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緣山,聽風主殿。


    微風吹響簷角的銅鈴,清晨的第一縷光悄悄爬上窗棱,在君子蘭肉肉的葉子上烙下一個光斑。


    就見那君子蘭將胖胖的兩片大葉子伸出花盆,葉子尖撐地悄悄地轉了個身,挪動許久後,才讓自己曬到太陽的地方分布均勻。


    聖君醒了,忘緣山內部的封印也解開,山中生出靈識的精魅也跟著蘇醒,它這盆一千年的君子蘭,也得管好自己的葉和花。


    它早就明白,聖君會把它擺在房間裏,隻是因為它長得足夠對稱。


    光線隨時都會改變。


    它就得跟著挪動,它是一盆,追光的蘭。


    挪著挪著,它忽然聽到屋內有動靜。葉子齊刷刷地搖晃,“聖君醒啦!”


    逢歲晚睜眼,起身後想到什麽眉頭微蹙,徑直出了房間。


    “天啦,太陽打西邊出來啦!”


    君子蘭愣住,以前聖君清晨起來都會喝一杯清茶,今天他茶都沒喝,居然就直接出了門也。


    它搖晃葉子嘰嘰喳喳地反複念叨,引得遠方玉蘭樹不滿,“呱噪,睡太久忘了唄,大驚小怪。”


    君子蘭葉子叉腰:“他還沒洗臉,沒梳頭!”本來顧忌聖君臉麵我是不想說出來的,誰叫你們都說我大驚小怪!


    玉蘭樹:“……這人定不是聖君!他肯定被魘氣妖魔給控製了。”


    山上生出靈智的植株一共就隻有七株,這會兒紛紛運轉靈氣,要給占據聖君軀殼的妖魔點兒顏色看看。


    於是匆匆趕往阮玉房間的逢歲晚被地上的草藤給絆了腳,又被玉蘭花花苞給捶了頭。


    逢歲晚:“……”


    他這會兒沒空跟這些靈植計較。隻是他們嘰嘰喳喳吵個不停,逢歲晚掏出木匣,輕吐一字。就見山中靈氣流動,完全避開了那幾株動手的靈植。


    靈氣消失,它們也就消停了。逢歲晚走到阮玉門前,隻稍稍猶豫了一瞬,便將一縷神識投入房間。


    夢中,阮玉告訴他,她被傀儡人踹暈了。


    她是凡人,被機關傀儡踹上一腳,恐怕會傷得很重。


    待看到阮玉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時,逢歲晚心眉頭一蹙,緊接著,連打開陣法結界的法咒都忘記念了,直接一腳踹開了房門。


    目睹這一幕的玉蘭樹幾乎尖叫出聲!


    然而周遭靈氣被封鎖,它無法施展靈氣法訣就算了,搖晃葉子的聲音都傳不出去,隻能自己吼給自己聽。“聖君踹門,闖女子閨房啦!”


    那邊地上的千葉藤看不到聖君在做什麽。


    但它可以通過判斷玉蘭樹葉抖動的弧度來理解它的話,就如同讀人修的唇語一樣。


    讀著讀著,就成了,“聖君耍流氓啦。”


    不過眨眼間,全忘緣山的靈植都知道,執道聖君對新來的女弟子耍流氓。


    而此時,將大門踢碎的逢歲晚一步瞬移到阮玉旁邊,正欲彎腰將其抱起,在注意到她周身遊走的淡淡靈光時,目光陡然凝住。


    阮玉,她在夢中修行!


    阮玉是五靈根。五靈根一直被稱為廢材資質,其原因在於,修士修行時需要引天地靈氣灌注體內靈根,靈根越駁雜,對靈氣要求越多,修煉起來的難度也加倍。


    且靈根之間相生相克,注定將人的身體當做戰場,拖累修行。


    除非能達到真正的五行平衡,修煉速度才不受影響。


    然要達到完美的五行平衡,所耗費的資源巨大,就算是仙雲宮,也不敢說能負擔得起。


    因此,單靈根資質最佳,雙次之,三靈根幾乎與各大仙門無緣,至於四、五靈根,運氣好能築基,差一些的,一輩子也就止步煉氣期。


    阮玉昨日還未入門,體內靈氣細如發絲,煉氣一層都未達到。


    然而現在,她已經有了煉氣三層!


