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叫人生呢?我並不清楚。不但我不清楚,我看芸芸眾生中也沒有哪一個人真清楚的。如果人生真有意義與價值的話,其意義與價值就在於對人類發展的承上啟下、承前啟後的責任感。


    人生


    在一個《人生漫談》的專欄中,首先談一談人生,似乎是理所當然的,未可厚非的。


    而且我認為,對於我來說,這個題目也並不難寫。我已經到了望九之年,在人生中已經滾了八十多個春秋了。一天天麵對人生,時時刻刻麵對人生,讓我這樣一個世故老人來談人生,還有什麽困難呢?豈不是易如反掌嗎?


    但是,稍微進一步一琢磨,立即出了疑問:什麽叫人生呢?我並不清楚。


    不但我不清楚,我看芸芸眾生中也沒有哪一個人真清楚的。古今中外的哲學家談人生者眾矣。什麽人生的意義,又是什麽人生的價值,花樣繁多,撲朔迷離,令人眼花繚亂;然而他們說了些什麽呢?恐怕連他們自己也是越談越糊塗。以己之昏昏,焉能使人昭昭!


    哲學家的哲學,至矣高矣。但是,恕我大不敬,他們的哲學同吾輩凡人不搭界,讓這些哲學,連同它們的“家”,坐在神聖的殿堂裏去獨現輝煌吧!像我這樣一個凡人,吃飽了飯和沒事兒的時候,有時也會想到人生問題。我覺得,我們“人”的“生”,都絕對是被動的。沒有哪一個人能先製訂一個誕生計劃,然後再下生,一步步讓計劃實現。隻有一個人是例外,他就是佛祖釋伽牟尼。但他是佛祖,不是吾輩凡人。


    吾輩凡人的誕生,無一例外,都是被動的,一點主動也沒有。我們糊裏糊塗地降生,糊裏糊塗地成長,有時也會糊裏糊塗地夭折,當然也會糊裏糊塗地壽登耄耋,像我這樣。


    生的對立麵是死。對於死,我們也基本上是被動的。我們隻有那麽一點主動權,那就是自殺。但是,這點主動權卻是不能隨便使用的。除非萬不得已,是決不能使用的。


    我在上麵講了那麽些被動,那麽些糊裏糊塗,是不是我個人真正欣賞這一套,讚揚這一套呢?否,否,我決不欣賞和讚揚。我隻是說了一點實話而已。


    正相反,我倒是覺得,我們在被動中,在糊裏糊塗中,還是能夠有所作為的。我勸人們不妨在吃飽了燕窩魚翅之後,或者在吃糠咽菜之後,或者在卡拉ok、高爾夫之後,問一問自己:你為什麽活著?活著難道就是為了恣睢地享受嗎?難道就是為了忍饑受寒嗎?問了這些簡單的問題之後,會使你頭腦清醒一點,會減少一些糊塗。謂予不信,請嚐試之。


    1996年11月9日


    再談人生


    人生這樣一個變化莫測的萬花筒,用千把字來談,是談不清楚的。所以來一個“再談”。


    這一回我想集中談一下人性的問題。


    大家知道,中國哲學史上,有一個不大不小的爭論問題:人是性善,還是性惡?這兩個提法都源於儒家。孟子主性善,而荀子主性惡。爭論了幾千年,也沒有爭論出一個名堂來。


    記得魯迅先生說過:“人的本性是,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記錯了,由我負責)這同中國古代一句有名的話,精神完全是一致的:“食色,性也。”食是為了解決生存和溫飽的問題,色是為了解決發展問題,也就是所謂傳宗接代。


    我看,這不僅僅是人的本性,而且是一切動植物的本性。試放眼觀看大千世界,林林總總,哪一個動植物不具備上述三個本能?動物姑且不談,隻拿距離人類更遠的植物來說,“桃李無言”,它們不但不能行動,連發聲也發不出來。然而,它們求生存和發展的欲望,卻表現得淋漓盡致。桃李等結甜果子的植物,為什麽結甜果子呢?


