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總是有一些奇特的想法,並根據自己的想法隨便送人綽號。比如,她稱漪紋為大億公主,這個綽號讓世恩怎麽想都不得其要領。


    紫薇說,看到漪紋的忙碌,漪紋的儀態萬方,她就這樣靈感一來,想起了這個稱呼。後來,她總是這樣稱呼著漪紋,倒好象在她們的社交圈裏也被接受了。


    漪紋的確很忙。


    這個前清朝大臣的公主有一套獨特的生活習慣。她的父親曾隨從李鴻章與八國聯軍談判,後任職清朝政府外務部。此公是一心一意搞洋務,朝廷裏搞不通便搞到家裏,先是送兩個兒子到國外留學,學什麽不問,隻要能在國外某個學校呆它兩三年;他的意思是,隻要能夠接受一些西洋的生活方式,將眼界打開些,就比總是呆在落後的中國要強很多。他的這種教子方式在當時已經很新潮了。但兩個兒子溟頤和溟絢不管是己出還是庶出,都隻是把洋派的生活方式學到了,西的是穿洋服,玩汽車;中的是抽鴉片,逛勾欄,土洋結合,一個都沒有少,比起京城的八旗子弟還要全乎,還要會玩。黃大臣的這套教子方法一時引得他的同僚們好一通嘲笑。


    在兒子身上的理想破滅後,黃大臣又在上海投資搞地產。他在上海蘇州河附近的石庫門買下了一條裏弄,這條裏弄裏居住的多是青樓妓女。黃大臣是不過問此地的,卻將自己的兒子從國外叫回來,一個掌管他投資的上海輪船招商局、江南製造總局,一個看上去文弱一些的就幫著管這片裏弄。結果兩個兒子都幫著他往破產裏管,到了他想收回時,已經是一堆爛攤子了。黃大臣聽聞此事卻並不惱,還連連對自家的兒子讚歎:“佩服,佩服,能夠這樣迅速的消化錢財也是一種本事”。但大臣惟獨對女兒漪紋十分嬌寵,除了在她尚未成年時就斷斷續續給她建造了上海的這幢帶花園的洋樓外,還給了她足夠過一生富貴生活的財產。並下了命令不準漪紋的兩個哥哥染指妹妹的財產,這是黃大臣對他寵愛的姨太太子女的最好的安排。


    至於他老人家自己,則隨著原配和另外一房姨太太住在北平皇城根的一片老宅裏。到了退出朝廷的晚年,他大部分時間都是住在鄉下--桐廬他的堂叔家裏,那裏的嚴子陵釣台幾乎成了他晚年精神寄托之地。而他的堂叔黃源弟一直是他能順利在朝廷供職的幕僚。不僅給予了他財富的支持,也給了他一些隻有在嚴子陵釣台生活過的人才能品位出的入世哲學。這個哲學讓他積極入世,在朝廷上下馳騁了一番,又能讓他欣然解甲歸田,回味往事並不愴然。他對這個幕僚堂叔的最大回報就是把自己的餘生放在了桐廬鄉下。


    這個幕僚不是別人,正是林世恩的東家,當然,此時的林世恩還並不知道這樣複雜卻又密切相連的關係。


    回頭再看漪紋的兩個哥哥。


    真是事與願違,雖然經過了黃大臣的刻意栽培,但漪紋的兩個哥哥卻扶不上台麵來。出任製造局董事長的哥哥溟頤跑到香港做金融債券生意,他買什麽就賠什麽。而另一個也就是紫薇的丈夫溟絢則在上海吸上了大煙。玩債券的玩沒了一個招商局,吸大煙的也吸沒了一個製造局,隻剩下蘇州河那條裏弄還沒有玩完,還是因為吸大煙的溟絢為人還算厚道,對待房客略有仁義,才算保存下來破破爛爛地的石庫門房產。


    漪紋本來是三個孩子中最聽話的,也是最聰明的。從小就跟著搞外交的父親學英語,她隻所以能夠成為黃家第一個去歐洲留學的女性,也全得力與她跟父親學的那一口標準倫敦口音的英語。但漪紋也沒有完成學業。從根本上說,她也沒有什麽學業,用溟絢的話說,也不過是用爹爹的錢養成了純純粹粹的貴族小姐。三年中去了三個國家留學。先後進修了音樂、繪畫、文學等等不能謀生的學科,愈發出脫成上海灘上絕無僅有的有錢又有知識還有教養的黃家大億公主。


