的世界,說自己的內心,哪怕就是說一說身邊的小草。可是,他已經習慣了隻是與自己說話,在一個女性身邊,尤其是一個自己非常心儀的女性麵前,他已經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就在離他們不遠處的地方,卻可以聽到徐勖和紫薇不時傳來的爽朗的笑聲。


    漪紋也不多說,她好象不用說話,就能夠使人了解到她的善意,她並沒有因為世恩的寡言而感到局促不安,她就是那樣充滿善意的微笑著,看著世恩,看著周圍的草坪,仿佛與大自然已經連為一體。


    徐勖與紫薇的嬉笑聲此起彼伏,逗的連世恩和漪紋也跟著笑起來,真是想不通,那麽大的人了,有什麽事情可以值得他們這樣不斷的笑。應該說,他們彼此非常相象,愛玩,愛笑,愛熱鬧。其實,紫薇比漪紋還要大一歲,但她看起來卻顯得比漪紋要小好幾歲。漪紋對世恩介紹,說她的哥哥與紫薇的性格正相反,從來就不多說一句話,就是因為嫌哥哥太沉悶,這個嫂子才嚷著要同小姑子一起出來遊學。漪紋的哥哥管不了紫薇,但知道紫薇是和漪紋在一起,也就很放心。


    世恩也向漪紋解釋了自己之所以轉學科的原因。其實,漪紋並沒有問什麽,漪紋最大的特點是沒有好奇心,她總是那樣安靜地看著你,讓人忍不住想對她傾訴些什麽。當時,世恩與漪紋再見麵的時候,世恩對未來也沒有任何的奢念,他以為,這不過是異國的萍水相逢,一次值得回憶的邂逅。當徐勖和紫薇在遠處向他們呼喚時,漪紋卻遞給了世恩一張名片,這讓世恩的內心湧上了一陣驚喜,驚喜他與這個別致的女性還會繼續聯係。漪紋的名片也很簡單,隻寫了她的名字,上海的寓所地址和電話。漪紋指著名片上的地址說:“以後回上海有什麽事,就打這個電話。”


    世恩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怎麽會知道他回國後一定回上海呢?漪紋也僅是一笑,像是明白世恩的疑問,向世恩揮了揮手。這時,徐勖和紫薇已經是手牽著手的出現在她們麵前,世恩好象收藏了一個秘密一樣隻來得及向漪紋點了點頭。


    徐勖與紫薇卻已經達到了難舍難分的程度,既讓人感到滑稽卻也不感到奇怪,這兩個都是屬於多血質人,而且又都是有藝術氣質的人,自然是一拍即合。


    如果不考慮其他的因素,徐勖實際上也是一個很有才情的人。他讀書很多,又很健談,天下大事,藝術逸聞,無所不知。最主要的是,凡事他都有自己的獨特的見解,這些見解很容易讓人感受到他的才情和聰明。他的聰明不是小聰明,而是一種具有包容性的聰明,是任何事情都能夠以他自己獨特的角度給予解釋,給予理解。正因為他的聰明和才情,又使他對世間萬物又有著自己獨斷性的解說,這使他又顯得很傲慢,不合群。這些都使徐勖在人群中顯得突兀,出眾。這本來對他的社交有一定的幫助,但事情卻恰好相反,他反而不受眾人歡迎,因為他太愛表達了。他在說話中能夠找到自己的快感,在講話中他給人這樣的印象,眉宇開闊,聲調洪亮,精力充沛,學識淵博。他每到一個人群眾多的地方,一旦有機會給予他講演的可能,他一定是滔滔不絕,誇誇其談,馬上就會成為人群中說話的中心。他邊說話,邊用手勢。他的手比他的人更能引人注意,那一雙長而大的手,修長而有氣韻,光看他的手,你會以為這是一雙鋼琴家的手,這副手與他的闊臉高身材比例協調,在加上那靈活的動作,生動的語言,顯得格外富有魅力。所以,當徐勖高談闊論的時候,遠遠看上去使他更有了藝術家的氣質。這種氣質特別不見容於男性,尤其是有點思想的男性,都會認為他過於誇誇其談。所以在愛丁堡大學留學期間,他很少有男性朋友,除了世恩一個人。世恩有時候就笑談他,他在他麵前講得口幹舌燥,實在是對徐勖才情的極大浪費,他應該像那本在留學生中盛傳的一本名著《戰爭與和平》裏的彼埃爾一樣,像一個貴族那樣生活,每天出入沙龍,和紳士淑女們徹夜長談,讓他的藝術生命在聊天裏有滋有味地閃爍著,免得在這些寡淡的人麵前浪費掉他的才華和口才。


