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戒並序


    吾恒惡世之人,不知推己之本1,而乘物以逞2,或依勢以幹3非其類,出技以怒4強,竊時以肆暴5,然卒迨6於禍。有客談麋7、驢、鼠三物,似其事,作《三戒》。


    臨江之麋


    臨江之人,畋8得麋麑9,畜之。入門,群犬垂涎,揚尾皆來。其人怒,怛10之。自是日抱就{11}犬,習示之,使勿動,稍使與之戲。積久,犬皆如人意。麋麑稍大,忘己之麋也,以為犬良{12}我友,抵觸偃仆{13},益狎{14}。犬畏主人,與之俯仰甚善,然時啖{15}其舌。


    三年,麋出門,見外犬在道甚眾,走欲與為戲。外犬見而喜且怒,共殺食之,狼藉{16}道上,麋至死不悟。


    黔之驢


    黔無驢{17},有好事者船載以入,至則無可用,放之山下。虎見之,龐然大物也,以為神,蔽林間窺之,稍出近之,憖憖然{18}莫相知。


    他日,驢一鳴,虎大駭遠遁{19},以為且噬己也,甚恐。然往來視之,覺無異能者。益習其聲,又近出前後,終不敢搏。稍近益狎,蕩倚衝冒{20},驢不勝怒,蹄之。虎因喜,計之曰:“技止此耳!”因跳踉大\{21},斷其喉,盡其肉,乃去。


    噫!形之龐也類{22}有德,聲之宏也類有能,向不出其技,虎雖猛,疑畏,卒不敢取。今若是焉,悲夫!


    永某氏之鼠


    永有某氏者,畏日{23},拘忌異甚。以為己生歲直{24}子,鼠,子神也,因愛鼠,不畜貓犬,禁僮{25}勿擊鼠。倉廩庖廚{26},悉以恣{27}鼠不問。


    由是鼠相告,皆來某氏,飽食而無禍。某氏室無完器,椸無完衣{28},飲食大率鼠之餘也。晝累累與人兼行{29},夜則竊齧{30}鬥暴,其聲萬狀,不可以寢,終不厭。


    數歲,某氏徙居他州。後人來居,鼠為態如故。其人曰:“是陰類{31},惡物也,盜暴尤甚,且何以至是乎哉?”假五六貓,闔{32}門撤瓦灌穴,購僮羅捕之,殺鼠如丘,棄之隱處,臭數月乃已。


    嗚呼!彼以其飽食無禍為可恒也哉!


    【注】


    1推己之本,審察自己的實際能力。推,推究。2乘物以逞:依靠別的東西來逞強。3幹:觸犯。4怒:激怒,惹惱。5竊時:趁機。肆暴:放肆地做壞事。6迨(dài代):至,遭到。7麋(mi迷):形體較大的一種鹿類動物。8畋(tián田):打獵。9麑(ni泥):鹿仔。10怛(dá達):恐嚇。{11}就:接近。{12}良:真,確。{13}抵觸:用頭角相抵相觸。偃:仰麵臥倒。仆:俯麵臥倒。{14}狎:親昵,隨便。{15}啖(dàn但):吃,這裏是舔的意思。{16}狼藉:散亂。{17}黔(qián鉗):即唐代黔中道,治所在今四川省彭水縣。{18}憖(yin銀)憖然:小心謹慎的樣子。{19}遠遁:遠遠逃走。{20}蕩:碰撞。倚:挨近。{21}跳踉:騰躍的樣子。\(han喊):吼叫。{22}類:似乎,好像。{23}畏日:怕犯日忌。{24}直:通“值”,正值。{25}僮:童仆,這裏泛指仆人。{26}倉廩(lin鄰):糧倉。庖廚:廚房。{27}恣:放縱。{28}椸(yi移):衣架。{29}累累:一個接一個。兼行:並走。{30}竊齧(niè涅):偷咬東西。{31}陰類:在陰暗地方活動的東西。{32}闔(he合):關閉。


    這一組三篇寓言,是柳宗元貶謫永州時所寫。題名“三戒”,可能是取《論語》“君子有三戒”之意。文前的小序,已經點明了文章的主旨所在——用以告誡當時,警示未來。柳宗元借得意忘形的麋、外強中幹的驢、貪婪暴虐的鼠三種動物的可悲結局,對社會上那些倚仗人勢、色厲內荏、擅威作福的人進行辛辣的諷刺,在當時很有現實的針對性和普遍意義。


    《臨江之麋》寫了一隻慣受主人寵愛的小鹿常與家犬嬉戲,以犬為同類,後一出家門,立即被外麵的狗吃掉的故事。用詞精準,“至死不悟”四個字,既表達了作者的厭惡之情,也勾畫出麋的可憐與可悲。此文意在諷刺那些“不知推己之本,而乘物以逞,或依勢以幹非其類,出技以怒強,竊時以肆暴,然卒殆於禍”者(《三戒序》),寓意深刻,被後人稱讚是“千餘年來,殆為唐文敷散最廣之作”。


    《黔之驢》可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寫驢剛被運到黔地後,老虎最初見到它時那種恐懼、謹慎的心理和表現。第二部分寫虎逐步試探、了解驢並最後把它吃掉的經過。語言準確簡練,生動形象,可見作者之功力。文章開始特別交代“黔無驢”,這樣就給下文設置了一個特定的環境。虎猛,然而一時並不了解驢的虛實;驢無能,然而暫時還能依仗著外表的龐大來唬人。於是老虎一步步地了解對方,驢則一步步地暴露自我,最終引出了故事的結局,從而表現出既定的主題。所以,開頭的這三個字,看似無意之筆,實則是全篇的鋪墊與總起,是使全文結構嚴謹完整的重要的第一筆。


    《永某氏之鼠》寫老鼠倚仗永某氏不養貓狗而愛自己,認為“飽食而無禍”,於是,更加肆無忌憚地為非作歹,致使“某氏室無完器”“椸無完衣”;大白天也敢成群結隊地滿屋子亂竄,處偷東西吃,啃壞家具,逞凶肆虐。幾年之後別人來住,新主人見老鼠如此猖狂,非常氣憤,用盡手段消滅了全部的老鼠。


    三篇短文每篇都不過一百來字,難能可貴的是描寫事物卻相當精致。作者用細膩的筆觸刻畫動物的心態,逼真地描摹動物的形象,無不寫得情理自然、活靈活現,使人如臨其境、如見其景。如《臨江之麋》中表現群犬見小麋鹿時垂涎欲滴的樣子:“入門,群犬垂涎,揚尾皆來。”《黔之驢》中描寫虎最初懼怕驢時說:“虎見之,龐然大物也,以為神,蔽林間窺之,稍出近之,賚賚然莫相知。”《永某氏之鼠》中用“某氏室無完器,椸無完衣,飲食大率鼠之餘也”來側麵描寫老鼠猖獗。


    這三篇寓言主題統一而又各自獨立,都具有短小精悍、借物諷人的特點。《臨江之麋》以麋為依托,刻畫了持寵而驕,日益放縱的奴才形象;《黔之驢》用徒有其表的蠢驢,“出技以怒強”,諷刺了外強中幹的小人;《永某氏之鼠》寫猖狂一時的惡鼠,“竊時以肆暴”,斥責作威作福、為非作歹的小人。


    本文形象生動而又篇幅短小,寓意深刻,語言簡練而又刻劃細致、傳神,發人深省的同時,也在藝術上達到了很高的境界。


    後人評論


    孫琮在《山曉閣選唐大家柳柳州全集》卷四中轉評古人雲:“讀此文,真如雞人早唱,晨鍾夜警,喚醒無數夢夢。妙在寫麋、寫犬、寫驢、寫鼠、寫某氏,皆描情繪影,因物肖形,使讀者悅其解頤,忘其猛醒。”


    謗譽1


    凡人之獲謗譽於人者,亦各有道2。君子在下位則多謗,在上位則多譽;小人在下位則多譽,在上位則多謗3。何也?君子宜於上不宜於下,小人宜於下不宜於上,得其宜則譽至,不得其宜則謗亦至。此其凡也。


    然而君子遭亂世,不得已而在於上位,則道必咈於君4,而利必及於人,由是謗行於上而不及於下,故可殺可辱而人猶譽之。小人遭亂世而後得居於上位,則道必合於君,而害必及於人,由是譽行於上而不及於下,故可寵可富而人猶謗之。君子之譽,非所謂譽也,其善5顯焉爾。小人之謗,非所謂謗也,其不善彰6焉爾。


    然則在下而多謗者,豈盡愚而狡也哉?在上而多譽者,豈盡仁而智也哉?其謗且譽者,豈盡明而善褒貶也哉?然而世之人聞而大惑,出一庸人之口,則群而郵之,且置於遠邇,莫不以為信也7。豈惟不能褒貶而已,則又蔽於好惡,奪8於利害,吾又何從而得之耶?


    孔子曰:“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善人者之難見也,則其謗君子者為不少矣,其謗孔子者亦為不少矣。傳之記者,叔孫武叔,時之顯貴者也。其不可記者,又不少矣。是以在下而必困也。及乎遭時得君而處乎人上9,功利及於天下,天下之人皆歡而戴之,向之謗之者,今從而譽之矣。是以在上而必彰也。


    或曰:“然則聞謗譽於上者,反而求之,可乎?”曰:“是惡可?無亦征其所自而已矣!其所自善人也,則信之;不善人也,則勿信之矣。苟吾不能分於善不善也,則已耳。如有謗譽乎人者,吾必征其所自,未敢以其言之多而舉且信之也。其有及乎10我者,未敢以其言之多而榮且懼也。苟不知我而謂我盜蹠{11},吾又安取懼焉?苟不知我而謂我仲尼,吾又安取榮焉?知我者之善不善,非吾果能明之也,要必自善{12}而已矣。”


    【注】


    1謗:毀謗,指責。譽:稱讚,表揚。2道:道理,原因。3君子:指作者心目中有德的人。本文主要指革新派。小人:在封建社會中,常常誣蔑下層勞動人民為“小人”。這裏主要指保守的腐敗分子。4道:政治主張。咈(fu扶):違背。5善:美好的德行。下一句中的“不善”,即指惡劣的德行。6彰:顯明。這裏是暴露的意思。7郵:舊時驛站名,由人步行傳遞公文函件。置:騎馬傳遞公文函件。8奪:強行改變。9遭時:遇到機會。得君:得到君主的信任。10及乎:牽涉到,關係到。{11}盜蹠:即蹠,傳說中春秋後期的人物,盜是舊時的誣稱。{12}自善:加強修養,使得自己的思想行為趨於完善。


    唐貞元年間,柳宗元和王叔文發起的“永貞革新”失敗後,柳宗元“於眾黨人中,罪狀最甚”,被貶為永州司馬。但縱使遭受貶謫後,他的政敵們仍不肯放過他,不斷對他進行惡意誹謗,幾年之後,還是罵聲不絕。他感到難以抑製的憤怒,為了表明自己矢誌不渝的誌向,寫下這篇文章,對社會上種種流言誹謗給以有力的回擊,同時也對關於謗與譽兩種對立社會心理現象進行了深刻的剖析。


    開篇提出疑問:“凡人之獲謗譽於人者,亦各有道。君子在下位則多謗,在上位則多譽;小人在下位則多譽,在上位則多謗。何也?”而後,他以犀利的筆鋒,分析了“謗”和“譽”產生的根本原因,即不同階級之間的利害關係導致謗譽。代表“君子”和“小人”的階層立場不同,觀點自然不同。君子的政治立場,必然迎合民心而與上層衝突,故即使君子被殺戮、受屈辱,平民百姓還是讚譽他;反之,小人雖然受到上層的寵愛,享受榮華富貴,但仍遭百姓的譴責。


