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妖法整治人,總是不行,盡管這種魘魔法氣勢洶洶,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僧道出手相救,寶玉和鳳姐的瘋病最後還是治愈了,趙姨娘的毒計沒有得逞,她反而害了自己。最後,趙姨娘受陰司懲罰,招認魘魔法之事,鬼混附體,暴病而死。(第一一二、一一三回)作者在寫作方法上,借用神道的力量,從現代科學的眼光看,是封建迷信,固然不足為訓,而其中包含有“好有好報,惡有惡報”的思想,這倒是符合曆史規律的。


    總之,像秋桐、寶蟾、趙姨娘這類淺薄、庸俗、妒忌、刻毒,慣於惹是生非的“攪家精”侍妾,往往弄得家裏雞犬不寧,甚至禍端百出,極受人們的厭惡。這些人雖不少是勞動人民出身,卻奴性十足,稍稍得勢便十分霸道,又狠毒而常懷害人之心,有一種暴發戶的惡臭氣味,實際上在主人眼中她們仍舊是奴才,用過以後往往被踢開。她們的下場不好,往往自己也有很大的責任。


    8.奸猾調皮的小廝和聰明能幹的男仆


    茗煙是寶玉身邊最重要的仆人,興兒是長隨賈璉外出辦事的精幹小廝。他們的不同表現對主人有著不同的影響。


    茗煙鬧書房的“才華”和狡猾的氣性


    焙茗是寶玉的小廝,他原名茗煙,後來改名為焙茗。


    這茗煙乃是寶玉第一個得用且又年輕不諳事的。寶玉剛進家塾不久,族中一幫無聊的公子哥兒不好好讀書,在裏麵胡鬧攪蛋。一日塾師有事不來,金榮見秦鍾和綽號叫香憐的在後院說悄悄話,便喝住他們,硬說他們在親嘴摸屁股,搞同性戀,他也要揩油,爭鬧起來。賈薔見金榮欺負他最要好的賈蓉的小舅子秦鍾,自己又不便出麵幫他,所以也裝作出小恭去,走至後麵,悄悄地把跟寶玉的書童茗煙叫至身邊,如此這般,挑撥幾句。


    這茗煙無故就要欺壓人的,如今聽賈薔說:“金榮如此欺負秦鍾,連你們的爺寶玉都幹連在內,不給他個知道,下次越發狂縱。”便一頭進來找金榮,也不叫“金相公”了,隻說:“姓金的,你什麽東西!”便一把揪住金榮問道:“我們入屁股不入,管你幾巴相幹?橫豎沒入你的爹罷了!你是好小於,出來動一動你茗大爺!”


    茗煙作為一個小仆人,竟敢當著眾位爺們吆喝少爺金榮“什麽東西”、“好小子”,自稱“茗大爺”,豈非狗膽包天,語氣還是惡狠狠的,竟然嚇的滿屋中子弟都茫茫的癡望。賈瑞忙喝:“茗煙不得撒野!”金榮氣黃了臉,說:“反了!奴才小子都敢如此,我隻和你主子說。”便奪手要去抓打寶玉。於是打成一鍋亂粥。那金榮又隨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狹人多,哪裏經得舞動長板。茗煙早吃了一下,亂嚷:“你們還不來動手?”寶玉還有幾個小廝,一名掃紅,一名鋤藥,一名墨雨,這三個豈有不淘氣的,一齊亂嚷:“小婦養的!動了兵器了!”墨雨遂抓起一根門門,掃紅、鋤藥手中都是馬鞭子,蜂擁而上。


    打得氣氛鼎沸之時,外邊幾個大仆人李貴等聽見裏邊造反起來,忙都進來一齊喝住,且喝罵了茗煙等四個一頓,攆了出去。寶玉又查問金榮是哪一房的親戚,要趕他出私塾。李貴怕傷了和氣,道:“也不用問了。”茗煙在窗外道:“他是東府裏璜大奶奶的侄兒,什麽硬掙仗腰子的,也來嚇我們!璜大奶奶是他姑媽。你那姑媽隻會打旋磨兒,給我們璉二奶奶跪著借當頭,我眼裏就看不起他那樣主子奶奶麽!”他被趕在外麵還不肯罷休,還要抓住機會就想火上添油。李貴忙喝道:“偏這小狗攮知道,有這些蛆嚼!”茗煙的揭發果然起了作用,寶玉冷笑道:“我隻當是誰的親戚,原來是璜嫂子侄兒,我就去向他問問!”說著便要走,叫茗煙進來包書。茗煙進來包書,又得意洋洋地道:“爺也不用自己去見他,等我去找他,就說老太太有話問他呢,雇上一輛車子拉進去,當著老太太問他,豈不省事?”李貴忙喝道:“你要死啊!仔細回去我不好好先捶了你,然後回老爺、太太,就說寶哥兒全是你調唆的。我這裏好容易勸哄得好了一半,你又來生了新法兒!你鬧了學堂,不說變個法兒壓息了才是,還往火裏奔!”茗煙聽了,方不敢作聲(第九回)。


    李貴抓住了茗煙的要害,所以製住了他的胡鬧。與湯顯祖《牡丹亭》中的“春香鬧學”相比較,春香透脫出天真、純潔的朝氣,她善良地調侃塾師陳最良,在譏諷中帶出反對死讀經書的進步意味。而“茗煙鬧學”則邪氣十足,他對惡濁下流性的活動有一種老吃老做的內行麵孔,爭吵中也確有推動寶玉幹壞事的惹是生非的作用。正如作者在書中評論的,他是“寶玉第一個得用且又年輕不諳事的”、“無故就要欺壓人的”頑劣少年,在私塾吵鬧中他善於仗勢壓人,甚至抬出賈母的招牌來,自稱“茗大爺”,罵爺們是“好小子”,奴才爬到主子的頭上,夠厲害的,夠大膽的。


    有一次元妃回賈府省親,賈府全家上下忙得不亦樂乎,又演戲慶祝,熱鬧非凡。寶玉溜出來,到寧府小書房內去看畫,剛到窗前,聽見屋裏一片喘息之聲,舐破窗紙,向內一看,卻是茗煙按著個女孩子,正在幽會,故此呻吟。寶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腳踹進門去,將兩個嚇得抖衣而顫。


    茗煙見是寶玉,忙跪下哀求。寶玉道:“青天白日,這是怎麽說!珍大爺要知道了,你是死是活?”寶玉嘴硬心軟,馬上將丫頭放跑了,又趕出去叫道:“你別怕,我不告訴人。”急得茗煙在後叫:“祖宗,這是分明告訴人了!”


