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讀書是一件“好事”呢?也許有人認為,這就等於問“為什麽人要吃飯”一樣幼稚又唐突,因為沒有人反對吃飯,也沒有人說讀書不是一件好事。但是,我卻認為,凡事都必須問一個“為什麽”,事出都有因,不應當馬馬虎虎,等閑視之。


    “天下第一好事,還是讀書”


    古今中外讚美讀書的名人和文章,多得不可勝數。張元濟先生有一句簡單樸素的話:“天下第一好事,還是讀書。”“天下”而又“第一”,可見他對讀書重要性的認識。為什麽讀書是一件“好事”呢?


    也許有人認為,這問題提得幼稚而又突兀。這就等於問“為什麽人要吃飯”一樣,因為沒有人反對吃飯,也沒有人說讀書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我卻認為,凡事都必須問一個“為什麽”,事出都有因,不應當馬馬虎虎,等閑視之。現在就談一談我個人的認識,談一談讀書為什麽是一件好事。


    凡是事情古老的,我們常常總說“自從盤古開天地”。我現在還要從盤古開天地以前談起,從人類脫離了獸界進入人界開始談。人變成了人以後,就開始積累人的智慧,這種智慧如滾雪球,越滾越大,也就是越積越多。


    禽獸似乎沒有發現有這種本領。一隻蠢豬一萬年以前是這樣蠢,到了今天仍然是這樣蠢,沒有增加什麽智慧。人則不然,不但能隨時增加智慧,而且根據我的觀察,增加的速度越來越快,猶如物體從高空下墜一般。到了今天,達到了知識爆炸的水平。最近一段時間以來,克隆使全世界的人都大吃一驚。有的人竟憂心忡忡,不知這種技術發展伊於胡底。信耶穌教的人擔心將來一旦克隆出來了人,他們的上帝將向何處躲藏。


    人類千百年以來保存智慧的手段不出兩端:一是實物,比如長城等等;二是書籍。以後者為主。在發明文字以前,保存智慧靠記憶;文字發明了以後,則使用書籍。


    把腦海裏記憶的東西搬出來,搬到紙上,就形成了書籍,書籍是貯存人類代代相傳的智慧的寶庫。後一代的人必須讀書,才能繼承和發揚前人的智慧。人類之所以能夠進步,永遠不停地向前邁進,靠的就是能讀書又能寫書的本領。我常常想,人類向前發展,猶如接力賽跑,第一代人跑第一棒;第二代人接過棒來,跑第二棒,以至第三棒、第四棒,永遠跑下去,永無窮盡,這樣智慧的傳承也永無窮盡。這樣的傳承靠的主要就是書,書是事關人類智慧傳承的大事,這樣一來,讀書不是“天下第一好事”又是什麽呢?


    但是,話又說了回來,中國曆代都有“讀書無用論”的說法。讀書的知識分子,古代通稱之為“秀才”,常常成為被取笑的對象,比如說什麽“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是取笑秀才的無能。這話不無道理。


    在古代——請注意,我說的是“在古代”,今天已經完全不同了——造反而成功者幾乎都是不識字的,中國曆史上兩個馬上皇帝,開國“英主”,劉邦和朱元璋,都屬此類。詩人隻有慨歎“可惜劉項不讀書”。“秀才”最多也隻有成為這一批人的“幫忙”或者“幫閑”,幫不上的,就隻好慨歎“儒冠多誤身”了。


    但是,話還要再說回來,中國悠久的優秀的傳統文化的傳承者,是這一批人,還是“秀才”?答案皎如天日。


    這一批“讀書無用論”的現身“說法”者的“高祖”“太祖”之類,除了鎮壓人民、剝削人民之外,隻給後代留下了什麽陵之類,供今天搞旅遊的人賺錢而已。


    總而言之,“天下第一好事,還是讀書”。


    1997年4月8日


    開卷有益


    這是一句老生常談。如果要追溯起源的話,那就要追到一位皇帝身上。宋王辟之《澠水燕談錄》卷六:


