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本應該對我進行垂訓。但他恰恰在應該垂訓時,選擇施恩於我。他這樣的做法,也許並非偶然的。柏木拿走錢的五天後,老師叫我過去,親手將第一學期的學費3400元交給了我,還有350元的走讀交通費和550元的書籍文具費。根據學校的規定,學生務必在暑假前交上學費。不過,自從那件事之後,我怎麽都沒想到老師還會將這筆錢交給我。我原本以為老師既然已經知道我是不可信任的了,即使想幫助我,也會直接把錢匯給學校吧。


    老師就這樣將錢交給了我,其實我比老師更清楚,這是他對我的一種虛偽的信任。老師默默施予我的恩惠裏,包含著類似他那柔軟的桃紅色的肌肉般的東西。人世間充滿虛偽的肉體,以信任對待背叛、以背叛對待信任的肉體,不會被任何腐敗所侵蝕的肉體,悄悄地繁殖的溫馨、淡桃色的肉體……


    我又懷著這種近乎妄想的恐懼了,如同警察出現在由良旅館時,我很害怕被他發現一樣。我在心裏嘀咕:我的計劃是不是早就被老師發現了,他給我這筆錢就是為了讓我放棄我的計劃吧?我感覺在好好保管這筆錢的這段時間裏,就無法鼓起勇氣果斷行動了。我必須盡快想辦法花掉這筆錢。但隻要是窮苦人,是無法想到正當的花錢的辦法的。我必須找到這樣一種花錢的辦法,即老師知道後會勃然大怒,立馬就將我趕出寺院的方法。


    這一天輪到我在廚房值班。吃完晚飯後,我在廟廚洗刷碗碟,無意間看了看早就沒人的食堂,隻見食堂與廟廚交界處,屹立著的被煤煙熏黑的柱子上,貼著一張幾乎完全褪色的告示:


    阿多古祀符注意防火


    ……我的內心仿佛看到了被這張護符所囚禁的火的蒼白的影子。曾經輝煌一時的東西,眼下卻躲在陳舊的護符後麵,顯得那般虛弱無力、憔悴不堪。要是說我最近對火的幻想讓我湧現出肉欲的感覺,大家會不會相信呢?要是說我將生命的意誌全都寄托在火上,肉欲也對著火,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而且,我的這種欲望,使火變得婀娜多姿,火焰透過黑亮的柱子,讓我發現呈現在我眼前的東西,好像是經過精心打扮後的,十分優美。它的手、腳和胸脯都是柔軟纖弱的。


    6月18日的夜裏,我揣著錢,悄悄溜出寺院,往通稱五番町的北新地走去。我早就聽說那個地方價格低廉,並且對待寺院的小和尚也十分親切。從五番町到鹿苑寺走路要花三四十分鍾的時間。


    這是一個濕氣很重的夜晚。天空被一層薄雲籠罩,月色模糊。我穿著草黃色的褲子,身披工作服,腳上穿著木屐。也許幾個小時後,我還會以同樣的裝扮回來吧。不過我要如何才能夠將自己說服,在這樣的裝扮裏我已經化作另外一個人了呢?


    我確實是為了生存才試圖燒毀金閣的,可我正在做的事卻好像是準備死。猶如決定自殺的貞操男子在自殺前都要去尋歡作樂一般,我也馬上就要到煙花巷去了。大可放心。這種男人的行為猶如把名字簽署在公文上,就算失去童貞,他也一定不會成為“另一個人”。


    這次可以無須害怕頻繁受挫,無須害怕金閣在我與女人之間作祟。因為我不抱有任何想象,我也不想借助女人來參與我的人生。我明確地知道我的生命在彼方,在我抵達彼方以前的所有做法,隻是履行淒慘的手續而已。


