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傑心中一動。


    來的路上,他也向老板娘詢問過鬼市主人的情況。


    而後者的回答是,鬼市在不同時間段有不同的開市者,亦或叫主辦人,這其中有一個人身份最為特殊,平時也最難見到。


    他便是九位石柱坊主共同效力的對象,人稱「九柱之主」。


    至於此人是何來頭,又是如何入主地下世界的,一概是個迷。即便是像春香娘這樣的陰隱客,都沒有見過九柱之主的真實模樣。


    理論上資曆如此老的人應該年歲頗高,基本已處於歸隱狀態,鮮少過問世事才對,但狄仁傑發現實際情況似乎和自己想的大相徑庭——對方絕對稱不上老邁,宛如巨人一般的身影蘊含著生機與力量。不光如此,對方還聽聞過自己的事跡,完全不像是一副與世隔絕的樣子。


    當然,即便對方的名號再大,那也是地下世界賦予的稱號,用來震懾九柱居民或許有用,但對大理寺卿來說效果就非常小了。


    “沒想到我的索求居然能得到地下主宰者的回應,還真是讓人有些意外。”狄仁傑挑了挑眉道。


    “主宰者?”對方輕笑一聲,“狄大人,你以為九柱就是地下世界的全部麽?”


    “難道不是?”


    “倘若真像你說的那樣,我又何須叫九柱之主,而不是地下世界之主?”他的身影微微後靠,“外人對地下有許多誤解之處,這便是其中之一。但這不能怪他們,因為任何跟萬象天工扯上關係的事物,都無法用常理度之。比如說我們會麵的這棟坊樓,從外麵看你會覺得它矗立在地麵之上,但假若天空和晚風也是經脈通道的一部分呢?”


    這怎麽可能?長安的黃昏自己看過無數次,理應不會認錯才是。狄仁傑剛想反駁,卻突然想起了之前踏空而行、倒立前進的景象——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它也確實讓人難以置信。


    “那地下世界究竟有多大?”


    “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九柱之主坦然道,“地下世界的奧秘比你想象的還多,九柱亦隻是其中一角。那些經脈就算連接著另一個世界,我也不會感到意外。”


    另一個……世界?


    這樣的論調,狄仁傑還是頭一回聽聞。


    對方到底是在故弄玄虛,還是在講述事實?


    他盯著簾幕後的身影半晌,也無法從中獲得任何線索。


    “不過你也不用太在意這點。”對方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對於大多數地底居民來說,九柱便是地下的全部。你在九柱六道營地裏做的事情,我都看在眼裏。”他的話語裏帶著一絲欣賞,“一個來自地上的官員,竟然會關心地底人的安危,在我所經曆的年歲裏,這還是頭一回。從你身上,我感受到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這也是我決定親自接待你的原因。”


    “你關心那些人?”


    “當然。沒有他們,就沒有地下世界今天的樣子。”


    “那你應該知道,他們過著什麽樣的生活。”狄仁傑的語氣漸沉,“冒險挖掘著廢墟中的可回收機關,被坍塌的廢坊碎塊砸斷手腳乃常有之事;住所連一個固定的屋子都沒有,全靠帳篷擋風禦寒,隻要地脈爐故障,所有人都生命危險。恕我直言,你住在這種地方,說自己關心他們,恐怕沒什麽說服力。”


    他本可以不提這些,順著對方的話結束寒暄,拿到自己想要的線索便可離開。但不知為何,心裏有種湧動的東西讓狄仁傑沒辦法熟視無睹。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九柱之主倒沒有為此而生氣,隻是換了一個坐姿,單手撐頭看向狄仁傑,“歸根結底,資源總量決定了地下世界有相當一部分人得不到安穩有保障的生活。在生存資源的爭奪中,總有一群人會落在下風,六道營地的居民便是如此。哪怕是地上長安,又能保證每個人都活得一樣,家中錢財仆從均等嗎?所以說,這是一個永遠無法解開的結。”


    “但就算不能讓所有人一樣,至少可以讓那些特別艱苦的居民過上正常人的生活。”狄仁傑指了指門外,“我從庭院走到這裏一共看到了六尊墨玉雕花,折算成銀兩至少是一千兩朝上,全部換成機關裝置的話,至少能讓三四名孩子少幹上幾年吧?而這棟宅院裏,又有多少像墨玉雕花這樣的非必要品?”


