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阮玉又做了夢。


    她坐在課堂上,麵前書桌上是一張空白答卷,台上的老夫子一手背在背後,一手拿著把戒尺。


    這也是她夢裏的名場麵了。好似哪幾天心情差些,壓力大點兒,就會夢到不會答題,一開始心頭急得很,不過麽,夢到的次數多了,阮玉也有了應對之法。


    《阮公解夢》裏,夢見考試有很多種情況,吉凶不定,但若是大雨中考試,則為吉。應試逢雨,本為不順,但夢中得之,則為吉兆——主功名大利。


    隻要下雨,不管考的是什麽,誰考,答得好還是答的差,都是吉兆。


    於是阮玉也不焦慮自己的白卷了,她側頭看窗外,等一場雨。


    結果剛望了下窗外,老夫子就走了過來,用尺敲她的頭,說:“別東張西望。”


    阮玉頭一抽一抽地疼,額頭位置的青筋突突地蹦,她都能清楚地聽到自己血管跳動的聲音。阮玉這才想起自己昏倒前似乎被傀儡人給踹了一腳,所以現在被尺子拍得疼,會不會是因為現實裏她頭疼的原因。


    她嘀咕道:“掌教是不是故意的,想用這樣的方法滅口。”阮玉伸手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隨後幽幽歎氣,“誰叫我撞見了他們特殊的修煉方式呢。”


    這還是正道第一大派,瞧著跟話本子裏描述的魔道什麽合歡宗、極樂宮都差不多了。


    戒尺又拍到了她麵前的白卷上,“你還一個字都沒寫!”


    阮玉抬頭,看了一眼老夫子,隨後噗嗤笑出聲。這滿頭白發的老夫子,居然是執道聖君的臉!雖說白發蒼蒼,滿臉皺褶,臉上還有黃褐斑,但阮玉一眼就能認出來,這就是她想象中執道聖君該有的樣子。


    三千六百歲的老頭子了,他那臉可不就是張曬幹的了橘子皮。


    眼看尺子又要落下來,阮玉連忙說:“我寫,我寫。”


    然後,她就在白紙上畫了個大烏龜。烏龜腦袋上,寫上執道大名,在烏龜殼上,又給寫上規矩兩字。


    這執道聖君,成天把規矩放在嘴上叨叨,可不就像她畫的王八,套在殼子裏生活,真是規規矩矩。


    她畫完王八,又扭頭看窗外,隨後眼睛一亮。


    他來了!


    莫問小哥哥他帶著漫天的陰雲過來了。好似每次夢到這美男子,都會有陰雲密布,阮玉都懷疑自己潛意識裏把他當成了雷公電母。


    她以前看的話本子裏,不管正派反派都會被雷劈幾下,所以她一直覺得九天神雷才是這天底下最威猛的東西,所以,她的夢中小情郎,就是天雷成了精!


    等到小雨淅淅瀝瀝的落下來,阮玉高興壞了,雨中考試,吉兆!


    阮玉唰地一下起身,提起裙子往窗邊跑。


    身後老夫子還在罵她不守規矩,手裏的戒尺拍得啪啪響,然阮玉半點兒不帶怕,等到了窗戶邊,她一腳踩上凳子,從窗子裏一躍而出,直接張開雙臂,往莫問懷裏跳。


    上次都夢到跟他成親,結果還沒辦正事兒,她就醉倒了。


    這次,她肯定得多占點兒便宜。


    逢歲晚沒看阮玉。


    他在看屋子裏的老夫子,以及阮玉桌上畫的大烏龜。


    老夫子依稀能看出自己的眉眼,而桌上的大烏龜,更是直白地寫上了他的尊號——執道。


    老頭子加大烏龜,這就是阮玉對他的印象。


    嗬。


    雖說夢魘之中和現實裏他的想法和態度會有些不同,但不管有多大差距,他們始終都是同一個人。


    逢歲晚心頭冷笑,就這樣還想我接著你?想都不要想。


    在阮玉落下之時,逢歲晚往側邊讓開,對上阮玉那雙瞪得圓溜溜的大眼睛,他心頭一滯,手上動作比腦子裏的念頭轉得還快。


    他抓住了阮玉後背上的衣衫,將她輕鬆拎起後,扶著她站穩。


    隔著衣衫,他手指間都還能殘留著她身體的溫度。


    阮玉:“我就知道你會接住我的。”


    逢歲晚藏於袖中的手指輕輕摩挲幾下,視線卻是在阮玉的脖頸上快速的一掃而過。


    在沉睡之前,逢歲晚很想拎著阮玉的後脖子將她扔出忘緣山,像是扔一隻調皮搗蛋的小野貓。


    現在麽……


    夢裏的阮玉皮膚白皙,嬌俏可愛,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晶瑩剔透,周身好似披著一層朦朧月光,很容易讓人心生好感。


    他都想問上一句——你做夢還給自己用上美顏丹的?