    寶玉問他:“那丫頭十幾歲了?”茗煙道:“不過十六七了。”寶玉道:“連她的歲數也不問問,就作這個事了,可見她白認得你了!可憐,可憐!”又問:“名字叫什麽?”茗煙笑道:“若說出名字來話長,真正新鮮奇文!——她說她母親養她的時節,做了一個夢,夢得了一匹錦,上麵是五色富貴不斷頭的‘卍’字花樣,所以她的名字就叫做萬兒。”寶玉聽了笑道:“想必她將來有些造化。等我明兒說了給你作媳婦,好不好?”茗煙也笑了,他也不趕快謝寶玉,也不接住這個話頭——可見他對此事並不認真——而是將話頭馬上支開去,問:“二爺為何不看這樣的好戲?”寶玉表示得厭煩了。茗煙剛給寶玉捉住了奸,馬上又引他做出格的事:“這會子沒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爺城外逛去,一會兒再回這裏來。”此時寶玉年幼,也自知遠離家長容易出事:“不好,看仔細花子拐了去。況且他們知道了,又鬧大了。不如往近些的地方去,還可就來。”寶玉感到襲人家較近,才半裏路程,她正請假在家,就去看看她。回來時襲人怕寶玉被人發現溜出府來,要她哥叫一輛幹幹淨淨、嚴嚴緊緊的車,送寶玉回去。來至寧府街,茗煙命住車,對襲人哥哥說:“須得我和二爺還到東府裏混一混,才過得去呢,看人家疑惑。”這小子做欺上瞞下的事真的十分在行。


    一次寶玉正在黛玉房中說著話,隻見襲人走來,說道:“快回去穿衣裳去罷,老爺叫你呢。”寶玉聽了,不覺打了個焦雷一般,也顧不得別的,急忙回來穿衣服。出園來,隻見焙茗在二門前等著。寶玉問道:“你可知道老爺叫我是為什麽?”焙茗道:“爺快出來罷,橫豎是見去的,到那裏就知道了。”一麵說,一麵催著寶玉。


    轉過大廳,寶玉心裏還自狐疑,隻聽牆角邊一陣嗬嗬大笑,回頭見薛蟠拍著手跳出來,笑道:“要不說姨夫叫你,你哪裏肯出來得這麽快!”焙茗也笑著跪下了。寶玉怔了半天,方想過來——是薛蟠哄他出來。薛蟠連忙打躬作揖賠不是,又求:“別難為了小子,都是我央了他去的。”薛蟠又連聲講好話,寶玉向焙茗道:“反叛雜種,還跪著做什麽?”焙茗連忙叩頭起來。寶玉便應邀和薛蟠等一群聲色犬馬的紈絝子弟與妓女鬼混了兩天。


    焙茗會耍滑頭,極其機靈。最典型的是,與萬兒通奸那天是他引寶玉出園遊逛,偷偷來到襲人家後,襲人大為驚慌道:“這還了得!倘或碰見人,或是遇見老爺,街上人擠馬碰,有個閃失,這也是玩得的嗎?你們的膽子比鬥還大呢!——都是茗煙調唆的;等我回去告訴嬤嬤們,一定打你個賊死。”襲人的確聰慧,一下子抓住了元凶,且將利害關係揭示得很透,茗煙不用思索,馬上接口,還煞有介事的撅了嘴,道:“爺罵著打著叫我帶了來的,這會子推到我身上。我說別來罷!——要不,我們回去罷。”末句回馬槍尤其殺得巧妙,裝得極像,花家哥哥馬上勸道:“罷了,已經來了,也不用多說了……”花家見寶玉光顧茅廬,如此看重襲人,巴結都來不及,怎麽能讓寶玉空走一趟?臨走時,襲人又抓些果子給茗煙,又把些錢給他買花爆放,叫他:“別告訴人,連你也有不是。”這小子將責任全推在寶玉身上。明知寶玉不會拆穿,將精明過人、本已識破他的襲人也給蒙住了。襲人還給了他錢買花爆放,實際上是保密費。


    茗煙雖有些小智、賊智,畢竟禁不住別人抓住他性格中的弱點,前則在私塾中中了賈薔的借刀殺人之計,挑起事端,大鬧學堂,如無李貴的調停,必將釀成大禍;後則幫助呆霸王薛蟠,對自己的主人玩調虎離山計,使寶玉陷入聲色犬馬的一群狐群狗黨之中,如無嚴厲家法約束,寶玉必被這班浮華子弟拉下水去。像這樣的貼身仆人帶在身邊,很危險,猶如帶著一顆定時炸彈。這種仆人如被人威逼利誘,必然出賣主子。但寶玉感到很安全,所有的秘密大事,多需他參與,需他奔走。如劉姥姥胡謅他們鄉下有個小祠堂兒,供的是一位17歲病死的小姐,現在塑像的泥胎兒已成了精了。寶玉信以為真,盤算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出來給了焙茗幾百錢,按著劉姥姥說的方向地名,著焙茗先去踏看明白,回來再作主意。焙茗外出整整一天,沒找著,寶玉又撫慰他:“你別急,改日閑了,你再找去。”“我必重重賞你。”


    過不久,寶玉趁鳳姐生日那天人們看戲、喝酒忙碌非凡,又帶焙茗溜出賈府,出北門到郊外冷清的水仙庵,在簡陋的井台上奠祭金釧。焙茗不知祭祀何人,將香爐放下,站過一旁,見寶玉掏出香來焚上,含淚施了半禮,回身命收了去。焙茗答應,且不收,忙趴下磕了幾個頭,口內祝道:“我焙茗跟二爺這幾年,二爺的心事,我沒有不知道的,隻有今兒這一祭祀,沒有告訴我,我也不敢問,隻是受祭的陰魂,雖不知名姓,想來自然是那人間有一、天上無雙、極聰明清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爺的心事難出口,我替二爺祝讚你:你若有靈有聖,我們二爺這樣想著你,你也時常來望候望候二爺,未嚐不可;你在陰間,保佑二爺來生也變個女孩兒,和你們一起玩耍,豈不兩下裏都有趣了。”說畢,又磕了幾個頭,才爬起來。寶玉沒聽他說完,便忍不住笑了,踢他道:“別胡說,看人聽見笑話!”焙茗管不住自己的油嘴滑舌,前麵講得鄭重,越到後來越離譜,變成講笑話了。焙茗怕寶玉肚饑,已和庵內主持聯係了簡單午餐,又跟寶玉說:“還有一說,咱們來了,必有人不放心。若沒有人不放心,便晚些進城何妨?若有人不放心,二爺須得進城回家去才是。第一老太太、太太也放了心;第二禮也盡了,——不過這麽著。就是家去聽戲喝酒,也並不是爺有意,原是陪著父母盡個孝道兒。要單為這個,不顧老太太、太太懸心,就是才受祭的陰魂兒也不安哪。二爺想,我這話怎麽樣?”他怕擔責任,拿大題目勸寶玉盡早回去。我們不得不承認他的設想周到和辭令之妙宛若遊龍,非常得體。


    這焙茗見寶玉信任他,待下人又隨和,有時竟不分尊卑地與寶玉開玩笑。一次,寶玉被父親叫去查他近日所讀之書,查完後放他還老太太處去。寶玉答應了個“是”,慢慢地退出。剛過穿廊月洞門的影屏,便一溜煙跑到賈母院門口。急得焙茗在後頭趕著叫道:“看跌倒了!老爺來了。”嚇嚇寶玉,與他開玩笑。