    “理論上是如此,但一個營地往往有數百名孩子,並且每根石柱都有一個六道營地,這筆開銷便不是一個小數目了。最關鍵的是,此舉對地下世界沒有好處。”


    “沒有好處?”


    “不錯,孩子也是移山者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如果他們因為額外的收入而停止挖掘,那麽廢墟的產出就會大幅下降。這些回收材料是建造坊樓的基礎,一旦產出不足,便會連帶著第三道、第四道區域擴建的變緩,之後則是一個惡性循環。直到更多人逃入地下,彌補上這部分缺口,一切才能恢複正常。”


    九柱之主頓了頓,身體微微前傾道,“我關心他們,是因為他們乃九柱的基石,如果因為地上虞衡司的幹係而折損,那無疑是莫大的損失。但地下世界有著自己的運轉方式,即便他們脫離了六道營地,前往更中央的位置,之後也會有人填補他們的位子,成為新的六道居民。哪怕是我,亦非一開始就坐在九柱之主這個座位上的。”


    “……”狄仁傑沒有繼續接下去,盡管對方的這番話聽起來有幾分道理,但他卻覺得事情未必就該是如此,更別提永遠沒辦法改變。隻是言語上的爭辯過於輕淺,再往下說也沒有什麽意義。


    他決定直入正題,“那麽我要的人呢?”


    交給春香娘的黃紙上,狄仁傑寫下的索求之物正是掌權者更替時期流落至此的楊氏機關師!


    肖北林等人雖然清理過機關師協會的名錄和書冊,可他們沒辦法揪出每一個逃入地下的機關師。如果按照六道居民所說,許多人是因為過不下去了才來地下討生活,那麽動亂時期這樣的人隻會有增無減!


    換而言之,一個與凶犯活在同時代的機關師,很可能知道破案所需要的線索。


    “死了。”九柱之主回道。


    “你說什麽?”狄仁傑不由得一怔。


    “一共有三人符合你的要求,但他們如今都已不在人世——活得最久的那位,也在四年前死於寒疫。”對麵歎了口氣,“畢竟這些人年紀都相當大了,地下的生活又遠不如上麵,撐不下來很正常。”


    “如果這個答案就是交易物的話……我不覺得能與籌碼等價交換。”大理寺卿目光冷了下來,一字一句說道。


    “當然。請不要誤會,我們並不喜歡在文字上做把戲。鬼市一向講究公平對等,付出怎樣的代價,就應該得到怎樣的回報。”九柱之主伸手一彈,一本黑皮書滑過長桌,停在了狄仁傑麵前。“這才是真正的交易物。”


    後者拿起書,隨手翻開,發現裏麵居然各種人物的名字、職務和生平。每隔數頁,還有一張肖像畫,盡管略顯簡略,但還是能分辨出其大體的樣貌。


    他意識到,這恐怕是一本早期的協會名錄!


    “那幾名辭世機關師的?”


    “沒錯,鬼市總會收集些稀奇古怪的東西,說不定哪天就能派上用場。這本書也是如此,死者留著它或許是舍不得自己曾是協會機關師的一員,想要拿它做個紀念。我不清楚此書能否幫到你,不過它已是地下唯一一件跟你索求之物有關的東西了。我敢保證,如果在鬼市找不到,那麽你在地下世界任何地方都找不到。”


    “成交。”狄仁傑幹脆的將書收入懷中。


    雖然名錄提供的線索比不上一個經曆過朝政更替的當代機關師,但至少不算空手而歸。至於書上的內容是真是假,找肖北林過目一遍即可知曉。


    “很好。”九柱之主似乎也對交易達成感到十分滿意,“我相信這隻是開始而已,以後狄大人還會與我們鬼市有多次合作的。”


    “不用以後,我現在就有筆交易可做。”狄仁傑忽然話鋒一轉道,“按陰隱客的說法,我若有什麽價值不菲的東西,也可以將東西寄托於此地售賣,或是直接賣給鬼市吧?”