    無非是想讓人和其他能行動的動物吃了甜果子把核帶到遠的或近的其他地方,落在地上,生入土中,能發芽、開花、結果,達到發展,即傳宗接代的目的。


    你再觀察,一棵小草或其他植物,生在石頭縫中,或者甚至被壓在石頭塊下,缺水少光,但是它們卻以令人震驚得目瞪口呆的毅力,衝破了身上的重壓,彎彎曲曲地、忍辱負重地長了出來,由細弱變為強硬,由一根細苗甚至變成一棵大樹,再作為一個獨立體,繼續頑強地實現那三種本性。“下自成蹊”,就是“無言”的結果吧。


    你還可以觀察,世界上任何動植物,如果放縱地任其發揮自己的本性,則在不太長的時間內,哪一種動植物也能長滿、塞滿我們生存的這一個小小的星球。那些已絕種或現在瀕臨絕種的動植物,屬於另一個範疇,另有其原因,我以後還會談到。


    那麽,為什麽到現在還沒有哪一種動植物——包括萬物之靈的人類在內——能塞滿了地球呢?


    在這裏,我要引老子的話:“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是造化小兒——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沒有?他究竟是什麽樣子?我不信什麽上帝,什麽天老爺,什麽大梵天,宇宙間沒有他們存在的地方。


    但是,冥冥中似乎應該有這一類的東西,是他或它巧妙計算,不讓動植物的本性光合得逞。


    1996年11月12日


    三論人生


    上一篇《再談》[1]戛然而止,顯然沒有能把話說完,所以再來一篇《三論》。


    造化小兒對禽獸和人類似乎有點區別對待的意思。它給你生存的本能,同時又遏製這種本能,方法或者手法頗多。製造一個對立麵似乎就是手法之一,比如製造了老鼠,又製造它的天敵——貓。


    對於人類,它似乎有點優待。它先賦予人類思想(動物有沒有思想和言語是一個有爭論的問題),又賦予人類良知良能。關於人類本性,我在上麵已經談到。我不大相信什麽良知,什麽“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但是我又無從反駁。古人說:“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幾希”者,極少極少之謂也。即使是極少極少,總還是有的。我個人胡思亂想,我覺得,在對待生物的生存、溫飽、發展的本能的態度上,就存在著一點點“幾希”。


    我們觀察,老虎、獅子等猛獸,餓了就要吃別的動物,包括人在內。它們絕沒有什麽惻隱之心,絕沒有什麽良知。吃的時候,它們也絕不會像人吃人的時候那樣,有時還會捏造一些我必須吃你的道理,做好“思想工作”。它們隻是吃開了,吃飽為止。人類則有所不同。人與人當然也不會完全一樣。有的人確實能夠遏製自己的求生本能,表現出一定的良知和一定的惻隱之心。古往今來的許多仁人誌士,都是這方麵的好榜樣。他們為什麽能為國捐軀?為什麽能為了救別人而犧牲自己的性命?魯迅先生所說的“中國的脊梁”,就是這樣的人。孟子所謂的“浩然之氣”,隻有這樣的人能有。禽獸中是決不會有什麽“脊梁”,有什麽“浩然之氣”的,這就叫作“幾希”。


    但是人也不能一概而論,有的人能夠做到,有的人就做不到。像曹操說:“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他怎能做到這一步呢?


    說到這裏,就涉及倫理道德問題。我沒有研究過倫理學,不知道怎樣給道德下定義。我認為,能為國家、為人民、為他人著想而遏製自己的本性的,就是有道德的人。能夠百分之六十為他人著想,百分之四十為自己著想,他就是一個及格的好人。為他人著想的百分比越高越好,道德水平越高。百分之百,所謂“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人是絕無僅有。反之,為自己著想而不為他人著想的百分比,越高越壞。毫不利人,專門利己的人,普天之下倒是不老少的。說這話,有點泄氣。無奈這是事實,我有什麽辦法?


    1996年11月13日


    漫談人生的意義與價值


    當我還是一個青年大學生的時候,報刊上曾刮起一陣討論人生的意義與價值的微風,文章寫了一些,議論也發表了一通。我看過一些文章,但自己並沒有參加進去。原因是,有的文章不知所雲,我看不懂。更重要的是,我認為這種討論本身就無意義,無價值,不如實實在在地幹幾件事好。


    時光流逝,一轉眼,自己已經到了望九之年,活得遠遠超過了我的預算。有人認為長壽是福,我看也不盡然。人活得太久了,對人生的種種相,眾生的種種相,看得透透徹徹,反而鼓舞時少,歎息時多。遠不如早一點離開人世這個是非之地,落一個耳根清淨。