    平心而論,焙茗是十分關心寶玉的,他看見寶玉空的無聊,就買了許多小說、劇本給寶玉看,其中有《西廂記》這樣的經典著作。寶玉讀了,又推薦給黛玉讀,黛玉讀了《西廂記》深感此書詞句驚人,餘香滿口,美不勝收。從這件事可以看出這個小廝頗不簡單,他還頗有文化,平時喜歡看小說,對這些書籍還頗為熟悉。


    後來寶玉發瘋、失蹤,他也真誠地痛苦,努力幫助主人尋找。他對寶玉是忠誠的,也有深厚的主仆之情。


    但是,像焙茗(茗煙)這樣的小廝,善於逢迎主人,又會仗勢欺人,在外惹禍,絕非忠仆、義仆;如幹正經事,將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反叛雜種”。但當局者迷,主人往往不會覺曉,反感用得得心應手,而護花主人評論說:“萬兒與茗煙,趁間私通,可見寧府家教之疏。”也有一定見地。


    興兒的巧嘴快嘴搬嘴和禍從口出


    興兒是賈璉的心腹小廝,他是長跟賈璉出門的,頭腦很是靈活。賈璉在外麵的行動,他了如指掌,他與鳳姐的事,他也都清楚。賈璉在偷娶尤二姐,尤二姐對下人和藹、親熱,很得仆人的愛戴。有一次,尤二姐用酒菜招待興兒還和他談論各樣家常。興兒心裏非常愉快,笑嘻嘻的,一麵喝,一麵將榮府之事告訴尤二姐母女。講得興起,他評論起王熙鳳來,他對鳳姐的評論,是《紅樓夢》中的千古名篇之一。興兒說:“……提起來,我們奶奶(指鳳姐)的事,告訴不得奶奶(指尤二姐)!她心裏歹毒,口裏尖快。”“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兩個,沒有不恨她的,隻不過麵子情兒怕她。皆因她一時看得人都不及她,隻一味哄著老太太、太太兩個人喜歡。她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沒人敢攔她。又恨不得把銀子錢省下來,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說她會過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她討好兒。或有好事,她就不等別人去說,她先抓尖兒。或有不好的事,或她自己錯了,她就一縮頭,推到別人身上去,她還在旁邊撥火兒。”“嘴甜心苦,兩麵三刀”,“上頭笑著,腳底下就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她都占全了。隻怕三姨兒這張嘴還說不過她呢!奶奶這麽斯文良善人,哪裏是她的對手?”


    二姐笑道:“我隻以理待她,她敢怎麽著我?”興兒道:“不是小的喝了酒,放肆胡說:奶奶就是讓著她,她看見奶奶比她標致,又比她得人心兒,她就肯善罷甘休了?人家是醋罐子,她是醋缸、醋甕!凡丫頭們跟前,二爺多看一眼,她有本事當著爺打個爛羊頭似的!”


    興兒又挨過兒評論平兒、李紈和賈氏四姐妹。他介紹:“二姑娘混名兒叫‘二木頭’,三姑娘(探春)的混名兒叫‘玫瑰花兒’,又紅又香,無人不愛,隻是有刺紮手,——可惜不是太太養的,‘老鴰窩裏出鳳凰’!”最後談到黛玉和寶釵:“奶奶不知道:我們家的姑娘們不算,外還有兩位姑娘,真是天下少有!一位是我們姑太太的女兒,姓林;一位是姨太太的女兒,姓薛;這兩位姑娘都是美人一般的呢,又都知書識字的,或出門上車,或在園子裏遇見,我們連氣兒也不敢出。”尤二姐笑道:“你們家規矩大,小孩子進去,遇見姑娘們,原該遠遠的藏躲著,敢出什麽氣兒呢!”興兒搖手,道:“不是那麽不敢出氣兒,是怕這氣兒大了,吹倒了林姑娘;氣兒暖了,又吹化了薛姑娘!”說得滿屋裏都笑了。


    興兒的這番談論,讓我們看到仆人眼裏的王熙鳳的凶惡形象,非常準確而傳神。他對林姑娘、薛姑娘的評說,又讓我們知道作者鍾愛的這兩位女主角,在賈府年輕仆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他們愛花惜花的心理,帶有他們自己的特色。興兒伶俐活潑又善調嘴弄舌,作者僅僅讓他在尤二姐麵前說一番話,可以看出興兒是個非常聰明伶俐的仆人,平時為賈璉做事也是幹練的,所以賈璉總是帶著他外出。興兒善於與人攀談,所以了解賈府的眾多事情包括一些內裏的消息,賈府眾仆對眾位主人的真實輿論,他在賈府眾仆中是個不可多得的消息靈通人士。他對尤二姐的提醒和警告,體現了他對賈璉和尤二姐的忠誠,對尤二姐的熱誠,可是尤二姐毫無心機,對於這樣鄭重嚴肅的警告,置之不理,又因興兒語氣的輕鬆,竟然無視“奶奶這麽斯文良善人,哪裏是她的對手?”這句話的分量,作為酒後笑談對待。


    興兒聰明伶俐,能說會道,這固然是能幹仆人的優點,可是多嘴也會誤事。就在尤三姐自殺的次日,興兒嘴多誤事,在二門上說長道短,提到“新奶奶”,立即被鳳姐獲得丈夫偷娶尤二姐的風聲,鳳姐馬上傳興兒查問。


    那興兒正在賬房兒裏和小廝們玩呢,聽見說“二奶奶叫”,先嚇了一跳。剛進內,鳳姐兒一見便說:“好小子啊!你和你爺辦的好事啊!你隻實說罷!”興兒一聞此言,又看見鳳姐兒氣色,及兩邊丫頭們的光景,早唬軟了,不覺跪下,隻是磕頭,嘴裏卻說:“奶奶問的是什麽事,奴才和爺辦壞了?”他在驚慌中仍保持冷靜,狡獪地想滑過去。鳳姐知他負隅頑抗,勃然大怒,喝令他自己左右開弓,打了自己十幾個嘴巴,才問道:“你二爺外頭娶了什麽‘新奶奶’‘舊奶奶’的事,你大概不知道啊?”


