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世恩學成回國後果然是在上海謀職。


    上海,三十年代正是殖民文化最集中的地方。資本原始積累的所有能量都在這個“東方冒險家的樂園”裏充分施放。各個國家的探險家們也都願意在這裏發展他們的產業。像美孚石油公司、匯豐銀行、怡和洋行、英美煙草公司等等,都是外國資本家在上海創辦的大公司。這些公司的老板、董事長多是洋人,但主管和辦事員卻大半是懂外文的中國雇員。這就給許多留學生就職的機會。


    林世恩從愛丁堡大學獲建築學士後,由學校幾位教授的介紹,自然進入了當時上海灘較大的設計機構公和洋行。


    回國後的林世恩,好像一艘遠洋客輪新換了舵盤。以前他隻是想象著在由水組成的世界中漫無目的地遊走一番,並無明確的方向和目的。而今從國外學成歸來後,卻在心底裏悄悄埋下了一個宏願:要將自己在國外學到的建築知識,應用到中國的土地上。


    他還在學校的時候,就記得羅伯特教授的一番高論:建築師一輩子都是在與重力奮鬥,企圖在重力之下蓋出一棟棟有著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內容、自己的故事的建築,建築師就是用自己蓋出的建築來闡明自己心中對這個世界的觀點。不同的建築,講述的就是不同的故事。沒有故事可講的建築,就是一個沒有生命力的建築。


    教授的這番話,讓他對建築這個行業有了重新的認識,這也與他平時所思索的基本一致。沒有形式便沒有內容,他這樣想。他一直認為就是英國建築的奇特、挺拔,才生成了英國人優雅而又嚴肅的文化氣質。當然,世恩的性格決定了他不會一畢業便獨樹一幟地開辦自己的事業,中國文化的熏陶使他從骨子裏便通曉了韜光養晦的道理。在當時,上海基本是外國人的勢力範圍,中國建築師要在上海租界開設設計事務所,不知要遭到租界當局和外國洋行中西方建築師的多少壓製、刁難和歧視。他隻想先借公和洋行養好自己的羽毛。


    公和洋行是一九一六年由原公共洋行的威爾遜和洛根組合的,以專做銀行建築設計起家。先後設計了橫濱正金銀行、麥加利銀行、有利銀行以及匯豐銀行等較大的建築,在上海灘很有聲望。世恩在公司裏雖然隻能承接設計方案中的附設部分,但整體設計的構圖和框架他也都能參加。以他的博聞強記,幾乎該公司的所有設計檔案中的圖表他都能記在腦子裏。


    當然,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使他願意在公和洋行供職,那就是在曼徹斯特碰到的上海姑娘黃漪紋小姐。


    漪紋的寓所與公和洋行相距不遠,都在法租界。但漪紋住的洋樓卻要比世恩供職的洋行大許多。


    那是一幢帶花園的小洋樓。樓房全部用花崗岩石砌成,愈往樓頂愈尖,在第四層的閣樓上,還順著尖頂立起一塊十字架,樓裏的玻璃全是用有凸凹花紋鑲成的彩色玻璃。世恩第一次來這裏就不喜歡這幢樓房。這是典型的哥特式建築,世恩告訴漪紋,哥特式建築的特點就是神秘、古怪、充滿著古堡的鬼魅氣氛。這與漪紋的氣質不吻合。但漪紋卻告訴他,這是父親特意為她建造的,有許多其他建築裏所沒有的獨特匠心在裏麵。但她沒有告訴世恩是那些匠心,而是讓世恩今後自己去發現。


    說起世恩和漪紋的重逢,還真充滿了偶然性。


    剛到上海時,世恩並不著急去找工作,他是想在上海的租界、外灘先把萬國建築慢慢欣賞一下,包括與漪紋聯係他也不著急。以他的性格,等職業安定下來,一切都還不晚。他還沒有決定是不是真的去聯係那個已經在他心裏紮根的漪紋小姐。


    那一天,他正在法國租界的常德路上拍照幾個公寓樓房,就在他的德國造的海鷗照相機的取景框裏,意外發現一個身著白色衣裙的姑娘正在對他笑,他的心一動,手不由得顫抖了一下。但他仍舊沉穩地繼續低頭對好焦距,就對著那個正朝他微笑的姑娘的麵容,一個天天在世恩的心頭微笑著的麵容,一個有著特殊的氣韻的麵容,一按快門,把她永久地固定在自己的鏡頭裏,他覺得他已經不可能再失去這個微笑的麵容了。他在心裏讚歎了一句,哦,中國的蒙娜麗紗。


