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雖然以描寫賈府和大觀園中的人物為主,賈府和大觀園並不是建立在真空中,賈府中的人物與社會上的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其中也有不少有特色的江湖人物,或者在江湖上闖蕩的人物。他們的智慈,對我們也有很大的啟發:他們的陰謀,給我們以警示。


    1.遊藝才士柳湘蓮和蔣玉函等的人生經驗和挫折


    柳湘漣和蔣玉菡都是正直、正派的人物,但他們在紈絝子弟的眼光中,是可以戲弄的遊戲人生的同類。因為性格和智慧的不同,兩人在曆受人生曲折後的結局也有極大的不同。


    處事應該建築在深思熟慮的基礎之上


    柳湘蓮原是世家子弟,讀書不成,父母早喪,素性爽俠,不拘細事,酷好耍槍舞劍,賭博吃酒,以至眠花臥柳,吹笛彈箏,無所不為,最喜歡串戲。


    柳湘漣因父母早喪,缺乏必要的早期家庭教育,他對麵臨的社會無所適從。首先是沒有人好好的安排他讀書,督促他讀好書。男孩子的天性,頑皮、好動、好玩,如果沒有人監督甚至於責打,不少好動的男孩都不肯安靜地讀書,更不會認真複習、背書,感到讀書太枯燥,不如到處奔跑遊玩來得快活。


    幼時喜歡體育活動的孩子,常常喜歡技擊性的活動。柳湘漣酷好武術,是很自然的,也是很聰明的。古代有識見的知識分子都講究文武雙全。像大詩人李白、杜甫都練過武,能使劍射箭。柳湘漣練出一身武功,對他成年後闖蕩江湖極有好處。


    他還酷愛文藝,不僅善於吹笛彈箏,還喜歡唱戲。他最喜串戲,且串的都是生旦風月戲文,也即喜歡演唱表現年輕男女愛情的戲曲。


    這樣的事例是很多的,不少富貴人家的子弟,從小在家裏欣賞過許多好戲,就像賈府一樣,吉慶日子和平時高興的時候,一定要看戲,甚至連看幾天。好的戲,極有魔力,唱腔的動聽、表演的動人,達官貴人極度入迷,就經常通宵達旦地看,他們的子女年輕,記性好,多看了就自然記住不少,甚至也會唱和演。有的還請人專門教授,終身拍曲(唱昆曲)。像著名紅學家俞平伯先生,到老年時,興致來了,常常拍曲,唱《牡丹亭》中的名曲等等。不少人嗓子好,扮相好,一般的專業演員還遠不及他們呢。像著名詩人徐誌摩的夫人陸小曼,本是美人,演唱昆曲,令人傾倒,胡適等大知識分子也紛紛與她交遊,非常愛戀她的出眾才華。當年的大批日本留學生如李叔同、歐陽予倩等在日本演西方話劇,自娛自樂。歐陽予倩後來索性下海演唱京劇,他演青衣(京劇的女主角)與梅蘭芳齊名,時稱“南歐北梅”。這些人業餘唱戲,有這樣高度的藝術修養,在當時也令人欽羨,何況我們後人。


    所以柳湘漣喜好音樂和戲曲,日子過得很快活瀟灑。可是他也有富家子弟賭博吃酒,以至眠花臥柳的惡習,過著墮落的生活,未免虛度青春。他不事生產,隨意揮霍,所以父母留下的家產很快就消耗完了,成為窮愁潦倒的流浪漢了。


    如果柳湘漣索性像蔣玉菡一樣唱戲,自己養活自己,還可添增家產,自食其力,也是很不錯的一種生活。雖然在封建社會中,戲子被人看不起,而柳湘漣的行徑,已與戲子的地位無異。因他年紀又輕,生得又美,不知他身份的人,都誤認他是優伶一類。而像薛蟠這樣的紈絝子弟更誤認他是風月子弟,即出賣色相的男妓了。


    柳湘蓮與寶玉、秦鍾等交厚。酷好男風的薛蟠也一心想要與他相交,恨沒有個引進,這日可巧在宴席上遇見,就求他串了兩出戲。柳湘蓮唱完戲下來,薛蟠移席和他一處坐著,問長問短,說此說彼,情景非常不堪。柳湘蓮惱恨之下,就騙他到遠處僻靜的地方,狠打了他一頓,給了他一個教訓。(第四十七回)


    這件事無可無不可,薛蟠是個沒有頭腦的糊塗人,如果放他過去,也無所謂,如果覺得受到了侮辱,因一時之怒,打薛蟠一頓,也沒有嚴重後果。


    柳湘蓮在尤三姐的問題上,因一時的一念之差,就壞了大事。他起先很爽氣地答應賈璉的做媒,同意娶尤三姐,達到了他要娶一個大美人的目的。可是他又受惑於流言蜚語。柳湘蓮後來與寶玉相會,如魚得水。湘蓮因問賈璉偷娶二房之事,又路上遇到賈璉,賈璉為他做媒之事,寶玉笑道:“大喜,大喜!難得這個標致人,果然是個古今絕色,堪配你之為人。”湘蓮聽了這話,竟然無端起疑,問道:“既是這樣,她那裏少了人物,如何隻想到我。況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指賈璉)厚,也關切不至此。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樣再三要來定,難道女家反趕著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來,後悔不該留下這劍作定。所以後來想起你來,可以細細問個底裏才好。”寶玉道:“你原是個精細人,如何既許了定禮又疑惑起來?你原說隻要一個絕色的,如今既得了個絕色便罷了。何必再疑?”湘蓮道:“你既不知他的來曆,如何又知是絕色?”寶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繼母帶來的兩位小姨。我在那裏和她們混了一個月,怎麽不知?真真一對尤物,他又姓尤。”湘蓮聽了,跌足道:“這事不好,斷乎做不得了。你們東府裏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幹淨,隻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幹淨。我不做這剩忘八。”寶玉聽說,紅了臉。湘蓮自慚失言,連忙作揖說:“我該死胡說。你好歹告訴我,他品行如何?”寶玉笑道:“你既深知,又來問我作甚麽?連我也未必幹淨了。”湘蓮笑道:“原是我自己一時忘情,好歹別多心。”寶玉笑道:“何必再提,這倒是有心了。”


    柳湘蓮將賈府一網打盡,說他們全不幹淨,連寶玉也未能漏網。他貿然懷疑尤三姐的清白,寶玉的答話也不負責任的低毀尤三姐,將尤三姐送上了死路。


    柳湘蓮主意已定,便一徑來找賈璉。賈璉正在新房中,聞得湘蓮來了,喜之不禁,忙迎了出來,讓到內室與尤老相見。湘蓮隻作揖稱老伯母,自稱晚生,賈璉聽了詫異。吃茶之間,湘蓮便說:“客中偶然忙促,誰知家姑母於四月間訂了弟婦,使弟無言可回。若從了老兄背了姑母,似非合理,若係金帛之訂,弟不敢索取,但此劍係祖父所遺,請仍賜回為幸。”賈璉聽了,便不自在,還說:“定者,定也。原怕反悔所以為定。豈有婚姻之事,出入隨意的?還要斟酌。”湘蓮笑道:“雖如此說,弟願領責領罰,然此事斷不敢從命。”賈璉還要饒舌,湘蓮便起身說:“請兄外坐一敘,此處不便。”那尤三姐在房明明聽見。好容易等了他來,今忽見反悔,便知他在賈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無恥之流,不屑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賈璉說退親,料那賈璉必無法可處,自己豈不無趣。一聽賈璉要同他出去,連忙摘下劍來,將一股雌鋒隱在肘內,出來便說:“你們不必出去再議,還你的定禮。”一麵淚如雨下,左手將劍並鞘送與湘蓮,右手回肘隻往項上一橫。當下唬得眾人急救不迭。尤老娘一麵嚎哭,一麵又罵湘蓮。賈璉忙揪住湘蓮,命人捆了送官。尤二姐忙止淚反勸賈璉:“你太多事,人家並沒威逼她死,是她自尋短見。你便送他到官,又有何益,反覺生事出醜,不如放他去罷,豈不省事。”賈璉此時也沒了主意,便放了手命湘蓮快去。湘蓮反不動身,泣道:“我並不知是這等剛烈賢妻,可敬,可敬。”湘蓮反扶屍大哭一場。等買了棺木,眼見入殮,又撫棺大哭一場,方告辭而去。


