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獯粥


    中國人絕不是單純的民族。以前所講的,都是漢族的曆史,這是因為敘述上的方便,不能把各族的曆史,都攪在一起,以致麻煩。現在漢族的曆史,已經講到統一時代了,就得把漢族以外的各族,都講述一遍。


    中國人向來稱異族為“夷”、“蠻”、“戎”、“狄”,這四個字,是“因其所居的方位而稱之”(參看下章),不是種族的名詞;若用這四個字來分別種族,一定要陷於誤謬的(到後世,這四個字的稱呼,也有不按著方位的〈譬如狄侵入東方,仍舊稱它為狄〉。然而這是後起的事,到這時候,能夠認明它的種族,居地雖然變換,還用舊名稱稱它——種族的關係,已經紛亂得不可究詰了)。


    同漢族雜居最久,而關係又最密切的,便是獯粥。獯粥,又喚做獫狁,後世喚做匈奴(《史記索隱》〈《匈奴列傳》〉:“晉灼曰:匈奴,堯時曰獯粥,周曰獫允”),都是一音之轉;這兩個字的合音,便是混,又寫作昆,寫作串,寫作畎,寫作犬,到後世又寫作胡(《詩·皇矣》:“串夷載路”,《鄭箋》:“串夷,即混夷,西戎國名也。”《正義》:“《書傳》作畎夷,蓋畎混聲相近,後世而作字異耳。或作犬夷,犬即畎字之省也”)。古代所謂西戎北狄,都是這一種人。何以知道呢?因為除這一族之外,可稱為戎狄的,隻有漢時之所謂羌,而據漢朝的事情看起來,羌人在古代,和漢族實在沒甚交涉(看本章和第三篇所述羌人的事情自明)。太史公《匈奴列傳》把古代的戎和狄都混雜在一起,或譏其不能分別,殊不知戎和狄本沒有種族上的區別的11。


    這一族古代的根據地,也在黃河流域;到後世,才漸次退卻到陰山山脈一帶,再退卻而至漠北,再退卻而到如今俄領中央亞細亞一帶,而入歐洲(參看第二篇)。誤以為漢時的匈奴,在三代以前,就據有漠南北的,卻是大誤(漠南的南部,雖有“分散溪穀”的小種落,然而不是它重要的根據地。至於漠北,則三代以前,大抵是丁令的地方。所以《尚書大傳》說“北方之極,自丁令北至於積雪之野”)。