    是漪紋,不用抬頭,世恩就知道那個白衣姑娘是誰了。他甚至都不敢抬起頭來,怕一抬頭就會發現這不過是一場海市蜃樓。他還是抬起頭來,真的就是那個心中的姑娘,漪紋正在那裏對他微笑呢。原來,她的公主樓就在公寓樓的不遠處。她正要到霞飛路去看電影,一眼就看見了世恩在那裏認真取景。於是,便對世恩開了一個玩笑,主動走到世恩的鏡頭裏去。


    已經是兩年的時間了,兩年時間裏他們並沒有聯係,但感覺卻像是昨天剛剛分手。見麵的第一句話竟然就是簡單地一問:


    “回來了”?


    “回來了”。


    世恩看著漪紋,這個從第一麵就難以忘懷的聖潔女性,還是如幾年前分手時候一樣,溫婉地微笑著。她柳葉一樣的眉毛,秀美的鼻梁,還有雖然緊抿卻也有笑意的嘴唇,還是他心目中的那個女神。她依然穿著白色的衣裙,不同的隻是她的發辨已經高高的盤在頭上,像是一個皇冠,更給她增加一種高貴的氣質。世恩在心裏驚歎著,時間流逝,但漪紋的氣質卻更成熟了。這種成熟的氣質使漪紋清麗的外表更加迷人。


    漪紋邀請世恩到她的公主樓裏小坐,世恩本來想解釋一下,是想事情安定下來再來拜訪。但他一張口,又停了下來。對漪紋,什麽都不要解釋,任何世俗的解釋都是多餘的。世恩這樣想。


    到了公主樓,世恩才發現,漪紋的洋房就在他將要就職的公和洋行附近。他輕輕地對漪紋說:“想不到我們離這樣近,以後就可以多來看你了。”


    漪紋回過身對著他,相距是這樣的近,世恩甚至發現,漪紋的眼睛實際上是深褐色的,配上她象牙一般的膚色,與這棟公主樓相配極了。世恩有一種想要撫摩這個美麗公主的衝動。


    世恩真的撫摩了漪紋,他隻是把手輕輕地掠過漪紋的頭發,她的發笈上有一小片櫻花花瓣,他替她拿下來。隻是輕輕的接觸,世恩卻感到有巨大的電流通向他的心房,他完全陶醉了。


    公主樓裏的已經走出來一個白俄傭人替他們打開鐵門,引世恩走進小樓。進了小樓,馬上又有女傭人替漪紋端來剛剛煮出的咖啡,這一切銜接地非常流利,好象他們一直就等著女主人進屋,一切早已準備好了。真是奇怪。


    一進小樓,世恩便進入了設計師的角色,他幾乎是本能地開始研究這座洋房的建築結構和特色。他不喜歡。於是,世恩與漪紋見麵的第一天,就是討論這座公主樓的建築的優劣,漪紋就這樣坐在樓下有壁爐的客廳裏,接待剛剛回國的世恩,麵含微笑地聽著世恩對這幢洋樓的評價。


    紫薇聽到這個消息時樂了半天,說世恩是個書呆子,也就有同樣是呆子的漪紋縱容他這樣無理。換了紫薇,她就要把世恩趕出去,剛見麵就評論人家公主的洋樓,整個就是兩個呆子,但世恩和漪紋都沒有感到有什麽不妥,也許就是紫薇說的,兩個人都有同樣的呆氣。


    初回國時的世恩,與一般學成歸國的留學生一樣,懷著滿腔的豪情要振興中華、成就大業。世恩不是誇誇其談者,但在一見如故的漪紋麵前,仍是忍不住吐露出要做中國一流建築師的宏圖大願。當然,有宏圖必是對現實不滿,尤其對自己心儀很久的女子住在並不大氣的小洋樓裏麵,便自然對小樓略有非議,盡管這小樓即使在三十年代也仍屬上流階層的居所。


    漪紋靜聽著世恩的評論,並不反駁。到世恩說完了,她才解釋說:“這是父親指定設計師為我設計的。對這棟樓,我沒有選擇;我若有選擇,寧願住在父親北平的老宅裏。那個老宅裏麵全是紅木打造的古老家俱,很溫暖,很有安全感,我很喜歡。隻是母親喜歡住上海,我隻能跟母親住,所以從小就在這裏生活,也習慣了”。