    基於此,柳宗元反對根據自己的利害去判斷一個人的真實情況,並指出了對待謗譽的態度和方法。他說:“或曰:‘然則聞謗譽於上者,反而求之可乎?’曰:‘是惡可?無亦征其所自而已矣!其所自善人也,則信之;不善人也,則勿信之矣。”在他看來,對於謗譽,首先不能輕信盲從,要認真考察;其次看謗譽者是好人還是壞人,謗譽出自好人之口,就相信它;若出自壞人之口,就不要相信。最後還要看謗譽者是否了解自己,他認為隻有采取客觀的態度,才會對毀譽無動於衷,榮辱在所不計。最終得出了“自善”的結論,這可謂是封建背景下“君子”對於外界謗譽的最高思想境界。


    作為一個封建社會的士大夫,柳宗元能夠有如此深刻的認識,實屬不易。本文一波三折,跌宕起伏,除了顯示柳宗元雜文高度的邏輯性和雄辯力以外,還展示了作者所具備的一般人無法企及的卓越膽識。


    後人評論


    金聖歎《批才子古文》卷十二:“不過隻是‘鄉人之善者好之’二句意,看他無端變出如許層折,如許轉接,如許幽秀曆落。”


    鞭賈


    市之鬻1鞭者,人問之,其賈2宜3五十,必曰五萬。複之以五十,則伏而笑;以五百,則小怒;五千,則大怒;必以五萬而後可。


    有富者子,適4市買鞭,出五萬,持以誇餘。視其首,則拳蹙而不遂;視其握5,則蹇仄6而不植;其行水者,一去一來不相承,其節朽墨而無文;掐之滅爪,而不得其所窮;舉之翲然若揮虛焉。


    餘曰:“子何取於是而不愛五萬?”曰:“吾愛其黃而澤,且賈雲者。”餘乃召僮爚7湯以濯之,則遬然枯8,蒼然白。向之黃者梔也,澤者蠟也。富者不悅,然猶持之三年,後出東郊,爭道長樂阪下。馬相踶,因大擊,鞭折而為五六。馬踶不已,墜於地,傷焉。視其內則空空然,其理9若糞壤,無所賴者。


    今之梔其貌,蠟其言,以求賈技於朝者,當其分則善。一誤而過其分,則喜;當其分,則反怒,曰:“餘曷不至於公卿?”然而至焉者亦良多矣。居無事,雖過三年不害。當其有事,驅之於陳力之列以禦乎物,夫以空空之內,糞壤之理,而責其大擊之效,惡10有不折其用,而獲墜傷之患者乎?


    【注】


    1鬻(yu遇):賣。2賈(jià價):通“價”,價錢。3宜:應該。4適:到,往。5握:手握的地方。6蹇(jian簡)仄:卷曲,歪斜。7爚(yuè躍):火光,這裏作動詞,燒。8遬(su速)然枯:立刻就變得枯萎了。遬,萎縮。9理:質地。10惡(wu烏):哪有,如何。


    本文作於作者謫居永州期間,具體時間不詳。本文借助一個買鞭者甘願以重金購買最終招致禍患的故事,表達了作者對買鞭者的強烈諷刺,暗含朝廷用人不明導致國家禍患,有規勸警戒之意。


    中唐時期社會上流行著一種很不好的風尚,許多官員好高騖遠,往往認為自己的才能與地位不相符,片麵地追求那些高爵位以炫耀自己。如此之勢,引起了社會上一種廣泛地追逐虛名而不重務實的浮誇之風,柳宗元有感於這種社會風氣的危害之重,而借著文諷刺世俗之風。


    本文結構十分簡單,分為兩段。第一段,敘述故事情節為下文做好鋪墊。文章先寫賣鞭者的各種欺騙行為,表現了這些人為了謀取暴利,無所不用,裝腔作勢,弄虛作假,隻是想把自己的鞭子賣個好價錢。接著寫了富家子買鞭子不注重真實情況,隻是看鞭子的外部表現,聽信賣鞭者的胡言亂語,便信以為真,即使別人揭穿這樣的騙局他也不相信。


    文中寫到當富者子向作者誇耀鞭子之時說到“吾愛其黃而澤”,並且還引用了賣鞭者的話,當作者“湯以濯之”後,即成“枯”“蒼然白”,到最後則成“空空然,其理若糞壤”。作者之所以如此詳細具體地描繪鞭子的色澤變化,其目的是為文章主旨服務,使讀者首先形成一種主觀的感覺印象,再在後文進行類比寫朝中部分官員的現象,就顯得順理成章,更加深刻地揭示這一部分官員的精神實質。


    第二段,由前文引入作者的寫作目的,借以諷刺當世的官員。作者由第一段中對現實生活賣鞭子的弄虛作假和買鞭子的自願上當寫到朝廷的情況。那些達官貴人有很多也隻不過是用顏色、蠟染色塗抹的結果,隻是外表的光鮮而沒有真才實學,但朝廷卻自願上當,選取這些“金玉其外,敗絮其內”的人做高官的現實,表現出作者對現實的強烈幹預之情。


    本文以“鞭賈”為題,其實隻是文章主旨的一個引子,即用賣鞭人的話來影射當時的官員,體現出了作者高度的智慧和高超的行文技巧。主要通過對買鞭人和賣鞭人的話語,引入作者對時下官員的抨擊,進行了巧妙的政治聯想,緊緊抓住鞭子的質地進行描繪,並與朝中官員的個人能力緊密聯係起來,形成一種強烈的隱喻關係。這可以說是對當時官場中個別官員的一種激烈抨擊,具有很大的概括力和很強的現實性。


    文章的敘述語言不多,但刻畫人物形象、敘述人物語言的文字卻極為生動傳神,讓人過目不忘。如賣鞭者的神態,先是“伏而笑”,繼而“小怒”,再則“大怒”,最後才“可”,這一係列情態語言的描述,使一個狡詐的商人形象惟妙惟肖地呈獻在了讀者麵前。又如對鞭的描寫從“首”到“握”,再到“行水”,然後是色澤的描繪,無不恰到好處,讓人不得不佩服作者的行文技法。


    後人評論


    林紓《韓柳文研究法》:“子厚偏於仄題中,能曲繪物狀,匪一不肖,不惟筆妙,亦體物工也。”


    送薛存義序


    河東薛存義1將行,柳子載肉於俎2,崇酒於觴3,追而送之江滸4,飲食之5。


    且告曰:“凡吏於土者,若知其職乎?蓋民之役,非以役民6而已也。凡民之食於土7者,出其什一8傭乎吏,使司平9於我也。今我受其直,怠其事者,天下皆然。豈唯10怠之,又從而盜之。向使傭一夫於家,受若直,怠若事,又盜若貨器,則必甚怒而黜罰之矣。以今天下多類此,而民莫敢肆{11}其怒與黜罰者,何哉?勢{12}不同也。勢不同而理同,如吾民何?有達於理者,得不恐而畏乎!”


    存義假令零陵二年矣。早作而夜思,勤力而勞心,訟者平,賦者均,老弱無懷詐暴憎{13},其為不虛取直也的矣,其知恐而畏也審矣。吾賤且辱,不得與{14}考績幽明之說;於其往也,故賞以酒肉,而重之以辭{15}。


    【注】


    1河東:唐代道名。治所在蒲州(今山西永濟)。薛存義:柳宗元的同鄉,在永州零陵任代理縣令。2俎(zu阻):古代祭祀時盛食品的禮器。此指放肉的器物。3崇:充滿。觴(shāng傷):盛酒的器物。4滸(hu虎):水邊。5飲(yin印)食(si四)之:請他喝,請他吃。6役民:驅使人民,奴役人民。役,奴役。7食於土:依靠土地生活,耕田而食。8什一:此指賦稅的十分之一。9司平:管理和治理。10豈唯:哪裏隻是。{11}肆:完全表露,暴發出來。{12}勢:情勢。指主仆關係不同於官民關係,人民沒有辦法黜罰官吏。{13}懷詐暴憎:心中懷有欺詐的念頭,臉上露出憎恨的表情。{14}與(yu玉):參與。{15}重(chong蟲)之以辭:再加上這些話。辭,指這篇序。


    薛存義是河東(今山西運城)人,和柳宗元同鄉,曾在零陵縣擔任代理縣令。當他調任時,正蒙受著被貶謫屈辱的柳宗元帶上酒肉追至江邊為其送行,並寫下了這篇贈序。


    《送薛存義序》是一篇閃爍著奪目的民本思想光輝的文章,是柳宗元貶放為永州司馬時所作。這不是一般的應酬之作,而是一篇撻伐奸佞表揚賢良的贈序,是宣傳作者進步的政治理想——民本思想的好文章。試想,一個封建士大夫官場失意後,他想的不是個人的榮辱和命運,而牽掛於心頭的卻是天下黎民百姓,這樣的精神境界一般人難以達到,這也許就是柳宗元的個人魅力之所在。


    文章開篇便交代送行之人、送行之地,以及送行的方式。載、崇、追、送、飲、食六個動詞,表現作者一係列的行動,顯出送行的鄭重、主客之間深厚的情誼和濃重的惜別之情。特別是“追”字,生動地傳達出作者得知朋友將行的消息、急切趕路以求一見的心情。


    其後提出“官為民役”的政治主張,批判怠事之吏,撻伐盜民之吏。直抒己見是分層表述:先提出“官為民役”的觀點,再說“怠民”之吏,暗寓批判意味;最後揭出“盜民”之吏的腐敗現象。為了加強正麵立意,作者巧用譬喻,使得論證更加充分有力。最後以詰問語從反麵逆承上文,得出“勢不同也”的結論。段末兩句,連用勝過直陳效果的反詰、詠歎筆調,完成立論任務,發人深思,耐人尋味。


    在封建社會,百姓是“子民”,官吏是“父母”;而柳宗元卻認為百姓是“主”,官吏是“仆”,官吏是百姓出錢雇用的,應該公平地為百姓辦事。可惜他的這種政治願望,封建時代根本無法實現。但他身處於被貶謫的逆境之中,仍能堅守進步信念,旗幟鮮明地站在同情人民疾苦的正義立場上,這種勇氣實在難能可貴,令人歎服!


    後人評論


    章士釗《柳文指要》:“子厚《送薛薦義序》,乃《封建論》之鐵板注腳也。兩文相輔而行,如鳥雙翼,洞悉其義,得於子厚所構政治係統之全部麵貌,一覽無餘。”


    愚溪詩序


    灌水之陽1,有溪焉,東流入於瀟水2。或曰:“冉氏嚐居也,故姓是溪為冉溪。”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謂之染溪。”餘以愚觸罪,謫瀟水上,愛是溪,入二三裏,得其尤絕者家焉。古有愚公穀3,今予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土之居者猶齗齗然4,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為愚溪。


    愚溪之上,買小丘,為愚丘。自愚丘東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買居之,為愚泉。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蓋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為愚溝。遂負土累石,塞其隘,為愚池。愚池之東為愚堂,其南為愚亭,池之中為愚島。嘉木異石錯置,皆山水之奇者,以餘故,鹹以愚辱焉。


    夫水,智者樂也5。今是溪獨見辱於愚,何哉?蓋其流甚下,不可以灌溉;又峻急多坻石6,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淺狹,蛟龍不屑,不能興雲雨,無以利世,而適類於餘,然則雖辱而愚之,可也。


    寧武子7“邦無道則愚”,智而為愚者也;顏子8“終日不違如愚”,睿9而為愚者也。皆不得為真愚。今餘遭有道10,而違於理,悖{11}於事,故凡為愚者莫我若也。夫然,則天下莫能爭是溪,餘得專而名焉。


    溪雖莫利於世,而善鑒{12}萬類,清瑩透澈,鏘鳴金石{13},能使愚者喜笑眷慕,樂而不能去也。餘雖不合於俗,亦頗以文墨自慰,漱滌{14}萬物,牢籠{15}百態,而無所避之。以愚辭歌愚溪,則茫然而不違,昏然而同歸,超鴻蒙{16},混希夷{17},寂寥而莫我知也。於是作《八愚詩》,紀於溪石上。


