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王來時聲勢浩大, 走時倒沒怎麽張揚。


    那日正逢陰雨, 隨行的儀仗大多被收起, 馬車上蒙了層遮雨的青油布, 左右侍衛隨行, 由梁元輔帶了幾位要緊官員一路送至城門外。


    待那隊伍走遠,不自覺擦擦額頭,鬆了口氣。


    從五月底至七月底, 永王不辭勞苦,將轄內八州的折衝府挨個走了一遭, 巡查得格外細致。且中間又摻和著秦驍行刺那案子, 耽誤了不少功夫。


    武安侯府縱然在魏州樹大根深, 到底須敬他皇子身份, 這陣子辦事格外精心,既不能叫永王和隨行官員查出太多毛病, 還需表表忠心,著實將那把老骨頭累得夠嗆。如今好容易送走這尊大佛,梁元輔回府後連著兩日閉門歇息, 一應事務暫由沈恭打理。


    武安侯府裏,老侯爺近來心緒甚好, 身子硬朗了點,便親自做主, 請人往謝家問名。


    梁靖則記掛著東宮的事, 以謀職為由, 回了京城。


    他獨自一匹快馬趕路, 朝行夜宿,趕在永王車駕抵達京城前,便進了東宮。


    而永王回京後,來不及休整,便先入宮求見景明帝,說了這回督查八州軍務的事,而後話鋒一轉,順帶將秦驍刺殺的案子也稟報了。這案子已在刑部壓了月餘,景明帝畢竟不肯相信太子會指使人刺殺朝堂官員,便暫將事情拖著,等永王回京後親口對證。


    如今永王差事辦得漂亮,景明帝心緒也不錯,便將旁人屏退,細問案情經過。


    永王本就聰穎,事情始末都記得清清楚楚,從端午那日謝鴻遇刺說起,連同梁元輔如何處置,他如何查問,細細道來。為令景明帝動容,特地將幾回審案的過程說得格外詳細,將秦驍如何抵賴,他如何耐著性子數回查問,最終敲開嘴的事,添油加醋地吹到老皇帝耳朵裏。


    老皇帝聽罷,便先添了幾分怒意,親自提審秦驍。


    當著永王的麵,秦驍哪敢反口,隻唯唯諾諾地承認。


    諸般證據擺在跟前,由不得人不信。景明帝先前得知這案子時就琢磨過,知道太子不滿世家猖狂行徑,有意剪除其勢力,先前朝堂上幾番官員任免,都刻意打壓世家子弟。而今事涉命案,人證物證也都有了,老皇帝信了七分,當即大怒,命人傳召太子入宮。


    ……


    小內監奉命前往東宮傳旨時,太子正跟梁靖在偏殿喝茶。


    兩人相識於梁靖在京城求學的時候,到如今已是將近十年的時光。太子比梁靖年長六歲,彼時正是十七八歲風華正茂的年紀,被景明帝立為儲君,又有皇後教導指點,意氣風發,鋒芒正盛。


    到如今,朝堂上十年磨劍,意氣抱負仍在,卻比從前收斂沉穩了許多。


    梁靖亦不再是初出茅廬的少年,遊遍四方、軍中曆練,見識才能不比東宮屬官遜色。


    殿門緊掩,紫檀細紋的長案上,整整齊齊堆著幾樣東西。


    梁靖挨個給太子解釋,“這是永王跟秦驍往來的信箋,藏在魏州城外的息園,臣已核對過筆跡,確信無誤……這是秦驍跟永王的部下往來的次數、地點,有幾回秦驍的心腹也在,臣去折衝府取了口供,都核對得上……”


    “那心腹會走露口風嗎?”


    “不會,殿下隻管放心。”梁靖親自辦的事,心裏都有數,將旁的幾樣證據都交代清楚。


    外頭恰好內監求見,太子聽得皇帝召見,便將證據收入寬袖中,隨同入宮。


    從東宮到景明帝尋常處理政事所用的麟德殿,並不算遠,太子過去時,景明帝仍是臉色鐵青。五十餘歲的皇帝,須發已隱隱花白,見太子拜見,便將禦案一拍,沉聲道:“秦驍刺殺謝鴻的案子,你都聽說了?”


    “兒臣聽說了。”


    “有何話說?”


    “在案發之前,兒臣對此事並不知情。案發後有二弟審理,也不曾擅自過問。”


    跪姿端正,聲音沉穩,並無半點慌亂心虛。


    景明帝固然偏疼永王,對太子到底仍有慈父之心,知道他的性情。被永王激起的怒氣消了幾分,他緩了緩,道:“秦驍刺殺朝廷官員,罪行無可抵賴,隻是此舉委實無法無天,據秦驍親口招認,他是受了你的指使,可有此事?”