    薄紗後的人影點了點頭,“隻要它確實有價值的話。”


    “那麽一份關係到你們存亡的情報呢?”


    九柱之主頭一次出現了沉默。


    過了片刻後,他才重新開口道,“狄大人,這種事情可不能亂說。情報對於鬼市而言確實可以當做籌碼進行交易,但前提是它足夠準確,且有實用價值。”


    “避免諸位被毀滅……我認為光一這點就足夠有價值了,閣下覺得呢?”


    “既然如此,你請說吧。我洗耳恭聽。”


    “有人正在謀劃一場複仇。”狄仁傑從茶樓凶殺事件開始,將這起案件完整說了一遍,“機關師姚亮寫下那句警告想必不是空穴來風,幕後真凶倘若真想報複整個長安,地下世界必定會遭受波及。即便隻是虛驚一場,上麵也打算以此為理由展開整治行動,徹底肅清地下九柱!換而言之,無論此案最終影響有多大,這裏都有可能要經曆一場翻天覆地的劇變。我想你應該不希望看到,自己所積攢的一切化為烏有吧?”


    “原來如此,這就是你來地下找尋楊李時期機關師的原因……”九柱之主盯著他好一會兒,似乎想看出他心裏的想法,“不過皇宮那位意圖對地下世界動手?狄寺卿說笑了,此地比長安本身還要古老,最多打壓一時,不可能壓製一世,更遑論徹底肅清了。”


    “那也得分人。”狄仁傑露出一絲冷笑,“你應該清楚如今的陛下是誰,論起手腕與魄力,你真覺得這是一件不可能達成的事麽?”


    禪房裏氣氛刹那間變得凝重了許多。


    對方沉吟片刻,“這麽說,狄大人是站在我這邊的?”


    “我效忠的是陛下,守護的是長安,當然不可能站在你這一邊。”狄仁傑毫不猶豫道,“事實上,我十分讚同整治行動——長安城的重大凶案裏,有六成以上都可以追溯至地下,即便不是源頭,也是串聯渠道,一場治理是相當有必要的。”


    “那你說這些是什麽意思?”九柱之主的語氣也有些不快起來——他地位頗高,已經很久沒有人敢這樣跟他交涉了。“寺卿大人難不成是想等著看一場笑話,看著大家在這消息麵前惶惶不可終日?”


    “如果能讓你們有所收斂,那倒也不是一件壞事。”狄仁傑針鋒相對道。


    “你是不是忘了,這裏是鬼市,而非大理寺的斷案堂?”九柱之主勃然大怒,“敢在這裏威脅我的人,沒有一個可以再回到地下!”


    說完他揚手一抬,一股腥風頓起!隻見兩隻青銅巨蟒從紗簾後竄出,張著大嘴直朝狄仁傑撲來,直到快要咬中他時,蛇頭才猛地停下,對他嗞嗞吐信——明明是銅料所鑄,但兩條巨蟒的身姿卻活靈活現,與真正的猛獸沒有任何區別,透過血盆大口,狄仁傑甚至能聞到蛇嘴裏傳來的濃濃血腥味。


    它顯然沒少吞過人。


    對方有一點沒有說錯,鬼市是他的領地,說他能呼風喚雨、生殺在握也不為過。客氣隻是表麵上的展示,他本質上還是踩著諸多競爭者的屍體,才登上這個血淋淋的高位的。


    然而大理寺卿不為所動,他一動不動的坐在原地,眼睛直視九柱之主,就仿佛麵前的巨蟒根本不存在一樣。


    四周的燭台火光來回抖動,忽明忽暗,仿佛有股肅殺之意回蕩於兩人之間。


    這種對峙持續了近十息時間,鬼市的主人才一改態度,主動打破僵局,“年紀雖輕,倒有幾分膽量。”說完他打了個響指,兩條青銅巨蟒竟直接化成一縷青煙,消失得無影無蹤。


    “大理寺卿應該不是這等膚淺之人。而且你剛才隻提到了整治,卻不是徹底肅清,我猜……是考慮到了外圈營地中的那些人?”