    【注】


    1灌水:湘江支流,在今廣西東北部,稱灌江。陽:水的北麵。2瀟水:在今湖南省道縣北,因源出瀟山,故稱瀟水。3愚公穀:在今山東省淄博市北。4齗(yin銀)齗然:爭辯的樣子。5樂:喜愛,愛好。6坻(chi池):水中的高地或小洲。7寧武子:春秋時衛國大夫寧俞,“武”是諡號。8顏子:顏回,字子洲,孔子學生。9睿(rui瑞):通達,明智。10有道:指政治清明的時代。{11}悖(bèi貝):違背,逆而不順。{12}鑒:照。{13}鏘(qiāng槍)鳴金石:水聲像金石一樣鏗鏘作響。鏘,金石撞擊聲。金石,用金屬、石頭製成的鍾、磬一類樂器。{14}漱滌:洗滌。{15}牢籠:包羅,概括。{16}鴻蒙:指宇宙未形成之前的一種混沌狀態,也指自然界之氣。{17}希夷:指虛寂飄渺、無色的狀態。


    本篇作於唐憲宗元和五(810)年,此時柳宗元被貶永州,隻能與山水為伍,從山水中尋求慰藉,一切淒涼之感、憤激之情,也隻能向山水發泄。因此,這時他筆下的山水,都飽含著其深沉的酸甜苦辣。


    作者緊扣一個“愚”字展開文章。文首說愚溪周圍有山丘、有流水、有泉、有溝,可謂“嘉木異石錯置,皆山水之奇者”,何“愚”之有?於是,一句“以予故,鹹以愚辱焉”解開謎底——點明了這裏的山水本來並不“愚”,隻是“以予故”,才蒙受了“愚”的冤屈。


    從這裏開始,作者把“愚溪”的命名與自己聯係起來:“予家是溪”,而又“以愚觸罪”。所以,溪水雖然景色秀美,但地處荒遠,於世無用,同樣也很“愚”。還引《論語》中寧武子“智者為愚”、顏子“睿而為愚”來襯托我的“愚”,最後又歸結溪水的命名上。正話反說,詞兼褒貶,自有一番深意。


    對於愚溪來說,欣賞其美景的隻有痛苦的柳宗元;而對於柳宗元,同情他的也隻有這落寞的愚溪。可以說,既嘲盡愚溪,又自嘲不已;以至於到文末,已將溪之愚、己之愚寫作一團,達到了“茫然而不違,昏然而同歸”的形神俱忘的化境。柳宗元慨歎這樣美好的風景被遺棄在僻遠的荒野中無人賞識,受人輕蔑,正是借此傾吐自己的抱負和才能被埋沒、遭打擊的不平之鳴。作者的思想感情、生活遭遇和所描寫的自然景物交融在一起,表現了他對壓抑人才的不合理社會的批判,以及自己被統治者排擠、抱負不能施展的憤激之情。


    柳宗元在《愚溪詩序》說:“於是作八愚詩,紀於溪石上。”詩刻何處,已無跡可考。愚丘、愚泉、愚溝等由於時代的變遷,也多不可複識,但愚溪風光,仍為遊人向往,“愚溪眺雪”更是“永州八景”之一。


    後人評論


    吳楚材、吳調侯《古文觀止》:“通篇就一愚字點次成,借愚自寫照,愚溪之風景宛然,自己之行事亦宛然。前後關合照應,異趣遝然,描寫最為出色。”


    永州韋使君新堂記


    將為穹穀嵁岩淵池於郊邑之中1,則必輦2山石,溝澗壑,淩絕險阻,疲極人力,乃可以有為也。然而求天作地生之狀,鹹無得焉。逸其人,因其地,全其天,昔之所難,今於是乎在。


    永州實惟九疑之麓,其始度土者3,環山為城。有石焉,翳於奧草4;有泉焉,伏於土塗5,蛇虺之所蟠,狸鼠之所遊。茂樹惡木,嘉葩毒卉,亂雜而爭植,號為穢墟。


    韋公之來既逾月,理甚無事,望其地,且異之。始命芟6其蕪,行其塗,積之丘如,蠲之瀏如7,既焚既釃8,奇勢迭出,清濁辨質,美惡異位。視其植,則清秀敷舒;視其蓄,則溶漾紆餘。怪石森然,周於四隅,或列或跪,或立或仆,竅穴逶邃,堆阜突怒。乃作棟宇,以為觀遊。凡其物類,無不合形輔勢,效伎於堂廡9之下。外之連山高原,林麓之崖,間廁隱顯。邇延野綠,遠混天碧,鹹會於譙門之內。


    已乃延客入觀,繼以宴娛。或讚且賀,曰:“見公之作,知公之誌。公之因土而得勝,豈不欲因俗以成化?公之擇惡而取美,豈不欲除殘而佑仁?公之蠲10濁而流清,豈不欲廢貪而立廉?公之居高以望遠,豈不欲家撫而戶曉?夫然,則是堂也,豈獨草木土石水泉之適歟?山原林麓之觀歟?將使繼公之理者,視其細,知其大也。”


    宗元請誌諸石,措諸屋漏{11},以為二千石楷法{12}。


    【注】


    1穹穀:深穀。嵁(kān堪)岩:峭壁。2輦(nian免):人拉的車,此處作動詞。3九疑:山名。度(duo奪)土:測量土地。4奧草:積草。5塗:道路。6芟(shān刪):除草,割除。7瀏如:水流清澈的樣子。8釃(shi詩):疏導。9廡:堂下周圍的走廊。10蠲(juān捐):免除。{11}屋漏:室內西北角地方。{12}二千石:指刺史,因漢代郡守的俸祿為二千石。楷法:表率。


    柳宗元被貶永州十年,寫了不少歌頌清官廉吏,反映百姓疾苦的詩文。韋使君名宙,永州刺史。他為官比較清廉,能關心民眾疾苦,順應民情,頗受百姓愛戴,故被尊之為“使君”。《永州韋使君新堂記》寫於元和七年(812),是一篇“言在此而意在彼”的佳作,令人“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同時飽含著作者以民為本、以國為憂的思想情感,給讀者以深沉思考和審美愉悅。


    文章開頭氣勢不凡,有懸岩萬仞之陡峻。寥寥六十幾個字,包含三層意思,轉而又轉,折而複折,妙不勝言。先說“將為穹穀嵁岩淵池於郊邑之中”的萬般艱苦,雖“疲極人力”亦不可得也;次寫倘能因勢賦形,“求天作地生之狀”,最後在這山重水複之時,暗點賢使君一座新堂奇跡般地突現於斯,終於柳暗花明。


    文中用“見公之作,隻公之誌”表達自己對韋使君的讚揚和期望。韋公能因循自然的地勢取景,讓人想到他要依順當地的風俗來建立教化;韋公能除惡而取美,讓人希望韋公能在今後的治理中除暴安良;韋公能蠲濁而流清,讓人有廢貪立廉的聯想;韋公能居高望遠,讓人盼望他有安撫眾生的心願!


    統攬全篇,柳宗元借賓客的讚賀自吐胸中丘壑,寄“福我壽民”之夙願;假新堂之造作規諷當朝官吏,蘊家國傾頹之深憂,從而進一步闡明他“官為民役”的政治主張。


    後人評論


    章士釗《柳文指要》卷二:“子厚以善記山水知名,凡山水不經子厚渲染則已,一著筆,無不工。歐陽永叔素不喜柳文,獨至此記,輒美其出語崔嵬。”


    永州鐵爐步誌


    江之滸,凡舟可縻1而上下者曰步2。永州北郭,有步曰鐵爐步。餘乘舟來,居九年,往來求其所以為鐵爐者無有。問之人,曰:“蓋嚐有鍛者居,其人去而爐毀者不知年矣,獨有其號冒而存3。”


    餘曰:“嘻,世固有事去名存而冒焉若是耶?”步之人曰:“子何獨怪是?今世有負其姓而立於天下者,曰:‘吾門大,他不我敵也。’問其位與德,曰:‘久矣其先也。’然而彼猶曰‘我大’,世亦曰‘某氏大’。其冒於號有以異於茲步者乎?向使有聞茲步之號,而不足釜、錡、錢、鎛、刀、者4,懷價而來,能有得其欲乎?則求位與德於彼,其不可得亦猶是也。位存焉而德無有,猶不足大其門,然世且樂為之下。子胡不怪彼而獨怪於是?大者桀冒禹5,紂冒湯6,幽、厲冒文、武7,以傲天下。由不推知其本而姑大其故號,以至於敗,為世笑僇8,斯可以甚懼。若求茲步之實,而不得釜、錡、錢、鎛、刀、者,則去而之他,又何害乎?子之驚於是,末矣。”


    餘以為古有太史9,觀民風,采民言,若是者,則有得矣。嘉其言可采,書以為誌。


    【注】


    1縻:拴係。2步:同“埠”,南方多稱碼頭為步。3冒而存:冒充的名號,名不副實地保留了下來。冒,冒充。指徒有其名。4釜、錡(qi奇):都是鐵鍋,兩耳的為釜,三足的為錡。錢、鎛(bo博):都是古代的農具,錢類似鏟,鎛類似鋤。:斧頭。5大者:最突出的造假者。桀,夏代的暴君。禹即夏禹,夏代第一個君主。6紂:即商紂,商代最末一個君主。湯:即商湯,商代第一個君主。7幽:即周幽王。厲:即周厲王。文:即周文王。武:即周武王。8僇(1u路):侮辱。9太史:古代記載史事、編寫史書的官。相傳周代史官兼采民間詩歌,觀察民間風俗,以知政之得失。


    本文作於元和八年(813),從文中“餘乘舟來,居九年”可知。鐵爐步,是當時永州城北瀟水河畔一個船隻靠岸的碼頭,因曾有鐵匠在此打造鐵器而得名。


    柳宗元來永州時,鐵匠已“人去爐毀”不知多少年,但鐵爐步之名未改。再加上在社會上還存在著門閥世族的殘餘影響,還有人倚仗祖宗的地位權勢妄自尊大,作威作福,柳宗元便以名不副實的鐵爐步為引子,借題發揮,對那些無德無位而妄自尊大的世族豪門勢力,並對君主的世襲權提出質疑。


    本文雖然短小,而結構明晰,層次井然。啟端一段交代“步”與“鐵爐步”命名的來由,點清“獨有其號冒而存”的事實,為下文發議論張本。而後緊扣題目大發議論,由“步之人”的一番訴說爐毀人去而號冒獨存的話,轉而發出一段諷刺世族門閥殘餘勢力的議論,仍借“步之人”之口說出。最後結論說,“求位與德於彼,其不可得亦猶是也”。推斷精確,論說時時與鐵爐步緊相聯係,處處扣合題目。


    尾段,感歎古有太史采民風之舉,惜今已不傳。假借“永州鐵爐步”作誌,無情地揭露並辛辣諷刺那些“不推知其本而姑大其故號”的人,從而有力地抨擊門閥世族殘餘勢力和世族特權思想。


    後人評論


    陳祥耀《唐宋八大家文說?柳宗元文說》:“《永州鐵爐步誌》,謂步無冶鐵者,將以空名誤人,然世之冒高門大族以欺人者,其害更大。”


    遊黃溪1記


    北之晉,西適豳2,東極吳3,南至楚、越之交4,其間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數,永最善。環永之治百裏,北至於浯溪5,西至於湘之源,南至於瀧泉6,東至於黃溪、東屯,其間名山水而村者以百數,黃溪最善。


    黃溪距州治七十裏,由東屯南行六百步,至黃神祠。祠之上,兩山牆立7,丹碧之華葉駢植,與山升降。其缺者為崖,峭岩窟水之中,皆小石平布。黃神之上,揭水8八十步,至初潭,最奇麗,殆不可狀。其略9若剖大甕10,側立千尺{11}。溪水積焉,黛蓄膏渟{12}。來若白虹,沉沉無聲,有魚數百尾,方來會石下。