    其實,這位公主黃漪紋並非生長在真空裏。她的爹爹早已解甲歸田,其他的姨太太們不來瓜分她的財產已是幸事,而兩位哥哥的不長進卻直接影響到她目前的生活。


    那一年,她從英國留學回來時途經香港,正逢大哥溟頤在金融市場中觸黴頭,幾乎破產。讓她吃驚的不是一向以精明強幹自傲的大哥何以慘遭失敗,而是吃驚大哥在破產後仍舊亢奮異常,連連搓手要背水一戰幾近瘋狂。大哥的瘋狂讓她想起那個整天沉醉在奇香煙霧中的二哥的頹靡。她替她的父親感到寒心,黃家的氣數在他們這一代身上是徹底了盡了。瘋狂的隻能繼續自己的瘋狂,頹靡的也是不可救藥。她隻所以願意陪同紫薇到處遊學,也是從心裏心疼紫薇,那樣一個鮮活水靈的上海嬌小姐,那樣一個風情萬種充滿了異國韻味的摩登女郎,卻被二哥溟絢扔在一邊,難怪紫薇會不安於室。


    說起來,紫薇的心眼兒也算是善良的。關於溟絢抽大煙的事情,紫薇從來就沒有瞧不起他,也沒有對外人說過。當然,作為兩家的世交,她是知道溟絢抽大煙原是為了治哮喘病。但是,後來居然就此變成他的一個生活依靠,這真是讓她失望到極點。這本身就可以看出溟絢的不可救藥,他是黃家兒女中性情最懦弱的一個,也是最頹靡的一個。就像他明明很喜歡紫薇,卻也以一種放任的態度對待紫薇,所以才造成了紫薇現在我行我素的生活方式。他和紫薇互為因果,因而也能平安相處,原則就是互不幹涉,他抽他的大煙,紫薇在外麵留自己的學。


    表麵上看,漪紋從小就是和哥哥在一起生活。但與其說是與哥哥在一起生活,毋寧說是奶媽把她帶大的,她對奶媽的感情超過對自己哥哥的感情。父親在她的心目中,是一個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放在心上的心事重重的慈祥老人。漪紋對這個老人更多的是同情,而非感情。因為從她記事的時候起就看見父親在不停地為他們的未來設計。有時漪紋也想,如果當初父親不是這樣把他們的未來都設計好了,要他們自己在外麵闖,也許她的哥哥們比現在還有些個性和血性。麵對這樣的兩位哥哥,漪紋真是替自己想的很周到的父親感到心疼。還是奶媽何媽說的對,兒孫自有兒孫福,父親全是白操心。要是躺在病床上的父親知道這兩個他日益操心的兒子是這個樣子,他一定會氣背過去。


    她在香港的時候就對那個瘋狂的大哥失去了信心。她在心裏想,全中邪了。


    大哥住在軒尼詩道上的一座洋房裏,裏麵除了淩亂的麻將就是空的洋酒瓶子,漪紋在大哥的儲藏室裏就發現了還有兩箱沒有喝完的法國xo酒。即使他掙的錢再多,也不及他這樣揮霍。大哥是獨身,但他用來送女人的香水、首飾放置在房間的各個角落。紫薇和漪紋一起去時,就大驚小怪地對大哥說,早知道大哥是這樣的疼女人,當初還不如讓她父親改為與大哥溟頤結婚算了。紫薇對自己的大哥也毫不客氣,隨手就斂了幾件首飾,後來還是這幾件首飾救了漪紋的命,這已是後話了。大哥隻是沉迷在一敗塗地的債券交易中,見了紫薇和漪紋先問有沒有金條。她們原是繞道香港準備和大哥一起去北京,卻不想大哥已經焦頭爛額,自顧不暇,早把垂危的父親放在腦後了。他說讓她們先走,老爺子實在不行了時再給他拍電報。漪紋見此狀況,隻得把身上剩下的所有錢,都留給了大哥。就連回上海的船票也是紫薇墊付的。