    這一族的根據地,大約在漢族的西北。所以《史記》說“黃帝北伐獯粥,而邑於涿鹿之阿”(見第三章第二節);《墨子》說堯“北教八狄”(堯都太原);可見得這一族,從古以來,就占據如今直隸、山西的北半省。至於陝西,更是它的大本營。所以《史記》說“夏道衰,而公劉失其稷官,變於西戎,邑於豳。其後三百有餘歲。而戎狄攻太王亶父,亶父亡走岐下……其後百有餘歲,周西伯伐畎夷氏。後十有餘年,武王伐紂,而營雒邑,複居於酆鄗,放逐戎夷涇洛之北”(洛,如今陝西的北洛水)。可見得周從受封以後,曆代和此族競爭。幽王被弑以後,此族“遂取周之焦獲,而居於涇渭之間”(《詩》:“獫猶匪茹,整居焦獲,侵鎬及方,至於涇陽。”《毛傳》以為宣王時候的詩,恐不如《史記》之確。《爾雅·釋地》“周有焦獲”,郭璞注:“今扶風池陽縣瓠中是也。”池陽,如今陝西的涇陽縣。鎬,方,無可考)。於是平王東遷,直到秦文公手裏,才把岐豐的地方收回(見上章第一節)。秦穆公時,“開國十二,辟地千裏”(這是《秦本紀》上的話,《匈奴列傳》說“西戎八國服於秦”),這一族在涇渭上遊,便無從肆其凶焰了。其在陝西東部的,也給晉國人所攘,居於圁、洛之間(圁,就是《漢書·地理誌》上郡白土的圜水,《清一統誌》說是在陝西葭縣入河的禿尾河),謂之白狄(《史記》說“號曰赤狄白翟”,誤)。其侵入東方的,謂之赤翟。赤翟的境域,從晉國的蒲(如今山西的隰縣)、屈(如今山西的吉縣)起,綿延向東,和齊、魯、衛接界。邢、衛、宋、魯、齊、晉、鄭,都頗受其害。其種落,有東山皋落氏(如今山西的昔陽縣)、咎如(如今山西的樂平市)、潞氏(如今山西的潞城市)、甲氏(如今河北的雞澤縣)、留籲(如今山西的屯留縣)、鐸辰(如今山西的長治市),都被晉國人滅掉。白狄也有侵入東方的,就是肥(如今河北的槁城市)、鼓(如今河北的晉州市)、鮮虞(如今河北的定州市),肥(鼓亦滅於晉)、鮮虞到戰國時謂之中山,滅於趙。又有揚拒(如今河南的偃師附近)、泉皋(如今河南的洛陽市)、伊洛之戎(《左傳》杜注“居伊水洛水之間”),地都入於周。又有蠻氏(如今河南的汝州市,亦稱茅戎,因為它本居茅津。茅津,在如今山西的平陸縣)、驪戎(如今陝西的西安市臨潼區),地亦入於晉。於是這一族在山、陝、直隸的南部和河南的,幾於全被漢族征服(以上說赤狄白狄,據《春秋大事表》),其未嚐服屬的,都在甘肅和直隸、山、陝三省的北邊。《史記》上敘述它的形勢道:“自隴以西,有綿諸(如今甘肅的天水市)、緄戎(亦在天水境)、翟豲之戎(如今陝西的南鄭縣境);岐梁山涇漆之北,有義渠(如今甘肅的寧縣、慶陽縣境)、大荔(如令陝西的大荔縣)、烏氏(如今甘肅的涇川縣)、朐衍之戎(如今甘肅的靈武縣);晉北有林胡(如今山西的朔縣朔州市)、樓煩之戎(如今山西的保德、岢嵐、寧武一帶);燕北有東胡山戎(見下節);各分散溪穀,往往而聚者,百有餘戎,然莫能相一。”列國的開拓,便是“趙有代、句注之北(句注,如今的雁門山),魏有河西、上郡,以與戎界邊(河西、上郡入秦之後。秦、趙、燕三國,邊於匈奴)。……秦昭王時……伐殘義渠。於是秦有隴西北地上郡,築長城以拒胡;趙武靈王……北破林胡、樓煩,築長城,自代並陰山下至高闕為塞(《集解》‘徐廣曰在朔方’),而置雲中雁門代郡……燕亦築長城,自造陽(《集解》‘韋昭曰:地名,在上穀’)至襄平,置上穀、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郡以拒胡”。大抵這時候,這一族在甘肅和山、陝、直隸北邊的,都是“分散溪穀”的小部落;所以漢族開拓,毫無抵抗之力(漢族所以要築長城,也是防這些小部落侵盜的緣故。像後世的匈奴、突厥……原不是長城所能防。後人議論秦始皇的築長城,有人說他“立萬世夷夏之防”,固然迂謬可笑。又有人說,築了長城,還是無用,引後世史事為證,也是陷於“時代錯誤”的)。其中隻有一族,根據在如今河套之內的,較為強大(大約因為地形平衍,易於合群的緣故)。這個便是秦漢時代的匈奴了。


