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聲賦


    歐陽子方夜讀書,聞有聲自西南來者,悚1然而聽之,曰:“異哉!”初淅瀝以蕭颯2,忽奔騰而砰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其觸於物也,錚錚3,金鐵皆鳴;又如赴敵之兵,銜枚4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予謂童子:“此何聲也?汝出視之。”童子曰:“星月皎潔,明河5在天,四無人聲,聲在樹間。”


    予曰:“噫嘻悲哉!此秋聲也。胡為乎來哉?蓋夫秋之為狀也:其色慘淡,煙霏6雲斂;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氣栗冽,砭7人肌骨;其意蕭條,山川寂寥。故其為聲也,淒淒切切,呼號憤發。豐草綠縟8而爭茂,佳木蔥蘢而可悅,草拂之而色變,木遭之而葉脫。其所以摧敗零落者,乃一氣之餘烈。夫秋,刑官也,於時為陰;又兵象也,於行為金;是謂天地之義氣9,常以肅殺而為心。天之於物,春生秋實。故其在樂也,商10聲主西方之音,夷則{11}為七月之律。商,傷也,物既老而悲傷;夷,戮也,物過盛而當殺。


    “嗟夫!草木無情,有時飄零。人為動物,惟物之靈。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有動乎中,必搖其精。而況思其力之所不及,憂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為槁木{12},黟然黑者為星星{13}。奈何非金石之質,欲與草木而爭榮?念誰為之戕賊,亦何恨乎秋聲!”


    童子莫對,垂頭而睡。但聞四壁蟲聲唧唧,如助予之歎息。


    【注】


    1悚:恐懼。2淅瀝:形容雨、雪、風等的聲音。蕭颯:風聲。3(cong匆)錚錚:金屬相擊發出的聲音。4銜枚:古代行軍常令士兵口中橫銜著一種形狀像筷子的器具,防止喧嘩,以免被敵人發覺。5明河:天河,銀河。6霏:飄揚。7砭(biān邊):刺。8縟:繁多,繁茂。9義氣:剛正之氣。10商:古樂五聲之一。{11}夷則:古樂十二調之一。{12}渥(wo握):濃鬱,濕潤。丹:紅色。{13}黟(yi衣):黑色。


    《秋聲賦》作於嘉佑四年(1059),歐陽修時年53歲。這篇文章是他繼《醉翁亭記》後的又一名篇,駢散結合,鋪陳渲染,詞采講究,是宋代文賦的典範之作。


    《秋聲賦》寫秋以立意新穎著稱,從題材上講,雖然悲秋是中國古典文學的傳統題材,但歐陽修選擇了新的角度入手,雖然承襲了寫秋天肅殺蕭條的傳統,卻以秋景烘托出人事憂勞更甚於秋的肅殺這一主題,使得文章在立意上有所創新。


    文章第一段寫作者夜讀時聽到秋聲,從而展開了對秋聲的描繪。文章開頭,作者簡捷直入地描畫了一幅生動的圖景:歐陽修晚上正在讀書,被一種奇特的聲音所攪動。這簡捷的開頭,實際上並不簡單,燈下夜讀,是一幅靜態的圖畫,也可以說,作者正處於一處凝神的狀態中。


    之後,作者對秋聲作了一連串的比喻,把難以捉摸的東西變得具體可感。作者用風聲、波濤、金鐵、行軍四個比喻,從多方麵和不同角度,由小到大、由遠及近地形象地描繪了秋聲的狀態。秋風呼號,秋聲淒切,長夜漫漫,蟲聲唧唧,悲憤鬱結,無可奈何,隻能徒然歎息。用形象化的比喻,生動鮮明地寫出了作者聽覺中的秋聲的個性特點,融入了作者的主觀情感。


    緊接著是與童子對話,從浮想聯翩回到現實,增強了藝術真實感。作者對童子說:“此何聲也?汝出視之。”童子回答:“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四無人聲,聲在樹間。”童子的回答,質樸簡明,意境優美。於是,作者的“悚然”與童子的若無其事,作者的悲涼之感與童子的樸拙稚幼形成鮮明對比,兩人對秋聲的感受截然不同。在這種對比和反複描繪之下,“念誰為之戕賊,亦何恨乎秋聲”一句,將悲秋之情由自然轉喻至人。作者蓄積已久的深沉苦悶心情自然溢出,而後引入一個豁然開朗的新境界,實際上是實現了對“悲秋”主題的超越。


    第三段是全文的題旨所在,作者由感慨自然而歎人生,百感交集,黯然神傷。這一段,作者在極力渲染秋氣對自然界植物摧殘的基礎上,著力指出,對於人來說,人事憂勞的傷害,比秋氣對植物的摧殘更為嚴重。


    最後一段,作者從這些沉思冥想中清醒過來,重新麵對靜夜,作者蓄積已久的深沉苦悶和悲涼沒有人能理解。“童子莫對,垂頭而睡。”唯有四壁的蟲鳴,與“我”一同歎息。此情此景是何等悲涼:秋風呼號,秋聲淒切,長夜漫漫,蟲聲唧唧,悲憤鬱結,無可奈何,隻能徒然歎息。


    統觀全文,敘事簡括有法,議論有理有據,章法曲折迂回,語句圓融輕快;可以說是節奏有張有弛,語言清麗而富於韻律,寫景、抒情、記事、議論熔為一爐,渾然天成。


    此外,《秋聲賦》在文體上也有所創新。歐陽高舉文體改革的旗幟,以身作則,在抨擊古文的煩瑣空洞之後,又回過頭來為“賦”體打開了一條新的出路——賦的散文化:既部分保留了駢賦、律賦的鋪陳排比、駢詞儷句及設為問答的形式特征,又使賦呈現出活潑流動的散體傾向,且增加了其抒情意味。這些特點在《秋聲賦》中體現的尤為明顯。


    後人評論


    日本學者鈴木虎雄《賦史大要》:“誠文賦開山之作。”


    朋黨論


    臣聞朋黨1之說,自古有之,惟幸2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


    大凡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此自然之理也。然臣謂小人無朋,惟君子則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利祿也;所貪者,貨財也。當其同利之時,暫相黨引3以為朋者,偽也。及其見利而爭先,或利盡而交疏,則反相賊害,雖其兄弟親戚,不能相保。故臣謂小人無朋,其暫為朋者,偽也。君子則不然,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以之修身,則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國,則同心而共濟,始終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為人君者,但當退小人之偽朋,用君子之真朋,則天下治矣。


    堯之時,小人共工、兜等四人為一朋4,君子八元、八愷十六人為一朋5。舜佐堯,退四凶小人之朋,而進元、愷君子之朋,堯之天下大治。及舜自為天子,而皋、夔、稷、契等二十二人6並列於朝,更相稱美,更相推讓,凡二十二人為一朋,而舜皆用之,天下亦大冶。《書》曰:“紂有臣億萬,惟億萬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紂之時,億萬人各異心,可謂不為朋矣,然紂以亡國;周武王之臣,三千人為一大朋,而周用7以興。後漢獻帝時,盡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為黨人8。及黃巾賊起,漢室大亂,後方悔悟,盡解黨人而釋之,然已無救矣。唐之晚年,漸起朋黨之論9。及昭宗時,盡殺朝之名士,或投之黃河,曰:“此輩清流,可投濁流10。”而唐遂亡矣。


    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異心不為朋,莫如紂;能禁絕善人為朋,莫如漢獻帝;能誅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亂亡其國。更相稱美推讓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然而後世不誚{11}舜為二十二人朋黨所欺,而稱舜為聰明之聖者,以能辨君子與小人也。周武之世,舉其國之臣三千人共為一朋,自古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興者,善人雖多而不厭也。


    夫興亡治亂之跡,為人君者可以鑒矣。


    【注】


    1朋黨:人們因政治目的、主張相同而結合的派別或集團。宋仁宗時,以範仲淹為首的革新派,被誣為朋黨,遭貶謫。數年後,範仲淹再次執政,歐陽修因作此文。2幸:希望。3黨引:結為私黨,互相援引。4共工:舊傳共(gong恭)工、(huān歡)兜、三苗和鯀(gun)為堯時的四凶。5八元、八愷:據《左傳》,高陽氏有才子八人,世稱八凱。高辛氏有才子八人,世稱八元。此處元、愷皆和善之意。6皋(gāo高)陶:掌管刑法。夔:掌管音樂。稷:掌管農事。契(xiè瀉):掌管教育。7用:因此。8目為黨人:東漢桓帝、靈帝時,兩次興起黨獄,株連正人君子多達四千餘人。此言漢獻帝時,有誤。9“唐之晚年”句:指唐穆宗、宣宗年間的牛僧孺與李德裕的黨爭,史稱“牛李黨爭”。10“及昭宗時”句:唐昭宗在位十五年,904年被朱溫殺害。次年,朱溫又殺朝官三十餘人,投之黃河,但當時仍用唐昭宗的“天佑”年號。{11}誚:責備。


    本文是歐陽修於慶曆四年(1044)寫給仁宗皇帝的一封奏章。當時革新派範仲淹、杜衍等提出了一係列改革主張,成為曆史上有名的“慶曆新政”。以夏竦、呂夷簡為首的保守派被彈劾罷職後,不甘心其政治上的失敗,廣造輿論,竭力攻擊、誹謗範仲淹等引用朋黨。其陷害忠賢的險惡用心,深為歐陽修所洞察。於是歐陽修向宋仁宗上了這一篇奏章,一針見血地指出“欲廣陷良善,不過指為朋黨”“去一善人,而眾善人尚在”。本文被評為是歐陽修最好的文章之一,也是“文起八代之衰”的古文運動中最好的文章之一。