    “夢中修行、夢中修行……”逢歲晚輕聲呢喃後,麵沉如水。


    他沒有妄下結論,而是伸出手指,慢慢放在阮玉眉心。


    指腹在她眉心輕揉兩下,逢歲晚視線下移,又停留在阮玉丹田位置。沒有任何猶豫,他仍是伸出手,輕輕按壓住阮玉丹田。


    隔著薄薄的春衫,他的指尖能感受到她的體溫。然此時,他的心湖泛不起半點兒波瀾。


    “印堂、膻中、關元……”細細感受靈氣運行軌跡,逢歲晚臉色越來越嚴肅,眸子裏一片冰涼。


    塵封已久的血色記憶,在歲月的長河裏沉澱,然此時靈氣如鉤,將它們一點一點垂釣出水麵。


    逢歲晚出生於天星州的一個修真世家。


    天星州生長著一種低階靈植天星草,一到夜裏,漫山遍野的天星草閃閃發光,猶如天河墜地,繁星煌煌。剛剛七歲的逢歲晚喜歡夜裏偷跑出去,躺在家中後山的星星草堆裏看天上星。


    他還那麽小,就以天幕為棋盤,繁星為棋,整夜想著如何挪動、排列天上那些分布得亂七八糟的星子,一看就是一宿。


    因此,那時候的逢歲晚雖然資質優秀,但因為常年發呆的緣故,並沒有在家族裏受到太大重視,好在父母疼愛,日子過得也很是逍遙。


    那天夜裏,星河燦爛。


    他看天上的繁星入迷,等醒來時,忽然聞到了一股燒焦的味道。


    山下,火光衝天。他的家、山下的整個城池、他視線所及之處,俱都成了一片火海,那火與天連成一線,仿佛除了他腳下這座山,整個天下,都已被天火點燃。


    不,不止他腳下。


    那座城池上方,青煙寥寥之處,有一把撐開的青傘漂浮其上,那傘麵巨大,幾乎遮蔽了整座城。傘上屍骨壘成高塔,無數修者元神被吸入傘中,那是一柄——勾魂傘。


    “咦,還有活人?”傘上走下一個紫裙女子,她青絲如墨,眉目如畫,有天星草的花蕊綴滿她發梢,使得她好似九天神女,踏著星河落入凡塵。


    “你藏在星星裏,我都沒發現。”她臉上帶著笑,將一把青傘擱在肩上,手輕輕轉動傘柄,步履輕快地走到了逢歲晚麵前。


    “沒想到,你這孩子,修煉資質還不錯。”女子自言自語,“那,可留你不得。”


    “你不看我,看那祭壇做什麽?”她微微皺眉,側身用傘尖兒指著祭壇說,“你是逢家人,你看清楚沒,那祭壇上,掛得最高的那一個,就是你家老祖。”


    一隻手搭在了逢歲晚的頭上,手指甲輕輕一劃,便在逢歲晚臉上刮出了一道血痕。


    她將那滴血甩入傘內,看傘中還未完全煉化的元神掙紮瘋狂,隨後笑道:“原來你父母也在,就在倒數第二排,他們修為和資質都一般,隻能放在底層。”


    “你到底在看什麽?”那聲音嬌軟,帶著一點兒疑惑,又蘊含著令人恐懼無望的殺意。


    逢歲晚稚嫩的聲音響起,“我在看第五排的位置。”


    他說:“那裏沒有擺好,缺了一個人。”


    第五排的那裏有個胖子,他是逢歲晚的拳腳師父。他太胖了,以至於一個人占了兩三個位置,多出了一點兒空隙,使得那具屍骨壘起來的祭壇,看著不夠完美。


    女子稍稍一愣,隨後哈哈大笑起來,“那就用你去填補那個窟窿好不好?”