    第二節 東胡


    太史公把古代的戎狄算做一族,並不能算他錯;然而把東胡和匈奴混在一起,實在是弄錯了的,為什麽呢?因為東胡之後為“烏桓”、“鮮卑”,烏桓、鮮卑和匈奴,確非同族。


    《後漢書》、《三國誌》都說:烏桓、鮮卑是東胡之後,東胡為匈奴所破,遺族分保此二山,因名焉。後人因把“東胡”兩個字,當做這一族的本名,烏桓鮮卑,當做後起之名;因而有說東胡就是通古斯tongus的音譯的,依我看起來,卻實在不然。為什麽呢?據《希臘羅馬古史》,“裏海以西,黑海以北,古代即有‘辛卑爾族’居之;……故今黑海北境,有辛卑爾古城;黑海峽口,初名辛卑峽;而今俄人名烏拉嶺一帶曰西悉畢爾”(《元史譯文證補》)。《北史·魏世紀》述“鮮卑”二字的由來,也說“國有大鮮卑山,因以為號”,東西相去數千裏,不謀而合。可見所謂鮮卑,不是“部族以山名”,實在是“山以部族名”的。所以鮮卑部落,分布極廣,而烏桓一部,從魏武帝柳城一捷後,就不複見於史(《新唐書》所載,乃一極小部落),可見得“鮮卑”二字,實在是此族的本名。《史記索隱》引服虔“東胡,在匈奴之東,故曰東胡”。《後漢書·烏桓傳》:“氏姓無常,以大人健者名字為姓。”《索隱》引《續漢書》:“桓以之名,烏號為姓。”這麽說,“東胡”二字,是中國人因它居近匈奴,“匈奴之名以名之”(好比後世稱菲律賓為小呂宋)。“烏桓”二字,是大人健者之名,是一個分部的名稱。


    這一族在古代,謂之山戎。據《史記·匈奴列傳》,公元前706年,“山戎越燕而伐齊,齊僖公與戰於齊郊。其後四十四年,山戎伐燕,燕告急於齊,齊桓公北伐山戎,山戎走”,“其後燕有賢將秦開,為質於胡,胡甚信之。歸而襲破東胡,東胡卻千餘裏”。這一族的根據地,似乎就是燕所開的上穀、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五郡。為什麽呢?因為後來漢武招致烏桓,助防匈奴,所居的也是這五郡塞外;可見得所謂“卻千餘裏”者,就是棄這五郡之地(有人說鮮卑就是《禹貢》析支的轉音〈《大戴禮》鮮支渠搜,《史記·五帝本紀》作斯支渠廋〉。這話似乎附會,我卻以為頗為有理。為什麽呢?如此說,則鮮卑氏羌,古代居地相近,而據《後漢書》所載,烏桓、鮮卑和羌人風俗極其相類。羌俗“氏族無常,或以父名母姓為種號”,可見母有姓而父無姓,烏桓亦“氏姓無常,以大人健者名字為姓”,又“怒則殺其父兄,而終不害其母,以母有族類,父兄無相仇報故也”。烏桓“妻後母,報寡嫂”,羌亦“父沒則妻後母,兄亡則納嫠嫂”,烏桓“俗貴兵死”,羌亦“以戰死為吉利,病終為不祥”。可為古代曾經同居之證。這一族,連亞洲的西北方和北方都有,在古代,似乎也是從中亞高原,分散出去的。《漢書·地理誌》:朔方郡有渠搜縣。蔣廷錫說就是《禹貢》上的渠搜後世往東北遷徙的〈《尚書地理今釋》〉這一說,假定為確,則析支也可從如今的青海,遷徙到山陝北邊。再看下一節貉族遷徙的事實,則析支從山陝北邊再遷徙到燕北而為鮮卑,也不足怪的了)。


    第三節 貉


    東北方之族,鮮卑而外,還有一個貉。貉這一族,也有說它是東夷的(《說文》羊部:東方貉。《鄭誌》答趙商問。“九貉,即九夷。”〈《正義》引〉),也有說它是北狄的(《說文》豸部:“貉,北方豸種”,《孟子·告子篇》趙注:“貉在北方”),到底哪一說可靠呢?我說都不差的;貉是始居北方,後來遷徙到東北方的。《詩·韓奕》:“王錫韓侯,其追其貊,奄受北國”,《鄭箋》說:韓王韓城,所撫柔的,是“王畿北麵之國”,又說“其後追也。貊也,為獫狁所逼,稍稍東遷”。這十五個字,便是貉族遷徙的曆史。