    文章先從社會發展的事實落筆,“朋黨之說,自古有之”,證明朋黨的存在有其曆史的依據,並為下文征引曆史事實埋下伏筆,然後提出自己的觀點:“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那麽君子之朋和小人之朋之間有什麽樣的區別呢?作者用“同道”“同利”鮮明地概括出兩者的不同,使自己的觀點十分鮮明。接著,在前一段基礎上的深入剖析,作者進一步論述了君子之朋和小人之朋的區別——君子是真朋,小人是偽朋。這是由於,小人之朋是從利出發的,所以隻能是暫時的,隻能是假的;而君子之朋出於對道的共同追求,所以必然能“終始如一”,所以是真的。


    同時,歐陽修指出“道”和“利”,是區分君子之朋和小人之朋的關鍵所在。小人是以利,相互勾結,相互利用,利益相同則相結為黨,見“利”則相互反目,“利”盡則分道揚鑣;而君子是以“道”相互聯結,同道則同德,同德則同心,道永遠不變,則君子之黨永遠同心。第三段主要是廣泛列舉史實,證明用君子之真朋則國興,用小人之偽朋則國亡。結尾處大量引用事實的基礎上,著重闡述迫害君子之朋則國亡,信用君子之朋則國興的道理。


    本文是一篇富有戰鬥性的政論,實踐了歐陽修“事信、意新、理通、語工”的理論主張,曆來享有盛名,為人稱道。本文在寫作方法上,有如下兩大特色。


    一是全文自始至終運用了對比論證的藝術手法,逐層深入地擺事實、講道理,以理服人。在開篇定下基調以後,就緊緊圍繞著君子之朋與小人之朋的區別步步展開: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以“同利為朋”;“小人無朋”是因其“所好者祿利,所貪者財貨”;“君子有朋’是由於君子“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小人以利害相交,必然見利忘義,利盡殘害。最後,文章還列舉了從上古堯、舜之時直至唐末各個朝代盛衰的大量曆史事例,圍繞國家興亡治亂與朋黨的密切關係,進行了反複的對比分析。事與理的結合,對比手法的反複運用,起到了化深奧為淺顯,令人不得不信服的藝術效果。


    二是文章轉折句和排比句的交相運用,既紆徐有致,又富有感染力。本文氣勢磅礴,從字裏行間,我們可以感受到一個富有憂患意識的政治家剛正不阿的戰鬥精神。但從其時徐時疾,張弛有度的說理中,我們又可以看到歐陽修沉著冷靜的大將風度,表現在其語言的運用、句式的選擇上。在對比論證中,作者多處運用了轉折句式,如第四段,連用五個“莫如”。這一係列轉折句式的運用,不僅突出了對比的效果,而且使論述的筆調趨於舒緩,使文章既明白曉暢,又委婉而耐人尋味。這正是作者所推崇的所謂“責之愈切,則其言愈緩”的政論的藝術風格。


    後人評論


    沈德潛《唐宋八大家文讀本》:“反反複複,說小人無朋,君子有朋,末歸到人君能辨君子小人。見人君能辨,但問君子小人,不問其黨不黨也。”


    縱囚論


    信義行於君子,而刑戮施於小人。刑入於死者1,乃罪大惡極,此又小人之尤甚者也。寧以義死,不苟幸生,而視死如歸,此又君子之尤難者也。


    方唐太宗之六年,錄大辟囚三百餘人2,縱使還家,約其自歸以就死。是以君子之難能,期小人之尤者以必能也。其囚及期而卒自歸無後者3:是君子之所難,而小人之所易也。此豈近於人情哉?


    或曰:“罪大惡極誠小人矣,及施恩德以臨之,可使變而為君子,蓋恩德入人之深而移人4之速,有如是者矣。”曰:“太宗之為此,所以求此名也。然安知夫縱之去也,不意其必來以冀免,所以縱5之乎?又安知夫被縱而去也,不意其自歸而必獲免,所以複來乎?夫意其必來而縱之,是上賊下之情也;意其必免而複來,是下賊上之心也。吾見上下交相賊以成此名也,烏有所謂施恩德與夫知信義者哉!不然,太宗施德於天下,於茲六年矣,不能使小人不為極惡大罪,而一日之恩能使視死如歸而存信義,此又不通之論也。”


    然則何為而可?曰:“縱而來歸,殺之無赦,而又縱之,而又來,則可知為恩德之致爾。”然此必無之事也。若夫縱而來歸而赦之,可偶一為之爾;若屢為之,則殺人者皆不死,是可為天下之常法乎?不可為常者,其聖人之法乎?是以堯、舜、三王之治6,必本於人情,不立異以為高,不逆情7以幹譽8。


    【注】


    1刑入於死者:指刑法定罪達到死刑者。入,指定以罪名,使受刑罰。2錄大辟囚三百餘人:選取死囚三百餘人。錄,收集、匯集之意。大辟,古代五刑之最,死刑。{3}及期而卒自歸無後者:(死囚)到了期限而最終自己歸宋,沒有誤期遲到的。{4}移人:改變人(的品性)。{5}縱:放縱。此指假釋性地放出囚犯。6三王之治:指夏禹,商湯,周文王、周武王的治國理民。7逆情:違背人情法理。8幹譽:謀求名譽。


    據《舊唐書?太宗紀》記載:貞觀六年,唐太宗將待執行的三百餘死囚假釋歸家,並約定他們返回監獄受死的日期。其後三百餘人皆如期返回,朝廷遂赦免其死罪。這件被後世傳為美談的太宗“德政”,與唐太宗主張刑法寬簡、死刑要嚴、赦令勿濫的一貫態度不合。為此,歐陽修也對太宗“縱囚”赦死的不合人情法理提出質疑,認為是矯枉過正了。


    本文作於宋仁宗康定元年(1040),按照提出質疑、論述說明、提出自己的觀點的順序進行。體現了歐陽修論理文一向邏輯性強、結構嚴密的特點。


    文章開始並不直設論點,而是先放開一筆,泛論君子小人之別,為全文的議論樹立了一個參照標準;同時也藏下暗筆,以“罪大惡極”反照太宗釋囚不通情理,以“視死如歸”反照死囚自歸不合情理。做到泛論不泛,緊扣論題。接著簡敘縱囚之事,斷以評議,又緊扣君子小人之別。


    然後,歐陽修先肯定太宗“智者不肯為惡,愚人好犯憲章”的論述,提出“信義行於君子,而刑戮施於小人”的主張和措施。認為信義隻能用於君子,對小人則要用刑法。因此,唐太宗縱囚使歸的事是不合乎常情的,是現實中不大可能存在的事情,即使發生過,也隻能是上下互相欺騙沽名釣譽之舉,不能成為治理天下的定法。還特別指出,刑罰達到死刑者,那又是“罪大惡極”的“小人之尤甚者”,不可輕易寬赦。段尾以一句反詰句“此豈近於人情哉”,表達作者的不解和質疑,引發讀者思考,同時總結上文,開啟下文。


    在其後的論證中,作者對太宗“縱囚”赦死之壯舉進一步分析、批駁,指出唐太宗的做法有悖人情,違反法度,隻不過是借此邀取名譽的一種手段——“太宗之為此,所以求此名也。”一針見血地指出這件事是沽名釣譽,表達了自己與眾不同的觀點。


    統治者違背情理以邀取名聲,是否利於治國呢?這是末段議論的重點,也即本文的論題。文章同樣沒有直涉論題,而是先宕開一問,故作自答,以揭示施恩德與近情理之間的矛盾:歸而誅之,如再縱又歸,顯然不近情理;如再縱不歸,無從體現恩德,故以否定收斷。最後,順理成章地指出唐太宗的做法不值得效法,不可以作為“天下之常法”,而應該“堯、舜、三王之治,必本於人情,不立異以為高,不逆情以幹譽”。


    本篇立論清楚,在短小的篇幅內,或質疑,或答問,步步分析,層層辯駁,寫來卻從容不迫,渾然一體,似有洋洋萬言,十分耐讀,是一篇發揮雄辯之才的力作。


    後人評論


    趙乃增:“針對太宗的逆情立異的作為,層層批駁辨析,暴露出‘縱囚’事件的違背人情常理的荒謬不實,行文老辣,有理有據,令人信服。”


    瀧岡1阡表


    嗚呼!惟我皇考崇公卜吉於瀧岡之六十年2,其子修始克表於其阡。非敢緩也,蓋有待也。


    修不幸,生四歲而孤。太夫人守節自誓,居窮,自力於衣食,以長以教,俾至於成人。太夫人告之曰:“汝父為吏,廉而好施與,喜賓客,其俸祿雖薄,常不使有餘,曰:‘毋以是為我累。’故其亡也,無一瓦之覆、一壟之植3,以庇而為生。吾何恃而能自守邪?吾於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於汝也。自吾為汝家婦,不及事吾姑,然知汝父之能養也;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將有後也。吾之始歸4也,汝父免於母喪方逾年。歲時祭祀,則必涕泣曰:‘祭而豐,不如養之薄也。’間禦5酒食,則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餘,其何及也!’吾始一二見之,以為新免於喪適然耳。既而,其後常然,至其終身未嚐不然。吾雖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養也。汝父為吏,嚐夜燭治官書,屢廢而歎。吾問之,則曰:‘此死獄也,我求其生不得爾。’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則死者與我皆無恨也,矧求而有得邪!以其有得,則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猶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回顧乳者抱汝而立於旁,因指而歎曰:‘術者6謂我歲行在戌將死,使其言然,吾不及見兒之立也,後當以我語告之。’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語,吾耳熟焉,故能詳也。其施於外事,吾不能知;其居於家,無所矜飾7,而所為如此,是真發於中者邪!嗚呼!其心厚於仁者邪!此吾知汝父之必將有後也,汝其勉之!夫養不必豐,要於孝;利雖不得博於物,要其心之厚於仁。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誌也。”修泣而誌之,不敢忘。