    太子仍舊跪在地上,抬眸看了看景明帝,又看向永王。


    永王頗有禮數地跟太子拱手,歉然道:“臣弟隻是奉命查案,還請大哥勿怪。”


    “是嗎。”太子伸手,徑直從袖中取出梁靖尋來的書信口供等物,向景明帝道:“兒臣這裏也有些東西,想請父皇過目。都是確鑿可信之物,父皇可派人查問對證。”


    太監朱權應命接了轉呈禦案,永王眉心微跳,不知太子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景明帝也頗疑惑,將那東西接了挨個瞧過,眉目便冷了下來。


    兩個都是親生兒子,永王那邊有秦驍做人證,也搜集了些秦驍跟太子往來的證據。而太子這邊……雙方各執一詞,這事兒就怪了。


    老皇帝畢竟還沒昏聵,沉吟半晌,卻是不發一語,揮手叫兩人都退出去。


    永王不知就裏,恐是太子耍花招,下意識道:“父皇,那案子……”


    景明帝擺手打斷,“朕自有道理。”


    永王微愕,雖識趣地閉了嘴,臉上那一閃而過的不甘卻沒能逃過老皇帝的眼睛。


    反觀太子,卻是氣定神閑,不急不躁。


    兄弟倆退出去,景明帝翻著那摞書信口供,半晌才收起來,歎了口氣。繼而,又扣著禦案微微一笑。


    太子這反應出乎他所料,回頭想來,卻又合情合理。


    東宮之主,將來畢竟要承襲天下,須耳聰目敏,不可被人蒙蔽,更不能任人左右玩弄。秦驍的案子雖未有定論,東宮聽到風聲卻也不奇怪,明麵上波瀾不驚,暗地裏卻搜羅了這東西,周全齊備,又沒打草驚蛇,可見是能沉得住氣。


    真相如何暫且不論,單就這心性,太子終究是沒有辜負他的期望。


    然而目下的情形,世家盤根錯節,皇權力不能敵,太子卻是個倔性子,非得跟世家對著幹。這性子若不改了,回頭朝堂上未必能安生,屆時爭鬥動蕩,恐怕又會是十餘年前那樣的事。


    景明帝疲憊地揉著眉心,想起那位故去已久的太師,平白生出種無力之感。


    九五之尊、坐擁天下,一念便能定人生死,卻也有些事力不能及。


    人爭不過天,太子的鋒芒,終究是未能斂盡。


    ……


    有兩邊的物證在手,要查問對證,並非難事。


    景明帝自有信得過的幹將,憑著兩邊供出的事查證,不出半月便有了定論。而後秦驍問罪,景明帝為顧全顏麵,不曾張揚他背後的主使,卻將一道禁足令下到了永王府——


    秦驍刺殺未遂,此事本就可大可小,但有意栽贓陷害,就不能是幾句斥責能平息的。


    整整兩個月的禁足令,命永王安分留在府裏讀書,不許參議政事,對外則須稱病,免得臣子揣測,徒生是非。


    旨意傳下去,峰回路轉,徹底打得永王措手不及。


    過後被召入宮,被景明帝狠狠斥責一頓後,他才算明白原委,卻是為時已晚。


    費心策劃的刺殺栽贓都打了水漂,謝鴻還好端端活著,玉嬛沒能落到他手裏,太子更是安然無恙。到頭來,卻是他碰了一鼻子灰,撞得鼻青臉腫,簡直晦氣!


    永王恨得砸了兩套官窯瓷器,才算恢複了往常的溫和模樣。


    不過此事雖挫敗,卻不能就此罷休。


    景明帝上了年紀,越發前怕狼後怕虎,也更容易感情用事。他有小魏貴妃吹著枕邊風,往後的路還長,就隻是那太師遺孤……


    永王想到玉嬛,有些頭疼。


    韓太師雖是蓋棺定論的罪人,但他在景明帝心中的分量,永王卻已借著小魏貴妃的柔情探問,摸得九成清。深藏十餘年的愧疚,像是藏在身體裏的瘤,年歲越久便越深,且這種事難於啟齒又耿耿於懷,若他能幫著悄悄尋回故人遺孤,無異於戳中景明帝心底裏最脆弱的地方。


    貼心而聰慧的兒子,比起太子那時常令景明帝頭疼的行徑,哪個更討歡心,一目了然。


    且若能借此拉攏懷王叔,四方夾擊下,太子縱有天大的本事,怕也難挽頹勢。


    永王思來想去,覺得還是該嚐試一次。


    硬的不行就來軟的,畢竟是個嬌滴滴的姑娘,法子多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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