    興兒見鳳姐已經知道賈璉偷娶的事,越發著了慌,連忙把帽子抓下來,頭在磚地上咕咚咕咚碰得山響,口裏說道:“隻求奶奶超生!奴才再不敢撒一個字兒的謊!”隻好徹底交代事情的來龍去脈,說賈璉看見“珍大奶奶那邊的二位姨奶奶來”,誇她倆好,“蓉哥兒哄著二爺,說把二姨奶奶說給二爺……”鳳姐使勁啐道:“呸!沒臉的忘八蛋!他是你哪一門子的姨奶奶?”興兒忙又磕頭說:“奴才該死!”這陣他說順了嘴,又稱尤二姐為“這二奶奶——”剛說到這裏,又自己打了個嘴巴,把鳳姐兒倒逗笑了,兩邊的丫頭也都抿嘴兒笑。好不容易坦白交代完,鳳姐又問道:“沒了別的事了麽?”興兒道:“別的事奴才不知道。奴才剛才說的,字字是實話,一字虛假,奶奶問出來,隻管打死奴才,奴才也無怨的!”鳳姐低了一回頭,便又指著興兒道:“你這個猴兒崽子,就該打死!這有什麽瞞著我的?你想著瞞了我,就在你那糊塗爺跟前討了好兒了,你新奶奶好疼你!我不看你剛才還有點怕懼兒不敢撒謊,我把你的腿不給你砸折了呢!”說著,喝聲:“起去!”


    興兒在尤二姐那裏多嘴,大講鳳姐的壞話,幸虧尤二姐善良,在鳳姐作假,與她相好時,也不講出興兒的背後壞話。興兒嘴快、在不相幹的仆人同道處賣弄消息靈通,被鳳姐抓住話頭,他自己吃苦不算,出賣了尤二姐。嘴快的人,往往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嘴快這個缺點有時會抵消了靈敏、能幹、忠誠等等所有優點的總和。用這樣的人辦事,可要謹慎,更不能讓這樣的人參與機密,這非要壞事不可。


    9.聰明能幹的男仆李貴


    李貴和來旺是兩個幹練的男仆。他們代表著賈府奴仆辦事的最高水平。


    李貴平亂的分化瓦解手段


    李貴是寶玉奶娘李嬤嬤的兒子,現已成年,也在賈府當差。


    李貴是侍候寶玉的仆人之一,專門負責寶玉的外勤服務。每逢寶玉外出時,他牽馬,侍候寶玉騎上,他在邊上隨行。如第十一回賈敬的生日慶典那天,寶玉隨母親王夫人到寧國府赴宴、看戲,就是李貴牽馬侍候。李貴與寶玉身邊的其他仆人相比,可能年齡稍長,加上他的母親是奶娘,地位高,所以他在寶玉身邊諸仆中,地位最高。


    李貴是一個忠誠、老成、富於智機的仆人。他因為寶玉讀書不好,受到連累,被主人責罵。寶玉進學時,李貴陪侍他上學,寶玉臨行時向父親問候並告別,賈政因問:“跟寶玉的是誰?”隻聽外麵答應了兩聲,早進來三四個大漢,打千兒請安。賈政看時,認得是寶玉的奶母之子,名喚李貴。因向他道:“你們成日家跟他上學,他到底念了些什麽書!倒念了些流言混語在肚子裏,學了些精致的淘氣。等我閑一閑,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長進的算賬!”嚇的李貴忙雙膝跪下,摘了帽子,碰頭有聲,連連答應“是”,又回說:“哥兒已念到第三本《詩經》,什麽‘呦喲鹿鳴,荷葉浮萍’,小的不敢撒謊。”說的滿座哄然大笑起來。賈政也撐不住笑了。因說道:“哪怕再念三十本《詩經》,也都是掩耳偷鈴,哄人而已。你去請學裏太爺的安,就說我說了:什麽《詩經》古文,一概不用虛應故事,隻是先把《四書》一氣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李貴忙答應“是”,見賈政無話,方退出去。


    此時寶玉獨站在院外屏聲靜候,待他們出來,便忙忙地走了。李貴等一麵撣衣服,一麵說道:“哥兒聽見了不曾?可先要揭我們的皮呢!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賺些好體麵,我們這等奴才白陪著挨打受罵的。從此後也可憐見些才好。”寶玉笑道:“好哥哥,你別委曲,我明兒請你。”李貴道:“小祖宗,誰敢望你請,隻求聽一句半句話就有了。”(第九回)


    主人的子弟讀書或其他表現不好,主人都要甚至先要責怪或責罰侍候的奴仆,不少智慧短缺、心胸狹窄的人遇到不如意的或生氣的事會遷怒旁人。李貴就碰到了這種情況,因為對方是自己的主人,是衣食父母,所以他連半點也不敢為自己辯護,隻能跪下,重重磕頭,諾諾連聲。


    李貴提到的是《詩經·小雅·鹿鳴》中的“呦喲鹿鳴,食野之萍”,李貴沒有記住,後句學錯了。如果是紅娘、春香,就不會將《詩經》背錯了。不過李貴畢竟是聰明的,他背對了前麵一句,也依稀記得第二句的最後一個字,整個句子湊合得也頗為有趣。如果他在幼年時有機會旁聽,他也會學到不少知識和名句的。他認真地錯背了書,活躍了氣氛,化解了賈政的怒氣。


    離開賈政,李貴馬上用委婉的方式規勸寶玉。李貴善於表達自己委屈,對寶玉提出了善意的不傷情麵的批評,希望他能夠認真學習,不要連累跟隨的仆人們也受責。這既是為他自己以後少受或不受責罵著想,也是對寶玉真心的規勸,體現了他作為一個正直的人對年少者的真誠的關心,加上他辭令得體,還不乏幽默,寶玉既慚愧又感動,故而叫他一聲“好哥哥”,要請他吃飯,表示歉意。這一句話,寶玉將他們的關係拉成平等的對話,可是老成的李貴清醒地記住自己的地位,他馬上稱寶玉為“小祖宗”,語氣親昵、隨意,可是拉開了距離。


    書房鬧事的那一天,外邊李貴等幾個大仆人聽見裏邊作起反來,忙都進來一齊喝住。問是何緣故,眾聲不一,這一個如此說,那一個又如彼說。李貴且喝罵了茗煙四個一頓,攆了出去。秦鍾的頭早撞在金榮的板上,打起一層油皮,寶玉正拿褂襟子替他揉呢,見喝住了眾人,使命:“李貴,收書!拉馬來,我去回太爺去!我們被人欺負了,不敢說別的,守禮來告訴瑞大爺,瑞大爺反倒派我們的不是,聽著人家罵我們,還調唆他們打我們茗煙,連秦鍾的頭也打破。這還在這裏念什麽書!茗煙他也是為有人欺侮我的。不如散了罷。”李貴勸道:“哥兒不要性急。太爺既有事回家去了,這會兒為這點子事去聒噪他老人家,倒顯的咱們沒理。依我的主意,那裏的事那裏了結好,何必去驚動他老人家。這都是瑞大爺的不是,太爺不在這裏,你老人家就是這學裏的頭腦了,眾人看著你行事。眾人有了不是,該打的打,該罰的罰,如何等鬧到這步田地還不管?”賈瑞道:“我吆喝著不聽。”李貴笑道:“不怕你老人家惱我,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正經,所以這些兄弟才不聽。就鬧到太爺跟前去,連你老人家也是脫不過的。還不快作主意撕羅(調停,解決)開了罷。”