    南去又行百步,至第二潭。石皆巍然{13},臨峻流{14},若頦頷齗{15}。其下大石雜列,可坐飲食。有鳥赤首烏翼,大如鵠{16},方東向立。


    自是又南數裏,地皆一狀,樹益壯,石益瘦,水鳴皆鏘然。又南一裏,至大冥{17}之川。山舒水緩,有土田。始黃神為人時,居其地。


    傳者曰:“黃神王姓,莽之世也{18}。莽既死,神更號黃氏,逃來,擇其深峭者潛焉{19}。”始,莽嚐曰:“餘黃、虞之後也。”故號其女曰“黃皇室主”。黃與王聲相邇{20}而又有本,其所以傳言者益驗。神既居是,民鹹安焉,以為有道{21},死乃俎豆{22}之,為立祠。後稍徙近乎民,今祠在山陰溪水上。


    元和八年五月十六日,既歸為記,以啟{23}後之好遊者。


    【注】


    1黃溪:在湖南零陵地區,源出寧遠北陽明山,西經零陵,北合白江水,入湘江;唐代屬永州。2豳(bin賓):古國名,唐邠州,今陝西、甘肅地區,位於永州西北。3吳:古國名,今江蘇省境,位於永州東北。4楚:古國名,今兩湖地區。越:古國名,今浙東、福建一帶。5浯溪:源出湖南祁陽西南鬆山,東北向流入湘江。6瀧(shuāng雙)泉:未詳,當在永州。7牆立:像牆壁似的矗立。8揭水:撩起衣服,涉水而行。9其略:指初潭的大概輪廓。10剖大甕:剖開了的大陶罐。{11}側立:傾斜地放著。千尺:潭在山上,喻其高。{12}黛:古代婦女畫眉用的顏料。膏:油脂。渟:水停止不流。這句形容溪水積在潭裏,烏光油亮,像貯了一甕畫眉化妝的油膏。{13}石皆巍然:指溪流兩邊的山石都又高又大。{14}峻流:從高而下的急流,即謂黃溪。{15}頦:下巴尖。頷(hàn漢):下巴。齗(yin銀):牙根。:牙床。{16}鵠(hu胡):天鵝。{17}大冥:海一般大。“冥”,同“溟”,海。{18}莽:王莽,字巨君,漢元帝妻王皇後的侄子,平帝時擅政篡漢,改國號“新”,世稱“新莽”。世:後嗣。{19}深峭者:深山險崖的地方。潛:潛居藏身。{20}聲相邇:謂語音相近。{21}有道:謂黃神給黃溪居民以太平。{22}俎豆:古代祭祀時放祭品的案盞,此用作動詞,祭祀。這句是說,黃神死後,黃溪居民就祭祀他。{23}啟:引導。


    本篇遊記中作於元和八年(813),是柳宗元最為側重記述遊賞山水景致的作品。當時作者貶永州已八個年頭,抑鬱激憤較減,思想深刻,而趨於通達。他雖然壯心不泯,但對再獲任用不抱厚望,以為“自度罪大”,於是心情顯得平和。所以這篇《黃溪遊記》所表現的作者形象是探幽賞奇,欣然自適,似無發揮,而興會心得,怡然自樂。


    文章開頭便出奇,不無誇張,發人興趣,說天下山水“永最善”,永州山水“黃溪最善”。以比較的手法將永州和黃溪的美景置於全國和全州範圍內,強調天下山水以永州最佳,永州山水以黃溪最佳,從而突出黃溪勝景的地位和價值,表明《遊黃溪記》的不可或缺。


    接著,作者把讀者帶到黃溪的東屯村,先在黃神祠欣賞黃溪山水全貌,再沿溪上山,一路指點領略奇麗景物,來到黃神當年隱身處。最後,作者理所當然地介紹了黃神來曆和所受敬遇。這樣的寫法,確乎像“以啟後之好遊者”,似作導遊。但稍加咀嚼,卻有意味。這段概括表述態度明朗,線索清楚,語詞平實,評價恰如其分。


    然後,文章轉入具體寫黃溪的景物。先寫黃溪和黃神祠的方位:“黃溪距州治七十裏,由東屯南行六百步,至黃神祠”。然後,調動筆力,蓄足氣勢,描寫黃溪勝景:“祠之上,兩山牆立,如丹碧之華葉駢植,與山升降。其缺者為崖峭岩窟”。黃溪河兩岸的山像牆壁一樣矗立著。“牆立”一詞生動傳神,突出其陡峭而不可攀越。這“牆”上成排地生長著紅花綠葉,各種樹木,遠遠看去,像是與山一同升降、一同沉浮。這裏通過視覺域差的變化寫出山之高峻峭然,化靜為動,以動襯靜,巧妙結合,或擬人,或誇張,或比喻,貼切自然,恰到好處。“其缺者為崖,峭岩窟水之中,皆小石平布。”補寫一句,那些沒有紅花綠葉的地方或是峭崖,或是岩穴。這種補寫,似是多餘,其實正是作者獨到之處。試想崖峭無法長樹,其巨塊大石裸露在外,可造成鏡麵折光的奇觀,其岩穴無法觀花察葉,可給人以幽深莫測的感受。這種景外之景的充實正是補寫的副產品,是間接描寫產生的效應。


    之後,作者傾注全力描寫初潭:“黃神之上,揭水八十步,至初潭,最奇麗,殆不可狀。其略若剖大甕,側立千尺。溪水積焉,黛蓄膏渟。來若白虹,沉沉無聲,有魚數百尾,方來會石下。”從黃神祠往上拎衣涉水八十步,就到了初潭。這裏最為秀麗,各種勝景幾乎無法描繪,作者從不同的層次不同的方位描繪初潭的美景,清新秀麗,如在眼前,表現了作者妙筆生花的藝術功底。初潭寫兩岸的石山突出其峭險危;二潭寫水邊的石頭突出其高大穩,“巍然”一詞作概括描寫,“臨峻流,若頦頷齗”。此外,作者還通過多種比喻寫石頭之複雜形狀。於是二潭裏,巨石,激流,大鳥,相互映襯,依托,氣勢磅礴,形、色、物、景、靜、動交合,有如一幅妙手丹青的詩畫圖,給人以溫馨怡情的享受和精諶別致的藝術熏陶。


    最後,文章轉入寫黃神祠,用了兩個段落。第一段寫黃神祠的所在地,第二段寫黃神祠的傳說。它告知讀者,黃神住的地方這樣美,關於黃神的傳說更美。黃神姓王,是王莽的同宗,王莽死後,他便改成姓黃,逃來永州,在深山老林裏躲起來。王莽曾說自己是黃帝和虞舜的後代,並稱他的女兒為“黃皇室主”,因“黃”“王”語音相近,又有確鑿證據,後人也就這樣認定了。自從黃神居住到這裏後,老百姓過著安居樂業的生活。當地百姓便因他道德高尚,而無限尊敬他。他死之後,大家都虔誠地敬奉他,並在他死之日祭祀他,年年如此。同時還為他修建了這座祠堂。這則神話傳說故事優美,結構完整,富於神秘色彩,為“永最善”的黃溪增添了無窮的魅力。


    黃溪其實很偏僻,並非名山大川,而作者譽為“最善”。寫山,曰“牆立”,曰“駢植”,鑄詞精練,而見陡峭之勢,豐茂之態。述水,則狀初潭如剖甕高掛,見遊魚“來若白虹”想象奇妙,形象生動,水清流急,不言而喻。而這相傳為奸賊王莽的後裔,卻因居住深山而被視為神,吸引人民安居黃溪,得到他們的尊敬,立祠祭祀。可見山水不以偏僻而不善,人不為逆境而無道。相反,偏僻山水可以“最善”逆境中人可以“有道”,有黃溪和黃神為證。


    綜上所述,作者以獨特的藝術手法描繪了黃溪初潭、二潭和黃神祠的秀麗的山水風光,為讀者描繪了一幅逼真的黃溪山水圖。文章結構嚴謹,思路清晰,文筆流暢。其技法老到,淺而深,奇而實,得心應手,觸處適源,引人入勝,耐人尋味,卻似信筆寫來,天衣無縫。


    後人評論


    劉大櫆:“山水之佳,必奇峭,必幽冷,子厚得之以文,琢字煉字,無不精工。古無此調,子厚創為之。”(《古文辭藻纂》卷五十二)始得西山宴遊記


    自餘為僇1人,居是州,恒惴栗2。其隙也,則施施3而行,漫漫而遊,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到則披草而坐,傾壺而醉;醉則更相枕以臥,臥而夢,意有所極,夢亦同趣;覺而起,起而歸。以為凡是州之山水有異態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華西亭4,望西山,始指異之。遂命仆人過湘江,緣染溪5,斫榛莽,焚茅茷6,窮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7而遨,則凡數州之土壤,皆在衽席8之下。其高下之勢,岈然9窪然,若垤10若穴。尺寸千裏,攢蹙{11}累積,莫得遁隱。縈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然後知是山之特立,不與培{12}為類。悠悠乎與顥{13}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遊,而不知其所窮。引觴{14}滿酌,頹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蒼然暮色,自遠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然後知吾向之未始遊,遊於是乎始。故為之文以誌。


    是歲,元和四年也。


    【注】


    1僇(lu路):罪。2惴栗:憂懼貌。3施(yi移)施:徐行貌。4法華西亭:永州法華寺西之亭,作者於本年所建。5染溪:瀟水支流。6斫(zhuo濁):砍伐。茅茅茷:茅草類。7箕踞:席地而坐,兩腳伸直分開,如簸箕形。8衽(rèn認)席:席子。9岈然:山穀空闊貌。10垤(die碟):螞蟻穴外積土。{11}攢蹙(cu促):簇聚。{12}培(lou):小土堆。{13}顥氣:即浩氣,化生萬物的元氣,體現著道。{14}引觴(shāng商):拿起酒杯。


    柳宗元在任永州司馬期間,陸續寫了八篇山水遊記,篇篇清麗可人,被稱為“永州八記”。《始得西山宴遊記》是“永州八記”的第一篇,作於元和四年(809)。當時柳宗元在法華寺遊覽,在眺望中發現了西山勝景,於是渡過瀟水,登上西山頂峰,飽覽了山巒秀色,體驗了山水的情趣,直至暮色蒼茫,還依依不願離去。於是便有了這篇中國文學史上開創天人合一散文意境的第一篇散文。


    文章一開始便交代“自餘為僇人”的身份和惴惴不安的憂愁心緒,並以行蹤為序,用遊記筆法描繪了西山美景。


    他“施施而行,漫漫而遊”,毫無目的地“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他“披草而坐,傾壺而醉”,無拘無束地“覺而起,起而歸”。一句“以為凡是州之山水有異態者,皆我有也”,極言平日遊覽之勝,反襯作者始得勝景的喜悅。接著正麵描寫西山。作者采取先遠後近、步步緊逼法,先寫坐法華西亭獲得遠望西山的初步印象——奇異怪特。然後寫“過湘江,緣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登上西山最高點。


    西山頂上,作者居高臨下,騁目遠眺,將“岈然窪然,若垤若穴”的怪異景象盡收眼底,充分感受到了大自然的浩然之氣;並以生動的比喻、鮮明的色彩,勾勒出群山、天際、高遠闊大的境界。寫出了西山的獨特和遊玩的無窮趣味,以及“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的物我合一之感和舉杯暢飲“頹然就醉”的放任自由的情態。


    柳宗元是開創中國山水散文天人合一意境的第一人。一方麵,他通過自己敏銳的觀察,深入的體會,運用簡潔概括、鮮明生動的語言,精細而準確地把那些易於被人忽視和遺忘的自然景色畫圖般地再現出來,給讀者一種親臨其境的真切之感;另一方麵,他在描寫山水木石、鳥獸蟲魚的聲色動靜時,往往將自己橫遭貶謫、飽受壓抑的境況滲透在裏麵,達到情景交融的地步,從而曲折地反映了中唐時期黑暗的社會現實。


    此外,本文用了許多偶句和排句,如“施施而行,漫漫而遊”“攀援而登,箕踞而遨”“悠悠乎與灝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遊而不知其所窮”“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過湘江,緣染溪,斫榛莽,焚茅茷”。這些句子,節奏鮮明,音調鏗鏘,並且氣韻流暢,人心升華到了與宇宙自然契合的境界,獲得了徹底的自然解放。至於政治迫害的恐懼,世俗命運名利得失的束縛,自是煙消雲散。這在結構上也是一種首尾照應,開頭是貶官後“恒惴栗”,結尾則是西山宴遊之後,大自然使他“心凝形釋”,忘掉恐懼。


    後人評論


    林紓《柳文研究法》:“窮形盡相,物無遁情,體物直到精微地步矣。”


    鈷潭記


    鈷潭1在西山西。其始蓋冉水2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東流,其顛委勢峻3,蕩擊益暴,齧4其涯,故旁廣而中深,畢至石乃止。流沫成輪5,然後徐行。其清而平者且十畝餘,有樹環焉,有泉懸焉。


    其上有居者,以予之亟6遊也,一旦款門7來告曰:“不勝官租、私券之委積8,既芟9山而更居,願以潭上田貿財10以緩禍。”予樂而如其言。則崇{11}其台,延{12}其檻{13},行其泉於高者而墜之潭{14},有聲潨然{15}。尤與中秋觀月為宜,於以{16}見天之高,氣之迥{17}。孰使予樂居夷{18}而忘故土者?非茲潭也歟?