    柳湘蓮沒有深思熟慮,貿然退親,害死了尤三姐,也害苦了自己。


    柳湘蓮在郊外破廟中,夢見尤三姐來痛泣告別,醒後心中更其痛苦。看到麵前坐著的一位瘸腿道士,問他“此係何方?仙師何號?”道士笑道:“連我也不知道此係何方,我係何人,不過暫來歇足而已。”柳湘蓮聽了,冷如寒冰徹骨,便揮劍削去頭發,隨那道士而去,從此不知所終。(第六十六回)


    柳湘蓮是一個負責任的男子漢。他感到對不起尤三姐,決定用一生的光陰來賠償尤三姐對自己的信任和期望。


    一個人萬念俱灰,尤其是在情場上的萬分失意,或者因自己的過錯害了人家的性命,往往會陷入痛苦到絕望的境地,這時皈依宗教,是常有的事。


    兩種挫折的兩種結果


    蔣玉菡比柳湘蓮聰明的多了。


    蔣玉菡是個表演藝術家,在封建社會中地位低賤,被稱為“戲子”。他藝名琪官,唱小旦。他與寶玉一見如故,當場就交換友誼的信物:蔣玉菡贈寶玉茜香國女王所貢的大紅汗巾,寶玉身邊沒有帶著適當的禮物,情急中,將鬆花汗巾相贈。寶玉的這條汗巾,是襲人的,他回家後,襲人知道此事,還很不高興。(第二十八回)


    蔣玉菡送寶玉這麽珍貴的禮品,是因為他是忠順親王所寵愛的伶人,這是得之於親王府的貴重物品。


    後來,因為某種原因,蔣玉菡逃離忠順親王府,忠順親王府的長史官認為寶玉與他交好,可能會藏到寶玉的賈府中,就來賈府同寶玉索討,他對賈政說:“我們府裏有一個做小旦的琪官,一向好好在府裏,如今竟三五十日不見回去,各處去找,又摸不著他的道路,因此各處訪察。這一城內,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說,他近日和銜玉的那位令郎相與甚厚。下官輩等聽了,尊府不比別家,可以擅入索取,因此啟明王爺。王爺亦雲:‘若是別的戲子呢,一百個也罷了,隻是這琪官隨機應答,謹慎老誠,甚合我老人家的心,竟斷斷少不得此人。’故此求老大人轉諭令郎,請將琪官放回。”


    寶玉起先想要抵賴,說不認識此人,但這位長史官講出寶玉和琪官交換汗巾一事,寶玉見他知道這個底細,就撐不住了,隻得講實話說:“大人既知他的底細,如何連他置買房舍這樣大事倒不曉得了?聽得說他如今在東郊離城二十裏有個什麽紫檀堡,他在那裏置了幾畝田地幾間房舍。想是在那裏也未可知。”這實際上是將蔣玉菡出賣了,講出了他的下落。


    像蔣玉菡這樣才貌雙全,演技高明的演員,忠順親王和他的家人當然愛不釋手,平時給他的賞賜也必是豐厚的,他在外麵客串唱戲,所得報酬也必是豐厚的。他絕不亂花錢,而是積攥起來,買房置地,準備過安穩的日子。


    後來蔣玉菡物色妻子的時候,有人就介紹給襲人,媒人說:這蔣家現在有房有地,又有鋪麵,姑爺年紀略大了幾歲,並沒有娶過的,況且人物兒長的是百裏挑一的。


    蔣玉菡沒有像柳湘蓮那樣,認為賈府中的人都是不幹淨的。即使襲人與寶玉有過性經曆,他也不計較,隻是看中襲人的人品、性格和氣質。


    蔣玉菡富於人生智慧,他年輕時靠相貌演技攥錢,心中則有計劃地安排下半輩子的生活。舊時代有不少這樣的演員。也有一些人在年輕風光時,見錢來得容易,就亂花,甚至墮落:賭博、嫖娼,甚至吸毒,到年老色衰,演不動戲了,最後淪落街頭,窮餓而死。


    2.良醫哲士張友士和虎狼醫生胡君榮的不同表現


    人總有生老病死,人總離不開醫生。可是好的優秀的醫生不多,一般的醫生隻能醫治常見病,不少有了疑難雜症的病人,即使遇到優秀的醫生,也往往治不好,給庸醫耽誤了病情的,則更多。據最新統計,西醫能夠治療的疾病隻占人類所患的疾病總數的百分之30,有百分之70的疾病無法對付;在能治的百分之30的疾病中,誤診率卻又高達百分之50以上。所以治愈率連百分之15還不到。曆史證明,2003年治療sars的實踐證明,中醫的療效要遠好於西醫。(《中醫藥的傳統與出路》,《讀書》2005年第9期第19-20、21頁)《紅樓夢》中張友士為秦可卿的診療,表現了中醫的智慧。但任何時代和國家都有庸醫,他們的失敗,給人們提供了教訓。


    良醫的哲理


    秦可卿病重之時,總算請來了一位有本事的醫生張友士。他在賈蓉陪同下,進了賈蓉居室,見了秦氏,向賈蓉說道:“這就是尊夫人了?”賈蓉道:“正是。請先生坐下,讓我把賤內的病說一說再看脈如何?”那先生道:“依小弟的意思,竟先看過脈再說的為是。我是初造尊府的,本也不曉得什麽……如今看了脈息,看小弟說的是不是,再將這些日子的病勢講一講,大家斟酌一個方兒,可用不可用,那時大爺再定奪。”先生方伸手按在右手脈上,調息了至數,寧神細診了有半刻的工夫,方換過左手,亦複如是。診畢脈息,說道:“我們外邊坐罷。”他的本事是不要病人自訴病情,一切靠他搭脈來診斷,由他做醫生的來講病情,講得對不對,可以考驗他的醫術的高低。他搭脈極其仔細認真,分析則簡潔明快。依靠三根手指搭在病人的脈搏上,感覺出病曆、病情,再通過觀察麵色和舌苔做輔助,是非常不容易的,而優秀的醫生甚至還可以據此診斷出女子是否懷孕,什麽器官上生了腫瘤等。


    賈蓉在診病前後一再問:“先生看這脈息,還治得治不得?”他分析了脈息,講明了醫理,笑道:“大奶奶這個症候,可是那眾位耽擱了。要在初次行經的日期就用藥治起來,不但斷無今日之患,麵且此時已痊愈了。如今既是把病耽誤到這個地位,也是應有此災。依我看來,這病尚有三分治得。吃了我的藥看,若是夜裏睡得著覺,那時又添了二分拿手了。據我看這脈息;大奶奶是個心性高強聰明不過的人,聰明忒過,則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則思慮太過。此病是憂慮傷脾,肝木忒旺,經血所以不能按時而至。大奶奶從前的行經的日子問一問,斷不是常縮,必是常長的。是不是?”這婆子答道:“可不是,從沒有縮過,或是長兩日三日,以至十日都長過。”先生聽了道:“妙啊!這就是病源了。從前若能夠以養心調經之藥服之,何至於此。這如今明顯出一個水虧木旺的症候來。待用藥看看。”於是寫了方子,遞與賈蓉。


    張醫生不僅將秦可卿的病情、病理和毛病的發展過程講得一清二楚,還能講出她造成這個病情的性格和心理,將病情和性格、心裏結合起來分析,分析秦可卿的病因是出於心理原因,完全切中了秦可卿的心理和平時的心理壓力。更指出,此病被前麵診治的醫生耽擱了,所以“尚有三分治得”,在這個基礎上,他才開出了藥方。


    賈蓉看了,說:“高明的很。還要請教先生,這病與性命終久有妨無妨?”先生笑道:“大爺是最高明的人。人病到這個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吃了這藥也要看醫緣了。依小弟看來,今年一冬是不相幹的。總是過了春分,就可望痊愈了。”賈蓉也是個聰明人,也就不往下問了。


    在病人家族一再催問下,他提醒:“人病到這個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吃了這藥也要看醫緣了。”暗示已經無法挽救,同時告訴他們病人亡故的日期,讓他們早作心理準備。