    那麽,長壽就一點好處都沒有嗎?也不是的。這對了解人生的意義與價值,會有一些好處的。


    根據我個人的觀察,對世界上絕大多數人來說,人生一無意義,二無價值。他們也從來不考慮這樣的哲學問題。走運時,手裏攥滿了鈔票,白天兩頓美食城,晚上一趟卡拉ok,玩一點小權術,耍一點小聰明,甚至恣睢驕橫,飛揚跋扈,昏昏沉沉,渾渾噩噩,等到鑽入了骨灰盒,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活過一生。


    其中不走運的則窮困潦倒,終日為衣食奔波,愁眉苦臉,長籲短歎。即使日子還能過得去的,不愁衣食,能夠溫飽,然也終日忙忙碌碌,被困於名韁,被縛於利索。同樣是昏昏沉沉,渾渾噩噩,不知道為什麽活過一生。


    對這樣的芸芸眾生,人生的意義與價值從何處談起呢?


    我有些什麽想法呢?話要說得遠一點。當今世界上戰火紛飛,人欲橫流,“黃鍾毀棄,瓦釜雷鳴”,是一個十分不安定的時代。但是,對於人類的前途,我始終是一個樂觀主義者。我相信,不管還要經過多少艱難曲折,不管還要經曆多少時間,人類總會越變越好的,人類大同之域絕不會僅僅是一個空洞的理想。但是,想要達到這個目的,必須經過無數代人的共同努力。有如接力賽,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一段路程要跑。又如一條鏈子,是由許多環組成的,每一環從本身來看,隻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一點東西;但是沒有這一點東西,鏈子就組不成。在人類社會發展的長河中,我們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任務,而且是絕非可有可無的。如果說人生有意義與價值的話,其意義與價值就在這裏。


    但是,這個道理在人類社會中隻有少數有識之士才能理解。魯迅先生所稱之“中國的脊梁”,指的就是這種人。對於那些肚子裏吃滿了肯德基、麥當勞、比薩餅,到頭來終不過是渾渾噩噩的人來說,有如夏蟲不足以語冰,這些道理是沒法談的。他們無法理解自己對人類發展所應當承擔的責任。


    話說到這裏,我想把上麵說的意思簡短扼要地歸納一下:如果人生真有意義與價值的話,其意義與價值就在於對人類發展的承上啟下、承前啟後的責任感。


    1995年3月2日


    禪趣人生


    浙江人民出版社的楊女士給我來信,說要編輯一套“禪趣人生”叢書,“內容可包括佛禪與人生的方方麵麵”。“我們希望通過當代學者對於人生的一種哲學思考,給讀者特別是青年讀者一些中國傳統文化的熏陶,給被大眾文化淹溺著的當今讀書界、文化界留一小塊淨土,也為今天人文精神的重建盡一份努力。”無疑,這些都是極其美妙的想法,有意義,有價值,我毫無保留地讚成和擁護。


    但是,我卻沒有立即回信。原因絕不是我倨傲不恭,妄自尊大,而是因為我感到這任務過分重大,我惶恐觳觫,不敢貿然應命。其中還摻雜著一點自知之明和偏見。我生無慧根,對於哲學和義理之類的東西,不感興趣。特別是禪學,我更感到頭痛。少一半是因為我看不懂。我總覺得這一套東西恍兮惚兮,杳冥無跡。禪學家常用“羚羊掛角,無跡可尋”來作比喻,比喻是生動恰當的。然而困難也即在其中。既然無跡可尋,我們還尋什麽呢?莊子所說得魚忘筌,得意忘言。我在這裏實在是不知道何所得,又何所忘,古今中外,關於禪學的論著可謂多矣。我也確實讀了不少。但是,說一句老實話,我還沒有看到任何書、任何人能把“禪”說清楚的。


    也許妙就妙在說不清楚。一說清楚,即落言筌。一落言筌,則情趣盡失。我現在正在讀苗東升和劉華傑的《混沌學縱橫談》。“混沌學”是一個新興的但有無限前途的學科。我曾多次勸人們,特別是年輕人,注意“模糊學”和“混沌學”,現在有了這樣一本書,我說話也有了根據,而且理直氣壯了。我先從這本書裏引一段話:“以精確的觀察、實驗和邏輯論證為基本方法的傳統科學研究,在進入人的感覺遠遠無法達到的現象領域之後,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因為在這些現象領域中,僅僅靠實驗、抽象、邏輯推理來探索自然奧秘的做法行不通了,需要將理性與直覺結合起來。對於認識尺度過小或過大的對象,直覺的頓悟、整體的把握十分重要。”這些想法,我曾有過。我看了這一本書以後,實如空穀足音。對於中國的“禪”,是否也可以從這裏“切入”(我也學著使用一個新名詞),去理解,去掌握?目前我還說不清楚。