    先公少孤力學,鹹平三年進士及第,為道州判官,泗、綿二州推官8,又為泰州判官,享年五十有九,葬沙溪之瀧岡。太夫人姓鄭氏,考諱德儀,世為江南名族。太夫人恭儉仁愛而有禮,初封福昌縣太君,進封樂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9。自其家少微時,治其家以儉約,其後常不使過之,曰:“吾兒不能苟合於世,儉薄所以居患難也。”其後修貶夷陵10,太夫人言笑自若,曰:“汝家故貧賤也,吾處之有素矣。汝能安之,吾亦安矣。”


    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祿而養。又十有二年,列官於朝,始得贈封其親。又十年,修為龍圖閣直學士、尚書吏部郎中,留守南京,太夫人以疾終於官舍,享年七十有二。又八年,修以非才,入副樞密,遂參政事,又七年而罷。自登二府{11},天子推恩,褒其三世,故自嘉祐以來,逢國大慶,必加寵錫。皇曾祖府君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曾祖妣累封楚國太夫人。皇祖府君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祖妣,累封吳國太夫人;皇考崇公,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皇妣累封越國太夫人。今上初郊{12},皇考賜爵為崇國公,太夫人進號魏國。


    於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嗚呼!為善無不報,而遲速有時,此理之常也。惟我祖考,積善成德,宜享其隆。雖不克有於其躬,而賜爵受封,顯榮褒大,實有三朝之錫命,是足以表見於後世,而庇賴其子孫矣。”乃列其世譜,具刻於碑。既,又載我皇考崇公之遺訓,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於修者,並揭於阡。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鮮,遭時竊位,而幸全大節,不辱其先者,其來有自。


    熙寧三年歲次庚戌四月辛酉朔十有五日乙亥,男推誠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觀文殿學士、特進、行兵部尚書、知青州軍州事、兼管內勸農使、充京東東路安撫使、上柱國、樂安郡開國公,食邑{13}四千三百戶、食實封一千二百戶修表。


    【注】


    1瀧(shuāng雙)岡:地名,在今江西省永豐縣沙溪鳳凰山下。阡:墓道。2皇考:已故的父親。卜吉:占卜吉地,即埋葬。3無一瓦之覆、一壟之植:沒有一間房一丘地。4歸:古代女子出嫁叫做“歸”。5間禦:偶爾進用。6術者:指算命、看相者。7矜飾:虛偽,做作。8判官:州府長官僚屬,主管文書事務。推官:掌管審判。9太君:官員之母的封號。10夷陵:今湖北宜昌。{11}二府:指樞密院、中書省。{12}今上:當今皇帝。郊:祭天。{13}食邑:即封地。古代卿大夫征收封地的租稅作為食祿,故此稱。


    阡表,即墓表,是一種記敘死者事跡並表揚其功德的傳記性文體。《瀧岡阡表》是歐陽修在其父下葬六十年之後所寫的一篇追悼文章。本文寫於宋神宗熙寧三年(1070),文風平易質樸,情真意切,為敘述家世、緬懷父母恩德之作,是一篇教育後學晚輩寬簡治政、嚴謹治學、仁愛處世的優秀典範作品,曆來被視為歐文的代表作品,與唐韓愈的《祭十二郎文》、清袁枚的《祭妹文》同被稱為我國古代的“三大祭文”。


    歐陽修因父親早亡,無法知悉亡父的生平行狀,於是在文章中采取了避實就虛、以虛求實、以虛襯實的寫作方法。即巧妙地借母親太夫人鄭氏的言語,以她口代己口,從背麵和側麵落筆,一方麵以此為依據,追憶和表彰其父的仁心惠政;另一方麵,在表父阡的同時,頌揚了母親的高尚節操,使一位賢妻良母型的女性形象栩栩如生地凸現在讀者眼前;最後,這種寫法同時追念雙親,達到了一碑雙表,二水分流,明暗交叉,聲情並茂的效果。


    文章具有非常強烈的感情色彩,如泣如訴。從歐陽修交代父親葬後六十年才寫這篇阡表的原因,到借助太夫人口緬懷往事,寄托著對雙親的深沉哀思。在追悼過程中,作者並沒有列舉或者鋪陳父親的豐功偉業,而是精心提煉了幾件生活瑣事:以“無一瓦之覆、一壟之植”表現父親的廉潔;以“祭而豐,不如養之薄也”體現父親的孝順;以“此死獄也,我求其生不得爾”展示父親的仁愛。細節描寫細膩逼真,再現了一位孝順仁厚、公正廉明的慈父形象,栩栩如生,感情真摯,這種效果決不是虛言所能達到的。


    這篇歐陽修晚年的力作,因夾雜作者深沉的哀思,加之以精心構思,前後照應,確實是達到了“豐而不餘一言,約而不失一辭”的藝術境界。文章情致悱惻,文意幽婉,堪稱我國碑誌文中傳誦千古、膾炙人口的佳作。


    後人評論


    林紓《林紓評點古文辭類纂》卷八:“文為表其父阡,實則表其母節,此不待言而知。那知通篇主意,注重即在一‘待’字,佐以無數‘知’字,公雖不見其父,而自賢母口中述之,則崇公之仁心惠政,栩栩如生。”


    黃夢升墓誌銘


    予友黃君夢升,其先婺州金華1人,後徙2洪州之分寧。其曾祖諱3元吉,祖諱某,父諱中雅,皆不仕。黃氏世為江南大族,自其祖父以來,樂以家資賑鄉裏,多聚書以招四方之士。夢升兄弟皆好學,尤以文章意氣自豪。


    予少家隨州,夢升從其兄茂宗官於隨。予為童子,立諸兄側,見夢升年十七八,眉目明秀,善飲酒談笑。予雖幼,心已獨奇夢升。後七年,予與夢升皆舉進士於京師。夢升得丙科4,初任興國軍永興主簿5,怏怏不得誌,以疾去。久之,複調江陵府公安主簿。時予謫6夷陵令,遇之於江陵。夢升顏色憔悴,初不可識,久而握手噓嚱7,相飲以酒,夜醉起舞歌呼大噱8。予益悲夢升誌雖衰而少時意氣尚在也。後二年,予徙乾德令。夢升複調南陽主簿,又遇之於鄧間9。嚐問其平生所為文章幾何,夢升慨然歎曰:“吾已諱之矣。窮達有命,非世之人不知我,我羞道於世人也”。求之不肯出,遂飲之酒,複大醉起舞歌呼。因笑曰:“子知我者。”乃肯出其文,讀之,博辯雄偉,意氣奔放,若不可禦。予又益悲夢升誌雖困而獨其文章未衰也。是時謝希深10出守鄧州,尤喜稱道天下士,予因手書夢升文一通,欲以示希深,未及而希深卒,予亦去鄧。後之守鄧者皆俗吏,不複知夢升。夢升素剛,不苟合,負其所有,常怏怏無所施,卒以不得誌死於南陽。


    夢升諱注,以寶元二年四月二十五日卒,享年四十有二。其平生所為文,曰《破碎集》《公安集》《南陽集》,凡三十卷。娶潘氏,生四男二女。將以慶曆年某月某日葬於董坊之先塋。其弟渭泣而來告曰:“吾兄患世之莫吾知,孰可為其銘?”予素悲夢升者,因為之銘曰:予嚐讀夢升之文,至於哭其兄子庠{11}之詞曰:“子之文章,電激雷震。雨雹忽止,闃然{12}滅泯。”未嚐不諷誦歎息而不已。嗟夫夢升!曾不及庠,不震不驚,鬱塞埋藏{13}。孰與其有,不使其施{14}?吾不知所歸咎,徒為夢升而悲。


    【注】


    1婺(wu物)州金華:縣治在今浙江金華。2徙(xi喜):遷移。3諱:中國古代稱去世的帝王或尊長的名字時,前麵要加“諱”。4丙科:宋代進士分甲、乙、丙三科。5主簿:官名,宋代千戶以上的縣僅次於縣令的官。6謫(zhe哲):古代將官員降職並調到邊遠地方去,稱貶謫。7噓嚱(xuxi虛希):歎息聲,無實義。8噱(jue決):大笑。9南陽:今河南南陽。鄧:今河南鄧州。10謝希深:名絳,字希深。早年中甲科進士。{11}兄子庠:侄子黃庠。{12}闃(qu趣)然:靜寂的樣子。{13}鬱塞(yusè玉澀)埋藏:憂鬱不得誌地死去被埋葬。{14}孰與其有,不使其施:是誰讓夢升這樣有才華,又是誰不讓夢升的才華得以施展呢?


    這篇文章作於慶曆三年(1043),是歐陽修祭奠友人黃夢升的文章。黃夢生才華橫溢,英年早逝,一生鬱鬱不得誌。作者選取三次與他見麵的印象作為基礎,在文中給予對他才華的仰慕和對他的不幸際遇的同情。


    一般來說,墓誌銘一般分為對死者生平的記述和讚頌死者的銘文兩大部分。在第一部分中,作者依照慣例先介紹墓主的出身,著重突出了黃夢升的為人和才華,“樂以家資賑鄉裏,多聚書以招四方之士”,“夢升兄弟皆好學,尤以文章意氣自豪”。這些都為下麵寫黃夢升鬱鬱不得誌的一生作了鋪墊。


    在隨州,歐陽修與少年黃夢升第一次見麵,“眉目明秀,善飲酒談笑”是作者對黃夢升的第一印象。英俊瀟灑談笑風生的少年學子的形象,使得他在眾人中“獨奇夢升”。歐陽修對他的仰慕之情也表露無遺。在江陵是兩人第二次見麵,描繪了黃夢升“怏怏不得誌”的鬱結心情,“誌雖衰而少時意氣尚在”恰如其分地揭示了黃夢升內心的激烈矛盾狀態。最後一次見麵是在鄧州,歐陽修任乾德縣令,黃夢升任南陽主簿一句“慨然歎曰:‘吾已諱之矣。窮達有命,非世之人不知我,我羞道於世人也’”,刻畫了黃夢升聽天由命的心態。這怎能不讓歐陽修為他悲痛呢?