    (宋)太宗日閱《(太平)禦覽》三卷,因事有闕,暇日追補之。嚐曰:“開卷有益,朕不以為勞也。”


    這一段話說不定也是“頌聖”之辭,不盡可信。然而我寧願信其有,因為它真說到點子上了。


    魯迅先生有時候說“隨便翻翻”,我看意思也一樣。他之所以能博聞強記,博古通今,與“隨便翻翻”是有密切聯係的。


    “卷”指的是書,“隨便翻翻”也指的是書。書為什麽能有這樣大的威力呢?自從人類創造了語言,發明了文字,抄成或印成了書,書就成了傳承文化的重要載體。人類要生存下去,文化就必須傳承下去,因而書也就必須讀下去。特別是在當今信息爆炸的時代中,我們必須及時得到信息。隻有這樣,人才能瀟灑地生活下去,否則將適得其反。信息怎樣得到呢?看能得到信息,聽也能得到信息,而讀書仍然是重要的信息源,所以非讀書不可。


    什麽人需要讀書呢?在將來人類共同進入大同之域時,人人都一定要而且肯讀書的,以此為樂,而不以此為苦。在眼前,我們還做不到這一步。如今有個別的“大款”,也同劉邦和項羽一樣,是不讀書的。不讀書照樣能夠發大財。然而,我認為,這隻是暫時的現象,相信不久就會改變。已畢業或尚未畢業的大學生,他們是我們的希望,他們代表著我們的未來。大學生們肩上的擔子重啊!他們是任重而道遠。為了人類的繼續生存,為了前對得起祖先,後對得起子孫,大學生們(當然還有其他一些人)必須讀書。這已是天經地義,無須爭辯。


    根據我同北京大學學生的接觸和我對他們的觀察,絕大多數的學生還是肯讀書的。他們有的說,自己感到迷惘,不知所從。他們成立了一些社團,共同探討問題,研究人生,對人生的意義與價值感興趣。他們甚至想探究宇宙的奧秘。他們是肯思索的一代人,是可以信賴的極為可愛的一代年輕人。同他們在一起,我這個望九之年的老人也仿佛返老還童,心裏溢滿了青春活力。說這些青年不肯讀書,是不符合實際情況的。


    讀什麽樣的書呢?自己專業的書當然要讀,這不在話下。自己專業以外的書也應該“隨便翻翻”。知識麵越廣越好,得到的信息越多越好,否則很容易變成鼠目寸光的人。鼠目寸光不但不利於自己專業的探討,也不利於生存競爭,不利於自己的發展,最終為大時代所拋棄。


    因此,我奉獻給今天的大學生們一句話:開卷有益。


    1994年4月5日


    我和書


    古今中外都有一些愛書如命的人。我願意加入這一行列。


    書能給人以知識,給人以智慧,給人以快樂,給人以希望。但也能給人帶來麻煩,帶來災難。一九七六年地震的時候,也有人警告我,我坐擁書城,夜裏萬一有什麽情況,書城將會封鎖我的出路。


    那種萬一的情況也沒有發生,我“死不改悔”,愛書如故,至今藏書已經發展到填滿了幾間房子。除自己購買以外,贈送的書籍越來越多。我究竟有多少書,自己也說不清楚。比較起來,大概是相當多的。搞抗震加固的一位工人師傅就曾多次對我說:這樣多的書,他過去沒有見過。學校領導對我額外加以照顧,我如今已經有了幾間真正的書窩,那種臥室、書齋、會客室三位一體的情況,那種“初極狹,才通人”的桃花源的情況,已經成為曆史陳跡了。


    有的年輕人看到我的書,瞪大了吃驚的眼睛問我:“這些書你都看過嗎?”我坦白承認,我隻看過極少極少的一點。“那麽,你要這麽多書幹嗎呢?”這確實是難以回答的問題。我沒有研究過藏書心理學,三言兩語,我說不清楚。我相信,古今中外愛書如命者也不一定都能說清楚。即使說出原因來,恐怕也是五花八門的吧。


