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南宋初期的戰事


    從南宋以後,又變做異族割據北方,漢族占據南方的局麵了。其和兩晉南北朝不同的,便是後者的結果,是漢族先恢複了北方,然後統一南方;前者的結果,卻是占據北方的異族,為另一異族所滅,而漢族亦為所吞並。


    從南宋到元,重要的事情,便是:


    1)宋南渡後的立國,及其和金朝人的交涉。


    2)金朝的衰亡。


    3)蒙古的建立大帝國,和它的侵入中國。


    4)元朝的滅亡。


    如今且從第一項說起。


    宋朝南渡之初,情形是很危險的,其原因:


    1)這時並無一支可靠的兵。當徽宗時候,蔡京等利用諸軍闕額,“封樁其餉,以備上供”。北宋的兵力,本靠不住;這一來,便連靠不住的兵力,也沒有了(靖康時入援,以陝西兵多之地,竭力搜括,隻得萬五千人)。南北宋之際,大將如宗澤及韓、嶽、張、劉等,都是招群盜而用之;既未訓練,又無紀律,全靠不住;而中央政府既無權力,諸將就自然驕橫起來;其結果,反弄成將驕卒惰的樣子。


    2)這時候,到處盜賊蜂起。隻要一翻《宋史·高宗本紀》,從建炎元年到紹興十一二年間(公元1127—1142年),天下二十六路,每路總有著名的盜匪數人或十數人,擁眾十餘萬或數十萬(這種數字固然未必確實,然而其眾也總不在少數),剽掠的地方,或數郡,或十數郡。其次也擁眾或數萬或數千。這都是徽宗時多行苛政,民不聊生;加以北方受了兵禍,流離失所的人,起而為盜,再去蹂躪他處的緣故(此外還有潰兵和團結禦敵、號召勤王之兵,屯聚不散,而又無所得食。也變而為盜的)。這樣說,國家既無以自立,而又無以禦外;倘使當時的金朝大舉南侵,宋朝卻用何法抵擋?然而南宋竟沒有給金朝滅掉,這是什麽緣故?


    金朝本是一個小部落;它起初,不但無吞宋之心,並且無滅遼之心,前章已經說過了。所以滅遼之後,燕雲州縣,仍肯還宋。就是同宋朝開釁以後,金人所要的,也不過河北、河東,所以既得汴京之後,就拿來立了一個張邦昌。


    金兵既退,張邦昌自然是不能立腳的。於是請哲宗的廢後孟氏垂簾(二帝北狩時,太子和後妃宗室都北行,廢後以居母家得免)。康王構,本來是到金朝去做“質”的。走到半路上,為人民所阻,退還相州;開大元帥府。及是,以孟後之令迎之。康王走到南京(歸德府,如今河南的商丘市),即位,是為高宗。


    高宗即位之初,用主戰的李綱做宰相。這時候,宗澤招撫群盜,以守汴京;高宗就用他做東京留守,知開封府;又命張所招撫河北,傅亮經製河東。旋複罷李綱,召傅亮還,安置張所於嶺南。宗澤屢疏請還汴京,不聽;請留南陽,亦不報;李綱建議巡幸關中襄(湖北襄陽)、鄧(河南鄧州,今南陽),又不聽。這一年十月裏,就南走揚州。讀史的人,都說高宗為黃潛善、汪伯彥二人所誤。然而高宗不是十分無用的人(看下文便知),倘使恢複真有可圖,未必怯弱至此。這時候的退卻,大約因為汴京之守,不過是招用群盜,未必可恃;又當時的經略河北、河東,所靠的,不過是各處團結的民兵,也未必可靠之故(據李綱說:當時河東所失,不過恒代、太原、汾晉、澤潞。河北所失,不過懷、衛、濬、真定。其餘地方的民兵,都還團結,為宋守禦。當時派出的傅亮、張所,手下並沒有兵,大約就是想利用這種民兵,以拒敵。然而這種兵,並不能用正式軍隊,以禦大敵的。後來取消經略河北、河東之議,大約為此。至於亟亟乎南走揚州,則大約因為金兵逼近,北方不能立足之故)。