    徐勖的口才和才華在漪紋和紫薇麵前得到了充分的發揮和展示。


    也許,就是因為這份才華和口才,才把那位看上去也很傲慢的紫薇小姐被徹底征服了。她經常是在徐勖講演的時候頻頻點頭,還不時地去看一看漪紋,眼光裏是要尋找讚同的支持。這些舉動世恩都看在眼裏,他並不感到奇怪,在某種程度上還替徐勖覺得寬慰,他終於有了展示才華的機會,有了崇拜者,否則這對徐勖實在是一種極大的浪費。


    但讓世恩感到最奇怪的還是漪紋。徐勖和紫薇的眉來眼去已經很明顯了,按說,無論如何,漪紋都要替她的哥哥維護一下尊嚴,她畢竟是自己的嫂子。但漪紋的反應看上去卻是很平靜。她就像一個局外人一樣平靜地看著這兩位已經有了家室卻顯然沉浸在情感旋渦中的人。


    倒是紫薇有些控製不住感情,她大概想到了告別,在他們就要分別的時候竟然趴在徐勖的肩頭哭起來。徐勖也是滿麵肅穆,他的才華和口才有了這樣隆重的收獲大概是他沒有想到的。世恩和漪紋都不知應該說什麽好。兩個人又都是一樣不愛表達的人,卻讓他們來收拾殘局,真是生活的玩笑。實際上,也確實沒有什麽話好講,他們兩個,都是已婚的人,最不應該再有感情的波動,但事情偏偏就發生在他們身上。什麽話對他們來說都是乏味和無用的。而世恩和漪紋這兩個未婚的人,講什麽也隻能是虛弱的,沒有效果的,這一點,他們四個人倒是都明白,一時間的靜默倒也能夠讓人忍受。


    漪紋很沉著,她走到紫薇的身邊,拍著她的肩膀,輕輕地說:“好了,別像個小孩子。以後還會有機會再見的。”


    紫薇不好意思地抬起頭,朝徐勖笑了笑,她那還帶著眼淚的笑容讓她極像一個天真的孩子,成熟和幼稚是那樣矛盾地集中在紫薇身上,使她確實有一種獨特的魅力。


    “以後還會再見的”。


    這話不僅讓徐勖和紫薇平靜了下來,也給了世恩一個莫大的安慰。雖然在表麵上世恩和漪紋很平靜,其實兩人比另外兩個已經表現出來的依戀要更深,其實,真正舍不得的是他們還沒有說什麽話的人。是啊,如果以後不能再見了,他們才真是最舍不得的,因在他們麵前,什麽都還沒有開始。


    紫薇的情緒在漪紋的安慰下平緩了很多,聽了漪紋的話,居然破涕一笑,瞬間變成了漪紋的妹妹。這一切世恩都看在了眼裏。他的內心裏已經風聲水起。在他經驗的世界裏,在他所有知道的女性中,他都不能夠把漪紋和紫薇給予歸類。漪紋的大家氣象,紫薇的絕代風貌,都是他的經驗世界裏之最。世恩從浙江銅廬走出來的時候,確實沒有見過什麽世麵,但他畢竟已經在最文明的歐洲中心留學了一年,就是在他們的大學中,也不乏一些達官貴人的子女,但他都沒有見過像漪紋和紫薇這樣別具風采,又令人神往的現代女性。他對女性所知甚少,更不象徐勖那樣還有一些心得,但這一次他知道,漪紋,這個充滿了女性旖旎之美的名字,他是忘不了,她就是他的永恒之女神。


    在漪紋紫薇走後的兩年裏,世恩就一直埋頭在自己的學科裏,他像鑼陀一樣不停地在學校、圖書館、建築公司之間旋轉著。為了節約時間和經費,他一般是白天在建築設計公司實習兼職,晚上到學校補課,到圖書館讀書,他再也沒有時間去參加舞會。其實,有一個事實在世恩心底深處已經形成,那就是,如果沒有了那個女神一樣的漪紋在舞會上,再好的樂曲也不能吸引她。他的心裏很清楚,沒有了漪紋,舞會對世恩已失去了意義。漪紋就是他的音樂,就是他的舞會,就是他的一切。