    真正進行科學研究,我自己的書是遠遠不夠的。也許我搞的這一行有點怪。我還沒有發現全國任何圖書館能滿足,哪怕是最低限度地滿足我的需要。有的題目有時候由於缺書,進行不下去,隻好讓它擱淺。我抽屜裏麵就積壓著不少這樣的擱淺的稿子。我有時候對朋友們開玩笑說:“搞我們這一行,要想有一個滿意的圖書室簡直比搞四化還要難。全國國民收入翻兩番的時候,我們也未必真能翻身。”這決非聳人聽聞之談,事實正是這樣。同我搞的這一行有類似困難的,全國還有不少。這都怪我們過去底子太薄,新中國成立後雖然做了不少工作,但是一時積重難返。我現在隻有寄希望於未來,發呼籲於同行。我們大家共同努力,日積月累,將來總有一天會徹底改變目前情況的。古人說:“前人種樹,後人乘涼。”讓我們大家都來當種樹人吧。


    1985年7月8日晨


    藏書與讀書


    有一個平凡的真理,直到耄耋之年,我才頓悟:中國是世界上最喜歡藏書和讀書的國家。


    什麽叫讀書?我沒有能力,也不願意去下定義。我們姑且從孔老夫子談起吧。他老人家讀《易》,至於韋編三絕,可見用力之勤。當時還沒有紙,文章是用漆寫在竹簡上麵的,竹簡用皮條拴起來,就成了書。翻起來很不方便,讀起來也有困難。我國古時有這樣一句話,叫作“學富五車”,說一個人肚子裏有五車書,可見學問之大。這指的是用紙做成的書,如果是竹簡,則五車也裝不了多少部書。


    後來發明了紙。這一來寫書方便多了,但是還沒有發明印刷術,藏書和讀書都要用手抄,這當然也不容易。如果一個人抄的話,一輩子也抄不了多少書。可是這絲毫也阻擋不住藏書和讀書者的熱情。我們古籍中不知有多少藏書和讀書的故事,也可以叫作佳話。我們浩如煙海的古籍,以及古籍中寄托的文化之所以能夠流傳下來,曆千年而不衰,我們不能不感謝這些愛藏書和讀書的先民。


    後來我們又發明了印刷術。有了紙,又能印刷,書籍流傳方便多了,從這時起,古籍中關於藏書和讀書的佳話,更多了起來。宋版、元版、明版的書籍被視為珍品。曆代都有一些藏書家,什麽絳雲樓、天一閣、鐵琴銅劍樓、海源閣等等,說也說不完。有的已經消失,有的至今仍在,為我們新社會的建設服務。我們不能不感激這些藏書的祖先。


    至於專門讀書的人,曆代記載更多。也還有一些關於讀書的佳話,什麽囊螢映雪之類。有人做過試驗,無論螢和雪都不能亮到讓人能讀書的程度,然而在這一則佳話中所蘊含的鼓勵人讀書的熱情則是大家都能感覺到的。還有一些鼓勵人讀書的話和描繪讀書樂趣的詩句。“書中自有顏如玉”之類的話,是大家都熟悉的,說這種話的人的“活思想”是非常不高明的,不會得到大多數人的讚賞。關於“四時讀書樂”一類的詩,也是大家所熟悉的。可惜我童而習之,至今老朽昏聵,隻記住了一句“綠滿窗前草不除”,這樣的讀書情趣也是頗能令人向往的。此外如“紅袖添香夜讀書”之類的讀書情趣,代表另一種趣味。據魯迅先生說,連大學問家劉半農也向往,可見確有動人之處了。“雪夜閉門讀禁書”代表的情趣又自不同,又是“雪夜”,又是“禁書”,不是也頗有人向往嗎?