    金朝一方麵,到這時候所要經略的,還不過河北、河東。對於此外地方的用兵,不過是剽掠主義(也可以說是對於宋朝的膺懲主義。當時就是滅掉宋朝,大河以南的土地,金人也是不要的)。公元1127年,七月,宗望死了,代以宗輔(太祖的兒子,熙宗的父親)。這一年冬天,宗輔東徇淄青。分兵入襄、鄧、唐、蔡(這支兵,是逼高宗的。高宗所以不敢留居關中、南陽)。明年正月。因高宗還在揚州,而農時已屆,還師。宗翰的兵,於公元1127年冬天,入陝西,陷同華、京兆、鳳翔。明年,留婁室屯駐,自還河東。公元1128年七月,宋朝差王師正到金朝去請和,又以密書招誘契丹漢人,為金人所獲。金太祖詔宗翰、宗輔伐宋。於是二人會兵濮州。十月,進兵(合兩路兵以逼高宗)。1129年二月,前鋒到揚州。高宗先已逃到杭州。金人焚揚州而去。五月,宗弼(也是太祖的兒子)就再進一步,而為渡江之計。


    宗弼分兵攻蘄(如今湖北的蘄春縣)、黃(如今湖北的黃岡市),自將兵從滁(如今安徽的滁州市)、和(如今安徽的和縣)、太平(如今安徽的當塗縣)渡江,逼建康。先是公元1128年七月,宗澤死了,代以杜充。杜充不能撫用群盜,群盜皆散,汴京遂陷。高宗仍用他留守建康。宗弼既渡江,杜充力戰,而韓世忠不救(見第二節)。杜充遂降。於是宗弼陷廣德(如今安徽的廣德縣),出獨鬆關(在如今浙江安吉縣西邊),逼臨安府(杭州所改)。高宗先已逃到明州(如今浙江的寧波市鄞州區)。宗弼遣阿裏蒲盧渾從越州(如今浙江的紹興市)入明州。高宗從昌國(如今浙江的象山縣)入海。阿裏蒲盧渾也以舟師入海追之三百裏,不及而還。於是宗弼“裒所俘掠”,改走大路,從秀州(如今浙江的嘉興市)、平江(如今江蘇的蘇州市)而北。到鎮江,韓世忠以舟師邀之江中,相持凡四十八日,宗弼頗窘,旋因世忠所用的是大船,無風不得動,為宗弼用火攻所破,宗弼乃北還。這一次是金朝南侵的極點。從此以後,金人再有主張用兵的,宗弼便說“士馬疲弊,糧儲未足,恐無成功”,不肯再聽他了。這是用兵的計劃如此;宋朝人以為他給韓世忠一場殺怕了,不敢再說渡江,這是犯了誇大的毛病(參看第二節)。


    以上所說,是宗輔的一支兵(金朝的左軍)。其宗翰的一支兵(右軍),則以打平陝西為極限。先是高宗既南渡,用張浚做川陝京湖宣撫使,以經略上遊。公元1130年,張浚以金朝的兵,聚於淮上;從興元出兵,以圖牽製。金朝果然分了東方的兵力,用宗輔做西路的監軍;宗弼渡江而北,也到陝西去應援。這一年九月裏,戰於富平(如今陝西的興平市),浚兵大敗。於是關中多陷。張浚用趙開以治財賦,劉子羽、吳玠、吳磷以任戰守,和金人苦苦相持,總算拒住漢中,保守全蜀(這其間很有幾場苦戰,可參看《宋史》三人的本傳)。


    金人既不要河南、陝西,這幾年的用兵,是為什麽呢?這是利用他來建立一個緩衝國,使自己所要的河北河東,可以不煩兵力保守。所以這一年九月裏,就立劉豫於河南,為齊帝,十一月裏,又畀以陝西之地。於是宋朝和金朝的戰爭,告一小結束,宋人乃得利用其間,略從事於內部的整理。