    話扯得遠了,我還是“書歸正傳”吧!我在上麵基本上談的是“自知之明”。現在再來談一談“偏見”。我的“偏見”主要是針對哲學的,針對“義理”的。我上麵已經說過,我對此不感興趣。我的腦袋呆板,我喜歡摸得著看得見的東西,也就是實實在在的東西。哲學這東西太玄乎,太圓融無礙,宛如天馬行空,而且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今天這樣說,有理;明天那樣說,又有理。有的哲學家觀察宇宙、人生和社會,時有非常深刻、機敏的意見,令我歎服。但是,據說真正的大哲學家必須自成體係。體係不成,必須追求。一旦體係形成,則既不圓融,也不無礙,而是捉襟見肘,削足適履。這一套東西我玩不了。因此,在舊時代三大學科體係:義理、辭章、考據中,我偏愛後二者,而不敢碰前者。這全是天分所限,並不是對義理有什麽微詞。


    以上就是我的基本心理狀態。


    現在楊女士卻對我垂青,要我作“哲學思考”,侈談“禪趣”,我焉得不誠惶誠恐呢?這就是我把來信擱置不答的真正原因。我的如意算盤是,我稍擱置,楊女士擔當編輯重任,時間一久,就會把此事忘掉,我就可以逍遙自在了。


    然而事實卻大出我意料,她不但沒有忘掉,而且打來長途電話,直搗黃龍,令我無所逃於天地之間。我有點慚愧,又有點惶恐。但是,心裏想的卻是:按既定方針辦。我連忙解釋,說我寫慣了考據文章。關於“禪”,我隻寫過一篇東西,而且是被趕上了架才寫的,當然屬於“野狐”一類。我對她說了許多話,實際上卻是“居心不良”,想推掉了事,還我一個逍遙自在身。


    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正當我頗為得意的時候,楊女士的長途電話又來了,而且還是兩次。昔者劉先主三顧茅廬,躬請臥龍先生出山,共圖霸業。藐予小子,焉敢望臥龍先生項背!三請而仍拒,豈不是太不識相了嗎?我痛自譴責,要下決心認真對待此事了。我擬了一個初步選目。過後自己一看,覺得好笑,選的仍然多是考據的東西。我大概已經病入膏肓,腦袋瓜變成了花崗岩,已經快到不可救藥的程度了。於是決心改弦更張,又得我多年的助手李錚先生之助,終於選成了現在這個樣子。這裏麵不能說沒有涉及禪趣,也不能說沒有涉及人生。但是,把這些文章綜合起來看,我自己的印象是一碗京海雜燴。可這種東西為什麽竟然敢拿出來給人看呢?自己“藏拙”不是更好嗎?我的回答是:我在任何文章中講的都是真話,我不講半句謊話。而且我已經到了耄耋之年,一生並不是老走陽光大道,獨木小橋我也走過不少。因此,酸、甜、苦、辣,悲、歡、離、合,我都嚐了個夠。發為文章,也許對讀者,特別是青年讀者,不無幫助。這就是我鬥膽拿出來的原因。倘若讀者——不管是老中青年——真正能從我在長達八十多年對生活的感悟中學到一點有益的東西,那我就十分滿意了。至於楊女士來信中提到的那一些想法或者要求,我能否滿足或者滿足到什麽程度,那就隻好請楊女士自己來下判斷了。


    是為序。


    1995年8月15日於北大燕園


    (此文為《人生絮語》一書序言)


    人生之美


    本書的作者池田大作名譽會長,譯者卞立強教授,以及本書一開頭就提到的常書鴻先生,都是我的朋友。我同他們的友誼,有的已經超過了40年,至少也有十幾二十年了,都可以算是老朋友了。我尊敬他們,我欽佩他們,我喜愛他們,常以此為樂。


    池田大作名譽會長的著作,隻要有漢文譯本(這些譯本往往就出自卞立強教授之手),我幾乎都讀過。現在又讀了他的《人生箴言》。可以說是在舊的了解的基礎上,又增添了新的了解。在舊的欽佩的基礎上,又增添了新的欽佩,我更以此為樂。