    何以知道鄭說之確呢?《後漢書·夫餘傳》:“本穢地。”《三國誌》:“耆老自說古之亡人,其印文言穢王之印。國有故城名穢城。蓋本滅貉之地,而夫餘王其中,自謂亡人,抑有似也。”這幾句話,便是《韓奕》鄭箋的注腳。“耆老自說古之亡人”,就是貉族人自記其“為獫狁所逼稍稍東遷”的曆史。不過《後漢書》說“本穢地”,《三國誌》說“本穢貉之地而夫餘王其中”,卻是錯誤的。夫餘就是穢貉,所以漢朝賞它的印文,還說是穢王之印,倘使夫餘另是一個種族,而占據穢貉之地,那印文如何能說穢王之印呢?後漢一朝,和夫餘往來極密,絕不會弄錯的。況且果使如此,是夫餘征服穢貉,是戰勝攻取了,如何說是亡人呢?貉是種族的本名,穢是水名,貉族的一支,處穢水流域的,謂之穢貉,後來亦單稱它為穢(又假用穢字)。《水經注》:“清漳逕章武故城西,故穢邑也,枝瀆出焉,謂之穢水(漢章武縣,包括如今直隸大城、滄兩縣之境)。”這穢水,似乎就是穢貉所居的。但是它一個分部,不是它的全族。何以知道呢?因為《孟子》說:“夫貉,五穀不生,惟黍生之。”章武絕不是不生五穀的地方。可見得這一族的大部分,一定還在如今的長城之北(《後漢書》、《三國誌》的四裔傳,是同本《魏略》,所以錯便同錯。《韓奕》的鄭箋,一看很不近情理,所以疑心它的人很多。然而“追也,貊也,為獫狁所逼,稍稍東遷”。實在是一段種族遷徙重要的曆史。唯鄭君讀書極博,然後能知之。王肅不知此義,於是解溥彼韓城的韓城為涿郡方城縣的寒號城〈《水經·聖水注》〉。燕師所完的燕為北燕國〈《釋文》〉,以便將韓侯牽率到東北方去以就貉。巧則巧矣,而不知正不必如此之心勞而日拙也。王符《潛夫論》說:“周宣王時有韓侯,其國近燕。”也就是王肅一派的話。《山海經》根據這一派話,再加之以造作,便說:“貉國在漢水東北,地近於燕,滅之。”更可發一大噱。所謂漢水,想必是朝鮮的漢江了。他隻曉得朝鮮和燕國接界,朝鮮的南邊,又有一條漢江;臆想貉國既近於燕,必定也近朝鮮;既近朝鮮,一定也近漢江;就臆造出這十三個字來。殊不知道漢江是漢武帝滅朝鮮後把其地分置四郡的南界,因為這條江是漢朝的南界,所以有漢江之名〈據朝鮮金澤榮《韓國小史》,這部書,南通縣有刻本〉。當北燕未亡之時,這條水,尚未名為漢江也。這一派偽書的不可信如此)。


    貉族在古代和漢族沒甚交涉;然而這一族人,東北走而為夫餘,其後為句麗、百濟,和中國的關係,卻很深的,所以著其緣起如此。


    第四節 氐羌


    氐羌二族,在古代,大約是根據於中亞高原的;後來分為許多支(在湟水流域、青海和黃河上流兩岸的,是漢朝時候所謂羌人。在天山南路的,是漢時西域諸國中的氐羌行國。在祁連山一帶的,是月氏。在今四川雲南和川邊的,漢時謂之西南夷。均見後),其在古代和漢族有交涉的,在氐族為巴,在羌族為鬼方。