    第二節 和議的成就和軍閥的剪除


    宋朝當南渡之初,最窘的是什麽?便是:


    1)盜賊的縱橫;


    2)諸將的驕橫。


    如今且先說盜賊。當時盜賊之多,前節已說過,請讀者自行翻閱《宋史·高宗本紀》和嶽飛、韓世忠、張俊等幾個人的傳,本書無暇一一詳敘。其中最強悍的,是李成(據江淮湖湘十餘郡)、張用(據襄漢)、孔彥舟(據武陵)、楊太(洞庭湖裏的水寇)、範汝為(在福建)等幾個人。都給張俊、嶽飛、韓世忠打平,而孔彥舟、李成都降齊。


    劉豫既然為金所立,就想自固其位。於是請於金,欲立其子麟為太子,以窺探金朝的意思,到底打算不打算永遠保存他這齊國。金朝說:替我伐宋,能勝才許你。於是劉豫就利用李成、孔彥舟的投降。公元1133年十月,叫李成南侵,陷襄陽、唐、鄧、隨(如今湖北的隨縣)、郢(如今湖北的鍾祥市)、信陽(如今河南的信陽市),嶽飛把它恢複。劉豫又乞師於金。九月,撻懶(穆宗的兒子)帶著五萬人,和齊兵同寇淮西(步兵入淮東,韓世忠敗之於大儀〈鎮名,在如今江蘇江都縣西〉。騎兵入淮西,攻廬州〈如今安徽的合肥市〉,嶽飛派牛皋救卻之)。不多時,金太宗死了。金兵引還。先是宋朝很怕劉豫,以至於稱之為大齊。這一次,知道無可調和。於是高宗從臨安進幸平江,起用張浚視師,頗有振作的氣象。金兵既退,張浚仍竭力布置。公元1146年,分令張俊屯盱眙(如今江蘇的盱貽縣),韓世忠屯楚州(如今江蘇的淮安市),劉光世屯合肥,嶽飛屯襄陽。高宗又詔諭三軍,說要親征。劉豫聞之,便告急於金。金朝人的立劉豫,本是想他做個緩衝國,使河北、河東,不煩兵力守禦的。如今反要替他出兵伐宋,如何肯答應呢?於是劉豫自簽鄉兵三十萬,叫他的兒子劉麟(出壽春,犯合肥)、侄兒子劉猊(自渦口犯定遠〈如今安徽的定遠縣〉)和孔彥舟(自光州〈如今河南的潢川縣〉犯六安〈如今安徽六安市〉)三道入犯。劉猊到藕塘(鎮名。在定遠縣東),為楊沂中所敗。劉麟、孔彥舟皆引還。於是金人知道劉豫是無用的,並不能靠他抵禦宋人。公元1137年,十一月,就把他廢掉,而在汴京立了個行台尚書省。


    於是和議開始了。和議的在當時,本是件必不能免的事(參看《廿二史劄記》卷二十六《和議》條)。然而主持和議的秦檜,卻因此而大負惡名(當議割三鎮的時候,集百官議延和殿,主張割讓的七十人。反對的三十六人;秦檜也在三十六人之內,金人要立張邦昌,秦檜時為台長,和台臣進狀爭之。後來金朝所派的留守王時雍,用兵脅迫百官,署立張邦昌的狀,秦檜抗不肯署,致為金人所執。二帝北徙,檜亦從行。後來金人把他賞給撻懶。公元1130年,撻懶攻山陽〈楚州〉,秦檜亦在軍中,與妻王氏,航海南歸。宋朝人就說是金人暗放他回來,以圖和議的。請問這時候,金人怕宋朝什麽?要講和,還怕宋朝不肯?何必要放個人回來,暗中圖謀。秦檜既是金朝的奸細,在北朝,還怕不能得富貴?跑回這風雨飄搖的宋朝來做什麽?當時和戰之局,毫無把握,秦檜又焉知高宗要用他做宰相呢?我說秦檜一定要跑回來,正是他愛國之處;始終堅持和議,是他有識力,肯負責任之處。能看得出撻懶這個人,可用手段對付,是他眼力過人之處。能解除韓、嶽的兵柄,是他手段過人之處。後世的人,卻把他唾罵到如此,中國的學術界,真堪浩歎了),真冤枉極了。請看當時諸將的情形。