    評斷一本書的好與壞有什麽標準呢?這可能因人而異。但是,我個人認為,客觀的能為一般人都接受的標準還是有的。歸納起來,約略有以下幾項。一本書能鼓勵人前進呢,抑或拉人倒退?一本書能給人以樂觀精神呢,抑或使人悲觀?一本書能增加人的智慧呢,抑或增強人的愚蠢?一本書能提高人的精神境界呢,抑或降低?一本書能增強人的倫理道德水平呢,抑或壓低?一本書能給人以力量呢,抑或使人軟弱?一本書能激勵人向困難作鬥爭呢,抑或讓人向困難低頭?一本書能給人以高尚的美感享受呢,抑或給人以低級下流的愉快?類似的標準還能舉出一些來,但是,我覺得,上麵這一些也就夠了。統而言之,能達到問題的前一半的,就是好書。若隻能與後一半相合,這就是壞書。


    拿上麵這些標準來衡量池田大作先生的《人生箴言》,讀了這一本書,誰都會承認,它能鼓勵人前進;它能給人以樂觀精神;它能增加人的智慧;它能提高人的精神境界;它能增強人的倫理道德水平;它能給人以力量;它能鼓勵人向困難作鬥爭;它能給人以高尚的美感享受。總之,在人生的道路上,它能幫助人明辨善與惡,明辨是與非;它能幫助人找到正確的道路,而不致迷失方向。


    因此,我的結論隻能是:這是一本好書。


    如果有人認為我在上麵講得太空洞,不夠具體,我不妨說得具體一點,並且從書中舉出幾個例子來。書中許多精辟的話,洋溢著作者的睿智和機敏。作者是日本蜚聲國際的社會活動家、思想家、宗教活動家。在他那波瀾壯闊的一生中,通過自己的眼睛和心靈,觀察人生,體驗人生,終於參透了人生,達到了圓融無礙的境界。書中的話就是從他深邃的心靈中撒出來的珠玉,句句閃耀著光芒。讀這樣的書,真好像是走入七寶樓台,發現到處是奇珍異寶,揀不勝揀。又好像是行在山陰道上,令人應接不暇。本書“一、人生”中的第一段話,就值得我們細細地玩味:“我認為人生中不能沒有爽朗的笑聲。”第二段話:“我希望能在真正的自我中,始終保持不斷創造新事物的創造性和為人們為社會作出貢獻的社會性。”這是多麽積極的人生態度,真可以振聾發聵!我自己已經到了耄耋之年,我特別欣賞這一段話:“‘老’的美,老而美——這恐怕是比人生的任何時期的美都要尊貴的美。老年或晚年,是人生的秋天。要說它的美,我覺得那是一種霜葉的美。”我讀了以後,陡然覺得自己真“美”起來了,心裏又溢滿了青春的活力。這樣精彩的話,書中到處都是,我不再做文抄公了。讀者自己去尋找吧。


    現在正是秋天。紅於二月花的霜葉就在我的窗外。案頭上正擺著這一部書的譯稿。我這個霜葉般的老年人,舉頭看紅葉,低頭讀華章,心曠神怡,衰頹的暮氣一掃而光,提筆寫了這一篇短序,真不知老之已至矣。


    1994年11月8日


    (此文為《人生箴言》一書序言)


    知足知不足


    曾見冰心老人為別人題座右銘:“知足知不足,有為有不為。”言簡意賅,尋味無窮。特寫短文兩篇,稍加詮釋。先講知足知不足。


    中國有一句老話:“知足常樂。”為大家所遵奉。什麽叫“知足”呢?還是先查一下字典吧。《現代漢語詞典》說:“知足:滿足於已經得到的(指生活、願望等)。”如果每個人都能滿足於已經得到的東西,則社會必能安定,天下必能太平,這個道理是顯而易見的。可是社會上總會有一些人不安分守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這樣的人往往要栽大跟頭的。對他們來說,“知足常樂”這句話就成了靈丹妙藥。


    但是,知足或者不知足也要分場合的。在舊社會,窮人吃草根樹皮,闊人吃燕窩魚翅。在這樣的場合下,你勸窮人知足,能勸得動嗎?正相反,應當鼓勵他們不能知足,要起來鬥爭。這樣的不知足是正當的,是有重大意義的,它能伸張社會正義,能推動人類社會前進。


