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舊人看新曆之際,這部舊書也喜得新版。想2001年1月開始動筆寫作此書,距今已經整整十八年了。當年逐日逐回評點金瓶,自娛自樂,百天足成百回之數,原未把它當成一部書來寫。時至今日,因審閱再版校樣而重讀全書,覺得這真是自己寫得最放蕩自恣的文字,留下了許多自我沉湎的痕跡。多年來承編輯謬賞、讀者厚愛,感愧交心。


    審閱中,有時欣慰,有時驚訝,有時覺得書中一些觀點,還可以剖析得更深入或全麵。但我無法重新來過,也不想重新來過。時過境遷,無論工拙,這都是一本今天的我已經再寫不來的書——對書、對作者來說,這都是好事。


    又想到這些年來,凡涉及文章學術,哪怕多麽德高望重的前輩,我都固執己見,從未因其年長位尊而假以詞色。這樣的性情態度,在重視爵齒而且小視女性的東亞文化圈特別是學術圈裏,誠為一弊。曾蒙良朋相勸,無奈本性難移。因此,在這裏,特別想提到芝加哥大學的芮效衛教授(1933—2016)。我們素不相識,但2006年3月14日,突然收到他的一封電子郵件:


    deartianxiaofei,


    ihavejustfinishedreadingyourbookonjinpingmei,andwantedtotellyouhowmuchiwasimpressedbyit.despitethefactthatwedifferonthertivemeritsofthetwoversionsofthetext,ifoundyourexegesis,chapterbychapter,utterlyfascinating.whatyouhavetosayabouttheauthor''sartistryandthesophisticationoftherhetoricaldevicesbywhichheachieveshiseffectsisconsistentlyperceptiveandilluminating.ienjoyeditmorethananyotherbookihavereadonthesubject.inconclusion,letmesaythatihopeyouwillconsiderbringingoutanenglishversion,sinceithinkitwouldbeaninvaluablpaniontoanyonereadingmytrantion.


    yoursadmiringly,davidt.roy


    “此致田曉菲:


    我剛剛讀了你評《金瓶梅》的書,想告訴你它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雖然對這部小說兩個版本之優劣你我觀點並不一致,但我覺得你的逐回評析非常動人。你對於作者的寫作藝術以及他借以達到其效果的精湛修辭技巧的分析,總是富有洞見、燭照幽微。閱讀此書給我帶來的樂趣,勝於我讀過的任何其他相同主題的著作。最後總結為一句話:我希望你考慮出一部英文版,因為我認為它對任何閱讀我的譯著的讀者都會是寶貴的姊妹篇。


    心懷讚賞的芮效衛。”


    芮教授窮三十餘年時間精力,翻譯並研究《金瓶梅》詞話本,我卻是繡像本的熱烈擁護者,更在此書中幾次明確提到和他意見不同。芮教授不但不以為忤,還給一個比他年輕近四十歲的作者寫來這樣一封信。在此抄錄書信全文,是因為電子郵件遠比竹木紙帛更為脆弱,故希望借此書一角,保存這一令我感動的文本,也讓讀者看到一位前輩學者的坦蕩胸懷。此書新版,謹獻給對芮效衛教授的記憶,對他誠懇亮直的風範表示敬意和懷念。隻是自惟這樣微末而又遲到的手勢,不能燭照幽冥,其於亡者何有?天地悠悠,天寒地凍,良獨愴然。


    感謝理想國張旖旎編輯傾心支持、高曉鬆先生主動作序、以及許多年來許多讀者的熱情關愛。我不過是一個撥雲探月人而已。一切的好,都須歸於這部世界小說史上猶如滄海明月一般橫空出世的奇書。


    秋水堂主人2019年1月識於馬省新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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