    最後,歐陽修蓋棺定論,以一句“夢升素剛,不苟合,負其所有,常怏怏無所施,卒以不得誌死於南陽”概括了夢升的品質以及死因,寄托了自己的無盡哀思和悲歎,感人肺腑,讓讀者與歐陽修同悲。


    後人評論


    蘇軾:“論大道似韓愈,論本似陸贄,紀事似司馬遷,詩賦似李白。”


    南陽縣君1謝氏墓誌銘


    慶曆四年秋,予友宛陵梅聖俞2來自吳興,出其哭內3之詩而悲曰:“吾妻謝氏亡矣。”丐4我以銘而葬焉。予未暇作。


    居一歲中,書七八至,未嚐不以謝氏銘為言,且曰:“吾妻故太子賓客諱濤之女、希深之妹也。希深父子為時聞人,而世顯榮。謝氏生於盛族,年二十以歸5吾,凡十七年而卒。卒之夕,斂6以嫁時之衣。甚矣,吾貧可知也。然謝氏怡然處之,治其家有常法。其飲食器皿雖不及豐侈,而必精以旨;其衣無故新,而浣濯7縫紉必潔以完;所至官舍雖卑陋,而庭宇灑掃必肅以嚴;其平居語言容止,必怡以和。吾窮於世久矣,其出而幸與賢士大夫遊而樂,入則見吾妻之怡怡而忘其憂,使吾不以富貴貧賤累其心者,抑吾妻之助也。吾嚐與士大夫語,謝氏多從戶屏8竊聽之,間則盡能商榷9其人才能賢否及時事之得失,皆有條理。吾官吳興,或自外醉而歸,必問曰:‘今日孰與飲而樂乎?’聞其賢者也則悅。否,則歎曰:‘君所交,皆一時賢雋,豈其屈己下之耶?惟以道得焉10,故合者尤寡。今與是人飲而歡邪?’是歲南方旱,仰見飛蝗而歎曰:‘今西兵未解{11},天下重困,盜賊暴起於江淮,而天旱且蝗如此!我為婦人,死而得君葬我,幸矣。’其所以能安居貧而不困者,其性識明而知道理,多此類。嗚呼!其生也迫吾之貧,而歿{12}也又無以厚焉,謂惟文字可以著其不朽。且其平生尤知文章為可貴,歿而得此,庶幾以慰其魂,且塞予悲。此吾所以請銘於子之勤也。”若此,予忍不銘?


    夫人享年三十七,用夫恩封南陽縣君。二男一女。以其年七月七日卒於高郵。梅氏世葬宛陵,以貧不能歸也,某年某月某日葬於潤州之某鄉某原。銘曰:高崖斷穀兮,京口之原。山蒼水深兮,土厚而堅。居之可樂兮,卜者{13}曰然。骨肉雖土兮,魂氣則天。何必故鄉兮,然後為安?


    【注】


    1縣君:古代婦女的封號,五品官的妻子封為縣君。文中指謝氏因為丈夫梅堯臣的恩庇被封為南陽縣君。2梅聖俞:名堯臣,宣城(今安徽宣城)人。北宋初著名文學家。3內:內人,古人稱呼自己的妻子為內。4丐:乞求,請求。5歸:出嫁。6斂:裝殮。7浣濯(zhuo茁):涮洗。8戶屏:屏風。古人在廳內設屏風,遮住內門,起隔斷作用。9商榷(què確):商量,評論。10以道得焉:憑借道義和他們結交。{11}西兵未解:指與西夏的戰爭還沒結束。{12}歿(mo莫):去世。{13}卜者:這裏指選擇墳地的人。


    這篇墓誌銘作於慶曆五年(1045),時歐陽修的詩友梅堯臣在一年前喪妻。梅堯臣是北宋初年著名文學家,與其妻子謝氏族舉案齊眉,感情深厚。愛妻早逝,家中貧窮無以厚葬,悲痛欲絕的梅堯臣隻好向歐陽修求助,希望用墓誌銘來聊表寸心,慰藉亡靈。


    這篇墓誌銘以記謝氏的生平事跡為主,實際上也寫了梅堯臣的為人處事。歐陽修並未見過謝氏,為了使墓誌銘真實生動,作者采用了一個巧妙的辦法,那就是引述梅堯臣在信中講述的內容。文章起筆交代寫作的緣由,梅堯臣遠從吳興來找歐陽修,一見麵就說明來意——“丐我以銘而葬焉”,並且“出其哭內之詩而悲”,寥寥幾筆,勾勒出梅堯臣對妻子的摯愛和悲痛之情。


    按照行文順序,文中對謝氏的三種品質作了詳細描繪。先是描述了謝氏的安貧樂道,從衣食住行四個方麵來表現謝氏的治家有方。“必精以旨”“必潔以完”“必肅以嚴”“必怡以和”,四個“必”字的排比,將一個坦然麵對貧困,修身齊家的賢內助展示在眾人麵前。更為難能可貴的是,謝氏“生於盛族”,但最終卻隻能“斂以嫁時之衣”,前後的反襯令人感慨不已。再是通過兩件具體事物的描寫,表現謝氏的明辨是非,知人善任。謝氏提出的關於用人交友的忠告,不但為梅堯臣指明方向,還從精神上給予他支持。最後轉述謝氏的臨終遺言“盜賊暴起於江淮,而天旱且蝗如此”,表現了她憂國憂民的高尚情操,而對於自己的要求則很低,一句質樸感恩的“我為婦人,死而得君葬我,幸矣!”怎麽不令梅堯臣感動?不令讀者為之而肅然起敬?


    可以說,短短的一篇文章,描繪了一個封建時代完美的婦人形象,同時從側麵烘托出一個一往情深、富有人情味的清廉官員梅堯臣的形象。結構巧妙,一舉兩得,聲情並茂,渾然天成。


    後人評論


    後人稱此文:“描寫逼真,人物鮮活,雖未謀麵,謝氏宛如在目。”


    畫舫齋記


    予至滑1之三月,即其署東偏之室,治為燕私2之居,而名曰畫舫齋。齋廣一室,其深七室,以戶相通,凡入予室者,如入乎舟中。其溫室之奧,則穴其上以為明;其虛室之疏以達,則欄檻其兩旁以為坐立之倚。凡偃休於吾齋者,又如偃休乎舟中。山石崷崒3,佳花美木之植列於兩簷之外,又似泛乎中流,而左山右林之相映,皆可愛者。因以舟名焉。


    《周易》之象,至於履險蹈難,必曰涉川4。蓋舟之為物,所以濟難而非安居之用也。今予治齋於署以為燕安,而反以舟名之,豈不戾哉?況予又嚐以罪謫,走江湖間,自汴絕淮,浮於大江,至於巴峽,轉而以入於漢沔,計其水行幾萬餘裏。其羈窮不幸5,而卒遭風波之恐,往往叫號神明以脫須臾之命者,數矣。當其恐時,顧視前後凡舟之人,非為商賈,則必仕宦。因竊自歎,以謂非冒利與不得已者,孰肯至是哉?賴天之惠,全活其生。今得除去宿負6,列官於朝,以來是州,飽廩食而安署居,追思曩時山川所曆,舟楫之危,蛟鼉之出沒,波濤之洶欻,宜其寢驚而夢愕。而乃忘其險阻,猶以舟名其齋,豈真樂於舟居者邪!


    然予聞古之人,有逃世遠去江湖之上,終身而不肯反者,其必有所樂也。苟非冒利於險,有罪而不得已,使順風恬波,傲然枕席之上,一日而千裏,則舟之行豈不樂哉!顧予誠有所未暇,而舫者宴嬉之舟也,故以名予齋,奚曰不宜?


    予友蔡君謨7善大書,頗怪偉,將乞大字以題於楹。懼其疑予之所以名齋者,故具以雲。又因以置於壁。


    壬午十二月十二日書。


    【注】


    1滑:滑州,今河南滑縣。2燕私:指閑居休息。3蝤崒(qiuzu求足):崢嶸高峻的樣子。4涉川:比喻處境困難,出自“利涉大川”。象,《易經》中解釋卦象的辭。5羈窮不幸:指仕途挫折,顛沛流徙。6宿負:貶謫的罪愆。7蔡君謨:即蔡襄,字君謨,興化軍仙遊(今屬福建)人。歐陽修的朋友,北宋著名書法家。


    《畫舫齋記》是歐陽修至滑州後所寫的一篇抒情寫意散文,作於慶曆二年(1042),記錄了他當時複雜的心境。文章圍繞畫舫齋命名因,融寫景、抒情、議論為一體,寫得一波三折,意趣橫生,又主旨含蓄,耐人尋味。以借景抒情、詠物言誌為手法,特別注重意境的創造,很能體現當時流行的寫意散文的特征。


    作者第一部分寫於滑州修治閑居歇息之住所,山石花木,左右掩映,酷似中流漂泛之舟因此以舟名齋。而後工筆描摹齋的形狀、結構、周圍環境,既景致如畫,又情趣盎然,妙不可言。文章第二部分,筆鋒陡轉,從舟的文化意蘊與自己治居所於官署可能引起的誤解講起。因為在《周易》中,舟是作為“濟險難”之用的,這讓作者聯想到自己以前謫走江湖,曆經風浪之險。從而挑起一個疑竇,設置一個懸念,引起了讀者的期待。