    【注】


    1鈷(gumu古母)潭:一個形狀像熨鬥的潭。在今湖南零陵縣。2冉水:即冉溪,又稱愚溪。3顛委勢峻:溪水自上而下,水勢峻急。4齧(niè涅):侵蝕。5輪:車輪般的漩渦。6亟:多次。7款門:敲門。8私券:私人借據。委積:累積。9芟:鋤草,開荒。10貿財:換錢。{11}崇:加高。{12}延:加長。{13}檻:欄杆。{14}墜之潭:使之墜入潭中。{15}潨(cong從)然:小水匯入大水時發出的聲音。{16}於以:於此,在這裏。{17}迥:遼遠。這裏指氣清才望得遠。{18}居夷:住在夷人地區。


    鈷潭,位於今永州市芝山區柳子街旁的愚溪之中。《鈷潭記》是柳宗元“永州八記”的第二篇。通過對鈷潭美景的描寫,揭露了當時徭役沉重,民不聊生的社會現狀。


    鈷潭是由冉水匯成的,作者於是先從冉水著筆:“其始蓋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東流”。作者以飛動的筆勢寫出了湍急的溪水景象,表現了溪水因落差過大而迸發出的巨大衝擊力,而後進一步寫出了溪水“流沫成輪”的又一性情,生動地描畫出旋渦濺沫卷雪、旋轉如飛的奇景。


    冉水由“奔注”而遇阻,而“屈折”,而“蕩擊”,而“齧”食,直至衝出個水潭來。這是一種充滿了力度、骨氣凜凜的壯觀之景。由此看到,柳宗元筆下的永州山水是流動變幻的,神秘瑰瑋的,並且是有著強悍生命力的。這似乎與作者頑強執著、自信自強的意願相合,其精神不禁為之一振,長時間被壓抑的內在不屈與傲岸的情緒得到了宣泄。


    潭水在激昂之後,歸於平靜。“其清而平者且十畝餘,有樹環焉,有泉懸焉”,一副安寧疏朗,深婉幽美的樣子,寄托了作者悲憤而不哀怨的心情。在柳宗元筆下,永州山水完全是為“我”而獨有的。其一草一木,一泉一石,動靜遠近等等,都是或興發感慨,或寄寓哲理的抒情載體。


    後人評論


    徐幼錚:“結語哀怨之音,反用一樂字托出,在諸記中,尤令人淚隨聲下。”(《唐宋文舉要》甲編卷四)鈷潭西小丘記


    得西山後八日,尋1山口西北道2二百步,又得鈷潭。潭西二十五步,當湍而浚者為魚梁3。梁之上有丘焉4,生竹樹。其石之突怒偃蹇5,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其嶔然相累而下者6,若牛馬之飲於溪;其衝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於山7。


    丘之小不能一畝,可以籠8而有之。問其主,曰:“唐氏之棄地,貨而不售9。”問其價,曰:“止四百。”餘憐而售之10。李深源、元克己時同遊,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鏟刈{11}穢草,伐去惡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由其中以望,則山之高,雲之浮,溪之流,鳥獸之遨遊,舉熙熙然{12}回巧獻技,以效茲丘之下。枕席而臥,則清泠之狀與目謀,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13}。不匝旬{14}而得異地者二,雖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茲丘之勝,致之灃、鎬、鄠、杜{15},則貴遊之士爭買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棄是州也,農夫漁父過而陋之,賈四百,連歲{16}不能售。而我與深源、克己獨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書於石,所以賀茲丘之遭也。


    【注】


    1尋:通“循”,沿著。2道:這裏是行走的意思。3湍:急流。浚(jun俊):深水。魚梁:用石砌成的攔截水流、中開缺口以便捕魚的堰。4焉:用於句中,表示語氣停頓一下。5偃蹇(jian減):高聳而有氣勢。6嶔(qin親)然:石頭高峻的樣子。相累,相互重疊,彼此擠壓。7衝然:向上或向前的樣子。角列:爭取排到前麵去。一說,像獸角那樣排列。羆(pi皮):人熊。8籠:等於說籠罩,包羅。9貨:賣,出售。不售:賣不出去。10憐:愛惜。售之:買進它。這裏的“售”是買的意思。{11}刈(yi易):割。{12}熙熙然:和悅的樣子。{13}清泠(ling靈):形容景色清涼明澈。(ying營):象聲詞,形容水回旋的聲音。{14}匝旬:滿十天。匝,周。旬,十天為一旬。{15}勝:指優美的景色。灃(fēng豐):水名。鎬:地名。灃、鎬、鄠、杜,都是在當時京都長安附近的豪門貴族聚居的地方。{16}連歲:多年,接連幾年。


    本文是著名的“永州八記”第三篇。西小丘,鈷潭西的一個不知名的小山(今在柳子街至永州市人民醫院後麵的公路下側)。柳宗元以工巧生動的筆觸描繪了鈷潭上小丘的美景,通過景色的描繪,抒發了自己身懷奇才異能卻因橫遭貶逐而不得施展的鬱抑心情。


    文章起始,敘述發現小丘經過,並集中突出地寫山上石頭之美,這裏有柳宗元特殊的審美情趣。他把無知的、靜止的石頭寫得有動態、有生氣,如同一組刻畫生動的、凝瞬間動態於靜止之中的雕塑群,形神兼備。


    第一段寫小丘的基本情況。文章首先介紹發現小丘的時間及小丘的方位。小丘在水流急而深處的一道魚梁上。接著寫小丘的景物,僅用“生竹樹”三字概括其一般景物,而把重點放在寫山石的奇特上。小丘上的山石突起似怒、姿態傲慢,背負著泥土奮力從地下冒出來,爭相做出各種奇形怪狀,多得幾乎數不清。“其石之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其嶔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於溪;其衝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於山。”這些石頭經他這樣一描寫,好像身受壓抑而不馴服,傲岸不群,與世抗爭,奔突著一種難以遏製的生命活力。這也可看做正是作者自身品格的寫照。


    第二段寫小丘的遭遇和小丘帶給自己的享受。山石如此奇異,而且小丘不足一畝,可以像裝在籠子裏一樣整個占有它。作者自然萌生購買的念頭。這樣就引出“唐氏之棄地,貨而不售”、價“止四百”的話。明寫的是小丘的遭遇,實際上暗含著作者自身的遭遇。


    一句“所以賀茲丘之遭也”,樂中寫憂,高興之餘頓處淒涼,名為小丘,實為作者自己而已。作者空有一身才華,由於環境的原因,卻無法得到朝廷的賞識,這種寫法為托物言誌。


    最後,小丘經過整理之後麵目一新,“由其中以望,則山之高,雲之浮,溪之流,鳥獸之邀遊,舉熙熙然回巧獻技,以效茲丘之下。”高山、浮雲、溪流、鳥獸本皆無情之物,但此時在作者眼中,它們都一起興高采烈地來到這小丘之下,向作者獻巧呈技。此時此刻一切都顯得那麽美好,山水、雲天、鳥獸,無不千嬌百媚,姿態橫生。這種境界,與其說是永州自然山水的展現,不如說是作者內心的表現。


    本文生動地表現了柳宗元陶醉於山水之間,尋求精神寄托的一麵。這篇山水遊記,把自然山水與作者的主觀感受融為一體,所寫的是作者心靈、審美情趣所鎔鑄創造的自然美,有濃厚的主觀色彩和抒情意味。


    後人評論


    劉大櫆:“前寫小丘之勝,後寫棄擲之感,轉折獨見幽憐。”(《唐宋文舉要》)至小丘西小石潭記


    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聞水聲,如鳴珮環,心樂之。伐竹取道,下見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1為嶼,為嵁2為岩。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遊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3然不動;俶爾4遠逝;往來翕忽,似與遊者相樂。


    潭西南而望,鬥折5蛇行,明滅可見。其岸勢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坐潭上,四麵竹樹環合,寂寥無人,淒神寒骨,悄愴幽邃。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


    同遊者,吳武陵、龔右6,餘弟宗玄;隸而從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1。


    【注】


    1坻(chi池):水中高地。2嵁(kān堪):不平坦的山岩。3佁(chi翅):癡呆的樣子。4俶(chu觸)爾:靈動的樣子。5鬥折:像北鬥星那樣曲折。6吳武陵:信州(今江西上饒)人,唐憲宗元和初年進士,因罪被貶永州,與柳宗元交好。龔右:有版本作龔古,生平不詳。


    本篇是“永州八記”中的第四篇,作於唐憲宗元和年(806),後人又稱為《小石潭記》。文章記敘了作者遊玩的整個過程,以優美的語言描寫了“小石潭”的美妙景色,及其周圍幽深冷寂的景色和氣氛,含蓄地抒發了作者貶居生活中孤淒悲涼的心情,是一篇情景交融的佳作。


    文章一開頭,便引導人們向小丘的西麵步行一百二十步。來到一處竹林,隔著竹林,能聽到水流動的聲音。“篁竹”就是成林的竹子;“如鳴佩環”是形容流水的聲音的清脆悅耳,猶如玉佩玉環相互撞擊時發出的聲響。文章由景及情,寫來極為自然。“伐竹取道,下見小潭”,在濃密的竹林之中,砍伐出一條小道來,終於見到一個小小的池潭。至此,小石潭的全部麵目才呈現在人們麵前。


    這一番由小丘到篁竹,柳宗元采用“移步換景”的手法,在移動變換中引導我們去領略各種不同的景致,具有極強的動態的畫麵感。由篁竹到聞水聲,再由水聲尋到小潭,既是講述了發現小潭的經過,同時也充滿了懸念和探奇的情趣,逐漸地在人們眼前展開一幅美妙的圖畫。


    此後,作者便開始工筆描繪,景物刻畫細膩、逼真。“水尤清洌,全石以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堪為岩。”“坻”即為水中的高地;“嶼”是小島;“堪”“岩”都是岩石的各種形態。總之,這完全是一個由各種形態的石頭圍出的池潭,所以,作者為它起名曰小石潭。“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就是作者對於池潭上景物的描繪了。有青青的樹和翠綠的藤蔓,它們纏繞在一起,組成一個綠色的網,點綴在小潭的四周,參差不齊的枝條,隨風擺動。這潭上的描繪僅12個字,便將小石潭周圍的極幽極佳的景致展現在人們麵前。


    第二段,作者描寫的是潭水和遊魚。尤其是對潭中遊魚的描繪,雖隻寥寥幾句,隻說魚則“空遊無所依”,在水中遊動的魚兒,不像是在水裏,而是像在空中遊動。極其準確地寫出潭水空明澄澈的程度和遊魚的形神姿態,其生動傳神的筆觸、繪聲繪影的手法,令人愈加覺出小潭的美妙。