    若不是知道她現實裏是個什麽樣子……


    逢歲晚都懷疑自己會忍不住心動。他被魘氣折磨太久,她幹淨又溫暖的夢境,無時無刻不在吸引他。


    這個夢主,在他眼裏,自然也是特別的。


    “你往哪兒跑,給我回來!”身後,老夫子站在窗邊,將戒尺拍得哐哐響。


    逢歲晚:……


    在看到老夫子周身有淡淡黑氣縈繞後,逢歲晚眉頭蹙起,他的到來,總是會對夢境造成影響。


    老夫子身後已經聚集了一些淡淡的黑影,他們,與阮玉隻隔了一扇窗。


    阮玉回頭看了一眼,“呀”了一聲。


    她拽過莫問的胳膊,說:“還愣著做什麽,跑啊。”


    逢歲晚看著自己胳膊上纏著的手,有那麽一瞬的僵硬,身體都下意識繃緊。


    “我以前逃學,被夫子抓到了都會挨板子。”


    逢歲晚注意到,阮玉說這話時,身後的黑影明顯更濃厚一些。他……


    得離開阮玉的夢了。


    否則,這個年少時思無邪的純真夢境,都會變成魘氣洶湧的魔窟。


    “不過我隻上了一個月的學堂。”阮玉拉著莫問往前跑,“你一個大老爺們怎麽跑這麽慢,要是在我那學堂,肯定被逮回去了!”


    話音剛落,逢歲晚就感覺身後魘氣迅速靠近,有凶狠的煞氣宛如勾魂的利爪,即將觸碰到他的背心。他眉心一顰,正要抵擋,就聽阮玉又道:“放心,有我呢。”她一邊說,還一邊咯咯地笑。


    銀鈴般的笑聲響起時,身後的魘氣也隨之消失。


    逢歲晚回頭看,就看到那些黑氣已經變成了正常的人,都是侍衛打扮,瞧著像是凡間的練家子。


    “我爹當年路過周國京城,還混了個國師當,我跟一些公主、王爺一起上課,結果才去一個月,那些貴人就跟著我逃學、翻牆。。”


    你還挺得意的哈。


    “侍衛都逮不著我。”她笑的時候隻眯了一隻眼,眼神狡黠又靈動。頭發上沾了星點兒細小的雨珠,像是綴滿星光。


    若是清醒時候的他,定然很難忍受這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受不了發絲上沾染水珠。


    但此時,逢歲晚隻覺得那眸子裏的光芒宛如一根絲線,串起日曜星辰,輕輕纏繞在了他心上。


    明媚和溫暖,都裝裱在他那顆冰冷的心上。


    “嗯。”他移開目光,“他們抓不住你。”


    隻要你覺得沒人能抓住你,他們就始終無法傷你分毫。這就是,夢主的力量。


    跑著跑著,麵前突兀地出現了一堵高牆。


    牆邊有棵樹,阮玉將裙擺撩起係到腰間,三兩下就爬上樹,敏捷得像隻猴。


    她張開雙手保持平衡,踩著稍微粗壯的那根樹枝往前走,很快就靠近了高牆的牆頭。


    逢歲晚仰著頭看,雙手已經伸在了身前。


    他擔心阮玉會一腳踩空,從樹上摔下來。特別是她現在踩在了枝條前端,樹枝變得纖細而輕柔,她的身子微微搖晃,使得逢歲晚心頭一緊。


    就見阮玉輕輕一躍,像隻輕盈的蝴蝶一般落在了牆頭上,他的心也跟著跳躍起伏,那踩在牆頭的足尖兒,也輕輕落在他心口。


    阮玉在牆頭上坐下,朝他招手,“你上來呀。”


    聲音柔得像三月裏的春風。


    下一刻,逢歲晚就感覺身子一輕,待回過神,他已經坐在了阮玉的旁邊。


    在她的夢裏,他還真是——身不由己。


    他不想承認的是,他還挺享受這份身不由己的。


    阮玉:“我是自願去學堂的。”阮玉剛坐下,就從腰間的袋子裏掏出一把瓜子,一邊嗑瓜子一邊說:“我喜歡看話本,聽故事,得認字。”


    “我最喜歡聽神仙們的故事了。”她把瓜子殼直接吐出去,逢歲晚就看著那瓜子皮隨著風轉啊轉,落到了牆縫裏。


    他……


    有點兒想下去把卡在縫隙裏的瓜子殼摳出來。好在這是在夢魘裏,他倒也能克製,隻要移開目光,便不會再受影響。


    “誰能想到,我居然會遇見話本子裏都不敢亂寫的那位大神。”


    逢歲晚挑眉,“哦?”想要裝作不在意,但微微揚起的音量,依舊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她說到我了!