    給事中兼直學士院汪藻言:金人為患,今已五年。陛下以萬乘之尊,而悵然未知稅駕之所者,由將帥無人,而禦之未得其術也。如劉光世、韓世忠、張俊、王之徒,身為大將,論其官,則兼兩鎮之重,視執政之班,有韓琦、文彥博所不敢當者;論其家,則金帛充盈,錦衣肉食;輿台廝養,皆以功賞補官;至一軍之中,使臣反多,卒伍反少。平時飛揚跋扈,不循朝廷法度;所至驅虜,甚於夷狄;陛下不得而問,正以防秋之時,責其死力耳。張俊守明州,僅能少抗;奈何敵未退數裏間,而引兵先遁?是殺明州一城生靈,而陛下再有館頭之行者,張俊使之也。……陛下……以……杜充守建康,韓世忠守京口,劉光世守九江,而以王隸杜充,其措置非不善也。而世忠八九月間,已掃鎮江所儲之資,盡裝海船。焚其城郭,為遁逃之計(注意!後來邀擊宗弼,無風不得動的,就是這海舶。因為要裝載資儲,又要預備入海,所以不得不大)。洎杜充力戰於前,世忠、王,卒不為用;光世亦晏然坐視,不出一兵;方與韓朝夕飲宴,賊至數十裏而不知;則朝廷失建康,虜犯兩浙,乘輿震驚者,韓世忠、王使之也;失豫章而太母播越,六宮流離者,劉光世使之也。……諸將以負國家,罪惡如此;而俊自明引兵至溫,道路一空,民皆逃奔山穀。世忠逗留秀州,放軍四掠,至執縛縣宰,以取錢糧;雖陛下親禦宸翰,召之三四而不來;元夕取民間子女,張鐙高會。……自信入閩,所過要索千計;公然移文曰:無使枉害生靈,其意果安在哉?臣觀今日諸將,用古法皆當誅。……(按此疏上於公元1130年,即建炎四年。讀者可自取一種編年史,把建炎三四年的兵事參考)。


    起居郎胡寅上疏言:……今之賞功,全陣轉授,未聞有以不用命被戮者。……自長行以上,皆以真官賞之;人挾券曆,請厚俸,至於以官名隊。……煮海榷酤之入,遇軍之所至,則奄而有之;闤闠什一之利,半為軍人所取。至於衣糧,則日仰於大農;器械則必取之武庫;賞設則盡出於縣官。……總兵者以兵為家,若不複肯舍者,曹操曰:欲孤釋兵,則不可也,無乃類此乎?……諸軍近者四五年,遠者八九年,未嚐落死損逃亡之數,豈皆不死乎?……(參看第十章第三、五、六節。觀此可知當時所有的稅入,為諸將分割殆盡)。