    後來秦可卿果然在張醫生預料的日期亡故。張醫生對秦可卿的病情,吃了他開的藥後,生命力的持續情況,診治和測算得非常準確,顯示了中醫的偉大,名醫的風采。


    對於張友士的以上治病過程,王蒙先生則批評說:“對於治療和預後,張先生則十分慎重,不做保證,不做肯定全稱判斷,隻講可能性,講不止一種的可能。所謂:‘吃了這藥,也要看醫緣了’,醫也要講緣,也就不必負什麽責任。加上張先生十分謙虛,叫做‘晚生粗鄙下士’,‘毫無實學,倍增汗顏’,就更留有了足夠的餘地。頭頭是道的分析,明明顯顯的症候,模模糊糊的治療和預後,此行醫之道乎?又何止行醫焉。”(王蒙《紅樓啟示錄》第52頁)王蒙先生認為張友士缺乏治療本領,關於治療結果,對病家講的是滑頭話,並因此而舉一反三,認為各行各業都有此類人物和這種現象。


    中醫認為:人的健康與人的心理和情緒有密切關係,與人的處世態度有密切關係,於人所處的人際環境很有關係。中醫將醫學和醫生分為上醫、中醫、下醫三等:上醫醫未病之病,對象是生命,是養生;這不僅是預防在先,而且強調心理的健康、情緒的健康,醫生的任務是疏通心理,開導情緒,避免因不良心理和情緒而產生的病,這相當於現代的心理醫生。中醫醫欲病之病,對象是“健”,任務是保健;這是針對現在所說的亞健康,西醫是查不出來的,毫無辦法。下醫醫已病之病,對象是病。這時毛病已經形成,隻能直接治病了。


    張友士的分析,給我們以很大的啟發,他能夠根據病情回溯到造成這種病的心理和情緒。我們平時要時刻注意心理和情緒的健康,要培養自己孩子的情商這才能保護我們和孩子的終生身體健康。


    庸醫和虎狼醫生的通病


    起先為秦可卿看病的這群大夫,一個個都是聽著人的口氣兒,人怎麽說,他也添幾句文話兒說一遍。可倒殷勤的很,三四個人一日輪流著倒有四五遍來看脈。他們大家商量著立個方子,吃了也不見效。


    庸醫的通病是看到疑難雜症束手無策,套病家的口氣,重複一遍,無力診斷,也就自己毫無主見,如果能夠集體商量,可以自己不單獨承擔責任,就集體討論,商量著開的藥方,吃不死人,但也無效果,敷衍而已。


    為鳳姐看病的醫生也多不得要領,所以她每次患病都拖延好長日子才漸漸好了,但病根一直沒有除掉,終於年紀輕輕的就一病不起。


    給晴雯治著冷感冒的醫生胡君榮,診斷的病情尚為準確:“小姐的症是外感(中醫用語,指感受風、寒、暑、濕、燥、熱而致病)內滯(在消化係統內有飲食積滯),近日時氣不好,竟算是個小傷寒。幸虧是小姐素日飲食有限,風寒也不大,不過是血氣原弱,偶然沾帶了些,吃兩劑藥疏散疏散就好了。”晴雯的病太普通、是常見病了,診斷並不費事。可是他竟將藥方開錯。他走後,寶玉看了藥方,見上麵有紫蘇、桔梗、防風、荊芥等藥,後麵又有積實、麻黃。寶玉道:“該死,該死,他拿著女孩兒們也像我們一樣的治,如何使得!憑他有什麽內滯,這積實、麻黃如何禁得。誰請了來的?快打發他去罷!再請一個熟的來。”


    一時茗煙果請了王太醫來,診了脈後,說的病症與前相仿,隻是方上果沒有積實、麻黃等藥,倒有當歸、陳皮、白芍等,藥之分量較先也減了些。寶玉喜道:“這才是女孩兒們的藥,雖然疏散,也不可太過。舊年我病了,卻是傷寒內裏飲食停滯,他瞧了,還說我禁不起麻黃、石膏、積實等狼虎藥。”


    人們說:“久病成良醫。”病人在醫生治療之後,也會對自己生過的毛病作診斷和開藥方,尤其是經常生的病,經過醫生的多次治療,就更精通了。寶玉就是如此,他生過這個病,記住了當時的藥方和醫生當時的囑咐,他這次看到藥下得太凶,馬上就發現問題了。


    可是尤二姐碰到這個醫生,就倒大黴了。他就是上次為晴雯看過的善開虎狼藥方的醫生。他進來診脈看了,說是經血不調,全要大補。賈璉便說:“已是三月庚信(亦稱月信,即月經)不行,又常作嘔酸,恐是胎氣。”胡君榮聽了,複又命老婆子們請出手來再看看。尤二姐少不得又從帳內伸出手來。胡君榮又診了半日,說:“若論胎氣,肝脈(左手關脈可診肝部病情,亦稱肝脈)自應洪大。然木盛則生火,經血不調亦皆因由肝木所致。醫生要大膽,須得請奶奶將金麵略露露,醫生觀觀氣色,方敢下藥。”賈璉無法,隻得命將帳子掀起一縫,尤二姐露出臉來。胡君榮一見,魂魄如飛上九天,通身麻木,一無所知。一時掩了帳子,賈璉就陪他出來,問是如何。胡太醫道:“不是胎氣,隻是迂血凝結。如今隻以下迂血通脈要緊。”於是寫了一方,作辭而去。賈璉命人送了藥禮,抓了藥來,調服下去。隻半夜,尤二娘腹痛不止,誰知竟將一個已成形的男胎打了下來。於是血行不止,二姐就昏迷過去。賈璉聞知,大罵胡君榮。一麵再遣人去請醫調治,一麵命人去打胡君榮。胡君榮聽了,早已卷包逃走。這裏太醫便說:“本來氣血生成虧弱,受胎以來,想是著了些氣惱,鬱結於中。這位先生擅用虎狼之劑,如今大人元氣十分傷其八九,一時難保就愈。煎丸二藥並行,還要一些閑言閑事不聞,庶可望好。”說畢而去。急的賈璉查是誰請了姓胡的來,一時查了出來,便打了半死。


    胡君榮這次連病也診斷錯誤,與懷孕有關的毛病,應該極其小心翼翼地對待的,他竟然大膽用通泄之藥,把胎兒打了下來。將人家的孩子壞掉,有時會毀了母親的生命、命運或者人家的婚姻,是非同小可的大事。尤二姐就因此而萬念俱灰,自殺了。洪秋蕃評論說:“尤二姐之死雖鳳姐殺之,實胡君庸(榮)有以成之。使胡君庸診出喜脈,為之安胎開鬱,病自可痊,賈璉亦必多方調護,二姐茶蓼之苦或可回甘。繈褓有人,胡忍逮死,乃投以虎狼之劑,墮其珠蚌之胎,二姐之心先死矣。心死而身始不生,則謂二姐之死為胡君庸殺之也可矣。”意思是說,如果不是這個虎狼醫生的誤診,二姐和賈璉必會全力保住這個孩子,二姐身處的劣境就可以改變了,二姐當然也保住了她自己的性命。而鳳姐要二姐的性命就沒有這麽容易了。


    3.黑道婦人馬道婆和水月庵淨虛的害人詭計


    古今中外的社會裏,除了結成幫派的黑社會之外,單槍匹馬的黑道人物也是非常危險的,需要我們提高警惕,不要隨便和他們打交道。


    黑道無處不有和淨虛的詭計


    淨虛,又作靜虛(程高本),水月庵即饅頭庵的老尼。人稱“禿歪刺”,可見她的名聲很不好。她是智善、智能的師父。


    她乘鳳姐送靈寄宿庵內之機,用奉承之術和激將之法,求托鳳姐借賈府之勢,逆轉一樁婚事,扯蓬拉纖,從中牟利。


    那天,鳳姐在送靈樞到庵中後,一路勞累,略坐片時,便回至淨室歇息,老尼相送。此時眾婆娘媳婦見無事,都陸續散了,自去歇息,跟前不過幾個心腹常侍小婢,老尼便趁機說道:“我正有一事,要到府裏求太太,先請奶奶一個示下。”鳳姐因問何事。老尼就將李衙內要娶張金哥,張家想退去原定之親,對方不依。希望鳳姐通過王夫人與賈政說一聲,打發一封書去,求地方官與原定的親家說一聲,不怕他不肯允許退親。