    李貴擒賊先擒王,一眼瞄準賈瑞,並對他做毫不含糊的批評,先壓住他的氣焰,又指點他止住現狀,縮小事態。誰知寶玉不依,他受了委屈,又痛恨賈瑞,寶玉道:“撕羅什麽?我必是回去的!”秦鍾哭道:“有金榮,我是不在這裏念書的。”寶玉道:“這是為什麽?難道有人家來的,咱們倒來不得?我必回明白眾人,攆了金榮去。”又問李貴:“金榮是那一房的親戚?”李貴想了一想道:“也不用問了。若問起那一房的親戚,更傷了兄弟們的和氣。”


    李貴三思而行,決定息事寧人,不講出是誰家的子弟,顯得冷靜而沉穩。但是茗煙既喜歡多事,又因剛才屁股被打了一下,急想報仇,兼之平事東竄西跑,消息靈通,就將金榮的底牌迫不可待地叫了出來,他在窗外道:“他是東胡同子裏璜大奶奶的侄兒。那是什麽硬正仗腰子的(硬的後台。仗腰子的,也作“仗腰眼子的”,指可作依仗的靠山),也來唬我們。璜大奶奶是他姑娘。你那姑媽隻會打旋磨子(圍著人打轉轉,向人獻殷勤),給我們璉二奶奶跪著借當頭(舊時用實物作抵押去當鋪借錢叫當或典當,用作抵押典質的東西叫當頭,借別人的東西去當鋪典當,叫作“借當頭”)。我眼裏就看不起他那樣的主子奶奶!”


    李貴不想讓他們擴大事態,連忙斷喝不止,說:“偏你這小狗禽的知道,有這些蛆嚼(即嚼蛆,罵人胡說八道的意思)!”寶玉冷笑道:“我隻,當是誰的親戚,原來是璜嫂子的侄兒,我就去問問他來!”說著便要走。叫茗煙進來包書。茗煙包著書,又得意道:“爺也不用自己去見,等我到他家,就說老太太有說的話問他呢,雇上一輛車拉進去,當著老太太問他,豈不省事。”李貴忙喝道:“你要死!仔細回去我好不好先捶了你,然後再回老爺太太,就說寶玉全是你調唆的。我這裏好容易勸哄好了一半了,你又來生個新法子。你鬧了學堂,不說變法兒壓息了才是,倒要往大裏鬧!”茗煙方不敢作聲兒了。


    李貴給茗煙定的罪名恰當,他唬住茗煙的方法也恰當,所以茗煙給他一下子鎮住了。


    李貴處置此事的方針明確而又正確:第一,采取“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處事原則;將鬧學此事快刀斬亂麻,當場解決得既幹脆利落,又不留下一點後遺症。第二,采取“報喜不報憂”的原則,事後不再報告主人,免得自己和其他仆人也受到責罰。王蒙先生也曾稱讚李貴說:“幸有大仆人李貴,相當幹練地平息了這一場大鬧。由仆人來平息處理主人的糾紛,頗別致。李貴的處理原則是:一、基於權勢地位身份,寶玉秦鍾隻能勝不能敗,金榮隻能敗隻能磕頭道歉。二、適當降格,不同意‘回’這‘回’那,而是就地解決,把責任扣到賈瑞身上,數落賈瑞幾句為寶玉秦鍾出氣,也是大事化小的意思。三、抑製激進勇敢分子,嗬斥茗煙‘偏這小狗攮知道’,‘仔細回去好不好先捶了你,然後回老爺、太太,就說寶哥兒全是你調唆的!’表麵上是嗬斥茗煙,實際上也收到了為寶玉降溫的實效,蓋此事上寶玉並無光彩也。李貴的這套處理亂子的經驗,也是有道理的。”(王蒙《紅樓啟示錄》第48頁)


    像李貴這樣的忠仆在關鍵時刻會成為救助主人的義仆,而又有難得的聰明決斷和冷靜、堅定的處事能力。可惜,寶玉本人沒有出息,沒有重要的地位和權力,未能開發和利用李貴的忠誠、智慧和能力,發揮他的應有作用。李貴是寶玉身邊被浪費的人才。


    李貴每能在關鍵時刻提醒和勸解寶玉,給寶玉以及時的幫助。例如那天秦鍾病危之時,寶玉聞訊,忙忙的更衣出來,車猶未備,急的滿廳亂轉。一時催促的車到,忙上了車,李貴、茗煙等跟隨。來至秦鍾門首,悄無一人,遂蜂擁至內室,唬的秦鍾的兩個遠房嬸母並幾個弟兄都藏之不迭。


    此時秦鍾已發過兩三次昏了,馬上就要斷氣,所以已經移床易簀多時了。寶玉一見,便不禁失聲。李貴忙勸道:“不可不可,秦相公是弱症,未免坑上挺扛的骨頭不受用,所以暫且挪下來鬆散些。哥兒如此,豈不反添了他的病?”寶玉聽了,方忍住近前,見秦鍾麵如白蠟,合目呼吸於枕上。寶玉忙叫道:“鯨兄,寶玉來了。”連叫兩三聲,秦鍾不睬。寶玉又道:“寶玉來了。”秦鍾在寶玉麵前斷了氣。秦鍾死後,寶玉痛苦不已,李貴等好容易勸解半日方住,陪送他打道回府。(第十六、十七回)李貴看到寶玉傷心,如果他是一個麻木呆板或者性格冷淡冷漠的人,也可盡量少管甚至不管,他每次都主動、熱情、得法地勸解,顯示了他的靈敏、乖覺和忠誠。


    來旺暗中息事寧人的思路


    賈璉身邊除興兒外,還有旺兒、隆兒等人。來旺,也稱旺兒,他的妻子“旺兒家的”是鳳姐的陪房丫頭。旺兒則是鳳姐的陪房,他已有了點年紀,辦事比較穩重,專門為鳳姐辦理銀錢出入等心腹私事。


    鳳姐與饅頭庵老尼勾結,答應老尼的囑托,為長安府內大爺的小舅子李衙內強娶張金哥,硬逼張家退了原任長安守備的公子的聘定。因為如今長安節度雲老爺與賈府最有交情,老尼要鳳姐求王夫人與賈政說一聲,打發一封書去,求雲老爺和那守備說一聲,不怕那守備不依,隻好同意退婚。


    第二天,鳳姐便悄悄將昨日老尼之事,說與來旺兒。來旺兒心中俱已明白,急忙進城找著主文的相公,假托賈璉所囑,修書一封,連夜往長安縣來,不過百裏路程,兩日工夫俱已妥協。那節度使名喚雲光,久見賈府之情,這點小事,豈有不允之理,給了回書,旺兒回來。


    旺兒辦事幹練,馬到成功。那鳳姐兒已是得了雲光的回信,俱已:妥協。老尼達知張家,果然那守備忍氣吞聲的受了前聘之物。誰知那張家父母如此愛勢貪財,卻養了一個知義多情的女兒,聞得父母退了前夫,他便一條麻繩悄悄的自縊了。那守備之子聞得金哥自縊,他也是個極多情的,遂也投河而死,不負妻義。張李兩家沒趣,真是人財兩空,這裏鳳姐卻坐享了三千兩,王夫人等連一點消息也不知道。(第十五回)