    以上都見《文獻通考》卷一五四。馬端臨也說:“建炎中興之後,兵弱敵強,動輒敗北,以致王業偏安者,將驕卒惰,軍政不肅所致。”“張、韓、劉、嶽之徒……究其勳庸,亦多是削平內難,撫定東南耳;一遇女真,非敗即遁;縱有小勝,不能補過。”(韓世忠江中之捷,是乘金人不善用水兵,而且利用大船的優勢,幸而獲勝;然亦終以此致敗。大儀之戰,隻是小勝;當時金人以太宗之死,自欲引歸,和世忠無涉;參看《金史》便知。嶽飛隻郾城打了一個勝戰。據他《本集》的捷狀,金兵共隻一萬五千人:嶽飛的兵,合前後的公文算起來,總在二萬人左右,苦戰半日,然後獲勝。並不算什麽稀奇。《宋史》本傳,巧於造句,說“兀術有勁兵號拐子馬,是役以萬五千騎來”,倒像單拐子馬就有一萬五千,此外還有無數大兵,嶽飛真能以寡擊眾了。以下又鋪張揚厲,說什麽“磁相、開德、澤潞、汾隰、晉絳,皆期日與官軍會”;“自燕以南,金人號令不行”;真是說得好聽,其實隻要把宋、金二《史》略一對看,就曉得全是瞎說的。十二金字牌之召,《本傳》可惜他“十年之功,廢於一旦”,然而據《本紀》所載,則還軍未幾,就“諸軍皆潰”了。進兵到朱仙鎮,離汴京隻四十多裏,更是必無之事。郾城以外的戰績,就全是莫須有的。最可笑的,宗弼渡江的時候,嶽飛始終躲在江蘇,眼看著高宗受金人追逐;《宋史》本傳,還說他清水亭一戰,金兵橫屍十五裏,那麽,金兵倒好殺盡了——韓、嶽二人,是最受人崇拜的,然而其戰績如此。至於劉光世,則《宋史》本傳說他的話,就已經夠了。依我看,倒還是張俊,高宗逃入海的時候,在明州,到底還背城一戰)這種兵,好靠著他謀恢複否?


    然而既不能言和,這種兵就不能去;留著他又是如此;真是載胥及溺了。幸而當時有一個機會。


    原來金朝的王位繼承法(從太祖以前,隻好說是生女真部族節度使的繼承),是不確定的(把王位繼承,看得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除掉合法應繼承的人以外,都有凜然不可侵犯的意思;這是君主專製政體,幾經進化以後的情形。像女真這種淺演的國家,當然沒有這種觀念)。景祖就舍長子劾孫而傳位於世祖;世祖、肅宗、穆宗,都是兄弟相及(《金史》說都是景祖之意。世祖、肅宗之間,又越掉一個劾孫);康宗以後,又回到世祖的兒子(世祖共有十一個兒子,三個是做金主的);太宗又傳太祖的兒子;大約是隻憑實際的情勢,毫無成法可言的。那麽,就人人要“覬覦非分”了。至於實權,這種侵略主義的國家,自然在軍人手裏。金初用兵,常分為左右兩軍。其初都元帥是遼王杲;左副元帥是宗望,右副元帥是宗翰。遼王死後,宗翰以右副元帥兼都元帥(宗翰就有不臣之心)。宗望死後,代以宗輔。這時候都死了。軍人中老資格,隻有宗弼和撻懶。而撻懶輩行又尊,和內裏的宗(右相)、宗磐(太師領三省事,位在宗幹上),都有異誌。幹國政的宗幹、斜也,製不住他。這種人,自然是不關心國事的。於是宋朝利用這個機會,差王倫到金朝去,“求河南地”(公元1137年二月)。就是這一年,金朝把劉豫廢了。十二月,王倫從金朝回來,說金朝人答應還二帝的梓宮,及太後,和河南諸州(把時間核起來,金朝人是先有還宋朝河南之意,然後廢掉劉豫的。王倫的外交,也很為有功,不過《宋史》上也把他算做壞人了)。1138年三月裏,高宗就用秦檜做宰相,專意言和。十月裏,王倫聞著金使蕭哲、張通古來,許先歸河南諸州,徐議餘事。


    平心而論:不煩一兵,不折一矢,恢複河南的失地;這種外交,如何算失敗?主持這外交的人,如何算奸邪?卻不料金朝的政局變了:這是無可如何的事,也是不能預料的事;就能預料,這種有利的外交,也總得辦辦試試的;如何怪得辦這外交的人?把河南還宋,宗幹本是不讚成的,但是拿這主持的人,無可如何。到後來宗弼入朝,形勢就一變了。於是宗磐、宗,以謀反誅。撻懶以屬尊,放了他,仍用他做行台尚書右丞相。誰想撻懶走到燕京,又有反謀之心。於是置行台尚書省於燕京,以宗弼領其事;而且兼領元帥府。宗弼遣人追殺撻懶,大閱於祁州(如今河北安國市),把到金朝去受地的王倫捉起來(公元1139年七月),發兵重取河南、陝西,而和議遂破。