    接下來的行文中,歐陽修以幾句輕輕點出懸念,“有逃世遠去江湖之上,終身而不肯反者,其必有所樂也”,可謂意高誌迥,言約意豐。也明確表達了自己的看法,舟自可作為取樂之用,關鍵看乘舟之人的初衷與心境罷了。麵對政治上的風波,又何嚐不是如此呢?至此疑問解開,文章收筆。文章末尾,作者交代寫作緣由,以朋友怪偉之字題齋名於楹,卻擔心朋友質疑其命名,所以作文解釋之。全文首尾照應,邏輯嚴密。


    短短的文章中,既有作者對風景的描繪和其對自身經曆的回憶,又有由此引發的感慨,可稱是借題抒臆,以小見大。從本文中既能看到作者當時的心情,又能因見作者的人格與境界之高迥,層次分明,是一篇抒情寫意的佳作。


    後人評論


    浦起龍《古文眉詮》卷五:“因名寫趣,因名設難,因名作解,亦是飽更世故之言。”


    吉州學記


    慶曆三年秋,天子開天章閣1,召政事之臣八人,問治天下其要有幾,施於今者宜何先,使坐而書以對。八人者皆震恐失位,俯伏頓首,言此非愚臣所宜及,惟陛下所欲為,則天下幸甚。於是詔書屢下,勸農桑,責吏課,舉賢才。


    其明年三月,遂詔天下皆立學,置學官之員。然後海隅徼塞、四方萬裏之外,莫不皆有學。嗚呼,盛矣!學校,王政之本也。古者致治之盛衰,視其學之興廢。《記》曰:“國有學,遂有序,黨有庠,家有塾。”此三代極盛之時,大備之製也。宋興蓋八十有四年,而天下之學始克大立,豈非盛美之事,須其久而後至於大備歟。是以詔天下之日,臣民喜幸,而奔走就事者以後為羞。


    其年十月,吉州2之學成。州舊有夫子廟,在城之西北。今知州事李侯寬之至也,謀與州人遷而大之,以為學舍。事方上請而詔已下,學遂以成。李侯治吉,敏而有方。其作學也,吉之士率其私錢一百五十萬以助。用人之力,積二萬二千工,而人不以為勞。其良材堅甓之用,凡二十二萬三千五百,而人不以為多。學有堂筵齋講,有藏書之閣,有賓客之位,有遊息之亭,嚴嚴翼翼,壯偉閎耀,而人不以為侈。既成,而來學者三百餘人。


    予世家於吉3,而濫官於朝,進不能讚揚天子之盛美,退不得與諸生揖讓乎其中,然予聞教學之法,本於人性,磨揉4遷革,使趨於善,其勉於人者勤,其入於人者漸。善教者以不倦之意,須遲久之功,至於禮讓興行而風俗純美,然後為學之成。今州縣之吏不得久其職而躬親於教化也,故李侯之績及於學之立,而不及待其成。惟後之人,毋廢慢天子之詔而怠以中止。幸予他日因得歸榮故鄉而竭於學門,將見吉之士,皆道德明秀而可為公卿。問於其俗,而婚喪飲食皆中禮節。入於其裏,而長幼相孝慈於其家。行於其郊,而少者扶其羸老,壯者代其負荷於道路。然後樂學之道成,而得時從先生、耆老,席於眾賓之後,聽鄉樂之歌,飲獻酬之酒,以詩頌天子太平之功。而周覽學舍,思詠李侯之遺愛,不亦美哉!


    故於其始成也,刻辭於石,而立諸其廡5以俟。


    【注】


    1天章閣:宋朝官廷中藏書閣名。宋仁宗即位後,專用於珍藏太祖、太宗禦像及真宗禦製文集、禦書等宮廷物品。2吉州:治所在今江西吉安市,宋時治廬陵、吉水、安福、泰和、龍泉、永新、永豐、萬安等八縣。3予世家於吉:歐陽修籍屬吉州永豐沙溪鎮,平生自署廬陵人。4磨揉:即磨煉。5廡:堂下周圍的走廊、廊屋。


    《吉州學記》作於慶曆四年(1044)冬,是歐陽修應吉州知州李寬擴遷州學之請而作的一篇敘事性散文。它既是非常規範的敘事性散文,又具有超出一般敘事性散文的文學品位,堪稱敘事性散文之典範。


    歐陽修散文善以哲理入文,在敘事中加入議論成分,於平常的事件中,發掘出耐人尋味的意旨,《吉州學記》正體現出這樣的特點。文章以吉州知州李寬擴遷州學為中心事件,完整地交代了這個事件發生的背景、經過、結果,以及它的意義和影響,體現了敘事性散文的規範性特點。但作者並沒有拘泥於單純敘事,而是從舉賢才說起,進而宣揚自己立學的主張,由淺入深,以小喻大,見微知著。


    詳細來看,吉州知州李寬擴遷州學,隻不過是州縣的小舉措而已,作者卻將這個小事放置到“慶曆新政”、仁宗下詔在全國範圍內立學興教的大的政治背景中去思考,從而賦予這個小事件普遍性的深廣的意義。而後寫仁宗問政於臣,以眾臣的惶恐失措揭示出舉賢才的重要性,而賢良之才的大量湧現又有賴於學校的培養,所以興教立學也就勢在必行。而後以“三代極盛之時”的完備學製為例,又以立學之詔下而臣民雲集響應為證,進一步說明立學興教深得民心。最後提出自己精辟的見解:“然予聞教學之法,本於人性,磨揉遷革,使趨於善,其勉於人者勤,其入於人者漸。”即教學的過程就是對人性的反複磨煉,要孜孜不倦、持之以恒,方才能夠有所成就。


    從一件小事出發,深入挖掘出發人深省的哲理和啟示,而且又能論證有力,一語中的,歐陽修立意之高妙,令人歎服。此外,這篇散文充實的內容、深刻的思想價值、謹嚴渾融的結構、真摯熱切的情感、流暢有致的行文風格,又給人賞心悅目的獨特美感,被茅坤譽為“典刑之文”,實非過譽。


    後人評論


    茅坤《宋大家歐陽文忠公文鈔》卷二十一稱讚本文是“典刑之文”。


    豐樂亭記


    修既治滁1之明年,夏始飲滁水而甘。問諸滁人,得於州南百步之近。其上豐山聳然而特立2,下則幽穀窈3然而深藏,中有清泉,滃4然而仰出。俯仰左右,顧而樂之。於是疏泉鑿石,辟地以為亭,而與滁人往遊其間。


    滁於五代幹戈之際,用武之地也。昔太祖皇帝,嚐以周師破李景兵5十五萬於清流山下,生擒其將皇甫暉、姚鳳於滁東門之外,遂以平滁。修嚐考其山川,按其圖記,升高以望清流之關,欲求暉、鳳就擒之所,而故老皆無在者,蓋天下之平久矣。自唐失其政,海內分裂,豪傑並起而爭,所在為敵國者,何可勝數。及宋受天命,聖人出而四海一。向之憑恃險阻,劃削消磨。百年之間,漠然徒見山高而水清。欲問其事,而遺老盡矣。今滁介江淮之間,舟車商賈、四方賓客之所不至。民生不見外事,而安於畎畝6衣食,以樂生送死。而孰知上之功德,休養生息,涵煦7於百年之深也!


    修之來此,樂其地僻而事簡,又愛其俗之安閑。既得斯泉於山穀之間,乃日與滁人仰而望山,俯而聽泉。掇幽芳8而蔭喬木,風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時之景,無不可愛。又幸其民樂其歲物之豐成,而喜與予遊也。因為本其山川,道其風俗之美,使民知所以安此豐年之樂者,幸生無事之時也。夫宣上恩德,以與民共樂,刺史之事也。遂書以名其亭焉。


    慶曆丙戌六月日,右正言知製誥知滁州軍州事歐陽修記。


    【注】


    1滁:今安徽滁州市。2特玄:獨玄。3窈:深、遠,幽靜。4滃(wěng甕):形容水沸騰奔湧狀。5周師破李景兵:後周出兵由趙匡胤指揮,進攻南唐,在滁州的清流關大敗之,南唐主李景割地求和。6畎(quan犬)畝:田地,田間。畎,田間小溝。7涵煦:滋潤化育。8掇(duo多)幽芳:采摘幽香的花草。掇,采摘。


    慶曆五年(1045)春,歐陽修等人發起的“新政”失敗,被貶知滁州。在滁州期間作者非但沒有走向頹廢,而是奮發有為,使當地的生產得到了發展,老百姓安居樂業。在這裏,歐陽修又先後寫下了流芳千古的散文名篇《醉翁亭記》和《豐樂亭記》,含蓄地抒發了心中的憤鬱和不平,間接地闡述了自己獨特的見解。


    文章開門見山,將文題“豐樂亭”逐一點出:滁水“其上豐山,聳然而特立”,點出“豐”;“俯仰左右,顧而樂之”,點出“樂”。在描繪滁州怡人景色時,歐陽修用字精準,堪稱一絕。“掇幽芳”指春,“蔭喬木”指夏,“風霜水雪”指秋冬,秋冬草枯葉落,山勢蠅岩畢露,故日“刻露清秀”,作者僅用15個字就概括了四季景色的特點,尤其讓人欽佩。


    本篇散文,語言簡潔,含義深遠。全篇不足500字,卻多角度、深層麵地寫出了“豐樂亭”的“樂”意。無論是記述還是描繪,全文都是圍繞“樂”而寫:建亭取名為“樂”,是思樂;與滁人共遊為“樂”,是享樂。樂在亭中,樂在山川,樂在和平安定的歲月。以“樂”開篇,以“樂”終結,“樂”貫串始終,景怡人,情動人,理啟人。