    旺兒在這件肮髒的勾當中也出了一把力。不過他是受命而去,他不知此事的來龍去脈,不知底細,所以罪責是老尼和鳳姐的。


    賈璉偷娶尤二姐時,鳳姐感到旺兒值得信任,派他在外打聽尤二姐的底細。經過旺兒的調查,情況果然皆已深知:尤二姐本已有了婆家,女婿名叫張華,現在才19歲,成日在外賭博,不理家業,家私花盡了,父母攆他出來,現在賭錢場存身。他父親得了尤婆子二十兩銀子,退了親事,這女婿尚不知道。於是鳳姐又派旺兒贈二十兩銀子給張華,並挑唆他去衙門告賈璉一狀,告他在國孝家孝的裏頭,背旨瞞親,仗財倚勢,強逼退親,停妻再娶。後又命旺兒關照張華,狀子上添上自己。說:“你隻告我來旺的過付(即退親錢由旺兒做中間人交付),一應調唆二爺做的。”旺兒又據鳳姐的指示,在公堂上當證人,故意令張華牽出賈蓉,要報賈蓉給賈璉介紹並挑唆他暗娶尤二姐之仇。旺兒將這些事都辦妥,鳳姐懲治了尤氏和賈蓉,收到他倆每人500兩銀子的賠禮錢,才稍感解恨。於是她一麵從長計議整死尤二姐,一麵又想到倘或張華“再將此事告訴了別人,或日後再尋出這由頭來翻案,豈不是自己害了自己?原先不該如此把刀靶兒遞給外人哪!”於是複又想出一個主意出來,悄命旺兒遣人尋著了他,或訛他做賊,和他打官司,將他治死,或暗使人算計,務將張華治死,剪草除根。


    旺兒領命出來,回家細想:“人已走了完事,何必如此大做。人命關天,非同兒戲。我且哄過她去,再作道理。”因此在外躲了幾日,回來告訴鳳姐,隻說“張華因有幾兩銀子在身上,逃去第三日,在京口地界,五更天,已被截路打悶棍的打死了。他老子唬死在店房,在那裏驗屍掩埋。”鳳姐聽了不信,說:“你要撒謊,我再使人打聽出來,敲你的牙!”自此,方丟過不究。


    張華雖是賭棍,但尚非惡霸無賴,且罪不至死;旺兒陽奉陰違,冒風險欺騙鳳姐,心地尚算淳厚,的確是個老成的人。表麵上看,此事欺主,實則是為主子消災,否則事態不斷擴大,株連的人越來越多,很可能難以收場。


    這件事旺兒辦的不錯。可是旺兒夫婦教子無方,兒子已17歲了,在外吃酒賭錢,無所不至。第七十二回“來旺婦倚勢霸成親”說,來旺夫婦的小子,看中彩霞,來旺家的去求鳳姐和賈璉,林子孝聽說後,勸賈璉說:“依我說,二爺竟別管這件事。旺兒的那小子,雖然年輕,雖說都是奴才,到底是一輩子的事。彩霞這孩子,這幾年我雖沒看見,聽見說,越發出挑的好了,何苦來白糟蹋一個人呢?”賈璉道:“哦!他小子竟會喝酒不成人嗎?這麽著,哪裏還給他老婆?且給他一頓棍,鎖起來,再問他老子娘!”對此,晚清著名評論家姚燮(大某山民)評得好:“旺兒之子在外吃酒,林子孝恐其糟蹋彩霞,則會吃酒者,一輩子無好老婆矣。敢告同誌,且少吃些。”這話勸得好。看來沉迷於賭博者是應好好收斂些,酗酒嗜賭者,以徹底戒除為好,許多家庭拆散,與此有關。


    後來鳳姐依舊包庇旺兒老婆,硬命彩霞嫁給她的兒子。這是鳳姐做的又一件壞事。


    10.忠實奴才焦大和包勇遭遇的同異


    賈府中的奴才眾多,但在患難尤其是危險的時刻,肯挺身而出,為主人解救為難的隻有兩位:焦大和包勇。他們的經曆、性格和智慧不同,表現和下場也就完全不同。


    智短力窮,看透形勢卻無可奈何


    焦大是賈府老奴,他如今在寧國府當差。焦大在醉中當眾打罵時,尤氏向鳳姐介紹說:“你難道不知這焦大的?連老爺都不理他,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因他從小兒跟著太爺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裏把太爺背出來了,才得了命;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給主子吃;兩日沒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喝,他自己喝馬溺。不過仗著這些功勞情分,有祖宗時,都另眼相看,如今誰肯難為他?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顧體麵,一味的好酒,喝醉了無人不罵。我常說給管事的:以後不用派他差使,隻當他是個死的據完了。今兒又派了他!”


    由上可見,焦大是賈府的功臣。他救過太爺,這位太爺即是賈府發達的始祖,是賈珍、賈政的祖父一輩的人,是他立了軍功受封,賈氏才成為鍾鳴鼎食之家。後世靠先祖享福,沒有焦大當年的戰場中冒死相救,太爺死了,不僅沒有後世子孫的享福,甚至還沒有這些子孫的出生和做人了。可是焦大一點也享受不到功臣的待遇,不僅沒有食宿的優待,頤養晚年,七八十歲的人還要辛苦當差,甚至在深夜派他駕車送客——年輕的秦鍾——回家。焦大感到憤憤不平,正好又喝醉了酒,忍不住先罵大總管賴二,說他:“不公道。欺軟怕硬!有好差使派了別人;這樣黑更半夜送人,就派我,沒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爺蹺起一隻腳,比你的頭還高些。二十年頭裏的焦大太爺眼裏有誰?別說你們這一把子的雜種們!”


    與賈府的奶娘晚年受到很大的尊敬和優待相比,焦大的功勞是決定賈府眾人的命運的,他卻到老還吃苦受累,的確非常不公平。焦大也沒有什麽要求,也未曾為此怒罵,他隻是埋怨派活不公。尤氏和秦可卿這時還略講一點道理,倒說:“偏又派他做什麽?哪個小子派不得?偏又惹他!”鳳姐卻怪她倆對下人太軟弱,鳳姐對看不慣的下人一貫隻講彈壓、鎮壓,她說道:“我何曾不知這焦大?到底是你們沒主意,何不遠遠的打發他到莊子上去就完了?”建議攆他到鄉下去,猶如充軍發配,她已經蠻不講理了,賈蓉的態度更差,他見眾人喝他不住,又忍不住便罵了幾句,叫人“捆起來!等明日酒醒了,再問他還尋死不尋死!”