    宗弼入河南,河南郡縣多降。前鋒到順昌(如今安徽的阜陽市),為劉錡所敗。嶽飛又在郾城(如今河南的漯河市郾城區)把他打敗。宗弼走,還汴京。婁室入陝西,吳磷出兵和他相持,也收複許多州縣(韓世忠也進兵複海州〈如今江蘇的東海縣〉。張俊複宿〈如今安徽的宿州市〉亳〈如今安徽的亳州市〉)。這一次的用兵,宋朝似乎是勝利的。然而順昌、郾城,宗弼是以輕敵致敗,再整頓前來,就不可知了。陝西不過是相持的局麵,並無勝利之可言。持久下去,在宋朝總是不利,這是通觀前後,很可明白的。當時諸將的主戰,不過是利於久握兵柄,真個國事敗壞下來,就都一哄而散,沒一個人肯負其責任了。所以秦檜不得不堅決主和。於是召回諸將。其中最倔強的是嶽飛,乃先把各路的兵召還;然後一日發十二金字牌,把他召回。公元1201年,和議成,其條件是:


    宋稱臣奉表於金(金主冊宋主為皇帝)。


    歲輸銀絹各二十五萬兩匹。金主生辰及正旦,遣使致賀。


    東以淮水、西以大散關為界。


    宋朝二十六路,就隻剩兩浙、兩淮、江東西、湖南北、四川、福建、廣東西十五路;和京南西路襄陽一府,陝西路的階、成、秦、鳳四州。金朝對宋朝,卻不過歸還二帝梓宮及太後。


    這種條件,誠然是屈辱的。所以讀史的人,都痛罵秦檜,不該殺嶽飛,成和議。然而凡事要論事實的,單大言壯語無用。我且再引《金史》酈瓊的一段話(見本傳。按酈瓊是劉光世部下。南渡諸將中,劉光世最驕蹇不用命。公元1144年,張浚做都督的時候,把他免掉,以大兵隸都督府,酈瓊就叛降齊),以見當時倘使續戰,到底能勝不能勝?


    語同列曰:瓊常從大軍南伐;每見元帥國王(按指宗弼),親臨陣督戰;矢石交集,而王免胄,指揮三軍,意氣自若。……親冒鋒鏑,進不避難;將士觀之,孰敢愛死?……江南諸帥,才能不及中人;每當出兵,必身在數百裏外,謂之持重;或習召軍旅,易置將校,僅以一介之士,持虛文諭之,謂之調發;製敵決勝,委之偏裨;是以智者解體,愚者喪師;幸一小捷,則露布飛馳,增加俘級,以為己功,斂怨將帥;縱或親臨,亦必先遁,而又國政不綱;才有微功,已加厚賞;或有大罪,乃置不誅。不即覆亡,已為天幸,何能振起邪?


    和議既成,便可收拾諸將的兵柄了。當時韓、嶽、張、劉和楊沂中的兵,謂之禦前五軍。楊沂中(中軍)常居中宿衛。韓(後軍)、嶽(左軍)、張(前軍)、劉(右軍)都駐紮於外。劉光世的兵降齊後,以吳玠的兵升補,四川離下流遠,和議成後,仍用帥臣節製。對於韓、嶽、張則皆授以樞府,罷其兵柄,其中三人被召入朝,嶽飛到得最晚,不多時,就給秦檜殺掉。這件事,本書篇幅無多,且莫去考論它的是非曲直(但要注意的:據《宋史·張憲傳》,則憲的謀還嶽飛兵柄,並不是莫須有的事)。從三宣撫司罷後,他的兵,都改稱某州駐紮禦前諸軍,直達朝廷,帥臣不得節製。驕橫的武人既去,宋朝才可以勉強立國了。我如今請再引《文獻通考》所載葉適論四大屯兵的幾句話(按四大屯兵,就是指韓、嶽、張和吳玠的兵),以見得當時的情形。


