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啷的聲音,對於這個平靜的亭中午後而言,是突兀的,玉無玦原本看向湖麵的視線轉回來,有些意外地看向阮弗,不過阮弗既然能夠成為天下人人談而色變的孟長清,就不會如此輕易暴露自己的情緒,玉無玦轉回視線的時候,她的麵上,隻剩下了溫和與淡然,那是慣常的神色。


    自然而然地扶正了倒在桌子上並沒有裂開的杯子,在玉無玦有些不解的視線之中,阮弗語氣淡定卻又帶著疑惑地道,“孟氏嫡女?”


    “的確,該稱之為孟氏嫡女,南華孟氏還在的時候,想必阮大小姐還年幼,竟然也知道麽?”玉無玦眼中所有的情緒,似乎在轉回頭的時候就已經消失殆盡了,或者說,留給了那一片遙遠的空茫的追念,隻剩下了專屬於辰國晉王的情緒。


    胖胖在阮弗的懷中,不安地動了動,阮弗的手指下意識地輕撫著胖胖毛茸茸的身體,語氣溫和地道,“自然是聽說過的,像我們這樣的人,就算不知道南華孟氏,也會聽說過。”


    玉無玦點了點頭,不過卻是沒有說下去的意思,阮弗心緒有些微妙的複雜,本不欲再問,可心中卻是有一個聲音不斷在叫囂,在兩個人突兀卻又不顯尷尬的沉默之中,看了看玉無玦,而後才道,“想不到王爺對孟阮的評價如此之高。”


    玉無玦似乎是笑了笑,“南華沒有孟氏,便不會有今日的南華,孟氏不出一個孟阮,亦不會成就今日的南華。”


    “辰國與南華乃是敵國,王爺能如此評價敵國重臣,阮弗佩服。隻是……如今孟氏早已沉落,孟阮,便如夜空中的一輪淺月,烏雲遮住了光芒,待烏雲散開,光芒可重現,隻是,既然是明月,總要被烏雲遮住的時候,或者……天明之時,淺月便不再了……想來世間,再無人記得孟氏,記得孟阮了。”阮弗飲了一口茶,低聲道。


    “是麽?”玉無玦的聲音有些悠遠,不知帶著何種情緒,“宿命選擇了孟氏,孟氏選擇了南華,隻是可惜了孟阮。”


    阮弗聽此,心中一震,匆匆又飲了一口茶水,壓下心頭的震驚,卻聽得玉無玦道,“孟阮何止是淺月之光,那是一個誌在天下的女子,世上隻怕找不到第二個了,可惜斯人已逝,紅斷香消。”


    隱隱約約之中,他的語氣,帶了類似歎息卻又並非歎息的聲音,阮弗的思緒早已被分散,並不聽得出來那到底是什麽,隻隱隱約約覺得那是憐憫。


    她抬頭看玉無玦,語氣微微有些怒氣,“王爺在可憐孟阮?”


    玉無玦似乎並不在意阮弗的怒氣一般,看了一眼阮弗,有些不欲多說,“驕傲如孟阮,何須世人可憐?”


    隻一句話,阮弗心中升騰起的怒氣,瞬間消散了,看著玉無玦不欲多言的樣子,輕聲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王爺如此,若是孟阮有知,也無憾了。”


    這世間,知己者,二三人,便足以,這世上的人,談及孟阮這個韶華一現,創造了整個南華盛世的女子的時候,誰人不是語氣憐憫,又有幾人懂得她的驕傲,根本不需要世人的憐憫?


    “本王倒是寧願她不知,若是有知,定當遺憾。”玉無玦最後道了一句,已經有將這個分明是被他挑起的話題壓下的意思,阮弗心中微微震動,竟然有種心中酸楚的感覺。


    這麽多年了,原來,最懂得當年那個滿腔熱血,誌在家國,心向天下,與父兄一起立誌讓南華成為中原強國,繪一幅河清海晏圖景的女子,竟然是眼前這個曾經多次交手的“敵人”麽?上天,真是與孟阮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還是孟阮該扯笑蒼天?


    然而,世間千金易得,知己難求,就憑這一份懂得,亦能讓她阮弗今時今日,乃至未來的日子,為眼前這個男子,實現他的家國之夢。


    阮弗的思緒還在跳躍之中,玉無玦開口問道,“那麽,阮大小姐呢,又是為何?”


    阮弗一愣,隨即淡淡一笑,“我,自然是為了師父的遺願。”


    玉無玦深看了阮弗一眼,不知是不是信了阮弗這句話,卻也沒有深究的意思,不過開口的言語卻是犀利,“白飲冰,飲冰者,定是想澆滅心中火熱,涼卻一腔熱血,不知,阮大小姐心中可燃過何種熱火,揮灑過何種熱血?”


    麵對玉無玦這等似乎萬事皆在自己掌控之中,好像總是能一眼將人心看穿的人,說真的,阮弗並不怎麽喜歡跟他長時間呆在一處,所以,對上玉無玦在招賢館那一日會見之後,首次表現出來的犀利,阮弗靜靜地垂下了眼眸,單手無意識撫摸著幾乎已經快要在她懷中睡著的胖胖,“不過一個名號罷了,有何可深究的。”


    玉無玦的確也沒有深究的意思,唇角揚了揚,重新給阮弗續了一杯茶,阮弗已經幾次看著玉無玦的這個自然而然的動作了,不得不說,至少從這個動作就可以看出來,這位辰國最負盛名的皇子,雖然這幾番的相處下來,阮弗發現了在他溫方暖玉一般的外表之下,掩藏著一顆黑如墨塊的心,但是,卻也絕對如同他骨子裏,表現出來的最直接的印象,他能站在高處俯瞰眾生,卻也知道,自己永遠不是最高的那個人,因為,他雖是讓自己站在地處俯瞰他人,卻同時也接受被任何值得的人俯視。


    當一個人,高貴與謙卑同在的時候,這個人,本身就已經無敵。


    輕輕歎了一口氣,阮弗看著玉無玦又拿起了一杯熱茶,下意識道,“王爺,一個多月前的的傷,尚未完好,此茶過涼,不宜多喝。”


    玉無玦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明顯是真心並且是無意識出口這番話的阮弗,看到她話音落下的時候,眼中瞬間升起的懊惱神色,有些似笑非笑,“多謝阮大小姐掛心。”


    阮弗抿唇看了看某人似笑非笑的神色,卻是站起身來,“不打擾王爺品茗的雅興,臣女先告退。”


    說罷,正要往亭外走過去,玉無玦卻是叫住了阮弗,“等等。”


    “王爺還有事?”阮弗皺眉道。


    玉無玦神色中有一抹慵懶,看著阮弗身後,揚唇笑道,“下雨了,阮大小姐,來時未帶傘,如何離去?”


    阮弗一愣,待回過頭看著亭外,卻是見暮春之雨已經淅淅瀝瀝下了起來,竟不知是何時開始的,再看自己懷中還抱著胖胖,站坐不是,而玉無玦卻是悠然地坐在原先的椅子上。


    她心中騰起一抹怒火,她敢打賭,玉無玦一定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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