    第三段探究小石潭的水源及潭上景物,主要采用了比喻的手法來進行。“潭西南而望,鬥折蛇行,明滅可見。其岸勢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向西南望過去,一條小溪逶迤而來,形狀像是北鬥七星那樣曲折,又像是一條蛇在遊動,有的地方亮,有的地方暗。小溪兩岸高高低低,犬牙相錯,凸凹不平。


    緊接著,“坐潭上,四麵竹樹環合,寂寥無人,淒神寒骨,悄愴幽邃。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坐在小石潭上,四周環抱著密密的竹子和樹木,非常寂靜,見不到人,令人神色淒涼,骨徹心寒,精神上也不免悲愴幽涼。寫出了作者對小石潭總的印象和感受。因為它的境況太幽清了,不適宜讓人長久地呆下去,便題了字後離去。在這一段中,作者突出地寫了一個“靜”字,並把環境中的靜深入到心神中去,令人感到“其境過清不可久居”,寫出了一種淒苦孤寂的心境。這無疑是作者被貶後心情的曲折反映,極富藝術感染力。


    全文寂寞清幽,鬱鬱落落,形似寫景,實則寫心。聽到悅耳的水聲,看到美麗的小石潭,欣賞著美麗的魚兒,作者感到快樂,暫時忘掉了煩惱失意,然而一經淒清環境的觸發,憂傷、悲涼的心境便會流露出來。畢竟快樂是暫時的,而淒愴是長久的。麵對這種原始的淒愴之景,或許更感到難受,或許更激起作者淒涼的聯想,因此形成了感情從“樂”到“淒”的大幅度轉變。


    後人評論


    沈德潛《唐宋八大家古文讀本》:“記潭中魚數語,動定俱妙。後全在不盡,故意境彌深。”


    袁家渴記


    由冉溪1西南,水行十裏,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鈷潭。由溪口而西,陸行可取者八九,莫若西山。由朝陽岩東南,水行至蕪江,可取者三,莫若袁家渴。皆永中幽麗奇處也。


    楚、越2之間方言,謂水之反流者為渴,音若衣褐之褐。渴,上與南館高嶂合,下與百家瀨合3。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淺渚4,間廁5曲折。平者深墨,峻者沸白。舟行若窮,忽又無際。有小山出水中,山皆美石,上生青叢,冬夏常蔚然。其旁多岩洞,其下多白礫,其樹多楓、楠、石楠、楩、櫧、樟、柚6,草則蘭、芷,又有異卉,類合歡而蔓生,7水石。每風自四山而下,振動大木,掩苒8眾草,紛紅駭綠9,蓊葧10香氣,衝濤旋瀨,退貯溪穀,搖颺葳蕤{11},與時推移。其大都如此,餘無以窮其狀。


    永之人未嚐遊焉,餘得之,不敢專{12}也,出而傳於世。其地主袁氏,故以名焉。


    【注】


    1冉溪:瀟水的支流,在永州近郊。2楚、越:指永州一帶。楚,今湖南湖北。越,故稱五嶺之南。3南館高嶂:指袁家渴(hè賀)上遊發源處的高山。百家瀨:水名,即今天的百家渡。4渚:水中小洲。5間廁:交錯夾雜。6楠、石楠、楩(pián駢)、櫧(zhu朱):樹名,都是製作器物的好材料。7(jiāoge交革):交錯糾纏貌。8掩苒:指草在風中翻動搖擺。9紛紅駭綠:紅花綠葉皆紛亂搖動,好像吃驚似的。10蓊葧:濃鬱。{11}葳蕤:草木茂盛,枝葉下垂貌。{12}不敢專:不敢獨自享受。


    元和七年(812)秋天,柳宗元從瀟水西岸的朝陽岩乘小舟逆水而上蕪江,途中經過袁家渴。他發現袁家渴是“永中幽麗奇處”之一,遂作《袁家渴記》。《袁家渴記》是“永州八記”的第五篇,是一篇山水遊記美文,是作者借山水以自歎。本文抒發了作者的一種心境,自己的才華無量,卻不受重用,表達的是作者願意為國家效勞,盡一份自己的力。


    本文先從永州的全景全貌著筆,各個方向山水如畫,“皆永中幽麗奇處也”。而後通過賓主之間的對比和映襯,突現出文章所要描寫的主要對象——袁家渴的景物。水有聲,山有色,枝幹扶疏,花葉搖曳,參差錯落,色彩斑駁。


    作為一篇山水遊記,《袁家渴記》中最令人難忘的就是文章中詩情和畫意的和諧統一。柳宗元可謂是寫景高手,描繪景物細致入微,手法巧妙,比喻形象。如“每風自四山而下,振動大木,掩苒眾草,紛紅駭綠,蓊勃香氣,衝濤旋瀨,退貯溪穀,搖颺葳蕤,與時推移。其大都如此,餘無以窮其狀”,對樹用搖動,對草用掩苒,對花卉用紛紅駭綠,均是生動細致而傳神,精妙而準確。可謂山山水水,花花草草,皆成文章。


    後人評論


    孫琮:“讀袁家渴一記,隻如一幅小山水,色色畫到。其間寫水,便覺水有聲;寫山,便覺山有色;寫樹,便覺枝幹扶疏;寫草,便見花葉搖曳。真是流水飛花,俱成文章也。”


    石渠記


    自渴1西南行不能百步,得石渠,民橋其上2。有泉幽幽然,其鳴乍大乍細。渠之廣或咫尺,或倍尺3,其長可十許步。其流抵大石,伏出其下。逾石而往,有石泓4,昌蒲被之,青鮮環周5。又折西行,旁陷岩石下,北墮小潭。潭幅員減百尺,清深多魚。又北曲行紆餘6,睨若無窮,然卒入於渴。其側皆詭石、怪木、奇卉、美箭,可列坐而庥焉7。風搖其巔,韻動崖穀。視之既靜,其聽始遠。


    予從州牧得之,攬去翳朽,決疏土石,既崇而焚,既釃8而盈。惜其未始有傳焉者,故累記9其所屬,遺之其人,書之其陽,俾後好事者求之得以易。


    元和七年正月八日,蠲渠10至大石。十月十九日,逾石得石泓小潭,渠之美於是始窮也。


    【注】


    1渴:指袁家渴,一條溪水的名字。2民橋其上:百姓在上麵建橋。橋,架橋。3咫尺:古代稱八寸為咫。咫尺,比喻很近的距離。倍尺:二尺。4泓(hong弘):凹石積水而成的水潭。5被:覆蓋。鮮:苔蘚。6紆餘:曲折伸延。紆,彎曲。7箭:小竹。庥:同“休”,休息。8釃(shi詩):分流,疏導(水道)。9累記:接連記述。10蠲(juān涓)渠:清潔石渠。蠲,通“涓”,使清潔。


    柳宗元的“永州八記”取材範圍已經十分有限,地理跨度小得不能再小,依然篇篇精致,韻味悠長,這《石渠記》就是一例。這是柳宗元在永州寫的八篇山水遊記的第六篇,文章記述了作者沿渠探幽,追求美景的事。表達了作者探奇製勝,拓寬胸懷,追求勝景借以抒發胸中積鬱之氣的感情。


    石渠之景比之永州山野中別處風物也沒有什麽特別之處,無非是水、木、石、風等類。但柳宗元卻為讀者繪製了一幅“石渠風光圖。”無論恬靜的民橋,幽然的渠水,昌蒲覆蓋的石潭,上下飄浮的白鰷魚,或是搖曳的樹木、花卉,韻動崖穀的微風以及紆曲緩行的流水,都能緊扣石渠的特色落筆。從石渠的被發現到石渠誘人的景觀,從對石渠的清理打扮到為之寫記的留傳後人的交代,都寫得清晰明麗,妙趣無窮。文章語言流暢,令人百讀而不厭。


    文章構思新穎,寫了石渠、石泓和小潭,這三個方麵的景物雖然同在一個畫麵裏,但是它們的特點卻又各不相同。尤其是以似小曲的微觀展示“風韻其心”的魅力,寫泉上的石頭樹木花草和竹子,特別是側重於風聲的描繪上。風搖動著竹樹的梢頭,產生震撼崖穀經久不息的回響,由視覺轉入聽覺,給那些畫圖似的景物,再加上一種詩韻般的音樂美,令人有深幽穆靜及如在目側的身臨其境之感。


    此外,柳宗元以渠自喻,融情於景,愛渠及己,推己愛渠,從石渠天然之景,到整治石渠煥發其美,賦予石渠以人格化,不時給讀者以心靈的感應和無窮的藝術享受,在“八記”中堪稱別具一格。


    後人評論


    林紓《韓柳文研究法》:“文有詩境,是柳州本色。”


    石澗記


    石渠之事既窮1,上由橋西北,下土山之陰2,民又橋焉。其水之大,倍石渠三之一。亙石為底,達於兩涯3。若床若堂,若陳筵席,若限閫奧4。水平布其上,流若織文5,響若操琴。揭跣6而往,折竹掃陳葉,排腐木,可羅胡床7十八九居之。交絡8之流,觸激9之音,皆在床下;翠羽之木10,龍鱗之石,均蔭其上。古之人其有樂乎此耶?後之來者有能追予之踐履耶?得意之日,與石渠同。


    由渴而來者,先石渠,後石澗;由百家瀨上而來者,先石澗,後石渠。澗之可窮者,皆出石城村東南,其間可樂者數焉。其上深山幽林逾峭險,道狹不可窮也。


    【注】


    1窮:畢,完成。2土山之陰:土山的北坡。古稱山南水北為陽,山北水南為陰。3亙(gèn艮)石:接連不斷的石頭。亙,橫貫。兩涯:兩岸,涯,水邊。4若限閫(kun捆)奧:用門檻把正屋與內室隔開。限,門檻,這裏作動詞用。閫奧,也寫作“壺奧”,指內室深處。閫,內室,閨門。5文:同“紋”,紋彩、花紋。6揭跣(qixian氣顯)而往:揭,把衣服拎起來。跣,光著腳。7胡床:也稱“交床”“交椅”,一種可以折疊的輕便坐具。8交絡:交織,形容水波像交織的紋理。9觸激:撞擊,激悅。10翠羽之木:翠羽,翡翠鳥的羽毛,翠綠色,十分美麗。


    此文承接《石渠記》,為“永州八記”的第七篇。文章全力傾注,飽蘸彩墨,著重寫澗中石和樹的特色,描繪了石澗溪石的千姿百態,清流激湍,翠羽成蔭,景色美麗宜人,表達了作者熱愛自然、鍾情山水的情懷。本篇獨樹一幟的景觀,是古代山水遊記中的驕子,與“永州八記”其他篇章一樣,成為永葆魅力的佳作。


    柳宗元在《石澗記》中,為我們畫出了獨具特色的石澗風景圖,清新、秀麗、濃鬱、厚重。發現石澗之後,連用六個“若”字來形容石澗,“亙石為底,達於兩涯。若床若堂,若陳筵席,若限閫奧。水平布石上,流若織文,響若操琴。”比喻形象生動,比喻之外,又生聯想。這段文字,使石澗的奇妙一下就顯出悠然、清麗、明朗的情味來。


    澗以石名,景以石美,此文以層出疊見的比喻,直接描摹出澗石的情狀,與小石潭底之石絕無雷同。還用水布其上,“流若織文,響若操琴”,側麵描寫澗石的奇特。又連用兩個反問句,抒發了羅床澗中,水流聲響於其下,木石蔭蔽於其上,此樂何極的情趣。