    世恩很奇怪,他眼中的黃家大小姐,雖不是最時髦的上海小姐,卻也是受過西式教育的新女性,生活習慣十分歐化。他簡直無法理解,也無法想象,連傭人都要雇白俄的曾留學英國、法國的新女性,怎會留戀那樣一種老宅生活,許是與她一生都待在清官府裏的父親有關吧。後來,漪紋還告訴他,這棟小樓有一些小小的機關,是父親專門為她設計的,使她使用起來確實很方便。但這些小秘密隻能靠懂建築的世恩自己來發現,等到他能發現這棟小樓的秘密,就說明他是真的懂德國建築了。


    世恩便笑著開玩笑說:“那我必須住在這裏,才能發現這裏的秘密,光是這樣坐著看,是看不出什麽秘密的。”


    漪紋也接話說,“那你就搬來住嗎?”


    話一出口,兩個人都感覺到一種窘迫,連忙用別的話題差開,便再也沒有提關於房子秘密的事情。


    當然,世恩從徐勖陸陸續續的敘述中也知道,漪紋與紫薇的身世有相同的地方,她的母親並不是正房出身,她從一出生就與母親住在上海。而父親與大家庭住在北平,隻是父親很喜歡天資聰明的漪紋,每逢暑期,都要接漪紋去北平避暑。因為母親很早就得肺炎去世,漪紋和她的哥哥一直是由傭人帶大的,父親才很疼愛他們。


    看到漪紋舒適的生活,不知為什麽世恩卻並不開心。他覺得這還不夠,他覺得漪紋的生活還應該更明亮一些。他下決心要讓漪紋的生活明亮起來。雖然怎樣明亮他的心裏並沒有具體的主意,但他私下認為漪紋對老宅生活的向往是不太正常的。他將要供職的公和洋行是當時上海建築界最有影響的建築設計公司,多設計歐洲近代式建築。他對漪紋說要帶她去一一參觀公和洋行設計製造的那些宮殿式的銀行大廈和飯店。


    應該說,因為有了漪紋,在世恩剛回國的那段時間,他度過了年輕時代最為輕鬆和愉快的時光。


    白天,世恩在洋行裏設計圖紙,與外國建築師討論建築設計方案。晚上,便到漪紋家裏聊天,聽音樂,打橋牌。連晚飯都是在漪紋家裏吃,反正紫薇一直住在漪紋家裏,隻要有紫薇在,漪紋家裏是從來都不缺客人,這些客人當然多半不是漪紋的,而是漪紋的嫂子紫薇的。


    世恩回上海的第二年,紫薇終於與他的丈夫溟絢也就是漪紋的哥哥分手了。他們的分手很是奇特,從紫薇的表情裏並沒有看出有多少傷感,如果不是有律師到漪紋的家裏找紫薇,與她簽離婚協議書,不會有人知道她實際上已經離婚了。就連什麽事情都知道的漪紋,也並不知道她的哥哥要與紫薇離婚。但漪紋知道後也並不奇怪,她知道紫薇和溟絢的事情,知道他們結婚和離婚差不多,離婚也與結婚沒有什麽區別。紫薇與漪紋都沒有那些世俗觀念,她們在一起隻知道要互相尊重別人的生活。所以,紫薇離婚後就像沒有離婚時一樣,仍舊借住在漪紋的洋房裏。她時而英國,時而法國,不停地旅遊,回來就住在漪紋這裏。她出去旅遊的時候,洋房裏就很安靜。她一回來,就會帶來許多她新結識的朋友。漪紋對紫薇的態度與其說是親友,不如說是姐妹。雖然她實際上要比紫薇小,但她卻扮演了紫薇姊姊的角色。


    但紫薇也有她的好處,那就是她的做人原則,她寧可不要家庭,也不能不要自由。其實,她的吳公館比漪紋這裏更舒服,但她因為與漪紋的哥哥離婚而不被父親所接受,再加上她喜歡漪紋這裏的自由,所以,才一直借住在漪紋家裏。