    除了場合以外,知足還有一個分(fèn)的問題。什麽叫分?籠統言之,就是適當的限度。人們常說的“安分”“非分”等等,指的就是限度。這個限度也是極難掌握的,是因人而異、因地而異的。勉強找一個標準的話,那就是“約定俗成”。我想,冰心老人之所以寫這一句話,其意不過是勸人少存非分之想而已。


    至於知不足,在漢文中雖然字麵上相同,其含義則有差別。這裏所謂“不足”,指的是“不足之處”,“不夠完美的地方”。這句話同“自知之明”有聯係。


    自古以來,中國就有一句老話:“人貴有自知之明。”這一句話暗示給我們,有自知之明並不容易,否則這一句話就用不著說了。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就拿現在來說,我所見到的人,大都自我感覺良好。專以學界而論,有的人並沒有讀幾本書,卻不知天高地厚,以天才自居,靠自己一點小聰明——這能算得上聰明嗎?——狂傲恣睢,罵盡天下一切文人,大有用一管毛錐橫掃六合之概,令明眼人感到既可笑,又可憐。這種人往往沒有什麽出息。因為,又有一句中國老話:“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還有一句中國老話:“學海無涯。”說的都是真理。但在這些人眼中,他們已經窮了學海之源,往前再沒有路了,進步是沒有必要的。他們除了自我欣賞之外,還能有什麽出息呢?


    古代希臘人也認為自知之明是可貴的,所以語重心長地說出了:“要了解你自己!”中國同希臘相距萬裏,可竟說了幾乎是一模一樣的話,可見這些話是普遍的真理。


    中外幾千年的思想史和科學史,也都證明了一個事實:隻有知不足的人才能為人類文化做出貢獻。


    2001年2月21日


    有為有不為


    “為”,就是“做”。應該做的事,必須去做,這就是“有為”。不應該做的事必不能做,這就是“有不為”。


    在這裏,關鍵是“應該”二字。什麽叫“應該”呢?這有點像仁義的“義”字。韓愈給“義”字下的定義是“行而宜之之謂義”。“義”就是“宜”,而“宜”就是“合適”,也就是“應該”,但問題仍然沒有解決。要想從哲學上,從倫理學上,說清楚這個問題,恐怕要寫上一篇長篇論文,甚至一部大書。我沒有這個能力,也認為根本無此必要。我覺得,隻要訴諸一般人都能夠有的良知良能,就能分辨清是非善惡了,就能知道什麽事應該做,什麽事不應該做了。


    中國古人說:“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可見善惡是有大小之別的,應該不應該也是有大小之別的,並不是都在一個水平上。什麽叫大,什麽叫小呢?這裏也用不著煩瑣的論證,隻須動一動腦筋,睜開眼睛看一看社會,也就夠了。


    小惡、小善,在日常生活中隨時可見,比如,在公共汽車上給老人和病人讓座,能讓,算是小善;不能讓,也隻能算是小惡,夠不上大逆不道。然而,從那些一看到有老人或病人上車就立即裝出閉目養神的樣子的人身上,不也能由小見大看出了社會道德的水平嗎?


    至於大善大惡,目前社會中也可以看到,但在曆史上卻看得更清楚。比如宋代的文天祥。他為元軍所虜,如果他想活下去,屈膝投敵就行了,不但能活,而且還能有大官做,最多是在身後被列入《貳臣傳》,“身後是非誰管得”,管那麽多幹嗎呀。


    然而他卻高賦《正氣歌》,從容就義,留下英名萬古傳,至今還在激勵著我們的愛國熱情。


    通過上麵舉的一個小惡的例子和一個大善的例子,我們大概對大小善和大小惡能夠得到一個籠統的概念了。凡是對國家有利,對人民有利,對人類發展前途有利的事情就是大善,反之就是大惡。凡是對處理人際關係有利,對保持社會安定團結有利的事情可以稱之為小善,反之就是小惡。大小之間有時難以區別,這隻不過是一個大體的輪廓而已。


    大小善和大小惡有時候是有聯係的。但是,一旦得逞,嚐到甜頭,又沒被人發現,於是膽子越來越大,終至於一發而不可收拾,最後受到法律的製裁,悔之晚矣。也有個別的識時務者,迷途知返,就是所謂浪子回頭者,然而難矣哉!


    我的希望很簡單,我希望每個人都能有為有不為。一旦“為”錯了,就毅然回頭。


    2001年2月23日


    注釋


    [1]此處《再談》原文為《再論》,考慮到上篇文章名為《再談人生》,此處做了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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