    鳳姐聽了笑道:“這事倒不大,隻是太太再不管這樣的事。”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也可以主張了。”鳳姐聽說笑道:“我也不等銀子使,也不做這樣的事。”淨虛聽了,打去妄想,半晌歎道:“雖如此說,張家已知我來求府裏,如今不管這事,張家不知道沒工夫管這事,不稀罕他的謝禮,倒象府裏連這點子手段也沒有的一般。”


    鳳姐聽了這話,便發了興頭,說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麽是陰司地獄報應的,憑是什麽事,我說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銀子來,我就替他出這口氣。”鳳姐道:“你瞧瞧我忙的,那一處少了我?既應了你,自然快快的了結。”老尼道:“這點子事,在別人的跟前就忙的不知怎麽樣,若是奶奶的跟前,再添上些也不夠奶奶一發揮的。隻是俗語說的,‘能者多勞’,太太因大小事見奶奶妥帖,越性都推給奶奶了,奶奶也要保重金體才是。”一路話奉承的鳳姐越發受用,也不顧勞乏,更攀談起來。(第十五回)


    護花主人評淨虛“深得激將法”。淨虛的激將法和奉承話,使我們感到黑道可畏。


    由於黑道人物的引誘、誘導和鼓勵,使王熙鳳陷入泥坑,而且越陷越深。


    蒼蠅不叮沒縫的雞蛋。鳳姐貪財,鳳姐吃軟不吃硬,她喜歡聽奉承話。她這個雞蛋有兩條大的裂縫,蒼蠅就得逞了。


    如果鳳姐沒有黑道人物的引誘,她的人命官司,就不大會發生了。


    巫蠱害人必害己


    馬道婆是寶玉寄名的幹娘。常來賈府走動。專以邪魔外道,騙取錢財。


    馬道婆騙賈母的香火錢,要她為寶玉的健康而供奉菩薩,可以消災。賈母本信佛,她對此已有興趣,問道:“倒不知怎麽個供奉這位菩薩?”馬道婆道:“也不值些什麽,不過除香燭供養之外,一天多添幾斤香油,點上個大海燈。這海燈,便是菩薩現身法像,晝夜不敢息的。”賈母道:“一天一夜也得多少油?明白告訴我,我也好作這件功德的。”馬道婆聽如此說,便笑道:“這也不拘,隨施主菩薩們隨心願舍罷了,像我們廟裏,就有好幾處的王妃誥命供奉的;南安郡王府裏的太妃、他許的多,願心大。一天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燈草,那海燈也隻比缸略小些,錦田侯的誥命次一等,一天不過二十四斤油;再還有幾家也有五斤的、三斤的、一斤的拘數。那小家子窮水家舍不起這些,就是四兩半斤,也少不得替他點。”賈母聽了,點頭思忖。馬道婆又道:“還有一件,若是為父母尊親長上的,多舍些不妨;若是像老祖宗如今為寶玉,若舍多了倒不好,還怕哥兒禁不起,倒折了福。也不當家花花的,要舍,大則七斤,小則五斤,也就是了。”賈母說:“既是這樣說,你便一日五斤合準了,每月打躉來關了去。”馬道婆念了一聲“阿彌陀佛慈悲大菩薩”。(第二十五回)


    三家評本的眉批說:“賈母點頭思忖,在躊躇於多寡之間,道婆便乘勢直入,真是善窺人意者。”馬道婆賺一點香火錢,雖然可能她開了高價,但還是合法的。馬道婆貪婪的心,難以滿足,就教唆趙姨娘做壞事,賺黑心錢,對出家人來說,這就傷了天良。


    她離開賈母處後,來到了趙姨娘處。趙姨娘抱怨自己娘兒倆不得寵,賈母寵寶玉,竟是得了活龍。又不服鳳姐當家,“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她搬送到娘家去,我也不是個人。”馬道婆見她如此說,便探她口氣說道:“我還用你說,難道都看不出來。也虧你們心裏也不理論,隻憑他去。倒也妙。”趙姨娘道:“我的娘,不憑她去,難道誰還敢把她怎麽樣呢?”馬道婆聽說,鼻子裏一笑,半晌說道:“不是我說句造孽的話,你們役有本事!——也難怪別人。明不敢怎樣,暗裏也就算計了,還等到這如今!”


    馬道婆竟然公開煽動趙姨娘用陰謀來算計鳳姐和寶玉。


    趙姨娘聞聽這話裏有道理,心內暗暗的歡喜,便說道:“怎要什麽不得?”馬道婆聽了,低了頭,半晌說道:“若說我不忍叫你娘兒們受人委曲還猶可,若說謝我的這兩個字,可是你錯打算盤了。就便是我希圖你謝,靠你有些什麽東西能打動我?”趙姨娘聽這話口氣鬆動了,便說道:“你這麽個明白人,怎麽糊塗起來了。你若果然法子靈驗,把他兩個絕了,明日這家私不怕不是我環兒的。那時你要什麽不得?”馬道婆聽了,低了頭,半晌說道:“那時候事情妥了,又無憑據,你還理我呢!”趙姨娘道:“這又何難。如今我雖手裏沒什麽,也零碎攢了幾兩體己,還有幾件衣服簪子,你先拿些去。下剩的,我寫個欠銀子文契給你,你要什麽保人也有,那時我照數給你。”馬道婆道:“果然這樣?”趙姨娘道:“這如何還撒得謊。”說著便叫過一個心腹婆子來,耳根底下喊喊喳喳說了幾句話。那婆子出去了,一時回來,果然寫了個五百兩欠契來。趙姨娘便印了手模,走到櫥櫃裏將體己拿了出來,與馬道婆看看,道:“這個你先拿了去做香燭供奉使費,可好不好?”馬道婆看看白花花的一堆銀子,又有欠契,並不顧青紅皂白,滿口裏應著,伸手先去抓了銀子掖起來,然後收了欠契。又向褲腰裏掏了半晌,掏出十個紙鉸的青麵白發的鬼來,並兩個紙人,遞與趙姨娘,又悄悄的教他道:“把他兩個的年庚八字寫在這兩個紙人身上,一並五個鬼都掖在他們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隻在家裏作法,自有效驗的。”接著她又指導趙姨娘算計寶玉和鳳姐,要他們害病死亡。


    馬道婆用的這個方法叫“魘(yan演)魔法”,從現代科學的眼光來看,這是一種迷信活動,認為施行一種所謂“法術”可以驅使鬼神折磨人,致人於死。五個鬼,一作五鬼,舊時星命家所稱的惡煞之一,取象於鬼宿第五星。見《協紀辨方書·五鬼》。


    馬道婆先在賈母處慫恿老祖宗布施供佛燈油,為寶玉除邪消災;轉身即受趙姨娘買囑,密收銀契,陰施魘魔法,欲將寶玉、鳳姐兩個咒死。(第二十五回)這正像有的搞腐敗的法官,吃了原告吃被告,但她更為惡劣,她還挑動原告不斷搗亂,她可不斷獲得漁翁之利。


    馬道婆的陰謀,起先似乎得逞了,寶玉和鳳姐發瘋,生了狂病,差一點死掉。後來一僧一道來破了馬道婆的妖法,寶玉和鳳姐就痊愈了。


    馬道婆後來因潘三保一案鬧破底裏,被刑部監拿問死罪。(第八十一回)


    有一天,寶玉走到賈母房中,隻見王夫人陪著賈母摸牌。賈母見他進來,便問道:“你前年那一次大病的時候,後來虧了一個瘋和尚和個瘸道士治好了的。那會子病裏,你覺得是怎麽樣?”寶玉想了一會兒,道:“我記得得病的時候兒,好好地站著,倒像背地裏有人把我攔頭一棍,疼的眼睛前頭漆黑,看見滿屋子裏都是些青麵獠牙,拿刀舉棒的惡鬼。躺在炕上,覺得腦袋上加了幾個腦箍似的。以後便疼的任什麽不知道了。到好的時候,又記得堂屋裏一片金光直照到我房裏來,那些鬼都跑著躲避,便不見了。我的頭也不疼了,心上也就清楚了。”


    說著鳳姐也進來了,見了賈母,又回身見過了王夫人,說道:“老祖宗要問我什麽?”賈母道:“你前年害了邪病,你還記得怎麽樣?”鳳姐兒笑道:“我也不很記得了。但覺自己身子不由自主,倒像有些鬼怪拉拉扯扯要我殺人才好,有什麽,拿什麽,見什麽,殺什麽。自己原覺很乏,隻是不能住手。”