    除了老頭和烏龜,總該有點兒別的印象吧!雖未看過那些話本,但他也清楚別人會如何描述他。無非就是天下無雙、風光霽月。


    阮玉義憤填膺:“那就是個變態啊!”


    逢歲晚:……


    阮玉繼續罵,“他還忘恩負義,恩將仇報。我,進來衝喜,他醒了,結果,他不感謝我,還給我立規矩!”


    “我被子都疊了十幾次。”阮玉一臉委屈地看著莫問,“你說他是不是有毛病。”


    逢歲晚肯定不會承認自己有病,他略一沉吟,說:“我教你疊被?”


    阮玉:“……”


    她冷哼一聲:“這個時候,你要做的就是跟我一起罵。”疊什麽被,疊什麽被?罵就對了!阮玉將手裏的瓜子捏碎,“哪天我夢到他,也讓他知道,什麽是我阮玉的規矩。”


    她一定把執道聖君埋茅坑裏!


    阮玉罵得痛快,都沒注意身邊的莫問黑著一張臉。她繼續道:“他睡著了,還找木傀儡監督我,我想把木傀儡的靈石取下來,結果被木傀儡一腳給踹暈了!”


    她轉頭看向莫問:“我當時就昏過去了,哪曉得還能做夢。”


    她歎了口氣,“肯定是修行太累,神識也疲憊,被踹倒在冰冷的地上都能睡著。”


    本來黑著臉的逢歲晚愣住,“你被木傀儡踹暈了?”


    阮玉嗯了一聲。她把臉懟到莫問眼皮底下,指著自己光潔的額頭說:“應該是這裏,一抽一抽的疼。”


    本想撒個嬌,可離得太近,對方呼出的氣息撲麵而來,讓阮玉心跳加速,不自覺紅了臉。


    她連耳朵都好似燒起來了。


    上次都沒親到。


    這次,她可沒喝醉。


    可真叫她親上去,她又有些害羞。阮玉索性閉眼,心裏想,你親過來呀。


    這是她的夢。


    隻要她的願望足夠強烈,就一定能夠成真。


    所以,她隻需閉著眼睛,等著就好。


    逢歲晚看著麵前的小臉,心湖像是有一片羽毛在輕輕地撓,又酥又癢。


    有個聲音在他耳邊呢喃,你親呀,你倒是親她呀。


    他不由自主的靠近,心跳如同擂鼓,隻是在即將碰觸到那嫣紅的唇瓣時,一陣風吹過,卷起了幾顆瓜子皮。


    逢歲晚眼角一抽,他想起了阮玉亂蓬蓬的頭發,眼角的眼屎,以及,被她踩在地上的被子,還有淩亂的儲物袋。


    現實和夢境重疊,心湖裏的羽毛變成了石頭,咚的一聲沉了底。


    這地方,不能再呆。


    這般想著,逢歲晚直接離開了阮玉的夢。隻是臨走之前,鬼使神差地一般,他輕撫了一下阮玉的額頭。


    阮玉抬手揉了一下被他拂過的位置,隻覺有幾分癢。


    她睜眼,看到身邊莫問已經不見蹤影,幽幽歎了口氣。


    看來,我的想法還不夠強烈啊。


    我以為我想他親我,結果,我隻是想他摸我的頭。


    為什麽我做夢都這麽矜持呢!


    果然,我臉皮太薄。阮玉拍了拍自己發紅的臉頰,下次,下次我一定能如願以償。


    她坐在牆頭吹風,忽地想起自己以前識字時的樣子。


    那時候,為了能夠看話本,她有大毅力,隻學了一個月,卻讀完了書院書架上全部的書。白天看,夢裏也在背。


    阮玉想起自己白日裏沒念完的口訣。因為體內靈氣不夠,她都沒法控製木傀儡。


    她能不能嚐試在夢裏練習?


    想做就做,阮玉在夢裏一遍一遍的運轉靈氣,念口訣,直到墨色吞沒整個夢境,而她,也陷入了真正的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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