    ……諸將自誇雄豪,劉光世、張俊、吳玠兄弟、韓世忠、嶽飛,各以成軍,雄視海內。……廩稍惟其所賦,功勳惟其所奏;將版之祿,多於兵卒之數;朝廷以轉運使主饋餉,隨意誅剝,無複顧惜。誌意盛滿,仇疾互生。……其後秦檜慮不及遠,急於求和,以屈辱為安者,蓋憂諸將之兵未易收,浸成疽贅,則非特北方不可取,而南方亦未易定也。故約諸軍支遣之數;分天下之財,特令朝臣以總領之,以為喉舌出納之要。諸將之兵,盡隸禦前;將帥雖出於軍中,而易置皆由於入主。……向之大將,或殺或廢,惕息俟命,而後江左得以少安。……


    看了這一段,也可以知道當時的措置,實在有不得已的苦衷了。總而言之,古人濫得美名,或者枉受惡名,原不同咱們相幹,不必要咱們替他平反;然而研究曆史,有一件最緊要的事情,便是根據著現代的事情,去推想古代事實的真相(根據著曆史上較為明白,近情的事情,去推想糊塗、荒誕的事情的真相)。這麽一來,自然見得社會上古今的現象,其中都有一個共通之點。得了這種原則公例,就好拿來應用,拿來應付現在的事情了。所謂“臧往以知來”。曆史的用處,就在這裏。倘使承認了曆史上有一種異乎尋常的人物,譬如後世隻有操、莽,在古代,卻有禪讓的堯、舜;現在滿眼是驕橫的軍閥,從前偏有公忠體國的韓、嶽、張、劉。那就人的性質,無從捉摸;曆史上的事實,再無公例可求;曆史可以不必研究了。


    第三節 海陵的南侵和韓侂胄的北伐


    紹興和議成後,宋朝和金朝,又開過兩次兵釁:一次是海陵的南侵,一次是韓侂胄的北伐。


    金海陵是一個狂謬的人。乘熙宗晚年,嗜酒昏亂,弑之。從上京(會寧府,如今哈爾濱市阿城區)遷都到燕京(公元1153年),後來又遷都於汴(公元1160年)。想要滅宋,以統一天下。公元1162年,就發大兵六十萬入寇。


    金海陵兵分四路(一支從蔡州瞰荊襄,一支從鳳翔攻大散關,一支從膠西走海路窺臨安,海陵自將大兵,從渦口渡淮),聲勢頗盛。宋朝這時候,宿將隻有個劉錡,叫他總統諸軍。劉錡自守楚州,叫別將王權守淮西。權不戰自潰;劉錡也老病,不能帶兵,退守鎮江;淮南盡限。海陵到采石,想要渡江,形勢甚險。幸而金朝內亂起來。海陵兩次遷都,都大營宮室;又為伐宋起見,籍民為兵,大擴民馬:於是群盜大起。海陵卻一味隱諱,有提及的人便獲罪;於是群下亦相率不言;遂將群盜置諸不顧,依舊出兵伐宋,授甲時候,就有逃亡的。猛安完顏福壽等,跑到東京(遼陽)擁立世宗。海陵聽得,要把所有的兵,盡行驅之渡江,然後北歸。不期宋中書舍人虞允文奉命犒師,收王權的散卒,把他殺得大敗。於是海陵改趨揚州,至瓜洲(鎮名,在如今江蘇鎮江市丹徒區),為其下所弑。金兵北還。宋人乘機收複兩淮州郡,又東取唐、鄧、陳、蔡、海、泗,西取秦、隴、商、虢諸州,兵勢頗振。


    公元1162年,高宗傳位於孝宗。孝宗是個主張恢複的,起用張浚,做兩淮宣撫使。張浚派李顯忠、邵弘淵兩人出兵。李顯忠複靈璧(如今安徽的靈壁縣),遂會邵弘淵複虹縣(如今安徽的泗縣),又進取宿州。顯忠置酒高會,不設防備。金副元帥紇石烈誌寧來援,顯忠之兵,大潰於苻離(在宿縣境內,事見《金史·誌寧傳》。《宋史》把敗兵之罪,全推在邵弘淵身上,殊靠不住)。於是恢複之議,遂成畫餅。金世宗初以承海陵騷擾之後,不欲用兵,但令元帥府防禦河南。遷延年餘。和議不成。就再令元帥府進兵,陷兩淮州郡。公元1165,和議成:(1)宋主稱金主為叔父。(2)歲幣銀絹各減五萬兩匹。(3)疆界如紹興時。