    那焦大哪裏有賈蓉在眼裏?反大叫起來,趕著賈蓉叫:“蓉哥兒,你別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兒!別說你這樣兒的,就是你爹、你爺爺,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不是焦大一個人,你們做官兒,享榮華,受富貴!你祖宗九死一生掙下這個家業,到如今不報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來了。不和我說別的還可,再說別的,咱們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焦大平時看不慣賈蓉等紈絝子弟的作為,這是一怒之下,借著酒勁索性將平時的不滿發了出來,講出了心中的不平。賈府尤其是寧國府對有大功的家臣如此忘恩負義,如此不公,它的滅亡就會是必然的了。


    鳳姐不管此事的是非曲直,不管焦大的有無功勞,她隻是擺出主子的架子,在車上和賈蓉說:“還不早些打發了沒王法的東西!留在家裏,豈不是害?親友知道,豈不笑話咱們這樣的人家,連個規矩都沒有?”


    眾人見他太撒野,隻得上來了幾個,揪翻捆倒,拖往馬圈裏去。焦大益發亂嚷亂叫,說:“要往祠堂裏哭太爺去,哪裏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每日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麽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裏藏’!”眾小廝見說出來的話有天沒日的,唬得魂飛魄散,把他捆起來,用土和馬糞滿滿的填了他一嘴。


    曹雪芹《紅樓夢》第七回“宴寧榮寶玉會秦鍾”用不到一千字的篇幅描寫焦大醉罵奴才中的管事主事不公道和主子做事的不光彩,就生動形象地刻畫了一個忠實老奴的品質、心理、性格和下場,寫出了他罵聲中的深刻的含義和曆代統治者曆史性的悲劇性規律,意蘊極為深廣,也極為令人警醒。焦大的憂慮,至今未曾過時,尚有很大的現實意義。當今一切家大業大的家族,甚至一切家庭都有這個教育好後代的問題。


    關於仆人中,仆人頭子的處事不公,家奴之間勞逸不勻,和互相傾軋,蒙府本的評語說:“寫家奴每相妒毒,人前有意傾陷。”書中此類描寫頗多。


    焦大盡管看到賈府中的嚴重問題,可是他智短力孤,隻能空著急。他年輕時也是一個用勇力,而沒有智慧的人,所以當年主人就沒能重用他,他到老隻是個普通的最底層的仆人。


    錦衣衛查抄寧國府那天,賈政聽見外麵看守軍人亂嚷,他外出看時,見是焦大從寧國府那邊硬擠到榮國府這邊來,便問:“怎麽跑到這裏來?”焦大見問,便號天跺地地哭道:“我天天勸這些不長進的爺們,倒拿我當冤家!爺還不知道焦大跟著太爺受的苦嗎?今兒弄到這個田地,珍大爺蓉哥兒都叫什麽王爺拿了去了;裏頭女主兒們都被什麽府裏衙役搶得披頭散發,圈在一處空房裏;那些不成材料的狗男女都像豬狗似的攔起來了;所有的都抄出來擱著,木器打得破爛,瓷器打得粉碎。他們還要把我拴起來!我活了八九十歲,隻有跟著太爺捆人的,哪裏有倒叫人捆起來的!……我如今也不要命了,和那些人拚了罷!”說著撞頭。


    眾衙役見他年老,又有兩王吩咐,不敢發狠。便說:“你老人家安靜些兒罷。這是奉旨的事,你先歇歇聽信兒。”眾衙役不敢對他怎樣,還尊稱他為“老人家”,盡管他們知道他不過是一個失勢的老奴。眾衙役不是僅因為“見他年老”而給此禮遇,顯然也是尊敬他早年出入戰場的經曆,他們對賈府的一些主子們卻不會這麽客氣。在這個問題上,這些衙役的見識還比鳳姐和賈珍、賈蓉父子要高些。


    焦大的兩次罵主和他的悲慘命運,在《紅樓夢》全書的情節結構和思想進程中都起著極為重要的作用。關於第一次罵主,清人陳其泰《桐花鳳閣評<紅樓夢>》的觀點是:“焦大義仆,深忿其主子行為,借端發作,將酒蓋麵,非真醉也。”這是從其心理和行為方式立論,認為他在罵人事件中的智商也有頗高的地方。魯迅也說:“焦大的罵,並非要打倒賈府,倒是要賈府好,不過說主奴如此,賈府就要弄不下去罷了。然而得到的報酬是馬糞。所以這焦大,實在是賈府的屈辱。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會有一篇《離騷》之類。”焦大的第二次罵主,是憤激於自己親眼看到起來。第一次罵是警告主子,希望主子好,挽狂瀾於既倒;第三次罵是絕望的表現,他也感到不必“往祠堂裏哭太爺去了”,隻有撞頭拚死的下場了。


    的確,焦大的罵,很有藝術性,雖然是亂罵(指罵的時候沒有顧忌),但絕不是瞎罵。他的罵語的本身是富有智慧的,顯得生動有力,句句罵中要害,一句廢話、空話也沒有。


    愚忠之仆被喂馬糞還算是好下場


    焦大在因受辱而著急,破口亂罵之時揭出賈府的重大隱私,顯得倚老賣老、肆無忌憚。這是非常不妥的。他如果了解這些醜事的秘情,應該去向賈母告密,而不能在公開場合亂說亂罵。這種重大的隱私是要出人性命的,怎麽可以信口亂說?事實是,後來賈珍與秦可卿“爬灰”之事泄漏,秦可卿果然自殺了。


    幸虧因為賈母善良,賈府紈絝子弟們品行雖劣,也都不是凶狠橫行的惡徒,否則他被用計暗害或借故活活打死,如此殺人滅口,豈非枉送了性命?


    焦大的罵聲遠揚,鳳姐和賈蓉也遙遙的聽見了,都裝作沒聽見。寶玉在車上聽見,問鳳姐道:“姐姐,你聽他說‘爬灰的爬灰’,這是什麽話’?”鳳姐連忙喝道:“少胡說!那是醉漢嘴裏胡嘎,你是什麽樣的人,說沒聽見,還倒細問!等我回了太太,看是捶你不捶你!”嚇得寶玉連忙央告:“好姐姐,我再不敢說這些話了。”


    鳳姐在處理寶玉不妥當地詢問不該問的事時,深懂回避法,先宕開此事,接著恐嚇寶玉,則是以進為退法和以攻為守法,用這樣的方法來徹底堵住寶玉的快嘴。她針對寶玉的性格,處理得很得當。這事顯出鳳姐的智慧的特點:處理小事頭頭是道,智機百出,而麵對重大問題,見識短淺。這是鳳姐缺乏文化,為人自私,性格暴戾,妄自尊大,種種低劣素質的綜合反映。


    以上一段,描寫寧國府老奴焦大醉罵,是《紅樓夢》中的名篇之一。焦大當年為效忠主子而喝馬溺,而今日為效忠主子被塞馬糞。喝馬溺時,焦大在血海戰場上救出主子並保護、伺候主子活著回來,主子大為感激。塞馬糞,是焦大眼見主子們沉湎於聲色犬馬,在糜爛的生活中毀滅自己,他想在毀滅人的欲海情場中救出主子,同樣是效忠,卻令主子極為惱火、憎恨。焦大是賈氏四代曆史的見證人,他看到創業的老主子是英雄,九死一生掙下這偌大的一個家業;而理應守住家業的小主子們不僅花天酒地,荒淫度日,還每日偷雞摸狗,爬灰、養小叔子,是畜生。他要往祠堂裏哭太爺去,哪裏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