    這樣藏書和讀書的風氣,其他國家不能說一點沒有;但是據淺見所及,實在是遠遠不能同我國相比。因此我才悟出了“中國是世界上最愛藏書和讀書的國家”這一條簡明而意義深遠的真理。中國古代光輝燦爛的文化有極大一部分是通過書籍傳流下來的。到了今天,我們全體炎黃子孫如何對待這個問題,實際上是每個人都回避不掉的。我們必須認真繼承這個世界上比較突出的優秀傳統,要讀書,讀好書。隻有這樣,我們才能上無愧於先民,下造福於子孫萬代。


    1991年7月5日


    對我影響最大的幾本書


    我是一個最枯燥乏味的人,枯燥到什麽嗜好都沒有。我自比是一棵隻有枝幹並無綠葉更無花朵的樹。


    如果讀書也能算是一個嗜好的話,我的唯一嗜好就是讀書。


    我讀的書可謂多而雜,經、史、子、集都涉獵過一點,但極膚淺。小學中學階段,最愛讀的是“閑書”(沒有用的書),比如《彭公案》《施公案》《洪公傳》《三俠五義》《小五義》《東周列國誌》《說嶽》《說唐》等等,讀得如醉似癡。《紅樓夢》等古典小說是以後才讀的。讀這樣的書是好是壞呢?從我叔父眼中來看,是壞。但是,我卻認為是好,至少在寫作方麵是有幫助的。


    至於哪幾部書對我影響最大,幾十年來我一貫認為是兩位大師的著作:在德國是亨利希·呂德斯,我老師的老師;在中國是陳寅恪先生。兩個人都是考據大師,方法縝密到神奇的程度。從中也可以看出我個人興趣之所在。我稟性板滯,不喜歡玄之又玄的哲學。我喜歡能摸得著看得見的東西,而考據正合吾意。


    呂德斯是世界公認的梵學大師,研究範圍頗廣,對印度的古代碑銘有獨到深入的研究。印度每有新碑銘發現而又無法讀通時,大家就說:“到德國去找呂德斯去!”可見呂德斯權威之高。印度兩大史詩之一的《摩訶婆羅多》從核心部分起,滾雪球似的一直滾到後來成型的大書,其間共經曆了七八百年。誰都知道其中有不少層次,但沒有一個人說得清楚。弄清層次問題的又是呂德斯。在佛教研究方麵,他主張有一個“原始佛典”(urkanon),是用古代半摩揭陀語寫成的,我個人認為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歐美一些學者不同意,卻又拿不出半點可信的證據。呂德斯著作極多。中短篇論文集為一書的《古代印度語文論叢》,是我一生受影響最大的著作之一。這書對別人來說,可能是極為枯燥的,但是,對我來說卻是一本極為有味、極有靈感的書,讀之如飲醍醐。


    在中國,影響我最大的書是陳寅恪先生的著作,特別是《寒柳堂集》《金明館叢稿》。寅恪先生的考據方法同呂德斯先生基本上是一致的,不說空話,無證不信。二人有異曲同工之妙。我常想,寅恪先生從一個不大的切入口切入,如剝春筍,每剝一層,都是信而有征,讓你非跟著他走不行,剝到最後,露出核心,也就是得到結論,讓你恍然大悟:原來如此。你沒有法子不信服。寅恪先生考證不避瑣細,但決不是為考證而考證,小中見大,其中往往含著極大的問題。比如,他考證楊玉環是否以處女入宮。這個問題確極猥瑣,不登大雅之堂。無怪一個學者說:這太trivial(微不足道)了。焉知寅恪先生是想研究李唐皇族的家風。在這個問題上,漢族與少數民族看法是不一樣的。寅恪先生是從看似細微的問題入手探討民族問題和文化問題,由小及大,使自己的立論堅實可靠。看來這位說那樣話的學者是根本不懂曆史的。


    在一次閑談時,寅恪先生問我,《梁高僧傳》卷二《佛圖澄傳》中載有鈴鐺的聲音——“秀支替戾岡,仆穀劬禿當”,是哪一種語言?原文說是羯語,不知何所指?我到今天也回答不出來。由此可見寅恪先生讀書之細心,注意之廣泛。他學風謹嚴,在他的著作中到處可以給人以啟發。讀他的文章,簡直是一種最高的享受。讀到興會淋漓時,真想浮一大白。


    中德這兩位大師有師徒關係,寅恪先生曾受學於呂德斯先生。這兩位大師又同受戰爭之害,呂德斯生平致力於mnavarga之研究,幾十年來批注不斷。“二戰”時手稿被毀。寅恪師生平致力於讀《世說新語》,幾十年來眉注累累。日寇入侵,逃往雲南,此書丟失於雲南。假如這兩部書能流傳下來,對梵學國學將是無比重要之貢獻。然而先後毀失,為之奈何!