    孝宗從和議成後,仍不忘恢複,嚐教閱禁軍,措置兩淮屯田;惜乎積弱之勢,不能驟振;而金又正當全盛;終於空存虛願。公元1189年,孝宗傳位於光宗,稱壽聖皇帝。光宗後李氏,和孝宗不睦,宦者又乘間離間,光宗卻也有病,不能常去朝見壽皇。這本算不得什麽事情,而宋朝士大夫,一種群眾心理的作用,卻又因此表現,把它當做一個大問題,時時犯顏直諫。公元1194年,孝壽皇崩,光宗托病不出,叫兒子嘉王擴,出來主持喪事。於是宰相趙汝愚,托合門使韓侂胄,去見高宗的皇後吳氏,說:皇帝久病不出,人心驚慌,京城裏的秩序,怕要保持不住,請她出來做主,叫光宗傳位於嘉王,於是內禪之事遂成。嘉王即位,是為寧宗。這件事本來是無甚關係的,隻因宋朝士大夫喜歡立名;找著一點事情,便要小題大做,反而弄得不妥帖(當時迫光宗內禪的理由,不過說是人心驚慌,秩序要保持不住。其實中國曆代的百姓,和官府都沒甚關係,何況朝廷?隻要當“士大夫”的人少造幾句謠言,就皇帝病一百年。秩序也不會亂的)。傳位之事既成,其中卻就有點功可居,就有點權力可爭;於是政海上又起了波瀾,趙汝愚反為韓侂胄所排擠而去,卻又這時候“道學”之論已盛(參看第十章第八節),韓侂胄雖能排去趙汝愚,然趙汝愚是道學中人,韓侂胄就要“不為清議所與”。於是想立點功勞,“以間執人口”,而伐金的事情又起。


    金世宗以公元1189年殂,孫章宗立。北邊的部族,叛亂了好幾年。山東、河南,又頗有荒歉的地方。就有善於附會的人,對韓侂胄說,金朝勢有可乘。韓侂胄這時候,已經有了成見,自然信以為真。於是用皇甫斌守襄陽,郭倪鎮揚州,吳曦督四川,暗中做伐金的預備。初時還不敢顯然開釁,隻是時時剽掠金朝邊境。到公元1206年,就下詔伐金。金章宗起初聽得宋人要和他開釁,還不相信,把入告的人,給了個杖戍之罪(所以這一次的兵釁,實在其曲在宋)。到邊境屢次被掠,才命平章政事仆散揆,於汴京設立行省,調集河南諸路的兵,聽其便宜行事。到宋人下詔伐金,金人也就舉兵南下。這時候,金人的兵力,確已不濟;然而宋朝的兵,無用更甚。屢戰皆敗,襄陽淮東西多陷(其間吳曦又以四川叛降金,宋朝更為吃緊。幸而金朝接應的兵,還沒有到,就為轉運使安丙所誅)。於是韓侂胄又想議和。派邱崈督視兩淮軍馬,叫他暗中遺書金人。金人複書,要得韓侂胄的頭。侂胄大怒,和議又絕。然而寧宗的皇後楊氏,又和韓侂胄有隙(寧宗皇後韓氏崩後,楊貴妃曹美人俱有寵。韓侂胄勸寧宗立曹美人,寧宗不聽)。於是趁此機會,叫他的哥哥楊次山,和禮部侍郎史彌遠合謀,把韓侂胄殺掉,函首以畀金,和議乃成。韓侂胄固不足取,然而宋朝的舉動,也未免太失體麵了。這一次的和議,銀絹各增十萬兩匹;疆界和兩國君主的關係,仍如舊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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