    更難能可貴的是,本文不是單純記遊、記事,而是借一景一物,一人一事,抒發其人生感慨,寄托其人生理想。作者把敘事、描寫和議論、抒情熔為一爐,富於變化,涉筆成趣。比如第三部分介紹滁州的狀況,說滁州處於江淮之間,地方偏僻,來此的“舟車商賈、四方賓客”極少;當地百姓滿足於目前的生活狀態,“樂生送死”。讓作者感慨的是,到如今那些經曆或了解戰爭的“故老皆無在者”“百年之間……而遺老盡矣”。人們遠離戰火有百年之久,已經淡忘了戰火的洗劫、戰亂的痛苦,“漠然徒見山高而水清”了。在簡要介紹了目前狀況之後,筆鋒一轉,用“孰知上之功德,休養生息,涵煦百年之深也”喚起讀者思考:如今的安逸日子是怎樣獲得的?作者將功勞歸於最高統治者的“功德”,顯得很冠冕,實際在言語之間隱約透出一種憂患意識。


    《豐樂亭記》文約而意豐,辭微而旨大。在寫景抒情之後,提出自己的觀點,“使民知所以安此豐年之樂者,幸生無事之時也”。也就是說,百姓必須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夠在豐年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是因為天下和平安定,沒有戰事,因此應該倍加珍惜。一個“辛”字,意味深長,萬千之意盡在不言中。


    後人評論


    陳衍《古文辭約編》:“永叔文以題跋雜記為最長,雜記尤以《豐樂亭》為最完美。”


    醉翁亭記


    環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1而深秀者,琅邪2也。山行六七裏,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於兩峰之間者,釀泉也。峰回路轉,有亭翼然3臨於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誰?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誰?太守自謂也。太守與客來飲於此,飲少輒醉,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開,雲歸而岩穴暝,晦明變化者,山間之朝暮也。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朝而往,暮而歸,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


    至於負者歌於途,行者休於樹,前者呼,後者應,傴僂4提攜,往來而不絕者,滁人遊也。臨溪而漁,溪深而魚肥;釀泉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5,雜然而前陳者,太守宴也。宴酣之樂,非絲非竹,射者中,弈者勝,觥籌6交錯,坐起而喧嘩者,眾賓歡也。蒼顏白發,頹乎其間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陽在山,人影散亂,太守歸而賓客從也。樹林陰翳7,鳴聲上下,遊人去而禽鳥樂也。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遊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謂誰?廬陵8歐陽修也。


    【注】


    1蔚然:指樹木茂盛。蔚,薈萃,聚集。2琅邪(yá牙):山名,在今天滁州市西南。3翼然:像鳥展翅的樣子。4傴僂:彎腰駝背的樣子,此處指老人。5蔌(su素):菜。6觥(gong工)籌:酒杯和酒令籌。觥,古代的酒器。籌,行酒令時用以計數的籌碼。7陰翳(yi意):樹木繁茂成蔭。8廬陵:今江西吉安市。


    《醉翁亭記》作於宋仁宗慶曆六年(1046),當時歐陽修正任滁州太守。這篇散文中,有景物的描寫,人事的敘述,情感的抒發,而這三者又都生動地表現了歐陽修當時的特殊情懷。一方麵是年豐物阜,寄情山水,與民同樂,這是使歐陽修感到無比快慰的;但另一方麵朝廷政治昏暗,奸邪當道,一些有誌改革圖強的人紛紛受到打擊,這又不能不使他感到沉重的憂慮和痛苦。


    這篇散文寫了兩部分內容:第一部分,重點是寫亭;第二部分,重點是寫遊。全文寫得格調清麗,富有詩情畫意。


    第一段總寫醉翁亭的自然環境和它的得名。“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進一步說明了“醉翁”二字的深意,把景與情直接聯係了起來。首次出現了“樂”字,這“樂”字全篇共用了十個,它是貫穿全文的主線。文章一開頭是“環滁皆山也”,這一句經過千錘百煉的句子,筆墨少而內容含量大,一下子把群山環抱連綿不絕的壯麗滁州山景展示在讀者麵前。從群山到諸峰到琅邪,到一山一水,描寫出一個閑適快活的世界:“山行六七裏,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兩峰之間者,釀泉也。峰回路轉,有亭翼然臨於泉上者,醉翁亭也。”


    第二段,分述山間朝暮四季的不同景色。“若夫日出而林霏開,雲歸而岩穴暝,晦明變仁者,山間之朝幕也。野若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這裏既寫到了清晨飄散開來的淡霧,傍晚聚擾來的煙雲,又寫了春季發出幽香的野花,夏季蒼翠的綠樹,還寫了秋季潔白的霜色,冬季露出水麵的石頭。尤其是“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一句,概括了山間春、夏、秋、冬四季的不同風光,一季一幅畫麵。“朝而往”以下四句是小結,作者直接抒發了自己被美景陶醉的歡樂心情。“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這是上一段總寫“山水之樂”的具體化。一切都那麽恬靜簡樸,淡雅自然。


    第三段,寫人遊琅邪山之樂。這一段寫了“滁人遊”“太守宴”“眾賓歡”“太守醉”四個場麵。第四段承接上文,寫宴會散、眾人歸的情景。“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之人之樂;人知從太守遊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作者巧妙地用禽鳥之樂襯托遊人之樂,又以遊人之樂襯托太守之樂。這一段寫滁人之遊,描繪出一幅太平祥和的遊樂圖,這幅圖畫中有“負者”、有“行者”、有老人、有小孩,前呼後應,往來不絕,十分熱鬧。勾勒出了“滁人遊—太守宴—眾賓歡—太守醉”的遊樂風習畫。


    但太守之樂與眾不同,不是眾人所能理解的。但作者並沒有袒露胸懷,隻含蓄地說:“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醉了,能與民同樂;醒了,能寫《醉翁亭記》。同時,此句與醉翁亭的名稱、“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前後呼應,並與“滁人遊”“太守宴”“眾賓歡”“太守醉”連成一條抒情的線索,曲折地表達了作者內心複雜的思想感情。


    縱觀全篇結構,起、承、轉、合之處,無不統攝於作者的主觀感受和體驗的波瀾起伏。圍繞一個“樂”字展開,描繪山水,是抒發“得之心”的樂;細寫遊人絡繹之景,是表現人情之樂;鋪寫釀泉為酒,野肴鋪席,觥籌交錯的宴會,是表達“宴酣之樂”;描寫鳴聲婉轉,飛蕩林間,是顯示“禽鳥之樂”,更是為著表現太守自我陶醉的“遊而樂”,層層烘托,結構嚴謹。


    《醉翁亭記》的語言也極有特色,格調清麗,遣詞凝練,音節鏗鏘,既有圖畫美,又有音樂美。它雖是散文,但借用了詩的語言表現形式,散中有整,參差多變。他安排了不少對句,使句式整飭工穩,讀起來朗朗上口。全文創造性地運用21個“也”字,一貫通篇,毫無重複之感,反而具有一唱三歎的風韻。


    後人評論


    朱弁《曲洧舊聞》卷一:“《醉翁亭記》初成,天下莫不傳誦,家至戶到,當時為之紙貴。”


    菱溪石記


    菱溪1之石有六,其四為人取去。其一差小而尤奇,亦藏民家。其最大者,偃然2僵臥於溪側,以其難徒,故得獨存。每歲寒霜落,水涸而石出,溪旁人見其可怪,往往祀以為神。


    菱溪,按圖與經3皆不載。唐會昌4中,刺史李為《荇溪記》,雲水出永陽嶺5,西經皇道山6下。以地求之,今無所謂荇溪者。詢於滁州人,曰此溪是也。楊行密7有淮南,淮人諱其嫌名,以荇為菱,理或然也。


    溪旁若有遺址,雲故將劉金8之宅,石即劉氏之物也。金,偽吳時貴將,與行密俱起合淝,號三十六英雄,金其一也。金本武夫悍卒,而乃能知愛賞奇異,為兒女子之好,豈非遭逢亂世,功成誌得,驕於富貴之佚欲9而然邪?想其陂池台榭、奇木異草與此石稱,亦一時之盛哉!今劉氏之後散為編民10,尚有居溪旁者。


    予感夫人物之廢興,惜其可愛而棄也,乃以三牛曳置幽穀。又索其小者,得於白塔{11}民朱氏,遂立於亭之南北。亭負城而近,以為滁人歲時嬉遊之好。


    夫物之奇者,棄沒於幽遠則可惜,置之耳目則愛者不免取之而去。嗟夫!劉金者雖不足道,然亦可謂雄勇之士,其平生誌意,豈不偉哉!及其後世,荒堙零落,至於子孫泯沒而無聞,況欲長有此石乎?用此可為富貴者之戒。而好奇之土聞此石者,可以一賞而足,何必取而去也哉。


    【注】


    1菱溪:在安徽滁州東。2偃然:安然。3圖與經:指地理、地圖類圖書。4會昌:唐武宗年號(841—846)。5永陽嶺:在今安徽來安縣北。6皇道山:在滁州東北十八裏。7楊行密:合肥人,字化源,唐昭宗時任淮南節度使,封吳王,占有淮南江東之地。後自立為吳國,為五代十國之一。8劉金:楊行密的部將。唐僖宗時與楊行密同在合肥起事,曾為濠、滁二州刺吏。9佚欲:淫佚之欲。10編民:編入戶籍的平民。{11}白塔:指滁州的白塔寺。


    這是一篇記事散文,寫於慶曆六年(1046),當時歐陽修在滁州知府任上。作者在《菱溪石記》中所傾注的思想感情和表現出的創作意圖,與《醉翁亭記》《豐樂亭記》基本協調一致,是不可分割的的三姊妹篇。本篇借菱溪石的流傳經曆,借物議理,抒發感慨:“用此可為富貴者之戒。而好奇之士,聞此石者,可以一賞而足,何必取而去也哉。”這裏也表明作者寫作此文的良苦用心了,即警戒富貴者、好奇者都可對奇物一賞而足,不必占為己有。