    賈母道:“這麽看起來竟是她了。他姐兒兩個病中的光景和才說的一樣。這老東西竟這樣壞心,寶玉枉認了他做幹媽。”鳳姐道:“怎麽老太太想起我們的病來呢?”賈母道:“你問你太太去,我懶得說。”


    王夫人道:“才剛老爺進來說起寶玉的幹媽竟是個混帳東西,邪魔外道的。如今鬧破了,被錦衣府拿住送入刑部監,要問死罪的了,前幾天被人告發的。那個人叫做什麽潘三保,有一所房子賣與斜對過當鋪裏,這房子加了幾倍價錢,潘三保還要加,當鋪裏哪裏還肯。潘三保便買囑了這老東西,因她常到當鋪裏去,那當鋪裏人的內眷都與她好的。她就使了個法兒,叫人家的內人便得了邪病,家翻宅亂起來。她又去說這個病她能治,就用些神馬紙錢燒獻了,果然見效。她又向人家內眷們要了十幾兩銀子。豈知老佛爺有眼,應該敗露了。這一天急要回去,掉了一個絹包兒。當鋪裏人撿起來一看,裏頭有許多紙人,還有四丸子很香的香。正詫異著呢,那老東西倒回來找這絹包兒。這裏的人就把她拿住,身邊一搜,搜出一個匣子,裏麵有象牙刻的一男一女,不穿衣服,光著身子的兩個魔王,還有七根朱紅繡花針。立時送到錦衣府去,問出許多官員家大戶太太姑娘們的隱情事來。所以知會了營裏,把她家中一抄,抄出好些泥塑的煞神,幾匣子鬧香。炕背後空屋子裏掛著一盞七星燈,燈下有幾個草人,有頭上戴著腦箍的,有胸前穿著釘子的,有項上拴著鎖子的。櫃子裏無數紙人兒,底下幾篇小賬,上麵記著某家驗過,應找銀若幹。得人家油錢香分也不計其數。”


    馬道婆的陰謀就這樣穿繃了。趙姨娘也最後暴病而死。正是多行不義必自斃。搞陰謀,做壞事的絕沒有好下場。


    4.欺騙欺淩親人的卑鄙小人


    一個人隻有在落難時刻,才能充分領略世態炎涼。魯迅先生即有此經曆,他說:“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麽,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麵目。”(《呐喊·自序》)


    如果自己沒有這樣的經曆,就通過觀察別人的遭遇,通過閱讀小說,了解這樣的世故人情,認識出自親人的欺騙欺淩的可能和此類卑鄙小人的嘴臉。《紅樓夢》描寫的甄士隱夫婦和賈芸的遭遇,就是典型的事例。


    欺淩親生女兒和女婿的土地主封肅


    一個人陷入貧困,就會受到世俗的鄙視,即使親人都會拿出醜惡的鄙視嘴臉,甚至還乘機欺淩,像甄士隱的丈人封肅,即是如此。


    封肅,是甄士隱的丈人。他的女婿、女兒落難投奔他,作為丈人的封肅,盡管家中都還殷實,竟然趁火打劫,盤剝女兒、女婿,半哄半賺地騙取他們的錢財,害得他們愈加窮困,他還在外麵人前人後,埋怨他們“不善過活,隻一味好吃懶做”。這充分反映了世俗社會中人情的淡薄和險惡,細民的刁鑽和刻薄。


    後來賈雨村派公差到封肅家詢問甄士隱情況,封肅看見來了公差“忙出來賠笑啟問”,又“忙賠笑道”,見了公差,都如此恭敬。他被公差推擁到衙門去後,到晚上二更時方回來,“歡天喜地”,因為新任的本府太爺賈雨村詢問他的女婿甄士隱、外孫女情況,臨走時“倒送了”他二兩銀子。次日,賈雨村遣人送了兩封銀子,四匹錦緞,為了當年甄士隱資助他進京的銀兩,特地答謝甄家娘子。又寄一封密書給封肅,轉托問甄家娘子要那嬌杏作二房。封肅喜的屁滾尿流(此語十分傳神,程本改為“眉開眼笑”,忒以文雅了),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兒前一力攛掇成了,乘夜隻用一乘小轎,便把嬌杏送進去了。(第二回)


    我們看到像封肅這樣的勢利小人,對窮困者鄙視、欺淩,對有權勢的或比他富有的人,他必低聲下氣、俯首帖耳地奉承討好,無所不用其極。


    欺騙嫡親外甥的小店主卜世仁夫婦


    賈芸希望在賈府謀一個美差,賺一點錢。用人之權在賈璉和鳳姐夫婦手裏。他先托賈璉,看看沒有動靜,後又想走鳳姐的門路,苦於無錢送禮。他一路思量,想出一個主意來,便一徑往他母舅卜世仁家來。原來卜世仁現開香料鋪,他方才從鋪子裏回到家來,忽見賈芸進來,彼此見過了,因問他這早晚什麽事跑了來。賈芸道:“有件事求舅舅幫襯幫襯。我有一件事,用些冰片麝香使用,好歹舅舅每樣賒四兩給我,八月裏按數送了銀子來。”


    原來賈芸試圖從親舅舅卜世仁那兒借些香料,去孝敬鳳姐。他滿心希望舅舅能夠幫他這個忙,沒有想到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賒欠一事。前兒也是我們鋪子裏一個夥計,替他的親戚賒了幾兩銀子的貨,至今總未還上。因此我們大家賠上,立了合同,再不許替親友賒欠,誰要賒欠,就要罰他二十兩銀子的東道。況且如今這個貨也短,你就拿現銀子到我們這不三不四的鋪子裏來買,也還沒有這些,隻好倒扁兒去。這是一。二則你那裏有正經事,不過賒了去又是胡鬧。你隻說舅舅見你一遭兒就派你一遭兒不是。你小人兒家很不知好歹,也到底立個主見,賺幾個錢,弄得穿是穿吃是吃的,我看著也喜歡。”


    卜世仁開的雖是小店,人卻老奸巨猾。他不肯幫助,還想出接連的實足理由來賭人的嘴。接著又倚老賣老地教訓起外甥來,此時轉移話題,還可以嚇退他,請他盡早離開。


    賈芸年紀雖輕,為人十分圓滑,他一點也不生氣,笑道:“舅舅說的倒幹淨,我父親沒的時候,我年紀又小,不知事。後來聽見我母親說,都還虧舅舅們在我們家出主意,料理的喪事。難道舅舅就不知道的,還是有一畝地兩間房子,如今在我手裏花了不成?巧媳婦做不出沒米的粥來,叫我怎麽樣呢?還虧是我呢,要是別個,死皮賴臉三日兩頭兒來纏著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沒有法呢。”


    卜世仁道:“我的兒,舅舅要有,還不是該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說,隻愁你沒算計兒。你但凡立的起來,到你大房裏,就是他們爺兒們見不著,便下個氣,和他們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們嬉和嬉和,也弄個事兒管管。前日我出城去,撞見了你們三房裏的老四,騎著大叫驢,帶著五輛車,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往家廟去了。他那不虧能幹,這事就到他了!”賈芸聽他嘮叨的不堪,便起身告辭。


    卜世仁不肯幫忙,話卻說得漂亮,隻要“舅舅有的,還不是該的”,總是不肯講拒絕的話,都用編造的理由推托。他見賈芸要走,還假客氣:“怎麽急的這樣,吃了飯再去罷。”


    他的老婆與他配合得非常默契,他的假客氣的話一句未完,隻見他娘子說道:“你又糊塗了。說著沒有米,這裏買了半斤麵來下給你吃,這會子還裝胖呢。留下外甥挨餓不成?”卜世仁說:“再買半斤來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孩兒:“銀姐,往對門王奶奶家去問,有錢借二三十個,明兒就送過來。”夫妻兩個說話,那賈芸早說了幾個“不用費事”,去的無影無蹤了。