    漪紋走後的前幾個月,徐勖倒是經常來找世恩,他似乎已經深深陷入了對紫薇的思念中。他已經與紫薇建立了通信聯係,經常有些關於紫薇和漪紋的消息來告訴世恩。


    世恩就是從徐勖那裏,知道了關於漪紋和她家庭傳奇般的故事。


    漪紋的父親,也就是那個前清遺老已經去世,但他給後代留下了許多房產,而因為漪紋是子女中唯一一個還沒有成家的,老太爺對她最為關照,便給漪紋在上海留下了一座帶花園的洋房。而給漪紋的哥哥也就是紫薇的丈夫留下了一條石庫門的房產。這讓紫薇有些不平衡,認為老太爺比較偏心。不過,這位上海絲綢大王的千斤並不在乎那些錢財,實際上,紫薇的父親給她留下來的陪嫁足夠她和她的丈夫富足的生活一輩子了。自然,徐勖講的最詳細的就是紫薇的家世。紫薇的家世比起漪紋的父親來就更有傳奇性了。


    原來,這位絲綢大王的女兒,是絲綢大王姨太太的女兒。當初,紫薇的母親是西班牙一個貴族的後裔,紫薇的父親在創業之初,就把絲綢之路鋪到了西班牙。在一次酒會上,見到了這位天生麗質的公主。紫薇的母親特麗莎是當時社交圈裏的名媛,追求者在舞會上能排起長隊來。但公主卻偏偏對那個看上去更像一個紳士的東方青年感興趣。那時,紫薇的父親雖然已經是一個小有名氣的絲綢商,但他的年齡並不大,而且財產也很有限,如果不是為了賺更多的錢,他也不會成為第一個到西班牙做生意的人。這樣的背景比起西班牙公主的家世,真是天壤之別。而且,絲綢商在中國老家已經有了一位比他長幾歲的夫人,但遇到了熱情的西班牙女郎,還是經受不住誘惑。


    當然,西班牙公主堅持下嫁給中國商人,在家族中受到了激烈的反對。這中間,公主的父親曾經下禁閉命令不讓特麗莎與中國商人再見。但世界上的規律大凡都是一樣的,越是禁止的東西越具有吸引力,如果特麗莎的父親當初知道這個道理而對特麗莎不聞不問的話,也許這個世界上就沒有紫薇這個人了。可惜的是天下的父母大都是事與願違。紫薇的母親采取了絕食的激烈行為反抗伯爵父親,最終使伯爵父親在女兒的任性下屈服了。


    紫薇的母親特麗莎帶上老伯爵父親送給的豐厚嫁妝,也帶著對神秘東方的無限憧憬,便跟隨著絲綢商千裏迢迢來到了上海。


    有了西班牙公主豐厚的陪嫁,絲綢商便把生意翻了幾倍,幾乎把上海的絲綢生意都攬了過來。就像一個傳奇故事中的情節一樣,經過幾年的盤升,絲綢商變成了絲綢大王。


    隨著紫薇父親絲綢商貿的發達,紫薇的母親特麗莎的美貌也在當時的上海灘越來越出名。她的凝脂一樣的膚色和灰藍色的眼睛,成為上海灘社交界的奇談。每當在上海社交界開舞會的時候,就有很多人要想方設法邀請絲綢大王的西班牙太太跳舞,就是邀請不到也要借故到美人跟前轉上一轉,不為別的,隻是為了能夠欣賞一下這位傳說中的西班牙公主。


    有的時候,紫薇的母親想要自己到外灘和霞飛路去逛一逛,可是沒有走幾步,身後就跟上了不少慕名前來瞻仰的人。人們對西班牙公主的美貌傳得神乎其神,誰都想要見識一下絲綢大王的西班牙太太。西班牙公主最終沒有經受住這樣公開的毫不見外的觀賞,每次受到觀賞就會來家大吵一通。絲綢大王便給太太買回來當時上海的第一輛勞斯萊斯轎車。於是,觀賞的隊伍就更多了,因為又增加了一批觀賞轎車的人。