    由於采用了多種比喻手段來精確形象地進行描繪,文章文字流暢,遊路清晰,廣泛使用對照、比喻、反問、烘托、擬人等修辭手法。所以無論是“亙石為底”的澗底,“流若織文”的水流,還是作者“揭跣而往”的舉動;無論是聲出“床下”的“交絡之流”,還是“均蔭其上”的龍麟之石和“翠羽之木”,都讓人覺得覺得洞天之中又有無窮洞天。末段筆鋒一轉,而“古之人其有樂乎此耶?後之來者有能追予之踐履耶?”這兩句話包含著複雜的情緒,既陶醉於美景,又有難言的幽怨。柳宗元為什麽能到這麽美麗的山水之地?他並不是一個旅行家,而是被貶官至此,擔任閑職,無法施展政治抱負,隻能整天寄情山水而已。


    後人評論


    孫琮:“《石澗記》一篇,另辟一個佳境。真是洞天之中,有無窮洞天;福地之內,有無窮福地。”


    小石城山記


    自西山道口徑北,逾黃茅嶺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尋之無所得;其一少北而東,不過四十丈,土斷而川分,有積石橫當其垠1。其上為睥睨2梁3之形,其旁出堡塢4,有若門焉。窺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聲,其響之激越,良久乃已。環之可上,望甚遠,無土壤而生嘉樹美箭,益奇而堅,其疏數5偃仰6,類智者所施設也。


    噫!吾疑造物者7之有無久矣。及是,愈以為誠有。又怪其不為之於中州,而列是夷狄,更8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9,是固勞而無用。神者儻10不宜如是,則其果無乎!或曰:“以慰夫賢而辱於此者。”或曰:“其氣之靈,不為偉人,而獨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餘未信之。


    【注】


    1垠(yin銀):邊界。2睥睨(pini避逆):城牆上的城垛,亦稱女牆。3(li麗):棟。4堡塢:小城堡,本文指堡塢狀石頭。5疏數:疏密。6偃仰:俯仰。7造物者:指創造萬物的上帝。8更(gēng耕):經曆、經過。9伎:同“技”,技藝、長處。10儻:同“倘”,假如,或許。


    本文是“永州八記”中的最後一篇,作於元和七年(812)。小石城山在芝山愚溪之北,現在過東風大橋到朝陽鄉,沿著往北的山路而上,約一華裏就到小石城山。明代在山腰修了一座“芝山庵”,因此又名芝山。


    作者先著力描繪小石城山的形狀、布局和奇異的景色,然後轉入到議論造物者的有無;後半段借景抒情,用設疑的曲筆批判了天命觀,“噫!吾疑造物者之有無久矣。及是,愈以為誠有。”作者以佳勝之地被埋沒不彰比喻自己徒有經邦濟世之才卻橫遭斥逐,蟄居蠻荒,英雄無用武之地。


    文章段落十分簡單,千萬記敘和描寫,描繪了小石城山的景致;後文議論和抒情,抒發作者麵對景物時,引發的聯想和思索。文中著重描繪了小石城山記的五大“奇”景。一是土堡的形狀:其上為睥睨、梁之形,其旁出堡塢,有若門焉。二是山洞的深窈:窺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聲,其響之激越,良久乃已。三是山石疏密有致的分布:其疏數偃仰。四是樹竹的奇堅:無土壤而生嘉樹美箭,益奇而堅。


    文章跌宕開合,尺幅千裏。其中,“無土壤而生嘉樹美箭,益奇而堅,其疏數偃仰,類智者所施設也”是寫景的名句,運用白描手法,語言簡練,但形象逼真,妙趣橫生。


    寫小石城山的景物,主要是在抒發一種感想。字裏行間,傾吐了自己橫遭貶謫、壯誌難酬的悲憤,也隱隱含有對當時最高統治者昏聵不明的強烈譏刺。“又怪其不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一句,作者運用象征手法,以小石城山的奇石自比,抒發了個人的身世之歎和憤懣之情。從這裏可以看出,柳宗元在議論中以造物者的有無為話題,但他的本意並不在討論造物者的有無,而在於借這個話題,用曲筆表達個人內心的身世之歎憤懣之情。正如前人所說:“筆筆眼前小景,筆筆天外奇情。”


    後人評論


    儲欣:“總束永州諸山水記,千古絕調。”(《唐宋文舉要》)答韋中立論師道書


    二十一日,宗元白:辱書1雲欲相師。仆道不篤2,業甚淺近,環顧其中3,未見可師者。雖常好言論,為文章,甚不自是也。不意吾子自京師來蠻夷間,乃幸見取。仆自卜4固無取,假令有取,亦不敢為人師。為眾人師且不敢,況敢為吾子師乎?


    孟子稱:“人之患,在好為人師。”由魏晉氏以下,人益不事師。今之世不聞有師,有輒嘩笑之,以為狂人。獨韓愈奮不顧流俗,犯笑侮,收召後學,作《師說》,因抗顏5而為師。世果群怪聚罵,指目牽引6,而增與為言辭。愈以是得狂名,居長安,炊不暇熟7,又挈挈而東8,如是者數矣。屈子賦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仆往聞庸蜀之南,恒雨少日,日出則犬吠,餘以為過言9。前六七年,仆來南。二年冬,幸大雪逾10嶺,被南越中數州,數州之犬,皆蒼黃吠噬狂走者累日{11},至無雪乃已。然後始信前所聞者。今韓愈既自以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為越之雪,不以病乎?非獨見病,亦以病吾子。然雪與日豈有過哉?顧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幾人?而誰敢衒怪於群目{12},以召鬧取怒乎?


    仆自謫過以來,益少誌慮。居南中九年,增腳氣病,漸不喜鬧,豈可使呶呶者早暮咈吾耳、騷吾心{13}?則固僵仆煩憒{14},愈不可過矣。平居望外,遭齒舌不少{15},獨欠為人師耳。


    抑又聞之,古者重冠禮{16},將以責成人之道,是聖人所尤用心者也。數百年來,人不複行,近有孫昌胤者,獨發憤行之。既成禮,明日造朝,至外庭,薦笏{17}言於卿士曰:“某子冠畢。”應之者鹹憮然{18}。京兆尹鄭叔則怫然曳笏卻立{19},曰:“何預我耶!”廷中皆大笑。天下不以非鄭尹而快孫子,何哉?獨為所不為也。今之命師者,大類此。


    吾子行厚而辭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雖仆敢為師,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仆年先吾子,聞道著書之日不後,誠欲往來言所聞,則仆固願悉陳中所得者。吾子苟自擇之,取某事,去某事,則可矣。若定是非,以教吾子,仆材不足,而又畏前所陳者,其為不敢也決矣。吾子前所欲見吾文,既悉以陳之,非以耀明於子,聊欲以觀子氣色誠好惡何如也。今書來,言者皆大過,吾子誠非佞譽誣諛之徒,直見愛甚故然耳。


    始吾幼且少,為文章,以辭為工。及長,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為炳炳烺烺{20},務彩色、誇聲音而以為能也。凡吾所陳,皆自謂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遠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於道不遠矣。故吾每為文章,未嚐敢以輕心掉之,懼其剽而不留也;未嚐敢以怠心易之,懼其弛而不嚴也;未嚐敢以昏氣出之,懼其昧沒而雜也;未嚐敢以矜{21}氣作之,懼其偃蹇而驕也{22}。抑之欲其奧,揚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節,激而發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本之《書》以求其質,本之《詩》以求其恒,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參之穀梁氏{23}以厲其氣,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莊》《老》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公》以著其潔,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為之文也。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有取乎?抑其無取乎?吾子幸觀焉,擇焉,有餘以告焉。苟亟來以廣是道,子不有得焉,則我得矣,又何以師雲爾哉?取其實而去其名,無招越蜀吠怪而為外廷所笑,則幸矣。宗元白。


    【注】


    1辱書:自謙的說法,承蒙對方寫書信來。2仆道不篤:我的道德修養還不深厚。3環顧其中:衡量胸中各個方麵。4自卜:自己估量。卜:揣度。5抗顏:態度嚴正不屈。6指目牽引:在背後指指點點,表輕視或蔑視。7炊不暇熟:飯還沒有來得及煮熟,誇張的說法。8挈挈(qiè切):匆忙急迫的樣子。東:由長安東去洛陽。9過言:言過其實。10逾:越過。{11}蒼黃:同“倉皇”,驚慌失措的樣子。噬:咬。{12}衒怪於群目:指行為突出而招人注目。衒(xuàn炫):炫爛。{13}呶(náo撓)呶:喧嘩不止的樣子。咈(fu扶):幹擾。騷:擾亂。{14}僵仆:形容處境困頓。煩憒:煩惱昏亂。{15}望外:意料之外。齒舌:口舌,指被人議論。{16}冠禮:古時男子年滿二十,即舉行加冠儀式。{17}薦笏:把笏板插在衣帶上。薦:插。笏:古代臣下朝見皇上時所執的手板,用玉、象牙或竹片製成,上可記事。{18}鹹:都。憮然:茫然若失的樣子。{19}京兆尹:官名。是京城所在的州的最高行政長官。怫(fu扶)然:發怒的樣子。{20}炳炳烺ng朗)烺:明亮美好。{21}矜(jin):自高自大。{22}偃:停滯。蹇:不通順。{23}轂(gu穀)梁氏:即《春秋穀梁傳》,“春秋三傳”之一。


    韋中立,是唐代譚州刺史韋彪之孫,年少好學。元和十四年(819)進士及第,曾經從長安奔赴永州,向柳宗元求教作文章之道,返京後又寫信給柳宗元虔誠地要求拜師。《答韋中立論師道書》是柳宗元寫給韋中立的回信。


    書信的篇幅較長,總的來說談了兩個問題,一個是論師道,一個是論寫作,由此可以分成兩大部分。前半部分是柳宗元針對韋中立拜師的要求,明確答複說自己“不敢為人師”。接著舉了兩個例子,陳述不敢,也不願為人師的理由。“以召鬧取怒乎?召鬧取怒:招惹人們的喧鬧和惱怒。”與前文庸蜀之犬吠日,嶺南之犬見雪吠噬相呼應,由彼及此,感慨係之,不僅讚美了韓愈提倡師道的勇敢精神,斥責了那些群怪聚罵反對從師的人,同時也表達了自己不敢為師的苦衷和怕連累後學的心情。以上連設二喻,進一步說明自己不敢為人師的原因。最後落筆到“命師”,點明上文舉例旨意。舉孫子行冠禮之事與為人師類比,說明凡做別人不做的事都會遭到嘲笑攻擊,以此見師之不可為。


    後一部分則比較係統地闡明了自己的寫作觀點和文學的社會功用。比如作文時在內容表達上要既“奧”又“明”,即內容必須深刻透辟,含蓄不露,而表達起來則又鮮明具體,意義明朗,不晦澀艱奧。這就必須有“抑”有“揚”。前者主要指主題和題材的加工錘練,思想不斷深化;後者是指表達方法的明白曉暢,一目了然。在文學的社會功用上,強調“文以明道”;在寫作態度和方法上,主張嚴肅認真,精益求精;重視學習曆史遺產,借鑒前人的創作經驗。


    在闡述過程中,柳宗元或嬉笑怒罵,或循循誘導,介紹了他的治學與寫作經驗,所提建議皆出自自己切身體會,著重闡明的是“文以明道”的主張,強調寫文章不能片麵追求詞藻、聲韻等形式上的華麗動聽,而應該注重自身的道德修養,端正寫作態度,絕不能掉以輕心。同時,還要加強寫作技巧的鍛煉,廣泛參考前代文學家的成功經驗。


    文章末尾的幾句,表示自己願意相互交往,商討學習為文之道,避師之名而就師之實,並再次委婉地表達了拒絕“欲相師”的意願。同時,再次告訴韋中立:“取其實而去其名”,既是為文的要求,也是做人的準則;既與文章的開頭互相照應,又是點睛之筆,令人回味無窮。


    後人評論


    朱宗洛《古文一隅》:“此文雖反複馳騁,曲折頓挫,極文章之勝。”