    開篇交代了奇石的來曆和菱溪的曆史沿革。菱溪石原為五代十國時吳王楊行密部下武將劉金宅園奇物。對大石沒有多少刻畫,卻著重描寫了石的來曆和菱溪的變革,六塊石頭本是劉氏苑囿中寶物,如今四塊已經早被人取走,下落不明,剩餘的兩塊則散落兩處。這樣寫目的在於引出後文的議論,表達自己對人事興衰無常的感慨。


    末段筆鋒一轉,由敘事而轉向議論。議論由怪石生發,先感歎物之神奇,“棄沒於幽遠則可惜,置之耳目則愛者不免取之而去”,這是就奇物的一般規律而言的。接著由一般又轉向具體,議論到劉金這位雄勇之土,當年其園囿雖為一時之盛,花木奇石據為己有,但日後又如何呢?他的子孫能長久占有怪石嗎?這種發問是振聾發聵的,成為後世富貴者的鑒戒。


    此文敘事簡單,議論自然,且頗多轉折,議論、敘事結合得天衣無縫,是歐陽修記事類散文的傳世名篇。


    後人評論


    唐順之:“行文委曲幽妙。零零碎碎作文,歐陽公獨長。”(《宋大家歐陽文忠公文鈔》卷四)相州晝錦堂1記


    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此人情之所榮,而今昔之所同也。蓋士方窮時,困厄閭裏,庸人孺子皆得易2而侮之,若季子不禮於其嫂,買臣見棄於其妻3。一旦高車駟馬,旗旄4導前而騎卒擁後,夾道之人,相與駢肩累跡,瞻望谘嗟5,而所謂庸夫愚婦者,奔走駭汗,羞愧俯伏,以自悔罪於車塵馬足之間。此一介之士,得誌於當時,而意氣之盛,昔人比之衣錦之榮者也。


    惟大丞相衛國公6則不然。公,相人也,世有令德,為時名卿。自公少時,已擢高科、登顯士。海內之士聞下風而望餘光者,蓋亦有年矣。所謂將相而富貴,皆公所宜素有,非如窮厄之人僥幸得誌於一時,出於庸夫愚婦之不意,以驚駭而誇耀之也。然則高牙大纛7,不足為公榮;桓圭袞冕8,不足為公貴。惟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勒之金石,播之聲詩,以耀後世而垂無窮。此公之誌,而士亦以此望於公也。豈止誇一時而榮一鄉哉?


    公在至和中,嚐以武康之節來治於相,乃作晝錦9之堂於後圃。既又刻詩於石,以遺相人。其言以快恩仇、矜名譽為可薄,蓋不以昔人所誇者為榮,而以為戒。於此見公之視富貴為何如,而其誌豈易量哉?故能出入將相,勤勞王家,而夷險一節。至於臨大事、決大議,垂紳正笏10,不動聲色而措天下於泰山之安,可謂社稷之臣矣!其豐功盛烈,所以銘彝鼎{11}而被弦歌者,乃邦家之光,非閭裏之榮也。


    餘雖不獲登公之堂,幸嚐竊誦公之詩;樂公之誌有成,而喜為天下道{12}也,於是乎書。


    尚書吏部侍郎、參知政事歐陽修記。


    【注】


    1相州:今河南安陽市。晝錦堂:地名,現在還保存於河南安陽。2易:輕視。3季子:指戰國縱橫家蘇秦。買臣:朱買臣,西漢人,先貧後貴。妻改嫁,望複婚,被拒。4旄:竿頂用旄牛尾作為裝飾的旗。5駢:並列。谘嗟:讚歎。6衛國公:指韓琦,北宋大臣,執政多年,並曾與範仲淹帥兵同抗西夏,世稱“韓範”。7牙:牙旗。大纛(dào道):古時軍隊或儀仗隊的大旗。8桓圭:玉器名,古代三公所執玉圭。袞冕(gunmian免):帝王和三公禮服。9晝錦:項羽說:“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韓琦以宰相回鄉任官,極感榮耀,故名。10紳:官服上的大帶。笏(hu戶):大臣上朝時所執的手板,以便記事。{11}彝鼎:古代祭器,可刻銘文。{12}道:說,講述。


    《漢書?項籍傳》曰:“富貴不歸故鄉,如錦衣夜行。”後人便以“晝錦”表示貴顯還鄉。宋代三朝元老韓琦在相州做官時,在州署後院修建了一座堂舍,名曰“晝錦堂”。韓琦所取之義與貴顯還鄉相反,用以表明自己的心跡。本文作於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歐陽修在《相州晝錦堂記》中除了褒揚韓琦貴而不驕的大節之外,更重要的是勉勵和警醒韓琦永遠謙虛謹慎,保持為國為民的遠大誌向。


    文章開頭記述當時人們對榮華富貴的看法,通常是“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衣錦而榮者,盡顯榮耀之光。接下來便通過舉蘇秦、朱買臣等人的例子,印證開頭的結論,可謂是“今昔之所同也”。


    後文重點突出韓琦不以榮華富貴為榮,反以為戒的高風亮節。“所謂將相而富貴,皆公所宜素有”,說明朱琦無論是身世還是貢獻,都已經具備榮歸故裏的條件,但是一句“非也”,講韓琦與世俗之士的作為劃分開來。韓琦追求的是“不足為公榮”“不足為公貴”,接連兩個“不足”,襯托出韓琦與眾不同的胸懷和品質,這種品質同時與上文的蘇秦、朱買臣形成鮮明對比,增強了藝術效果。文至“豈止誇一時而榮一鄉哉”,韓琦的莊嚴風姿已然躍然紙上,歐陽修對他的崇敬之情溢於言表。


    本篇構思巧妙,名為《相州晝錦堂記》,但是關於晝錦堂的建築規模、色彩、風格,甚至是周遭景色都隻字未提。但卻句句不離“晝錦堂”,圍繞這個主題行文,高度讚揚韓琦不炫耀富貴的高風亮節。這種思想不但在當時,至今仍有積極的現實意義。


    後人評論


    吳楚材、吳調侯《古文觀止》:“以永叔之藻采,著魏公(衛公)之光烈,正所謂天下莫大之文章。”


    伐樹記


    署之東園,久茀不治1。修至始辟之,糞瘠溉枯,為蔬圃十數畦,又植花果桐竹凡百本。春陽既浮,萌者將動。園之守啟曰:“園有樗2焉,其根壯而葉大。根壯則梗地脈,耗陽氣,而新植者不得滋;葉大則陰翳蒙礙,而新植者不得暢以茂。又其材拳曲臃腫,疏輕而不堅,不足養,是宜伐。”因盡薪之。明日,圃之守又曰:“圃之南有杏焉,凡其根庇之廣可六七尺,其下之地最壤腴。以杏故,特不得蔬,是亦宜薪。”修曰:“噫,今杏方春且華,將待其實,若獨不能損數畦之廣為杏地耶?”因勿伐。


    既而悟且歎曰:“籲!莊周之說曰:樗、櫟3以不材終其天年,桂、漆4以有用而見傷夭。今樗誠不材矣,然一旦悉剪棄;杏之體最堅密美澤可用,反見存。豈才不才各遭其時之可否耶?”


    他日,客有過修者。仆夫曳薪過堂下,因指而語客以所疑。客曰:“是何怪耶?夫以無用處無用,莊周之貴也;以無用而賊5有用,烏能免哉?彼杏之有華實也,以有生之具而庇其根,幸矣!若桂、漆之不能逃乎斤斧者,蓋有利之者在死,勢不得以生也。與乎杏實異矣。今樗之臃腫不材,而以壯大害物,其見伐誠宜爾。與夫才者死不才者生之說,又異矣。凡物幸之與不幸,視其處之而已。”客既去,修善其言而記之。


    【注】


    1署:此指西京河南府衙門,時歐陽修任西京留守推官,居洛陽。茀(fu扶):雜草叢生。2樗(chu出):又稱臭椿。3櫟(li立):落葉喬木,即橡樹,通常稱柞樹。4桂、漆:桂樹、漆樹。5賊:戕害,迫害。


    本文作於仁宗天聖九年(1031),當時作者在西京留守推官任上。他就衙門周圍的環境美化與兩位園丁的對話,引出莊周之才與不才的觀點和回答,表達了自己的感慨。


    文章開始是記敘部分,“署之東園,久茀不治”,由此記述了兩件小事。其一是歐陽修使人“辟之,糞瘠溉枯,為蔬圃十數畦,又植花果桐竹凡百本”,“園之守”認為樗樹“根壯而葉大”,“梗地脈,耗陽氣”,“陰翳蒙礙”,使新栽的竹木“不得滋”,“不得暢以茂”,於是滿園的樗樹很快便成了一堆堆燒材。其二是看守菜園的園丁又提出要砍掉“圃之南”的杏樹,歐陽修卻以“今杏方春且華,將待其實”而製止了他。


    這本來是兩件不顯眼的小事,但由於它們觸發了作者的思考,要被當做砍伐的樹自然是不成材並且有害於莊稼蔬菜生長的,這就跟莊子奢談的“樗、櫟以不材終其天年”矛盾了,於是便引出了下文中的“悟且歎”和“指而語客以所疑”——“豈才不才各遭其時之可否邪”。


    最後通過主客問答的形式,澄清了第二段提出的質疑,指出:“凡物之幸與不幸,視其處之而已。”即一切物類的遭遇,都是由其所處的環境決定的,環境適合其生就能生,環境不適合其生就不生。生或不生與有用與無用沒有本質聯係。從而跳出了莊子的“以無用處無用”這一虛無遁世的思想圈子,否定了其“才者死不才者生”的消極人生觀和價值觀;展示了歐陽修樂觀上進,奮發有為的精神風貌。一方麵也表現了作者卓越的見識和深厚的學養,以及敢於挑戰權威的勇氣。


    後人評論


    當代有人評此文:“寓題篇中,出其不意,情深韻長,耐人尋味。”


    峴山亭記


    峴山臨漢上,望之隱然,蓋諸山之小者1。而其名特著於荊州者,豈非以其人哉?其人謂誰?羊祜叔子、杜預元凱是已。方晉與吳以兵爭,常倚荊州以為重,而二子相繼於此,遂以平吳而成晉業,其功烈已蓋於當世矣2。至於風流餘韻,藹然被於江漢之間者,至今人猶思之,而於思叔子也尤深。蓋元凱以其功3,而叔子以其仁,二子所為雖不同,然皆足以垂於不朽。餘頗疑其反自汲汲於後世之名者,何哉?