    世紀初的上海灘,對一個過慣了沙龍生活的貴族後裔來說還是太多乏味。其實,不滿從登上東方之路時就發生了。那樣一種沒完沒了的路途,讓特麗莎心裏對故土西班牙產生了永別一樣的眷戀。但畢竟還有著冒險的刺激在支撐著這個性格剛烈的公主,盡管茫茫路途看不到終點,但還是被明天的東方麗景吸引著,西班牙公主並沒有產生悔意。但後來,她從那個很有東方魅力的絲綢大王身上看到了封建中國男人們最常見的大男子主義,為了生意可以不顧太太。於是,爭吵就在紫薇的父親和母親中間不斷發生。每次爭吵過後,紫薇父親就會給特麗莎買上一件上好的首飾,後來這些首飾就都成了紫薇的陪嫁。


    紫薇出生後,紫薇的母親身患思鄉病,並一病不起。而絲綢大王也漸漸厭煩了這種爭吵,走上了一切有錢人的老路,在上海又找了個新的洋學生。特麗莎就是把家裏所有的東西砸爛了也沒有用,吳老太爺就幹脆不回來了。那時時局混亂,紫薇的母親也不能回到西班牙,隻有守著年齡還小的紫薇。最後,在鬱鬱寡歡中,紫薇的母親身體越來越差,差到她連回家的想法也沒有了。去世前,特麗莎要紫薇的父親答應,要給紫薇找一個富裕的家庭,並請律師來簽定了給紫薇留下來的遺產,便懷著對故土的思念,在上海去世。


    母親去世時,紫薇隻有5、6歲。所以,紫薇對母親的記憶並不很多,她最清楚的記憶就是每次母親從外麵回來,總是到她的房間裏來看紫薇,並在紫薇的手裏塞上一塊巧克力。以後紫薇也就知道了,凡是能吃巧克力的時候,就是母親去參加什麽宴會的時候。小小的年紀她能理解,母親是用巧克力來向她表示她的出去活動的歉意。但母親的具體麵容她已經記不清了,說實話,倒是母親拿來的巧克力給她的印象很深,那種包裝紙漂亮極了,有金的,有銀的,常讓紫薇想象著,若是有這樣顏色的連衣裙該有多麽漂亮。可以說,紫薇最初的色彩啟蒙,應該是來自這些巧克力的糖紙吧。對母親的容貌,紫薇隻能從家裏的照片上看到,從自己與家中人的相貌差距之中找到母親西班牙血緣的影子。


    當然,紫薇的相貌在她上中學時也開始在圈子裏有名了。據說當時在英國教會辦的瑪利亞中學讀書時,經常有其他年級的女生來紫薇的寢室看望紫薇。大家對這位西班牙公主的女兒十分好奇,都說她的眼睛在太陽底下會變,像波斯貓一樣,一隻是綠的,一隻是灰色的。經常有女同學在陽光底下叫住紫薇,說,紫薇,讓我們看看你的眼睛是像波斯貓嗎?紫薇就會一轉身,把連衣裙轉成喇叭花的形狀,離開這些毫無教養的同學。其實,不仔細看,紫薇的眼睛除了大而深,是沒有什麽奇特的。但仔細一看,確實是有一種水晶一樣的灰藍在裏麵。


    等到紫薇到了少女時期,紫薇的異國情調就明顯起來,女同學都說,她的眼睛很像那位《亂世佳人》裏麵的郝斯嘉。紫薇也並不知道郝思嘉是誰,隻是有時覺得那些人太過誇張了,隻要紫薇隨家裏人上大馬路逛街時,就有好戲在後麵拉開。經常是紫薇的黃包車在前麵走,後麵便跟著跑著一些慕名前來欣賞的男青年。紫薇的管家說,比當年紫薇母親遇到的還要過分。