    兩個吝嗇鬼就像唱雙簧,精明的他們,自己也知道外甥不會相信他們的鬼話,但他們隻要門麵上撐過去就可以了,對方心裏有什麽想法,都是無所謂的。


    這樣的勢力親戚是很多的,否則就不會有“世態炎涼”這回事了。


    5.貪官賈雨村及其手下的奸猾門子


    賈雨村名賈化,字時飛,別號雨村。本為寄居葫蘆廟內的一個窮儒,生於末世。一心要想求取功名。他在甄士隱的資助下,上京趕考,中了進士。娶了甄士隱的丫環嬌杏為二房。後被參罷官,在林如海家坐館,女學生即是林黛玉。以後他的仕途幾起幾落,終因為官貪贓枉法,雖幾經沉浮升遷,終被帶鎖關押,最後得赦,落籍為民。


    賈雨村此人,雖然是貪官,卻也是個不平常的人物。


    賈雨村的見聞和人生智慧


    賈政眼中的賈雨村,相貌魁偉,言談不俗。(第三回)甲戌本側批:“君子可欺其方也,況雨村正在王莽謙公下士之時,雖政老亦為所惑,在作者係指東說西也。”


    賈雨村講話頗有風度,甲戌本第一回側批評賈雨村在接受甄士隱的資助時,“便笑道:既蒙謬愛,何敢拂此盛情。”說:“寫雨村豁達氣象不俗。”


    賈雨村外表不俗,頗有魅力。賈政與他初見即大生好感。外表好的人,在社會交際場合都能大占便宜。此類人給人的迷惑力是很大的,尤其是對甄士隱、賈政這樣心地善良而又胸無城府、大大咧咧的人。


    賈雨村在困居蘇州時,高吟一聯:“玉在匵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第一回)匵,即櫝,木匣,一作“匱”。他在處於困境的時候,從不失去信心,對自己的前途充滿了期待和希望。這種心態是可貴的。


    賈雨村拿到甄士隱的資助後,馬上就進京,並不選擇“黃道吉日”才上路。他認為,讀書人不在黃道黑道,總以事理為要,不及與資助者甄士隱眠辭,即進京趕考去了。(第一回)三家評本的眉批說:“達人之見。”讚賞他的這種見解和行事方式。


    賈雨村赴京趕考,中了進士任官,升了本府知府。雖才幹優長,未免有些貪酷之弊;且又持才侮上,那些官員皆側目而視。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參本,說他“生情狡猾”,“暗結虎狼之屬,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龍顏大怒,即批革職。


    等革職的文書一到,本府官員無不喜悅。那賈雨村心中雖十分慚恨,卻麵上全無一點怨色,仍是嬉笑自若;交代過公事,將曆年做官積下的資本並家小人屬送至原籍,安排妥協,卻是自己擔風袖月,遊覽天下勝跡。(第一回)


    洪秋蕃評:“雨村被黜,雖十分慚恨,麵上全無怨色,仍嬉笑自若,將宦囊家屬送還原籍安頓,自己擔風袖月,遊覽天下勝跡,胸次不凡,惜欠純正耳。故蹶而振,振而複蹶。”


    賈雨村是個貪官,但他為人豁達,經得起挫折和打擊,在人生低潮時,依舊心態平穩,心情樂觀,這是難能可貴的。


    賈雨村雖與榮國府一支同譜,起先他並不去高攀,“但他那等的榮耀,我們不便去攀扯(程本作“不便去認他”),至今故越發生疏難認了。”


    這裏雖然表現了賈雨村的自知之明和略顯清高的一麵,對正如眉批所揭示的:“榮府榮耀,‘不便去認他’,若不榮耀,又不肯去認他,亦是世俗通病。”這前半句是清高,後半句是勢利。這後半句是世態炎涼的另一種表現。


    可是王夫人的陪嫁周瑞家的女婿冷子興開導他,必須找到像賈府這樣的權門,否則難以複職。洪秋蕃看穿在封建專製體係下,當官任職多需“四下尋門路,冷子興亦教雨村央求林如海轉向都中與賈政關說,雖有恩詔,還須人情。清光緒親政時,皇太後特降恩旨,起複廢員,而無人情者仍不得預。嗚呼!朝廷用人之盛典,無非為大吏引私人。賈誼複生,所當痛哭流涕者也。”


    果然,通過賈政的幫助,賈雨村迅即複職。洪秋蕃評:“雨村得賈政之力謀了複職,不上兩個月,便選了金陵應天府,朝裏無人,那得如此。”


    冷子興講到賈寶玉含玉而生的情況,雨村笑道:“果然奇異。隻怕這人來曆不小。”子興冷笑道:“萬人皆如此說,因而乃祖母便先愛如珍寶。那年周歲時,政老爹便要試他將來的誌向,便將那世上所有之物擺了無數,與他抓取。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隻把些脂粉釵環抓來。政老爹便大怒了,說:‘將來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悅。獨那史老太君還是命根一樣。說來又奇,如今長了七八歲,雖然淘氣異常,但其聰明乖覺處,百個不及他一個。說起孩子話來也奇怪,他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請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將來色鬼無疑了!”雨村罕然厲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們不知道這人來曆。大約政老前輩也錯以淫魔色鬼對待了。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不能知也。”


    接著他詳細羅列了古代應運而生的大善人物和應劫而生的大惡人物。三家評本眉批讚揚賈雨村:“奇論,實確論。”“雨村在葫蘆廟中亦曾參證理數,故言之娓娓可聽,淋漓痛快,真是大有見識。”“援引古人,如數家珍,不信雨老俗胸有如此博洽。”“時飛之論,直破聾俗之見,當不以人非言。”姚燮夾批:“畢竟是進士出身。”(第二回)


    賈雨村對賈寶玉的精當認識,有故作高論的地方,但也的確與世俗之見有天壤之別。


    奸猾門子的自作聰明和自取其禍


    賈雨村來到應天府,剛下馬上任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詳至案下,乃是兩家爭買一婢,各不相讓,以至毆傷人命。彼時雨村即傳原告之人來審,那原告道:“被毆死者乃小人之主人。因那日買了一個丫頭,不想是拐子拐來賣的。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銀子,我家小爺原說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人門,這拐子便又悄悄的賣與薛家,被我們知道了,去找拿賣主,奪取丫頭。無奈薛家原係金陵一霸,倚財仗勢,眾豪奴將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走,無影無蹤,隻剩了幾個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狀,竟無人作主。望大老爺拘拿凶犯,剪惡除凶,以救孤寡,死者感戴天恩不盡!”


    雨村聽了大怒道:“豈有這樣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來的!”因發簽差公人立刻將凶犯族中人拿來拷間,令他們實供藏在何處,一麵再動海捕文書。正要發簽時,隻見案邊立的一個門子使眼色兒,——不令他發簽之意,雨村心下甚為疑怪,隻得停了手,即時退堂,至密室,侍從皆退去,隻留門子服侍。


    這門子忙上來請安,笑問:“老爺一向加官進祿,八九年來就忘了我了?”雨村道:“卻十分麵善得緊,隻是一時想不起來。”那門子笑道:“老爺真是貴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記當年葫蘆廟裏之事?”雨村聽了,如雷震一驚,方想起往事。原來這門子本是葫蘆廟內一個小沙彌,因被火之後,無處安身,欲投別廟去修行,又耐不得清涼景況,因想這件生意倒還輕省熱鬧,遂趁年紀蓄了發,充了門子。雨村那裏料得是他,便忙攜手笑道:“原來是故人。”又讓坐了好談。這門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貧賤之交不可忘。你我故人也,二則此係私室,既欲長談,豈有不坐之理?”這門子聽說,方告了座,斜簽著坐了。


    原來這門子,本是葫蘆廟內的小沙彌。葫蘆廟失火燒毀後,他蓄發還俗,充作應天府門子。


    門子本不應介入官府處理的官司,可是這個門子因為與賈雨村是就相識,他就與賈雨村攀談起來。他對賈雨村說:“老爺一向加官進祿,八九年來就忘了我了?”這是一種帶有批評性的責問語氣,本不應是仆人或下級吏員對官員的口氣。甲戌本側批批評門子:“語氣傲慢,怪甚!”(第四回)


    接著門子再來一句這樣口氣的話:“老爺真是貴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


    甲戌本側批:“刹心語,自找其禍。亦因誇能恃才也。”門子當年對落魄書生也看不大起,對他語言不恭;現在忘了對方已經發跡,兩人身份已經有天地之別,不但不改變態度,加倍恭敬(加倍,為的是對當年不恭的歉意),反而翻老賬,翻底牌,“出身之地”一語揭出對方寒酸的老底,“竟忘了”更是口氣不善,故而“自找其禍”,自尋死路。這可為了解別人的隱私者戒。日本推理小說名作《了解別人隱私太多的人》就是描寫一個專門設法了解別人的隱私,然後暗中敲詐,終於被人所殺。