    漪紋走的時候,中了邪的大哥送也不送這位多年不見的小妹,兀自迷醉在電話的搖來響去中。


    漪紋和紫薇隻能兩人做伴登上一艘開往上海的郵船。這一路心事重重,幾夜都未能合眼。


    站在郵船的甲板上,漪紋望著眼前一望無際的海水不斷地想著,未來的人生就像眼前的海水一樣深不可測。


    想想自己的兩個哥哥,黃家到他們這裏是沒有指望了。興許真正能夠有指望的就是她們這姑嫂倆了。她想,她的留學生涯從此就算結束了。想到此,漪紋沒有覺得多麽悲哀,從小她就習慣了自己擔當自己的事情。當然,她的心裏不是沒有擔憂,畢竟,她從小養尊處優慣了,母親又早早去世了,她已習慣了自己做自己的主子。父親本來就完全屬於另一個家庭,那個家庭並非不歡迎她,而是她自己不喜歡住。那個家完全沒有母親在世時的大家氣象,裏裏外外透著暴發戶一樣的金光銀亮。她本來很喜歡老宅裏原先那股上下有別卻又和和睦睦的氣氛,尤其喜歡父親花巨資搜集起來的明式紅木家具。那些家具最迷人的是在桌麵和椅麵上,都鑲有上好的大理石麵,每一個石麵又都是一幅寫意的中國畫,有山有水,有風有雨。父親喜歡把漪紋攬在懷裏,讓她猜石麵上的國畫是什麽。漪紋的猜測總是很中父親的意。而今,剩下的隻有大媽二媽們的威嚴,她偏偏又看出這股威嚴是紙糊的,不堪一擊的,用手指一戳便會破。為了不去戳破它,她便幾年不回去一次。這一回,兩位哥哥可是沒有救了,一個中了證券邪,一個中了鴉片邪,而他們的保護神父親又患了絕症。現在,隻有她了,也隻有她才能救他們。救這個被父親操心又被哥哥們敗壞的家。想來想去,漪紋決定回到上海後,就要學習一門生意,既然哥哥們不能持家,就讓她這個黃家的女兒來理家吧。


    紫薇卻不一樣,她對回上海的未來充滿了幻想。


    那天,在回上海的郵船上,紫薇和漪紋在甲板上暢談回上海的計劃。


    紫薇是一個享樂主義和樂觀主義者,她對自己的處境絲毫不擔心,她的腦海裏全是對上海生活的無限憧憬。她說她要在上海辦一個家庭party,就像在英國的上流社會裏所看到的那樣。她準備把母親留給她的首飾重新改造一下,為每一件首飾配上一身旗袍。


    這一次在英國留學,讓她最出風頭的並不是那些原來她很中意的洋裙,反而是她和溟絢結婚時穿的旗袍,這些絲綢旗袍使她在party上大出風頭。有不少紳士走過來向她攀談,還有一些外交官夫人還特意前來打聽她的旗袍是從哪裏買來的。沒有人知道,這個絲綢大王的女兒,從母親那裏已經承繼下來上百批絲綢,她的遊學費用幾乎都是變賣這些絲綢的結果。這次在英國大出風頭,使她對自己還擁有的財產有了無限的想象和寄托,她期望她還剩下的幾十批絲綢能夠在上海給她帶來一個嶄新的生活。她甚至對漪紋描述,她要把她和漪紋居住的房間全部用絲綢來裝飾。她父親給她這些絲綢的時候曾經告訴過她,女人是需要絲綢來養護的,尤其是對皮膚,如果女人的身體肌膚都是用絲綢來嗬護的話,女人就可以保證永不衰老。如果說紫薇從母親那裏繼承下來叛逆性格的話,她從父親那裏繼承下來的就隻剩下了對絲綢的情有獨鍾。她就是在留學的時候,也沒有忘記父親的話,帶上了質量上好的綢緞,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不管住在哪裏,她都要把她帶來的這塊綢緞鋪在床上,在綢緞的包裹下柔軟地入睡。也許這就是她的皮膚始終像綢緞一樣光滑的原因吧。她說她要把最後的綢緞除了做旗袍外,剩下的全部用來做成床上用品,做成窗簾,做成枕套,就連扶手椅最好也都是用綢緞來包裝。她完全沉浸在對未來上海摩登生活的向往之中。


    聽著紫薇的暢想,漪紋沒有說什麽。


    她能理解紫薇,她知道,雖然紫薇的天賦完全可以讓她成就一番事業,但眼前她卻像一個少女一樣熱衷於遊玩。這不僅僅是因為她的身上還有二分之一的西班牙公主的熱情血緣,在某種程度上,那也是她對自己命運的一種抗爭。隻有漪紋才知道,紫薇並不是像她的表麵那樣除了遊玩什麽都不關心。她表麵上是一個外向的人,實際上她也是一個感情豐富也很善良的人。從她知道溟絢不是一個壞人這件事情就大致可以看出紫薇的為人。她當然知道她的父親把她從娃娃時就交給了黃家完全是一種政治婚姻的交易,但為了大家庭,她都能承受。