    其實,主要是紫薇的性格已經遠遠超過了母親的性格。紫薇的母親多少還受到一些貴族式的教育,除了西班牙的異國風情味外,還有一種公主般的矜持。而且,除了自己的丈夫,特麗莎是不與任何男性打交道的。但到了紫薇這裏,就比母親開放多了。本來,她一生下來就處在一個自由自在的生活狀態中,除了在學校能夠接受一些英式的淑女教育外,在家裏幾乎沒有人能夠管她。她的父親在另外的公館與洋學生住著,大太太在鄉下老宅裏住著,替吳老太爺收著地租,而住在上海絲綢公館的隻剩下了紫薇和一群曾經伺服過紫薇母親的傭人們。這樣,紫薇在家裏就像一匹沒有人管教的小馬駒,性格暴烈又任性。同時,因為平時見大人太少,又十分渴望與人交往,渴望過一種最平常的家庭生活。


    所以,當紫薇按照父親的定約與漪紋的哥哥黃溟絢結了婚後,她基本就把黃家當成了自己的家,而自己的家幾乎就再也沒有回去過。自然,漪紋就成了紫薇最好的秭妹了。


    紫薇的公公去世前,紫薇就基本上與漪紋住在一起。紫薇的丈夫溟絢本來性情還比較溫厚,能夠娶回全上海都聞名的西班牙裔小姐已經感到很有壓力,也樂得紫薇自己去遊玩去,對紫薇的行徑從來就不去過問,反正她是與自己最文靜的妹子在一起,總比這個生性就有些活躍女子去社交場合好多了。而溟絢自己本來就生性慵懶,因為從小身體羸弱,大人們給他吸上鴉片治病,結果從此上了鴉片癮,除了吸點鴉片,就沒有什麽奢好。紫薇有地方去,恰好讓他的惰性得到了滿足。


    紫薇對公公的遺產分配並不是很滿意,但她也並沒有多放在心上。她從小就沒有金錢概念,卻有親屬歸宿的強烈願望。她實際上是很願意嫁人的,那個富麗堂皇的吳公館,除了有一些與她沒有絲毫關係的傭人們外,都是與她並不相幹的人。嫁到黃家,至少她是一個有家長人家的媳婦了。紫薇實際上很是中意原來漪紋住過的房子,但聽說房子還是給了漪紋後也還是很開通,說把房子給了漪紋就像給了他們一樣,他們照樣可以住在漪紋那裏,因為漪紋也沒有其他的朋友。


    紫薇對自己的丈夫溟絢還比較滿意,隻是覺得他有些太懦弱,性格內向,隻關心怎麽把長輩的錢拿出去花掉。要不是紫薇喜歡打扮,才會經常打點自己的首飾,否則,她的首飾也會被丈夫拿走了。她準備過完年,再到歐洲旅行。她要約徐勖,一起到意大利的佛羅倫薩去學雕塑。


    徐勖講這些關於漪紋和紫薇的故事時,就是他和世恩兩個人的節日。兩人到愛丁堡城裏的咖啡館去一坐就是半夜,世恩喝咖啡,徐勖就喝酒。在這樣的時候,徐勖講的就多半是心裏的語言了。


    當然,他同時也還有別的消息會告訴世恩。比如,他的太太給他生了一對龍鳳胎,家裏來信讓他起名,他來征求世恩的意見。世恩便對他開玩笑說:“幹脆就叫徐哥徐妹”。結果徐勖還真的給自己的兒子起名叫徐歌,女兒起名叫徐美,倒也有一種簡單的別致。但世恩看得出,徐勖講這些自己的故事時,徐勖實際上並不快樂。他當然知道徐勖不快樂的根源在哪裏,但他也想不出更多的理由來安慰他,隻得勸他耐心等待,紫薇會如約而來。


    漪紋卻並沒有給世恩任何消息。世恩覺得這樣很好,在他的心裏,已經有了一個時間和記憶都不能抹掉的身影,這就足夠了。那個在曼徹斯特教堂長廊上出現的聖潔的身影,那個有月亮的晚上在施特勞斯的舞曲裏翩翩起舞的身影,將是跟隨他一生的身影。即使此生不再見到漪紋,他相信他也能永遠記得這個身影。


    沒有什麽,對世恩來說,在這個世界上,一切都是上帝的恩賜。他知道,他應該對已有的一切懂得感恩,這是世恩的父輩教給他的做人準則。他對這個世界的要求並不多,他甚至還感謝命運之神的安排,畢竟,讓他知道了,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叫漪紋的神聖女性存在著,他與她在同一個世界存在著,他感到了心中的溫暖,他也感到了他內心的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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