    《說文》注:“巴蜀,桑中蟲也。”《魏略》(《三國誌》注引):“氐……其種非一;或號青氐,或號白氐,或號蚺氐,此蓋蟲之種類,中國人即其服飾而名之也。”可見此族當圖騰時代,曾經用蟲為標誌(參看嚴複譯甄克思《社會通詮》)。據《後漢書》,板楯蠻,世居渝水左右(如今的嘉陵江),其人善於歌舞,漢高祖用它的兵,還定三秦,因而就采它的樂舞,喚做巴渝舞。武王伐紂,有“庸、蜀、羌、髳、微、盧、彭、濮人”,而《尚書大傳》說:“惟丙午,王逮師前,師乃鼓噪,師乃慆,前歌後舞”,可見武王所用的兵,實在有巴氐在裏頭(《華陽國誌》:“周武王伐紂,實得巴蜀之師,巴師勇銳,歌舞以淩之。殷人倒戈,故世稱武王伐紂前歌後舞也”)。到戰國時,才為秦國所征服。《後漢書》說:“秦惠王並巴中,以巴氐為蠻夷君長,世尚秦女。其民爵比不更;有罪,得以爵除。其君歲出賦二千一十六錢;三歲一出義賦,千八百錢。其民戶出幏布八丈二尺,雞羽三十鏃。”又說:“秦昭王時,有一白虎,常從群虎,數遊秦漢巴蜀之境,傷害千餘人,昭王乃重募國中有能殺虎者,賞邑萬家,金百鎰。時有巴郡閬中夷人,能作白竹之弩。乃登樓射殺白虎。昭王嘉之,而以其夷人,不欲加封;乃刻石盟要,複夷人頃田不租;十妻不算;傷人者論,殺人者得以倓錢贖死。盟曰:秦犯夷,輸黃龍一雙,夷犯秦,輸清酒一鍾。夷人安之。”話雖有些荒唐,卻也是漢族撫柔這一族的一段曆史。


    羌人和漢族的交涉,隻有《易經》上“高宗伐鬼方”,《文選》李善注引《世本》:“鬼方於漢,則先零戎也。”(《趙充國頌》)可證漢族當商朝時候,對於這一族,曾用兵一次。此外無甚關係(《商頌》:“昔有成湯,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曰商是常”,又《周書·王會解》,也有氐羌,蓋商周之先,都處西方,所以和這兩族關係較密。又《商頌》“昔在成湯”雲雲,自係鄭箋所謂“責楚之義,女乃遠夷之不如”。後人因而牽合,說高宗的伐鬼方,就是“奮伐荊楚”。近人因而說鬼方就是夔,這是大錯了的。請看《詩古微·商頌魯韓發微》一篇)。


    第五節 粵


    以上所講的,都是北方的種族,以下就要講到南方了。南方的種族和漢族最早有交涉的,自然要推黎族(已見第三章第二節,茲不複贅),黎族之外,還有一個極大的種族,就是所謂“粵族”。粵也寫作越。近來講曆史的人,對於“黎”、“粵”二族,都不甚加以分別,未免失之籠統12。


    “黎族”是後世所謂“苗族”,“粵族”是現在所謂“馬來人”。這一種人,在古代也是根據在中亞高原的。後來沿橫斷山脈南下,分布在亞洲沿海之地。凡現在“亞洲的沿海”,和地理學上所謂“亞洲大陸的真沿邊”,都是這一族人所據的。這個證據甚多,一時不暇細講。我現在且從中國曆史上,舉出兩條堅證如下:


    其一,這一種人,是有“文身”的風俗的。從曆史上看來,如上所述的地方,都可發現同一的風習。


    《禮記·王製》:東方曰夷,被發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蠻,雕題交趾,有不火食者矣(“雕文,謂刻其肌,以丹青涅之”。《正義》“文身者,謂以丹青文飾其身……雕題交趾者,雕,謂刻也,題,謂額也,謂以丹青雕刻其額,非惟雕額,亦文身也”。按據正義,可知文身與雕題,就是一事。又不火食的風俗,東夷南蠻,也相同。《正義》說“以其地氣多暖,雖不火食,不為害也”。南蠻的地方,誠然地氣多暖,東夷何嚐如此,可見夷蠻確係同族,所以有這同一的風格)。