    門子近年久居衙門,自以為比初入仕途的賈雨村高明,教育賈雨村要了解和尊重“護官符”,要知道四大家族的厲害和能量,要與他們聯絡、勾結和官官相護。門子還教育賈雨村,這就是“大丈夫相時而動。”“趨吉避凶者為君子。”


    “大丈夫相時而動。”“趨吉避凶者為君子。”本是千古名言。但同樣的話,有不同的前提和理解。照正常的理解,應該是為了憂國愛民而“大丈夫相時而動。”尊重國家法律,這是“趨吉避凶者為君子。”但門子啟發賈雨村,人要為了自己的私利,才“大丈夫相時而動。”討好豪門大族,幫助他們壓迫欺淩平民弱者,這是“趨吉避凶者為君子。”天下公理、正義、道義被仍在一邊。


    一個人有了權勢,成為一方土地的長官,往往有正反兩方的力量在拉他。賈雨村初念本要秉公辦案,在門子的啟發引導下,為了自己的私利,貪贓枉法,走上了邪惡之路。


    賈雨村的奸猾和毒辣


    門子又向賈雨村介紹,這個英蓮就是甄士隱失去多年的女兒,她在拐子手中吃了多年的苦,幸虧馮淵真心喜歡她,沒有想到薛蟠打死馮淵,她落到了呆霸王薛蟠的手中。雨村聽了,亦歎道:“這也是他們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這馮淵如何偏隻看準了這英蓮?這英蓮受了拐子這幾年折磨,才得了個頭路,且又是個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這段事來,這薛家縱比馮家富貴,想其為人,自然姬妾眾多,淫佚無度,未必及馮淵定情於一人者。這正是夢幻情緣,恰遇一對薄命兒女。且不要議論他,隻當今這官司,如何剖斷才好?”


    賈雨村謙虛地請教門子,因為他已看出這個門子好為人師,自以為高明,而這個門子真的教育起賈雨村來。那門子笑道:“老爺當年何其明決,今日何反成了個沒主意的人了!小的聞得老爺補升此任,亦係賈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賈府之親,老爺何不順水行舟,作個整人情,將此案了結,日後也好去見賈府王府。”雨村道:“你說的何嚐不是,但事關人命,蒙皇上隆恩,起複委用,實是重生再造,正當殫心竭力圖報之時,豈可因私而廢法?是我實不能忍為者。”門子聽了,冷笑道:“老爺說的何嚐不是大道理,但隻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豈不聞古人有雲:‘大丈夫相時而動’,又曰:‘趨吉避凶者為君子’。依老爺這一說,不但不能報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還要三思為妥。”門子連諷刺帶訓斥地地指點賈雨村,口氣極其傲慢。


    雨村低了半日頭,方說道:“依你怎麽樣?”門子道:“小人已想了一個極好的主意在此:老爺明日坐堂,隻管虛張聲勢,動文書發簽拿人。元凶自然是拿不來的,原告固是定要將薛家族中及奴仆人等拿幾個來拷問。小的在暗中調停,令他們報個暴病身亡,令族中及地方上共遞一張保呈,老爺隻說善能扶鸞請仙,堂上設下乩壇,令軍民人等隻管來看。老爺就說:‘乩仙批了,死者馮淵與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狹路既遇,原應了結。薛蟠今已得了無名之病,被馮魂追索已死,其禍皆因拐子某人而起,拐之人原係某鄉某姓人氏,按法處置,餘不略及’等語。小人暗中囑托拐子,令其實招。眾人見乩仙批語與拐子相符,餘者自然也都不虛了。薛家有的是錢,老爺斷一千也可,五百也可,與馮家作燒埋之費。那馮家也無甚要緊的人,不過為的是錢,見有了這個銀子,想來也就無話了。老爺細想此計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壓服口聲。”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應有名人犯,雨村詳加審問,果見馮家人口稀疏,不過賴此欲多得些燒埋之費,薛家仗勢倚情,偏不相讓,故致顛倒未決。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亂判斷了此案。馮家得了許多燒埋銀子,也就無甚話說了。雨村斷了此案,急忙作書信二封,與賈政並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不過說“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等語。此事皆由葫蘆廟內之沙彌新門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對人說出當日貧賤時的事來,因此心中大不樂業,後來到底尋了個不是,遠遠的充發了他才罷。


    賈雨村麵對門子咄咄逼人的問候,他表麵上不介意對方的傲慢的盛氣淩人的態度,他頗有風度的說:我們“原來是故人”,順著對方的口氣,拉平兩人的地位,拉近兩人的關係。甲戌本側批揭露說:“妙稱,全是假態。”他對門子假裝平等相待,請他坐下深談,門子客氣不肯坐,“又讓了座好談”,甲戌本側批:“假極!”“雨村笑道:‘貧賤之交不可忘。’”進一步故作高姿態,甲戌本側批:“全是奸險小人態度,活現活跳。”門子教他,討好豪門貴族,迫害平民,將官司枉判,賈雨村假裝躊躇著說:“事關人命,蒙皇上龍恩,起複委用。”“正當耽心竭力圖報之時。”“豈可因私而廢法?”雨村低了半日頭,方說道:“甲戌本連批“奸雄”,和“奸雄欺人”。


    雨村故意向他請教,學到做假案的本事後,又假裝反對這種徇私枉法的做法,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壓服口聲。”他這種“奸雄欺人”的方法,用“再斟酌斟酌”語氣,假裝誠懇,是“三思而行”、“謀而後動”的體現;封建官僚用得虛偽,是拖拉、敷衍、推諉的推脫語,實際上這是拒絕的委婉語,他是不會再斟酌的。賈雨村假裝躊躇,他本是個貪酷之人,故意遲疑不決,實則心意早定。(第四回)


    最後,賈雨村又恐他對人說出當日貧賤時的事來,因此心中不大樂業。“英雄不怕出身低”,而賈雨村則對自己的貧賤出身自慚形穢,甲戌本側批評他說:“可知雨村終不是大英雄。”為此,賈雨村後來到底尋了個不是,遠遠的充發了他才罷。蒙府本評論門子的自作聰明說:“口若懸河者,當於出言時小心。”


    賈雨村對甄士隱竟然恩將仇報:他對英蓮見死不救,眼睜睜的讓她落人呆霸王之手。那麽教唆賈雨村做壞事的門子,其下場也就可知了。門子不知甄士隱曾經有恩於賈雨村,但他教唆和鼓勵賈雨村貪贓枉法,參與陷害無辜善良的故人的孤女,傷天害理,又不知賈雨村是狡猾凶狠的豺狼,還自以為高明和得計,他的充軍發配到邊遠苦地,完全是應得的報應。


    貪官的產生過程給人的警示


    賈雨村起先聽了薛蟠打死馮淵、搶走甄英蓮的人命案子,大怒,要抓捕和嚴懲凶犯。他要當一個秉公處事的清官。


    門子則提醒和教育他,當官要有護官符,否則這官當不長,當不好。


    門子指點他“護官符”: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


    阿房宮,三百裏,住不下金陵一個史。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


    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這是用極端誇張的手法形容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尊貴豪富:賈府豪華到房子是用白玉建造的,用馬是用金子製作的獷金陵的史家,門第顯赫,屋宇極其廣大,連秦始皇造的阿房宮,廣宇三百裏,還不及史家的房產之多;金陵王家,不但極為富貴,奇珍異寶極多,連龍宮裏寶物極多的東海龍王也不及上;薛家的財富多得珍珠如土,黃金如鐵。


    門子教育賈雨村,當官要了解豪門巨富的情況,辦案要注意:從“不開罪巨富豪門”到勾結巨富豪門,這樣才能夠互相利用,相得益彰。門子提供四大家族的情況,作為不開罪和互相勾結的對象。


    這個護官符,將當時的口碑排寫得明白,下麵所注皆是自始祖官爵並房次。


    這種豪門巨富大族,其長輩也多以軍功、和政績起家,《紅樓夢》戚本的序言分析說:“此等人家,豈必欺霸方始成名耶?總因子弟不肖,招接匪人,一朝生事則百計求,父為子隱,群小迎合,雖暫時不摧禍網,而從此放膽,必破家滅族不已,哀哉!”既說出這些家族覆亡的一個重要原因,也道明貪官產生的土壤。