    說起來也怪,在外人們都在為漪紋的哥哥溟絢不平時,溟絢卻並沒有因為離婚和紫薇鬧反。實際上並不是紫薇要求離婚,而是溟絢要求離婚的。溟絢要求離婚也不是不能容忍紫薇,他還是感到太有壓力,覺得像紫薇這樣風情萬種的混血女性,他最終還是駕禦不了。別看她現在是為了自由而出去遊學,早晚會有一天她會為了愛情而離家出走。與其讓以後的紫薇甩掉他,還不如他早早就與紫薇解除婚約算了。以前他就有此種想法,但礙於老太爺在世他不敢做主,畢竟這婚姻是老太爺給他們定下的。現在老太爺已經駕鶴西去了,他得趁早把自己解救出來。而紫薇一開始還有點生氣,覺得自己並沒有什麽對不起溟絢的,但後來不知怎麽就想明白了,很高興地與溟絢登報解除了婚姻關係,在上海親友圈子裏還很是被大家議論了一陣。


    紫薇和溟絢雖然已經離婚了,可兩人見麵卻仍舊是和和氣氣的。而漪紋對此事的態度就更奇怪了,她這裏幾乎就是紫薇和溟絢重新約會的地點。漪紋對此也很有幽默感,她對紫薇解釋說,我收留你可還是為了哥哥溟絢的。紫薇倒也痛快,回答說,我會努力向好的方麵發展。好的方麵究竟是什麽方麵,隻有天曉得了。不過,紫薇住在這裏也很讓漪紋省心,她與那些白俄傭人們的關係相處的居然比漪紋還好。那些傭人們對漪紋反而比較客氣,而對紫薇就像對自己家的大小姐一樣親切。世恩就親眼見到過,家裏設宴,傭人們不去征求漪紋的意見反而征求紫薇的意見。紫薇對此的解釋是,主要我是惡人,做的不好就會嚷叫。而漪紋太好脾氣了,什麽都是好好好。人家當然是要問我而不去問她了。


    逢到紫薇客人太多的時候,漪紋就會一個人到花園裏去坐坐。她總是在享受一個人的獨處時光。以後世恩來的次數多了,如果發現客廳裏有紫薇的朋友,他就會自然走向客廳後麵的花園,去找漪紋。他看見在花園裏的漪紋,永遠是手拿著一本書坐在搖椅上。她實際上並沒有在看書,而是在閉目養神。


    漪紋家的花園卻是世恩最欣賞的地方,安靜,別致,像他在愛丁堡見過的英國鄉村別墅。花園裏的椅子都是深色核桃木打造的,很笨,卻很古樸。不像這個洋房的建築,有一些畫蛇添足的鐵藝構造,而是簡簡單單的,隨意地點綴在院落裏。花園的圍牆都是由冬青樹圍成的,修剪很齊整的冬青樹沿著洋房一周,形成了一個自然的景觀,如果你從冬青樹旁邊走過,會以為這是一個小小的街心花園。漪紋坐在這個充滿了綠色生機的花園裏,配上她永遠是白色的衣裙,總是給人一個錯覺,好象這裏是歐洲的一個鄉村別墅。


    世恩倒是給漪紋提過建議,建議她可以在花園的中間搭一個涼棚。漪紋隻是淡淡一笑,沒有同意。後來是紫薇給世恩解釋,漪紋有個習慣,對父親給她留下來的東西一定要保持原汁原味,不做任何改動。紫薇一邊解釋一邊自嘲道,這是不可能的,等到50年後,還不知自己能不能在這個人世間了,怎麽會保證什麽都不變呢。


    說這話時的紫薇很有些宿命的意思,想不到她的直覺是準確的。10年後的一切果然就有了巨大的變化,但這已是後話了。


    應該說,多虧有了漪紋的後花園,讓世恩在回上海最初一年的時間裏,幾乎沒有離開英國的感覺。經常是在周末下午,漪紋洋房的客廳裏笑語一片,還有留聲機裏幽雅的施特勞斯的舞曲。而在花園裏,世恩和漪紋則品嚐著英式紅茶,漫談著這一周發生的時世情況,很讓人留戀忘返。置身在這樣平和靜謐的世界中,常使世恩覺得自己仿佛還在英國愛丁堡,還在那樣一座花園般的城市裏。還是沒有任何負擔的學生時期,還是一個充滿了幻想的做夢的時期。


    當然,世恩在他自己的日記裏也寫道,這裏還是比愛丁堡要可愛得多,因為,這裏有他心中的女神,有那個在曼徹斯特可望而不可及的但目前就在身邊的漪紋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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