    《漢書·地理誌》:粵地……今之蒼梧、鬱林、合浦、交趾、九真、南海、日南,皆粵分也。其君禹後,帝少康之庶子雲。封於會稽,文身斷發,以避蛟龍之害(《史記·吳越世家》,已見第五章第一節)。


    《後漢書·哀牢傳》:種人皆刻畫其身,象龍文。


    又《東夷傳》:倭地大校在會稽東冶之東,與珠崖儋耳相近。故其法俗多同。《三國誌》:男子無大小,皆黥麵文身……夏後少康之子,封於會稽,斷發文身,以避蛟龍之害。今倭人好沉沒捕魚蛤,亦文身以厭大魚水禽,後稍以為飾。諸國文身各異;或左或右,或大或小,尊卑有差。以朱丹塗其身體,如中國用粉也。


    《後漢書》:馬韓……其南界近倭,亦有文身者。弁辰……其國近倭,故頗有文身者。


    《北史·流求傳》(如今的台灣):婦人以墨黠手,為蟲之文。《南史·扶南傳》:文身被發。


    閻若璩《四書釋地三續》:《留青日劄》曰:某幼時及見今會城住房客名孫祿。父子兄弟,各於兩臂背足,刺為花卉、葫蘆、鳥獸之形。因國法甚禁,皆在隱處,不令人見,某令解衣,曆曆按之。亦有五采填者,分明可玩。及詢其故,乃曰:業下海為鮮者,必須黥體。方能避蛟龍鯨鯢之害也。方知斷發文身,古亦自有;《漢書·地理誌》於粵已雲。錄此者,以見今猶信耳。


    其二,食人的風俗,前文所述的地方也是都有的。


    《墨子·魯問》:楚之南,有啖人之國者。其國之長子生,則解而食之,謂之宜弟。美則以遺其君。君喜則賞其父(《後漢書·南蠻傳》引這一段,以為當時的烏滸人。注:“萬震《南州異物誌》曰:烏滸,地名。在廣州之南,交州之北。恒出道間,伺候行旅,輒出擊之。利得,人食之,不貪其財貨;並以其肉為肴葅;又取其髑髏破之以飲酒。以人掌趾為珍異,以食老也。”《節葬下》:越東有沐之國,其長子生,則解而食之,謂之宜弟)。


    《左傳》僖十九年:宋公使鄭文公用鄫子於次睢之社,欲以屬東夷。


    《南史·毗騫傳》:國法刑人,並於王前噉其肉。國內不受估客,往者亦殺而食之,是以商旅不敢至。


    《北史·流求傳》:國人好相攻擊,收鬥死者,聚食之……


    其南境,人有死者,邑裏共食之……戰鬥殺人。便以所殺人祭其神。


    《隋書·真臘傳》:城東有神,名“婆多利”。祭用人肉,其王年別殺人,以夜祀禱。


    以上兩種證據,都係略舉。若要全抄起來,還可得許多條。此外,一、如銅鼓,是這一種人所獨有的器具,含有宗教上的意味;而銅鼓發現的地方,和我剛才所說這種人分布的地方相合(詳見梁啟超《飲冰室文集·中國民族曆史上之觀察》)。二、《後漢書·南蠻傳》:“珠崖、儋耳二郡,在海洲上,其渠帥,貴長耳,皆穿而縋之,垂肩三寸。”《淮南子·地形訓》說耽耳在北方。也可見得這種人的分布,是沿海而成一半規形。總而言之,現在“亞洲的沿海”,和地理學上所謂“亞洲大陸的真沿邊”,都是這一種人所分布的,如今稱為馬來人,古人則謂之粵——越——古代所謂東夷者,都是此族,所謂南蠻者,卻不是此族——黎族——為什麽古代不稱此族為南蠻呢?因為夷蠻戎狄,是和漢族接境的異族,間接的就不在內(參看下章自明)。