    賀進士王參元失火書


    得楊八書,知足下遇火災,家無餘儲。仆始聞而駭,中而疑,終乃大喜,蓋將吊1而更以賀也。道遠言略,猶未能究知其狀,若果蕩焉泯2焉而悉無有,乃吾所以尤賀者也。


    足下勤奉養,樂朝夕,唯恬安無事是望也。今乃有焚煬赫烈3之虞,以震駭左右,而脂膏滫瀡4之具,或以不給,吾是以始而駭也。


    凡人之言皆曰:盈虛倚伏,去來之不可常。或將大有為也,乃始厄困震悸,於是有水火之孽,有群小之慍5,勞苦變動,而後能光明,古之人皆然。斯道遼闊誕漫6,雖聖人不能以是必信,是故中而疑也。


    以足下讀古人書,為文章,善小學7,其為多能若是,而進不能出群士之上,以取顯貴者,蓋無他焉。京城人多言足下家有積貨,士之好廉名者,皆畏忌不敢道足下之善,獨自得之心,蓄之銜忍,而不出諸口,以公道之難明,而世之多嫌也。一出口,則嗤嗤者以為得重賂。仆自貞元十五年,見足下之文章,蓄之者蓋六七年未嚐言。是仆私一身而負公道久矣,非特負足下也。及為禦史、尚書郎,自以幸為天子近臣,得奮其舌,思以發明足下之鬱塞。然時稱道於行列,猶有顧視而竊笑者。仆良恨修己之不亮,素譽8之不立,而為世嫌之所加,常與孟幾道言而痛之。乃今幸為天火之所滌蕩,凡眾之疑慮,舉為灰埃。黔其廬,赭其垣9,以示其無有,而足下之才能,乃可以顯白而不汙。其實出矣,是祝融、回祿之相10吾子也。則仆與幾道十年之相知,不若茲火一夕之為足下譽也。宥{11}而彰之,使夫蓄於心者,鹹得開其喙{12},發策決科者,授予而不栗,雖欲如向之蓄縮{13}受侮,其可得乎?於茲吾有望於子,是以終乃大喜也。古者,列國有災,同位者皆相吊;許不吊災,君子惡之。今吾之所陳若是,有以異乎古,故將吊而更以賀也。顏曾{14}之養,其為樂也大矣,又何闕焉?


    足下前要仆文章古書,極不忘,候得數十幅乃並往耳。吳二十一武陵來,言足下為《醉賦》及《對問》,大善,可寄一本。仆近亦好作文,與在京城時頗異。思與足下輩言之,桎梏甚固,未可得也。因人南來,致書訪死生。不悉。宗元白。


    【注】


    1吊:慰問。2泯(min皿):淨,全部的樣子。3赫烈:火勢猛烈。4滫瀡(xiusui朽髓):米漿,淘米。5群小之慍(yun韻):眾多小人的怨恨。6誕漫:放縱。7小學:我國古代統稱文學、訓詁、音韻學為小學。8素譽:清白的名聲。9黔:黑色。此處指燒黑。赭:紅褐色,此處指燒成紅土。10祝融、回祿:火神。相:幫助。{11}宥(you佑):相助。{12}喙(hui會):鳥嘴。{13}蓄縮:害怕外界的譏笑或言論,不敢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14}顏曾:顏淵、曾參,都能安貧樂道,奉養至親。


    此文寫於唐元和三年(808),當時柳宗元被貶為柳州刺史。他的朋友王參元家中失火,財產蕩然無存,按常理,他必是極盡哀傷歎婉之辭,而猶不能盡朋友的心意之一二。但柳宗元非但不安慰,反而去祝賀。這看起來似乎是有悖於常理,其實正是作者從奇處立論,別具匠心。


    提出這麽一個“驚世駭俗”的結論以後,柳宗元開始將原因娓娓道來。從“盈虛倚伏,去來之不可常”到“勞苦變動,而後能光明,古之人皆然”,再到“士之好廉名者,皆畏忌不敢道足下之善”的假設,抽絲剝繭,層層遞進,終得出結論:“家有積貨”本是通往官場功名的繩梯,但在王參元卻是一種負累。錢財的餘積沒有給他帶來古代士人夢寐以求的仕途得意,反而使其“治國平天下”的追求難以實現。


    文章開篇,先交代自己從朋友楊敬之處得到王家失火的消息,作者描寫了自己聽到消息時的思想情緒的變化,“始聞而駭,中而疑,終乃大喜,蓋將吊而更以賀也”。“始”“中”“終”,從時間的角度,反映了作者對“失火”一事的認識過程;“駭”“疑”“喜”,則形象地交代了思考的結果,簡潔地概括了為什麽要把“安慰”改為“慶賀”的原因。這句話也是全文的綱領。


    接下來就從“始駭”“中疑”“終喜”三個方麵,分三個層次一一進行了說明。王參元家裏經曆了一場火災,連日常生活用品也被燒得一幹二淨,一個“唯恬安無事是望”的人遭此一劫,確實讓人感到很是不幸,讓人駭然,柳宗元起初也是這樣的反應,這是人之常情,是一種自然反應。這是第一層。第二層接著分析“中疑”的原因。孟子認為“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唯有曆經困難,才能真正領會生命的真諦。第三層,天火可以“黔其廬,赭其垣”,但是天火不能“黔其才,赭其誌”,因而作者才轉而為“喜”。


    由此看來,柳宗元祝賀的其實並不是王參元家失火,而是祝賀王參元可以因失火而得以施展才華,他的“賀”就是“吊”,是對王參元的寬慰和祝福。柳宗元大喜而賀的原因是天火滌蕩,顯白不汙。即天火可以毀掉掉房屋和物資,但是天火不能燒盡王參的誌向和才華。同時勸勉友人效仿顏回和曾參安貧樂道,那麽“祝賀”這個觀點就可以成立。


    從中也可以看出,柳宗元勸慰朋友的同時,一方麵借機批判了當時社會賄賂公行,猜忌橫行,俗見混亂,積毀銷骨的不合理現象;一方麵表達自己對像王參元一樣懷才不遇之士的深切同情。


    後人評論


    蔡鑄《蔡氏古文評注補正全集》:“文首立三柱,以下分疏,此作文之篇法也。”


    與友人論為文書


    古今號文章為難,足下1知其所以難乎?非謂比興之不足2,恢拓3之不遠,鑽礪4之不工,頗纇5之不除也。得6之為難,知之7愈難耳。


    苟或得其高朗8,探其深賾9,雖有蕪敗10,則為日月之蝕也,大圭{11}之瑕也,曷足傷其明、黜其寶哉{12}?且自孔氏以來,茲道大闡{13}。家修人勵{14},刓精竭慮者{15},幾{16}千年矣。其間耗費簡劄{17},役用心神者,其可數乎{18}?登文章之籙,波及後代,越不過數十人耳{19}!其餘誰不欲爭裂綺繡,互攀日月,高視於萬物之中,雄峙於百代之下乎{20}?率皆縱臾{21}而不克,躑躅{22}而不進,力蹙{23}勢窮,吞誌{24}而沒。故曰得之為難。


    嗟乎!道之顯晦,幸不幸係焉;談之辯訥{25},升降{26}係焉;鑒之頗正,好惡係焉;交之廣狹,屈伸係焉。則彼卓然自得以奮其間者,合乎否乎?是未可知也。而又榮古虐今者,比肩迭跡。大抵生則不遇,死而垂聲者眾焉。揚雄{27}沒而《法言》大興,馬遷生而《史記》未振。彼之二才,且猶若是,況乎未甚聞著者哉!固有文不傳於後祀,聲遂絕於天下{28}者矣。故曰知之愈難。


    而為文之士,亦多漁獵前作,戕賊文史{29},抉其意,抽其華,置齒牙間{30},遇事蜂起,金聲玉耀,誑聾瞽之人,徼一時之聲{31}。雖終淪棄,而其奪朱亂雅,為害已甚。是其所以難也。


    間聞{32}足下欲觀仆文章,退發囊笥{33},編其蕪穢,心悸氣動,交於胸中,未知孰勝,故久滯而不往也。今往{34}仆所著賦、頌、碑、碣、文、記、議、論、書、序之文,凡四十八篇,合為一通,想令治書蒼頭吟諷之也。擊轅拊缶{35},必有所擇,顧鑒視其何如耳,還以一字示褒貶焉。


    【注】


    1足下:敬詞。相當於“您”。2非謂:不是說。比興:比是比喻,興指起興,是古代詩歌創作中的兩種表現方法。3恢拓:開拓,擴展。4鑽礪(li厲):深入研究磨煉。5纇(lèi類):缺點,毛病。6得:心得,獨到的見解。7知之:指文章能被別人理解。8苟或:如果,假如。高朗:指高明的見解。9賾(ze責):幽深難見,深奧。10蕪敗:雜亂。{11}圭(gui歸):玉器。{12}曷足:怎麽能。黜(chu觸):降低,貶抑。{13}孔氏:指孔子。茲道:指為文之道。闡(chan產):顯明,發揚。{14}家修:家家都學習。人勵:人人都相互勉勵。{15}刓(wán玩)精:削損精力。{16}幾:將近。{17}簡劄:古時書寫用的材料。簡,即竹簡。劄,木簡之薄小者,亦作書寫之用。{18}其可數乎:難道可以數得清嗎?{19}籙(lu路):簿籍,冊子。波及:影響到。{20}綺(qi起)繡:原指有文彩的絲織品,這裏引申為華麗的文采。雄峙(zhi誌):稱雄聳立。{21}縱臾:即“從容”,一舉一動的意思。{22}躑躅(zhizhu侄竹):在原地徘徊不前。{23}蹙(cu促):窘困,疲乏。{24}吞誌:不能實現自己的誌向。{25}談:言論。辯:善於巧言論爭。訥:語言遲鈍,不善講話。{26}升降:指升官降職。{27}揚雄:字子雲,西漢蜀郡成都人。{28}聲遂絕於天下:名聲就在世上湮沒不聞。{29}漁:侵奪。漁獵前作,意為剽竊前人的作品。戕(qiāng槍)賊:損害,割裂。{30}置齒牙間:指放在嘴巴上炫耀。{31}誑(kuáng狂):欺騙。徼(jiao絞):獲得意外的利益。{32}間聞:近來聽說。{33}囊笥(si四):口袋和竹箱,指裝文稿的東西。{34}今往:現在送來。{35}拊(fu府):拍打。缶(fou否):一種瓦質的打擊樂器,形狀似大肚子小口的瓦罐。作者用拊缶以比喻自己粗糙的作品。


    《與友人論為文書》是柳宗元和自己永州的朋友,論述自己文學創作和文學批評的重要著作。他結合切身經驗,苦口婆心,提出了“得之難,知之愈難”的看法。而後剖析其原因是剽竊和模仿之風比較盛行,藉此批評了盲目崇古的作文之法,提出自己的文學主張,這與他倡導的古文運動如出一轍。


    文章采用標準的總分總形式,文首提出結論,文中論證造成“得之難,知之愈難”的原因,論述嚴謹,脈絡清晰。對“榮古虐今者,比肩疊跡”的狀況表示憤慨,指出當代好文學家不少,“若皆為之不已,則文章之大盛,古未有也”。他還認為,“得之難,知之愈難”,原因是“鑒之頗正、好惡係焉”。鑒賞文章,不應該帶有個人的情緒。它們和個人的喜好沒有很大的關係。而那些“卓然自得以奮其間誌”,就是具有獨到見解的文學家很難被人理解。


    在時人多剽竊前人作品,曲解文史經典,斷章取義,抽取前人文章的精華,嘩眾取寵的情況下,柳宗元的這篇文章獨樹一幟,指出沒有端正的態度,就會“雖終淪棄,而其奪朱亂雅,為害已甚”。現身說法的同時,展示了柳宗元追求進步文學的無畏的勇氣和獨立的人格。這些說法對於後世作文影響深遠,至今仍有積極的教育意義。


    後人評論


    金聖歎《批才子古文》:“此為恣意恣筆之文。恣意恣筆之文,最忌直,今看其筆筆中間皆作一折。後賢若欲學其恣,必學其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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