    1999年7月30日


    我最喜愛的書


    我在下麵介紹的隻限於中國文學作品,外國文學作品不在其中。我的專業書籍也不包括在裏麵,因為太冷僻。


    一、司馬遷《史記》


    《史記》這一部書,很多人都認為它既是一部偉大的史籍,又是一部偉大的文學作品。我個人同意這個看法。平常所稱的“二十四史”中,盡管水平參差不齊,但是哪一部也不能望《史記》之項背。《史記》之所以能達到這個水平,司馬遷的天才當然是重要原因;但是他的遭遇起的作用似乎更大。他無端受了宮刑,以致鬱悶激憤之情溢滿胸中,發而為文,句句皆帶悲憤。他在《報任少卿書》中已有充分的表露。


    二、《世說新語》


    這不是一部史書,也不是某一個文學家和詩人的總集,而隻是一部由許多頗短的小故事編纂而成的奇書。有些篇隻有短短幾句話,連小故事也算不上。每一篇幾乎都有幾句或一句雋語,表麵簡單淳樸,內容卻深奧異常,令人回味無窮。六朝和稍前的一個時期內,社會動亂,出了許多看來脾氣相當古怪的人物,外似放誕,內實懷憂。他們的舉動與常人不同。此書記錄了他們的言行,短短幾句話,而栩栩如生,令人難忘。


    三、陶淵明的詩


    有人稱陶淵明為“田園詩人”。籠統言之,這個稱號是恰當的。他的詩確實與田園有關。“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樣的名句幾乎是家喻戶曉的。從思想內容上來看,陶淵明頗近道家,中心是純任自然。從文體上來看,他的詩簡易淳樸,毫無雕飾,與當時流行的鏤金錯彩的駢文迥異其趣。因此,在當時以及以後的一段時間內,對他的詩的評價並不高,在《詩品》中,僅列為中品。但是,時間越後,評價越高,最終成為中國偉大詩人之一。


    四、李白的詩


    李白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偉大的天才之一,這一點是誰都承認的。杜甫對他的詩給予了最高的評價:“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李白的詩風飄逸豪放。根據我個人的感受,讀他的詩,隻要一開始,你就很難停住,必須讀下去。原因我認為是,李白的詩一氣流轉,這一股“氣”不可抗禦,讓你非把詩讀完不行。這在別的詩人作品中,是很難遇到的現象。在唐代,以及以後的一千多年中,對李白的詩幾乎隻有讚譽,而無批評。


    五、杜甫的詩


    杜甫也是一個偉大的詩人,千餘年來,李杜並稱。但是二人的創作風格卻迥乎不同:李是飄逸豪放,而杜則是沉鬱頓挫。從使用的格律上,也可以看出二人的不同。七律在李白集中比較少見,而在杜甫集中則頗多。擺脫七律的束縛,李白是沒有枷鎖跳舞;杜甫善於使用七律,則是戴著枷鎖跳舞,二人的舞都達到了極高的水平。在文學批評史上,杜甫頗受到一些人的指摘,而對李白則絕無僅有。


    六、南唐後主李煜的詞


    後主詞傳留下來的僅有三十多首,可分為前後兩期:前期仍在江南當小皇帝,後期則已降宋。後期詞不多,但是篇篇都是傑作,純用白描,不作雕飾,一個典故也不用,話幾乎都是平常的白話,老嫗能解;然而意境卻哀婉淒涼,千百年來打動了千百萬人的心。他在詞史上巍然成一大家,受到了文藝批評家的讚賞。但是,對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讚美後主有佛祖的胸懷,我卻至今尚不能解。