    我們也可從賈雨村接審此案時的心理活動,審案前後的心理變化過程,看到貪官與汙吏勾結的作用。


    有了第一回,就有了多回的貪贓枉法的惡行。後來,賈雨村訛陷坑害石呆子,抄得古扇,奉承賈赦,他已經習慣成自然,將這種徇私枉法的行徑做得十分爽利和幹脆了。當然,他的這種醜惡行徑,是瞞不過公眾的,平兒咒罵他是“沒天理的野雜種”。(第四十八回)


    在封建專製的官僚體製中,賈雨村之類的貪官汙吏如魚得水,官運亨通。他還升官,補授了大司馬,協理軍機參讚朝政。(第五十三回)有時被發覺,賈雨村降了三級,但他再設法投靠要人,又要升了。(第九十二回)


    賈雨村為人一貫無情,他在急流津遇甄士隱,名利關心,眼見起火,甄士隱有可能被燒死,他隻顧自己,見死不救。(第一〇三回)他還恩將仇報,賈政幫助過他,而賈雨村於賈府獲罪之際,狠狠踢了一腳。(第一〇七回)


    賈雨村這個貪官,終於沒有好下場,他被革職辦罪,有人見雨村帶鎖被押。(第一一七回)最後,賈雨村僥幸得赦,削籍為民。(第一二〇回)他在官場和名利場中兜了幾圈,又回到了起點。但因為封建專製社會法製的不嚴密,他帶著貪汙來的財富,回家過著逍遙的日子。現代社會一定要吸取曆史的教訓,絕不能讓貪汙分子及其家屬舒適地消化不義之財,更不能讓此類人逍遙法外。


    6.誤打誤撞的呆霸王薛蟠


    薛蟠本是書香繼世之家,且有百萬之富。薛蟠賴祖父之舊日情分,在戶部掛虛名、支錢糧。(第四回)其父酷愛寶釵,讓她讀書。薛蟠是薛寶釵的胞兄,字文龍,一作文起。雖然號稱“文”龍或“文”起,卻從小不喜讀書,識字不多,他過生日,宴請寶玉等嚐鮮時,竟把明代著名畫家“唐寅”的名字念作“庚黃”,令人忍俊不禁。(第二十六回)


    頭腦簡單和脾氣蠻橫


    薛蟠從小淘氣,出身於書香繼世人家,不喜讀書。這樣的子弟,坐吃山空,使家庭和家族敗落,蒙府本的評語感歎:“為書香人家一歎。”數代相傳的書香門庭,往往因為有一代出了不爭氣的子弟,就徹底敗落了。


    薛蟠成為敗家子的一個重要原因是父親早亡,寡母又憐他是個獨根孤種,未免溺愛縱容。蒙府本又評:“富而且孤,自多溺愛。孟母三遷,故難再見。”


    這樣的家庭教育,使他錢揮金如土,弄性使氣,人稱“呆霸王”。蒙府本感慨:“‘使錢如土’,方能稱霸王。”的確,如果窮而無錢,隻能做惡霸,卻做不了霸王。蒙府本的評語分析說:“非母溺愛,非家道殷實,非節度、榮國之至親,則不能如此強霸。富貴者其思之。”


    薛蟠養成了行事蠻橫的脾氣和習性,經常在外惹是生非。第一次,他打死馮淵,買婢進京(第四回)接著,他逃避凶殺案進京,來到賈府後,與賈府的一群紈絝子弟鬼混在一起,甚至聚賭嫖娼,漸漸無所不至,引誘的薛蟠比當日更壞了十倍。蒙府本評道:“膏粱子弟每習成的風化,處處皆然,誠為可歎!”這是分析紈絝子弟混在一起,互相勾結和教誨著做壞事,有了群體效應,比單槍匹馬做壞事,膽量更壯,壞事更多,影響更大、更惡劣、更深遠。


    第二次,他調戲柳湘蓮,被柳湘蓮打得半死。幸虧柳湘蓮手下留情,換一個像薛蟠一樣凶惡的人,他早就命喪黃泉了。(第四十七回)


    第三次,薛蟠因為娶了河東獅般凶惡的潑婦夏金桂,家裏鬧得翻江倒海,也沒心腸在家裏呆著了,所以要到南邊置貨去。這日想著約一個人同行,這人在咱們這城南二百多地住。薛蟠找他去了,遇見在先要好的那個蔣玉菡帶著些小戲子進城。薛蟠同他在個鋪子裏吃飯喝酒,因為蔣玉菡長得俊俏,這當槽兒的盡著拿眼瞟蔣玉菡,薛蟠就有了氣了。後來蔣玉菡走了。第二天,薛蟠就請找的那個人喝酒,酒後想起頭一天的事來,叫那當槽兒的換酒,那當槽兒的來遲了,薛蟠就罵起來了。那個人不依,薛蟠就拿起酒碗照他打去。誰知那個人也是個潑皮,便把頭伸過來叫薛蟠打。薛蟠拿碗就砸他的腦袋一下,他就冒了血了,躺在地下,頭裏還罵,後頭就不言語了。此人竟當場就斃命了。薛蟠這次可來不及逃走,被當場拿獲,關入牢中。薛蟠脾氣蠻橫的結果,是第二次陷入了人命官司。(第八十五回)


    如果說,第一次殺人是爭搶香菱這個美人,他搶到了一個善良、美麗、聰明的好姑娘,她還為他生了一個兒子,在封建社會中,這個收獲是非常大的。第二次殺人,純屬是生閑氣,家裏為了這個人命官司,到處送錢賄賂,店麵和家業無人照看管理,被手下人偷盜拐騙,最後傾家蕩產,由富致貧,真正是無事生非,自惹禍災。


    薛蟠不學無術,頭腦簡單,沒有任何經商辦事的實際經驗,又毫無心機,家裏盡管開設了多家店鋪如當鋪、藥鋪,在南方也有業務,可是家業早就被下麵辦事的人多所騙劫。他們欺侮少不更事的幼主,往往如此。(第四回)直到他身陷囹圄,屬下乘機將他家的家業騙劫、搞光,然後溜之大吉為止。


    善良的家庭背景挽救了呆霸王的性命


    薛蟠的三次災禍都是他頭腦簡單,不思後果,脾氣蠻橫,不肯忍耐造成的。咎由自取,所謂“天作孽,尚可活,自作孽,不可活。”薛蟠終於逃過一命,活了下來,是因為他的善良的家庭背景挽救了他的性命。


    首先,家人的善良,得到堂弟薛蝌的盡力幫助。薛蝌四處奔走,不辭勞累和繁難,始終努力救他,保住了他的性命。


    第二,家人的善良,表現在不吝金錢,為了他的性命,傾家蕩產在所不惜。如果吝惜金錢,不舍得及時拿出去,薛蟠也就性命難保了。


    薛蟠兩次殺人,也都有不同程度的誤傷成分,犯的不是故意殺人罪。他本人原也應該不是一個專想作弄、侮辱、侵害、迫害人家的惡人歹徒。所以他碰到河東獅夏金桂這樣的惡婦,反倒沒有辦法,不敢罵,不敢打,更不敢殺。(第七十九回)


    善者修緣,惡者悔禍。薛蟠最後終於獲赦,放出回家,他立誓改悔,重新做人。(第一二〇回)


    這時夏金桂已死,薛蟠扶香菱為正妻,可惜她難產而死,為他留下了一個兒子。按薛蟠的家境和出身,他如果好好讀書,有了出息,本也不必從人家馮淵手中去強買強搶一個香菱來,他自可物色一位出色的妻子。在一次偶然的場合,薛蟠忽一眼瞥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他酥倒在那裏。(第二十五回)他多麽想娶到林黛玉這樣風華絕代的美妻。他的母親薛姨媽也想到過這一層,但她公開對林黛玉表示,她為自己的兒子自慚形穢,不敢高攀這門親事。貧富不能決定人的等級,而人的文化水平、指揮水平,在某種場合,往往決定了人的等級,薛蟠和薛姨媽不敢向黛玉求親就是一個極好的例證。


    讀書,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使人獲取最終的成功;不喜讀書,也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使人最後落入悲慘的失敗,薛蟠和賈寶玉就是典型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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