    就說這一次在曼徹斯特遇到了徐勖,是對紫薇的一種莫大誘惑,紫薇就喜歡一個生性幽默的人。告別徐勖的那一天晚上,紫薇把自己鎖在房間裏痛哭了一場,漪紋並沒有去勸她,她自己又何嚐不理解這種失之交臂的絕望。可是,人生就是要學會適應各種失望甚至絕望的。在這一點上,她比紫薇要看透的早,早在她的父親被北京的家庭纏住而不能給她和母親關愛的時候,她就有了深刻的體驗。她和紫薇在一起的好處是,兩個人能彼此理解,並彼此尊重。為此,就連溟絢也不得不說,她們是天生的一對,雖然表現的形式不一樣。


    所以,世恩剛回上海的那段時間,正是漪紋忙著救哥哥們的時候。她和紫薇都很忙,紫薇忙著在家裏召開party,聯絡商界、金融界各種人物,而漪紋則天天往交易所跑,晚上很累了,卻還要與紫薇一起應酬。那幢外交大臣為女兒建造的小洋樓便成了一個交際場所。加上紫薇與溟絢離婚後就居住在這裏,她的朋友又多是當下上海灘的時髦人物,漪紋就是再想清淨,也要保持住家裏這種人為的熱鬧氣氛。


    世恩最初並不知道漪紋在做金融債券,他看到漪紋的時候,多是漪紋自己在花園裏靜坐的時候,所以,他一直以為漪紋是上海灘難得保持淑女風範的大家閨秀。他在有空的時候就來找漪紋,他看出來,漪紋也是滿心歡喜的樣子。漪紋是這樣,她越是生疏的人,她就越客氣。世恩見過她對一個對她非常纏磨的上海小k的態度。那人幾乎每個周末都要來漪紋這裏參加舞會,他請漪紋跳完舞手還不放下來,而是一幅自家人樣的牽著漪紋的手,把漪紋帶向座位。漪紋卻是一幅處亂不驚的姿態,她客氣地對小k做了請的姿勢,挑不出任何禮節上的毛病,但卻讓人明顯得感到了冷淡。倒是對世恩,漪紋從一開始就沒有客氣過,她對世恩的態度就像是對待一位老大哥一樣,隨意的一笑,任世恩自己照顧自己,也照顧他人。


    世恩最喜歡的還是有時會偶爾在花園門口碰見漪紋的情景,那樣的情景,讓人會留在記憶中,久久不能忘懷。每逢回想的時候,就會從記憶中發散出一種丁香一樣雋永的味道。


    世恩從公和洋行下班出來走上沒幾分鍾,就會來到法國租界,而漪紋的洋房就在租界裏麵一條種滿了法國梧桐的小路上。如果碰上一輛黑色的勞斯汀小轎車正停在鏤花鐵門正中間,那就是漪紋小姐剛剛從外麵回來。那位司機兼傭人的白俄老人身著雪白的製服,手戴雪白手套,及時地走下車打開車門。這時,世恩就會看到像電影慢鏡頭裏一樣的場麵,身穿一襲閃著銀光晚禮服的漪紋會緩緩從車裏走出來。此時的漪紋,發髻高高挽在頭頂,從從容容,款款而行,好似女王。有時,漪紋公主也會穿一身白色開司米外衣,一條黑油油的大辮子柔順地伏在身後,又好似一位雅典女神。碰上漪紋去外麵辦她的金融業務時,她就會穿一身男式的米色燈心絨西裝,長發梳成兩條辮子對角盤在頭上,英姿勃勃,一派帥氣。碰到這種時候,世恩倒寧願站在馬路的一端,讓漪紋在他前麵慢慢行走,好讓他有時間靜靜地欣賞一下他心中的女神形象。奇怪的是,常常是走到鐵門門口的時候,漪紋總是準確地回過頭來,嫣然一笑,完全是有準備地對著世恩,讓世恩疑惑她的眼睛後麵還有眼睛。


    後來,漪紋聽了世恩的疑惑便很少見的開懷笑起來,她邊笑邊羞澀地用手背掩了一下嘴,說:“我哪裏有那麽厲害,隻是我在車上早就看見你罷了”。


    世恩聽了,也覺得自己好笑,好笑的是自己犯了一個常識性的錯誤,把漪紋的一切都神奇化了。


    不過,世恩還是很佩服,無論漪紋家裏的party排場多麽盛大,她的外麵活動多麽頻繁,但在漪紋身上,卻絲毫沒有十裏洋場的銅臭氣,雖然她天天呼吸著這些氣息。這使世恩更覺漪紋的神秘--一個解不開的迷,這就是那個永具魅力的“漪紋情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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