    七、蘇軾的詩文詞


    中國古代讚譽文人有三絕之說。三絕者,詩、書、畫三個方畫皆能達到極高水平之謂也。蘇軾至少可以說已達到了五絕:詩、書、畫、文、詞。因此,我們可以說,蘇軾是中國文學史和藝術史上最全麵的偉大天才。論詩,他為宋代一大家。論文,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筆墨凝重,大氣磅礴。論書,他是宋代蘇、黃、米、蔡四大家之首。論詞,他擺脫了婉約派的傳統,創豪放派,與辛棄疾並稱。


    八、納蘭性德的詞


    宋代以後,中國詞的創作到了清代又掀起了一個新的高潮。名家輩出,風格不同,又都能各極其妙,實屬難能可貴。在這群燦若列星的詞家中,我獨獨喜愛納蘭性德。他是大學士明珠的兒子,生長於榮華富貴中,然而卻胸懷愁思,流溢於楮墨之間。這一點我至今還難以得到滿意的解釋。從藝術性方麵來看,他的詞可以說是已經達到了完美的境界。


    九、吳敬梓的《儒林外史》


    胡適之先生給予《儒林外史》極高的評價。詩人馮至也酷愛此書。我自己也是極為喜愛《儒林外史》的。


    此書的思想內容是反科舉製度,昭然可見,用不著細說,它的特點在藝術性上。吳敬梓惜墨如金,從不作冗長的描述。書中人物眾多,各有特性,作者隻講一個小故事,或用短短幾句話,活脫脫一個人就仿佛站在我們眼前,栩栩如生。這種特技極為罕見。


    十、曹雪芹的《紅樓夢》


    在古今中外眾多的長篇小說中,《紅樓夢》是一顆璀璨的明珠,是狀元。中國其他長篇小說都沒能成為“學”,而“紅學”則是顯學。內容描述的是一個大家族的衰微的過程。本書特異之處也在它的藝術性上。書中人物眾多,男女老幼、主子奴才、五行八作,應有盡有。作者有時隻用寥寥數語而人物就活靈活現,讓讀者永遠難忘。讀這樣一部書,主要是欣賞它的高超的藝術手法。那些把它政治化的無稽之談,都是不可取的。


    2001年3月21日


    希望在你們身上


    人類社會的進步,有如運動場上的接力賽。老年人跑第一棒,中年人跑第二棒,青年人跑第三棒。各有各的長度,各有各的任務,互相協調,共同努力,以期獲得最後勝利。這裏麵並沒有高低之分,而隻有前後之別。老年人不必“倚老賣老”,青年人也不必“倚少賣少”。老年人當然先走,青年人也會變老。如此循環往複,流轉不息。這是宇宙和人世間的永恒規律,誰也改變不了一絲一毫。所謂社會的進步,就寓於其中。


    中國古話說:“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換舊人。”像我這樣年屆耄耋的老朽,當然已是“舊人”。我們可以說是已經交了棒,看你們年輕人奮勇向前了。但是我們雖無棒在手,也絕不會停下不走,“坐以待斃”;我們仍然要焚膏繼晷,獻上自己的餘力,跟中青年人同心協力,把我們國家的事情辦好。


    我說的這一番道理,跡近老生常談,然而卻是真理。人世間的真理都是明白易懂的。可是,芸芸眾生,花花世界,渾渾噩噩者居多,而明明白白者實少。你們青年人感覺銳敏,英氣蓬勃,首先應該認識這個真理。要想樹立正確的人生觀和價值觀,也必須從這裏開始。換句話說就是,要認清自己在人類社會進化的漫漫長河中的地位。人類的前途要由你們來決定,祖國的前途要由你們來創造。這就是你們青年人的責任。千萬不要把人生觀和價值觀當作一個哲學命題來討論,徒托空談,無補實際。一切人生觀和價值觀,離開了這個責任感,都是空談。


    那麽,我作為一個老人,要對你們說些什麽座右銘呢?你們想要從我這裏學些什麽經驗呢?我沒有多少哲理,我也討厭說些空話、廢話、假話、大話。我一無靈丹妙藥,二無錦囊妙計。我隻有一點明白易懂、簡單樸素,跡近老生常談又確實是真理的道理。我引一首宋代大儒朱子的詩:


    少年易老學難成,


    一寸光陰不可輕。


    未覺池塘春草夢,


    階前梧葉已秋聲。


    明白易懂,用不著解釋。這首詩的關鍵有二:一是要學習,二是要惜寸陰。朱子心目中的“學”,同我們的當然不會完全一樣。這個道理也用不著多加解釋,隻要心裏明白就行。至於愛惜光陰,更是易懂。然而真正能實行者,卻不多見。


    這就是一個耄耋老人對你們的肺腑之談。


    青年們,好自為之。世界是你們的。


    1994年12月4日


    一寸光陰不可輕


    中華乃文章大國,北大為人文淵藪,二者實有密不可分的聯係,倘機緣巧遇,則北大必能成為產生文學家的搖籃。五四運動時期是一個具體的例證,最近幾十年來又是一個鮮明的例證。在這兩個時期的中國文壇上,北大人燦若列星。這一個事實我想人們都會承認的。


    最近若幹年來,我實在忙得厲害,像50年代那樣在教書和搞行政工作之餘還能有餘裕的時間讀點當時的文學作品的“黃金時代”一去不複返了。不過,幸而我還不能算是一個懶漢,在“內憂”“外患”的罅隙裏,我總要擠出點時間來,讀一點北大青年學生的作品。《校刊》上發表的文學作品,我幾乎都看。前不久我讀到《北大往事》,這是北大70、80、90三個年代的青年回憶和寫北大的文章。其中有些篇思想新鮮活潑,文筆清新俊逸,真使我耳目為之一新。中國古人說:“雛鳳清於老鳳聲。”我——如果大家允許我也在其中濫竽一席的話——和我們這些“老鳳”,真不能不向你們這一批“雛鳳”投過去羨慕和敬佩的眼光了。


    但是,中國古人又說:“滿招損,謙受益。”我希望你們能夠認真體會這兩句話的含義。“倚老賣老”固不足取,“倚少賣少”也同樣是值得青年人警惕的。天下萬事萬物,發展永無窮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老子天下第一”的想法是絕對錯誤的。你們對我們老祖宗遺留下來的浩如煙海的文學作品必須有深刻的了解。最好能背誦幾百首舊詩詞和幾十篇古文,讓它們隨時涵蘊於你們心中,低吟於你們口頭。這對於你們的文學創作和人文素質的提高,都會有極大的好處。不管你們現在或將來是教書、研究、經商、從政,或者是專業作家,都是如此,概莫能外。對外國的優秀文學作品,也必實下一番工夫,簡練揣摩。這對你們的文學修養是決不可少的。如果能做到這一步,則你們必然能融會中西,貫通古今,創造出更新更美的作品。


    宋代大儒朱子有一首詩,我覺得很有針對性,很有意義,我現在抄給大家:


    少年易老學難成,


    一寸光陰不可輕。


    未覺池塘春草夢,


    階前梧葉已秋聲。


    這一首詩,不但對青年有教育意義,對我們老年人也同樣有教育意義。文字明白如畫,用不著過多的解釋。光陰,對青年和老年,都是轉瞬即逝,必須愛惜。“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這是我們古人留給我們的兩句意義深刻的話。


    你們現在是處在“燕園幽夢”中,你們麵前是一條陽關大道,是一條鋪滿了鮮花的陽關大道。你們要在這條大道上走上60年、70年、80年,或者更多的年,為人民,為人類做出出類拔萃的貢獻。但願你們永不忘記這一場燕園夢,永遠記住自己是一個北大人,一個值得驕傲的北大人,這個名稱會帶給你們美麗的回憶,帶給你們無量的勇氣,帶給你們奇妙的智慧,帶給你們悠遠的憧憬。有了這些東西,你們就會自強不息,無往不利,不會虛度此生。這是我的希望,也是我的信念。


    1998年5月3日


    (本文是為《燕園幽夢》寫的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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