    英雄祖宗,生下畜生後代,這是封建時代帶普遍性的規律,也是任何時代都大量發生著的。從《左傳》起,文史家們即總結出“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這一曆史規律;《紅樓夢》全書用眾多藝術形象和精彩情節,再次印證這個悲劇性的現象。焦大醉罵這一節,通過對這個忠於主子的老奴的描寫,揭示榮寧二府必然毀滅的一個基本原因。


    焦大是針對賈珍和賈蓉父子罵的。這對父子,老的爬灰,結果迫使媳婦秦可卿自殺;又暗示鳳姐與賈蓉的關係暖昧。公媳、叔嫂(實為嬸侄)亂倫而發泄獸欲,焦大斥之為“畜生”,是十分貼切的。焦大說:“我什麽不知道?”咱們平時知而不說,是“胳膊折了往袖子裏藏”!今日醉了,酒後吐真言,才一吐為快。這說明主子們幹壞事,往往自以為十分機密,而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實際上下人已經盡知,這也是規律性現象。又如後來鳳姐與賈母、王夫人密商調包計,安排寶玉與寶釵結婚衝喜,她們自以為極其保密,沒想到賈母房中的眾丫頭都已知曉,連癡愚的傻大姐也知此事,而且很快泄密。他們都自以為聰明,卻都“輸”給了他們認為愚笨的仆人、丫頭。


    寵辱不驚才能維護尊嚴


    書中另一個忠於主子的奴才典型,是包勇。包勇原是甄寶玉府中的家奴。甄應嘉因掛誤革職,待罪邊陲,就將包勇推薦給賈政。包勇頭上戴著氈帽,身上穿著一身青布衣裳,腳下穿著一雙撒鞋,來到賈政麵前。賈政見他身長五尺有零,肩背寬肥,濃眉爆眼,寬額長須,氣色粗黑,垂著手站著。賈政略問他的來曆後,即批評說:“你們老爺不該有這樣事情,弄到這個地步。”忠於舊主人的包勇馬上反駁新主人說:“小的本不敢說:我們老爺隻是太好了,一味的真心待人,反倒招出事來。”賈政道:“真心是最好的了。”包勇道:“因為太真了,人人都不喜歡,討人厭是有的。”賈政笑了一笑道:“既這樣,皇天自然不負他的。”


    包勇不出賣已經舊主人,讚賞舊主人的品德,當場為此而頂撞新主人,不怕得罪新主人,是個正直的人,為了正義,敢講正話,而且還要暢所欲言,包勇還要說時,賈政打斷他,又問他甄寶玉情況,包勇道:“老爺若問我們哥兒,倒是一段奇事。哥兒的脾氣也和我家老爺一個樣子,也是一味的誠實……”他略介紹了些情況,即被安排去歇息,等候分配工作。


    包勇新來乍到,就不看新主人的眼色行事,為維護舊主人的聲譽而當場辯駁。他明知做人太好、真心待人,反要招事、惹人討厭,甚至人人都不喜歡,但自己仍如此做,果而也令新主人不喜。小說寫賈府家計蕭條,入不敷出,眾奴仆或溜或躲,各懷異心。獨有一個包勇,雖是新投到此,恰遇榮府壞事,他倒有些真心辦事,見那些人欺瞞主子,便時常不忿。奈他是個新來乍到的人,一句話也插不上,他便生氣,每日吃了就睡。眾人嫌他不肯隨和,便在賈政前說他終日貪杯生事,並不當差。眾人又在賈璉跟前說他怎麽樣不好,無中生有地誣告他。這已給主人留下不好印象。賈政本是不管細事,處理家事糊塗的人,賈璉更是不分是非的無能之輩,包勇的處境就越來越差了。


    一日包勇酒後又在大街上聽人議論賈雨村曾受賈府照應,卻反而投井下石,幫別人一起陷害恩人。包勇聽了,暗想:“天下有這樣的人!但不知是我們老爺的什麽人?我若見了他,便打他一個死!鬧出事來,我承當去!”正好賈雨村的轎子喝道而來,包勇聽說就是此人,心裏懷恨,趁著酒興,便大聲說:“沒良心男女!怎麽忘了我們賈家的恩了?”回了府中,還要告訴別人:“他不念舊恩,反來踢弄咱們家裏,見了他罵他幾句,他竟不敢答言。”那榮府的人本嫌包勇,隻是主人不計較他,如今他又在外頭惹禍,正好趁著賈政無事,便將包勇喝酒鬧事的話回了賈政。賈政此時正怕風波,聽見家人回稟,便一時生氣,叫進包勇來數罵了幾句,也不好過分責罰他,便派去看園,不許他在外行走。那包勇本是個直爽的脾氣,投了主子,便赤心護主,哪知賈政反倒聽了別人的話罵他,他也不敢再辯,隻得收拾行李,往園中看守澆灌去了。


    但正是這個包勇,在竊賊闖入,眾人都不敢上前,還嚇得躲藏不及,甚至嚇得骨軟筋酥之時,一人挺身而出,手執木棍,跳上屋頂,單身擊敗、追趕群賊。那些賊飛奔而逃,還打倒了一個。此人即勾引眾賊進園來偷盜的賈府大奴才周瑞的幹兒子何三,被包勇一棍打死。他為賈府殺了一個內奸,消除了隱患。


    包勇前因忠於主人反而受責,幸虧作為主人的賈政善良、開明,看在舊主人甄家麵上,不予深責,又幸虧眾賊闖入,他有機會表現自己的忠信和智勇,終於使主人看到了他的價值。而包勇此人,自被賈政吆喝,派去看園,不曾派他差使,他也不理會,總是自做自吃,悶來睡一覺,醒時便在園裏耍刀弄棍,倒也無拘無束。他不僅不因不受重用而煩惱、怨恨,反感無拘無束,更且遇到難事,在危急關頭,依舊忠於主子,挺身而出;先則看管園門,鐵麵無私,不準女尼、道婆進園,不惜得罪主人的客人,被罵為“橫強盜”。巧的是,真的強盜馬上直闖園中,正是這個“橫強盜”橫身出戰,才趕走了眾賊、“直強盜”,真心維護著主人的利益。於是眾人再不敢小看他,稱他為“包大爺”。但包勇被稱為“大爺”後也不居功自傲,照舊行使自己看守門戶的職責而已。後來甄家賜還世職,他又跟著回去,賈璉感歎“園裏沒有人,太空了。包勇又跟了他們老爺去了。”他這是深感缺少得力的人手看守門戶了。


    包勇忠於主人,寵辱不驚,以真心待人為本分,頗有英雄本色,也贏得了上上下下由衷的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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