    九柱之主話裏的怒意蕩然無存,就好像剛才的情緒全是偽裝出來的一般。見狄仁傑不答,他也沒有追問下去,“這份情報如果屬實,確實稱得上事關重大,可本身若是無法改變的話——”


    “關鍵在於案件本身,它要是能盡快破獲,且證明跟地下世界無關的話,一切便還有回轉的機會。”狄仁傑的答複斬釘截鐵。


    “你想讓我們也幫助你查案嗎?”九柱之主似乎覺察到了什麽,略有些意外的問。


    “不錯,如果犯人威脅到的是整個長安,地下就得證明自己並不是長安城的對立麵——這裏不是什麽無序之地,你們也會為了長安百姓盡一份責任,而非選擇置身事外!”狄仁傑將聲音提高了幾分,“這便是我提供情報所要求的報償!”


    “嗬……嗬嗬……哈哈哈……”九柱之主先是輕哼兩聲,隨即大笑了起來,“沒想到有朝一日,大理寺會將他們視為犯罪源頭的地下之人聯合起來,參與到案件調查中去!該說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嗎?有意思,有意思!我已經很久沒遇到過如此有意思的事情了!”


    他笑完過後坐正身子,凝聲問道,“你打算讓我們做什麽?”


    “首先是查驗各種危險品的持有、交易情況。諸如石黃、冰芒晶之類……這些貨物受到工部嚴格監管,理應不會流入地下,但這裏到底有沒有,我想閣下才是最清楚的那個人。”狄仁傑擲地有聲道,“其次,一旦大理寺確定犯人身份,九柱應該配合搜查,並提供所有可能與之有關的線索。”


    “我明白了,看來狄大人並不是想故意刁難我們,來拜訪鬼市也是早有所預謀,不僅僅隻是為了尋找機關師而已。”對方微微前傾身子,“不過我很好奇,假若接待你的人不是我,你又當如何做?”


    “很簡單,直說便是。”狄仁傑聳聳肩,“麵對這樣的情報,隻要稍微有點眼力的人,都清楚該如何抉擇。即便接待我的是他人,這消息想必也能在第一時間傳入你的耳中,否則的話,我就要懷疑鬼市這個稱號是否名不副實了。”


    啪、啪、啪。


    “說得好。”九柱之主連拍三下手掌,隨後朝身後勾了勾指頭。


    一名穿著半透明的輕紗、半遮容顏的美豔女子從簾幕後走出,將一塊金鐵之牌恭敬的擺在大理寺卿麵前。


    “所謂情報,必須驗證後才能成為交易物,所以這既是定金,也算鬼市的一點誠意。”


    狄仁傑拿起牌子,放在手中打量一番——它看上去非金非銀,迎著光線看像是銀白色,而背著火光則是烏黑一片。牌麵上什麽都沒有刻印,摸起來如水般平坦光滑。


    “下次你想來鬼市時,隻要向陰隱客出示此牌即可,就不必再準備籌碼了。”九柱之主解釋道。


    “如此,我便收下了。”狄仁傑站起身拱手道,“大案在身,不便多留,告辭。”


    “送客!”對方的聲音仿佛從耳邊傳來,“……狄仁傑,我會注視著你的。”


    他話音落下,房間裏的燈火忽然一暗,再次恢複時,紗簾後方的身影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禪房裏隻剩下那名侍女。


    “狄大人,我送您出去。”


    後者屈膝行了一禮,接著朝屋外走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長安:機關迷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王者榮耀妙筆計劃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王者榮耀妙筆計劃並收藏長安:機關迷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