    傳言叔子嚐登茲山,慨然語其屬4,以謂此山常在,而前世之士皆已湮滅於無聞,因自顧而悲傷。然獨不知茲山待己而名著也。元凱銘功於二石,一置茲山之上,一投漢水之淵。是知陵穀有變而不知石有時而磨滅也。豈皆自喜其名之甚而過為無窮之慮歟?將自待者厚而所思者遠歟?


    山故有亭,世傳以為叔子之所遊止也。故其屢廢而複興者,由後世慕其名而思其人者多也。熙寧元年,餘友人史君中輝以光祿卿5來守襄陽。明年,因亭之舊,廣而新之,既周以回廊之壯,又大其後軒,使與亭相稱。君知名當世,所至有聲6,襄人安其政而樂從其遊也。因以君之官,名其後軒為光祿堂。又欲紀其事於石,以與叔子、元凱之名並傳於久遠。君皆不能止也,乃來以記屬於餘。


    餘謂君如慕叔子之風7,而襲其遺跡,則其為人與其誌之所存者,可知矣。襄人愛君而安樂之如此,則君之為政於襄者,又可知矣。此襄人之所欲書也。若其左右山川之勝勢8,與夫草木雲煙之杳靄,出沒於空曠有無之間,而可以備詩人之登高,寫《離騷》之極目者,宜其覽者自得之。至於亭屢廢興,或自有記,或不必究其詳者,皆不複道9。


    熙寧三年十月二十有二日,六一居士歐陽修記。


    【注】


    1漢上:漢水之上。隱然,莊重的樣子。2“方晉”五句:晉武帝司馬炎篡魏後,即有滅吳之誌,因荊州是與吳接壤的軍事要地,故任命羊祜為都督荊州諸軍事,準備伐吳。羊枯死時舉杜預自代,杜預於太廢元年(280)平吳。3元凱以其功:杜預領兵伐吳,功勞最大,平吳後封當陽縣侯。4屬:下屬、隨員,指從事鄒潤甫。5光祿卿:光祿寺的主管官,掌朝廷祭祀朝會等事。這裏指史中輝的官階。6所至有聲:所到之處都有官聲,指有善政。7慕叔子之風:仰慕羊祜的風流餘韻。風,指政治風度。8勝勢:指秀麗的風景。9“至於亭屢廢興”四句:意思是峴山亭曾多次毀壞重修,以往也會有碑記,但也沒有必要詳細說它的興廢經過了,所以這裏都不寫進去。


    峴山,在今湖北襄樊市南漢水上。傳說,晉武帝命羊祜都督荊州諸軍事,駐襄陽,與東吳陸抗對峙,彼此不相侵擾,後入朝陳伐吳之計,舉杜預自代。杜預繼任後,平定東吳。峴山因此二人而知名。


    這篇碑記是應襄陽知府史中輝之請而寫的。作者一向反對趨時邀譽,所以文章一方麵肯定羊祜、杜預“垂於不朽”的功業,一方麵對他們的“汲汲於後世之名”,也發出了“自待者厚”的譏評;特別是對杜預的“紀功於二石”,指出他“不知石有時而磨滅”。因而,文中說到“欲紀其事於石,以與叔子、元凱之名並傳於久遠”,是希望史中輝在政事上能有所建樹。


    文章從山說起,然後寫到人,最後才寫到亭。至此,才算是切入問題,主要寫了峴山亭的興廢曆史,以及重修和擴建。作者略去峴山的自然風貌,而著重抒發由峴山這一名勝所引起的感想,在碑記文中別具一格。


    在寫到作本文的緣由時,作者處理得十分巧妙:“至於亭屢廢興,或自有記,或不必究其詳者,皆不複道。”這句話的言外之意就是說,史中輝如果真有輝煌的業績的話,將來自然會有本城的百姓為他作記,加以褒揚,因此本文就不加以評述了。如此一來,本文既不為史中輝歌功頌德,也不使得兩位古代名人的功績被磨滅,既表達了自己的仁政理想,又批評了社會上貪慕虛榮的不良作風,委婉曲折,耐人尋味。


    後人評論


    姚鼐《古文辭類纂》卷五十四:“神韻縹緲,如所謂吸風飲露蟬蛻塵埃者,絕世之文也。”


    釋秘演1詩集序


    予少以進士遊京師2,因得盡交當世之賢豪。然猶以謂國家臣一四海3,休兵革4,養息天下以無事者四十年,而智謀雄偉非常之士,無所用其能者,往往伏而不出。山林屠販5,必有老死而世莫見者,欲從而求之不可得。


    其後得吾亡友石曼卿。曼卿6為人,廓然{7}有大誌,時人不能用其材,曼卿亦不屈以求合。無所放其意,則往往從布衣野老酣嬉8,淋漓顛倒而不厭。予疑所謂伏而不見者,庶幾狎9而得之,故嚐喜從曼卿遊,欲因以陰求10天下奇士。


    浮屠{11}秘演者,與曼卿交最久,亦能遺外{12}世俗,以氣節相高。二人歡然無所間。曼卿隱於酒,秘演隱於浮屠,皆奇男子也,然喜為歌詩以自娛。當其極飲大醉,歌吟笑呼,以適天下之樂,何其壯也!一時賢士,皆願從其遊,予亦時至其室。十年之間,秘演北渡河,東之濟、鄆,無所合,困而歸。曼卿已死,秘演亦老病。嗟夫!二人者,予乃見其盛衰,則予亦將老矣!


    夫曼卿詩辭清絕{13},尤稱秘演之作,以為雅健有詩人之意。秘演狀貌雄傑,其胸中浩然。既習於佛無所用,獨其詩可行於世,而懶不自惜。已老,胠其橐{14},尚得三、四百篇,皆可喜者。曼卿死,秘演漠然無所向。聞東南多山水,其巔崖崛峍{15},江濤洶湧,甚可壯也,欲往遊焉,足以知其老而誌在也。於其將行,為敘其詩,因道其盛時以悲其衰。


    慶曆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廬陵歐陽修序。


    【注】


    1釋秘演:指秘演和尚。釋:佛教,這裏指佛教徒。2京師:北宋都城汴京,今河南開封。3臣一:臣服,統一。四海:古代以為中國在四海之中,故四海指全國。4休兵革:平息戰爭。5山林屠販:指隱居山林做屠夫、商販的隱士。6曼卿:名延年,河南商丘人,北宋詩人,他一生遭遇冷落,很不得誌。7廓然:開朗豪放的樣子。8布衣:百姓。野老:鄉村老人。酣嬉:盡情喝酒,盡情嬉遊。9狎:親近而且態度隨便。10陰求:暗中尋求。{11}浮屠:佛教,也稱和尚。也作“浮圖”。{12}遺外:超脫。即拋棄世俗的功名富貴。{13}清絕:清新絕頂。{14}胠(qu區):打開。橐(tuo駝):袋子。{15}崛峍(lu錄):高峻陡峭。


    本文名為詩序,又因為寫在與釋秘演分別之際,兼有送別之意,是一篇不落詩序俗套的贈序。歐陽修對詩幾筆帶過,而著重從死生聚散,秘演的曠達、胸有大誌、閑散等方麵來敘寫,用簡練的傳神之筆,使人物形象呼之欲出。並抒發自己人生盛衰的感慨,隱約含有對現實的批判。


    文章寫得含蓄深刻,一往情深,惋惜之情溢於言表。為了烘托秘演,作者寫道,“曼卿隱於酒,秘演隱於浮屠,皆奇男子也,然喜為歌詩以自娛。當其極飲大醉,歌吟笑呼,以適天下之樂,何其壯也!一時賢士皆願從其遊”。鋪墊至此,秘演才出場,才開始寫兩人從相識、相交到相知的過程。


    在寫作過程中,作者仍然時時以曼卿為比照,凸顯秘演詩文雅健,深受朋友們讚賞,雖然才品極高,“亦能遺外世俗,以氣節自高”的品質。用“不屈以求合”“以氣節相高”的石曼卿作陪襯,突出秘演的不得誌,既表現了兩個人的境遇,更表現出對當權者不重視人才、壓抑打擊人才的不滿。


    本文抒情極為含蓄,如文章結尾處寫道石曼卿已去,秘演“亦老病”,雖沒有一個字提及自己,卻一句“予亦將老矣”,將世態炎涼、人際悲歡和對社會的感慨交融在一起,情感真摯,催人淚下。於是,石曼卿、秘演,以及自己三人的際遇和命運便交織在一起,感慨曼卿,就是感慨自己,悲歎秘演,便是悲歎自己,令讀過此文的人都深受感動,具有極強的感染力。


    後人評論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歐陽文忠公文鈔》:“多慷慨嗚咽之旨,覽之如聞擊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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