    逢歲晚沒有反應。


    他隻是看著那個讓他不舒服的位置,眉頭緊緊蹙起。


    最後,女子笑著捏他的臉頰說,“你長得這麽俊俏,又跟我是一類人,我不殺你。”


    “來,我傳你一道功法,大夢長生。當然,這門功法你能不能練,我就不清楚呢,畢竟,此法乃是天授。”


    “記著,我叫傅紫衣。”她撐著傘踏入空中,在回到屍骨高塔前回頭,嫣然一笑,說:“快長大哦,我在夢裏等你。”


    半跪在阮玉麵前的逢歲晚從回憶裏驟然驚醒。隻是一段塵封的記憶,就叫他額角生汗,一路滾落至下巴,又恰好滴在阮玉的眼睛上。


    傅紫衣,他反複咀嚼著這個名字,便能感覺到絲絲寒意入體,哪怕他已經成為了執道聖君,依舊沒能真的擺脫這個名字。


    因為,他沒能替親人報仇。


    那個三千多年前屠殺了整個天海州,滅掉大量門派,連凡人界都沒放過,讓無數人聞風喪膽的女魔頭傅紫衣,沒有人殺死她。


    她隻是消失了。沒人知道她在哪裏。


    最後關於她的消息,就是她渡飛升雷劫失敗,被天雷劈得粉身碎骨,煙消雲散。


    世人都說惡有惡報,作惡多端自有天收,然而,她是不是真的死了,誰也不敢確定,隻不過幾千年來都沒有她的消息,大家才逐漸相信,她是真的被天給收了。


    現在的修士,基本都不知道傅紫衣。


    逢歲晚知道。他還知道,若是傅紫衣還活著,他不一定能當天下第一,同樣,若是傅紫衣還活著,他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將其誅殺。


    傅紫衣那麽厲害,就是因為她參透了一門玄妙功法——大夢長生。


    夢裏的世界是無窮盡的,夢裏的歲月,也不受天道限製。一個夢,可以延續十年,百年,甚至千年的時間,她在夢中修行,就等於逆天。


    夢中修行,夢裏殺人。大夢長生,天下人的噩夢。


    當初發現夢魘妖魔,逢歲晚一直都不知道這樣強大的妖魔到底從何處來,他原本懷疑跟傅紫衣有關係,隻是封印夢魘,與夢魘纏繞在一起後沒發現傅紫衣的痕跡,這才將這個懷疑壓下。


    結果現在,他居然再次看到了夢中修行,那靈氣運行的軌跡,便與大夢長生如出一轍。


    不受夢域中的魘氣影響,能在夢中修行……


    逢歲晚看向阮玉的眼神充滿複雜情緒,他竟不願將麵前這個人,跟那個名字聯係在一起。


    明明,這就是大夢長生啊。


    阮玉感覺有什麽滴在她臉上,夢裏好像在下雨,真的下雨了嗎?


    阮玉猛地睜開眼,就看到執道聖君屈膝半跪在她旁邊。


    而她,躺在冰冷的地上,額頭似乎還隱隱作痛。


    阮玉想起來了,她之前被機關傀儡得踹了一腳,還是踹的頭!執道聖君一天隻醒一次,也就是說,她被踹成重傷後一整天才被執道聖君發現。


    執道聖君還掉了眼淚?


    於是,她腦子裏有畫麵了。


    阮玉驚叫一聲,“我是不是頭破血流,重傷瀕死了?”她眼淚汪汪地瞪逢歲晚,“你哭什麽哭,貓哭耗子假慈悲!”


    “我還這麽年輕,花兒一樣的年紀,嗚嗚嗚……”不過眨眼間,她就能哭得滿臉是淚,鼻涕泡都快出來了。


    逢歲晚額角青筋直跳:“鬆手!”把你那抹了眼淚鼻涕的手鬆開,不要拽我袖子!


    阮玉:“我死了,你們可得多賠償我爹銀子,哦,還有靈石,仙丹……”


    ……


    想多了,她絕不可能是傅紫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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