    古代這一族和漢族有交涉的,便是:


    嵎夷(《書·堯典》:“宅嵎夷,曰暘穀。”《釋文》:“馬曰:嵎,海嵎也。夷,萊夷也。《尚書考錄曜》及《史記》作禺鐵。”《禹貢》青州“嵎夷既略”。《索隱》按《今文尚書》及《帝命驗》並作禺鐵,在遼西,鐵,古夷字也。《說文》土部:“嵎夷,在冀州陽穀,立春日,日直之而出。”山部:“嵎山,在遼西。一曰:嵎鐵穀也。”按《說文》既加“一曰”二字,則“嵎夷穀也”與“山在遼西”,明非一義。《索隱》:“在遼西”三字,須另為一句。不得認做《今文尚書》和《帝命驗》裏的話。嵎夷自係萊夷。當以馬說為準)。


    鳥夷(《書·禹貢》:冀州“島夷皮服”,《史記》作鳥。《集解》:“鄭玄曰:鳥夷,東北之民,搏食鳥獸者。”《書疏》亦謂“孔讀鳥為島”,則今本島係誤字。揚州“島夷卉服”。《漢書·地理誌》亦作鳥。按《後漢書·度尚傳》:“深林遠藪椎髻鳥語之人。”注:“鳥語,謂語聲。似鳥也。”《哀牢傳》:“其母鳥語。”此亦鳥夷的一義。《孟子》所謂“南蠻舌之人”)。


    淮夷(禹貢:“淮夷蠙珠暨魚。”《史記集解》:“鄭玄曰:淮水之上民也”)。


    徐戎(《說文》:,“邾下邑也,魯東有徐城”,《史記·魯世家》:“頃公……十九年,楚伐我,取徐州。”《集解》:“徐廣曰:徐州,在魯東,今薛縣。”《索隱》“……又《郡國誌》曰:魯國薛縣,六國時曰徐州”)。


    其中以(一)萊夷和(二)淮夷徐戎為兩大宗。萊夷滅於齊(春秋襄六年),淮、泗夷到秦有天下,才悉散為人戶(《通典》)。其南嶺以南,則直到秦始皇手裏才征服(見第二篇第一章)。


    第六節 濮


    濮族,就是如今的倮,《周書·王會解》作卜(“卜人以丹砂。”孔注:“卜人西南之蠻。”王應麟補注:“卜人即濮人”),《說文》作僰(雲“犍為蠻夷也”),都是一音之轉(長言之則曰“倮”。短言之則曰“濮”曰“卜”曰“僰”。唐時稱這種人為“烏白蠻”,是中國人以其服飾稱之,不是他種族之名。試觀《唐書》所載,初裏五姓,都是烏蠻,他的婦人衣黑繒,東欽二姓,是白蠻,他的婦人,就都衣白繒可見。元以後仍就其種族之名音譯)。這種人,就是漢朝時候的夜郎、滇、邛都諸國。他的居地,在黔江、金沙江、大渡河流域(詳見第二篇第四章第四節)。在古代,和漢族有交涉的,卻還在其北。所以韋昭《國語注》,說濮是“南陽之國”(《鄭語》)。杜預《釋例》說:“建寧郡南有百濮夷,濮夷無君長總統,各以邑落自聚,故稱百濮也。”(見《左傳》文十六年,建寧,如今湖北的石首市)這種人,當周初已與於王會(又《伊尹四方令》:正南亦有百濮),後楚冒得濮之後,就服屬於楚。楚國的黔中郡,大概就是這一族的地方。“楚威王時(公元前339—前329年),使將軍莊將兵循江上(牂牁江),略巴、黔中以西……至滇池……以兵威定屬楚。”於是中國的兵力,直達今雲南省東北部。“會秦擊奪楚巴、黔中郡,道塞不通,因乃以其眾王滇,變服,從其俗以長之。”於是從黔中以西南,仍舊未入中國版圖。直到漢武帝時,方才開辟(以上據《漢書·西南夷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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