    ……我這樣自說自話。於是,柏木的話再次喚醒了我。


    “煙花女子並不是因為喜歡客人才接客。不管對方是老人、乞丐、獨眼,又或是美男子,隻要事先不清楚,就算對方是麻風病患者她們都不會拒絕。如果是一般人,可能會順從於這樣的平等性,隻把沒有破身的那個女人買回家。但是,於我而言,這樣的平等性與我的性格是不符的。讓我與四肢健全的男子一樣,以相同的資格被招待,這是我忍受不了的。我覺得,於我而言,這是可怕的褻瀆。”


    對於目前的我來說,想起的這句話很令人不快。無論怎麽說,結巴照樣是五官端正、四肢健全的人,因此我和柏木不一樣,隻要堅信自己極其平凡的醜陋就好了。


    “……話雖這樣說,女人是不是會憑借這樣的直覺,從我醜陋的額頭上,發現某種天才的犯罪者的標記呢?”


    於是,我又有了一種愚蠢的不安。


    我的腳步沉重起來。想煩了,最終連自己也搞不明白到底我是因為想燒毀金閣才拋棄貞操,還是為了拋棄貞操才要燒毀金閣呢?此時,“天步艱難”這個高貴的詞組毫無意義地湧現在我的心中,我一邊念叨著“天步艱難,天步艱難”,一邊朝前方走去。


    走著走著,不知不覺走到了彈子房、小酒館林立的明亮的鬧市盡頭,看到一排排的熒光燈和燈光隱約閃現的紙燈籠,它們在一個角落的黑暗中十分有規則地排列開去。


    走出寺院後,我一直幻想有為子還活在這個世上,在這個角落中隱居了起來。這樣的幻想帶給了我力量。


    自從做出要燒掉金閣的決定後,我好像再次回到了少年時代初期那種純潔無瑕的狀態,因此我想,應該能與人生最初的時候碰到的人和事再次相遇。


    自那之後,理應說我是活著的。令人驚訝的卻是一種不祥的思想隨之日益增長,好像明天就會死去一樣。我祈禱:希望我在燒毀金閣以前,能從死神手中逃脫。我決不生病,也沒有生病的跡象。但是讓我活下來的各種條件的調整和所要肩負的責任,卻全都要我自己一個人承擔,我日漸強烈地感受到它的重量。


    昨天大掃除的時候,掃帚的刺紮傷了我的手指,連這樣小的傷痛都變成了我不安的來源。我想到某詩人[27]居然因為被薔薇花的刺兒紮傷而死亡的故事。當時的普通人是不會如此輕易喪生的。可我已經變成了一個舉足輕重的人,不知會怎樣死去。指頭的傷,幸虧沒有化膿,今天按了下傷口,隻覺得隱隱作痛。


    至於到五番町去的事,不用說我肯定是要做好衛生方麵的準備的。前一天,我就去遠處的一家陌生的藥店買了橡膠製品,那滑膩膩的薄膜看起來多麽無力和纖弱。昨晚我曾打開其中的一個試了試。房間裏有用老紅粉蠟筆畫的調情的佛畫、京都觀光協會的日曆、打開恰巧是佛頂尊勝陀羅尼這一頁禪林日課的經文、肮髒的襪子、起倒刺的鋪席……在這些東西包圍中,我的那個東西仿佛一尊光滑的、灰色的、沒有眼鼻的、不祥的佛像般立了起來。這種不舒服的姿態,讓我想到了流傳至今的“羅切”[28]這種殘忍的行為。


    ……我走進了懸掛著成排紙燈籠的小巷中。


    一百幾十棟房子都是統一的樣式。據說,在這個地方隻要有總首領的安排,就連通緝犯都能夠輕易地被窩藏起來。隻要總首領按一下鈴,鈴聲傳遍家家戶戶,就能告知通緝犯讓他自己想辦法躲避危險。


    每座房子都是二層的樓房,其門旁都設有暗色的格子窗。古老且沉重的瓦屋頂,高度相同地排列在朦朧的月光下。各家門口都掛著印有“西陣”白底藍花的布簾子,穿著罩衣的老鴇側著身子透過門簾的一角觀察著外麵。


    我連一絲快樂的觀念都沒有。我隻想擺脫某種秩序,一個人脫離群體,邁著疲倦的腳步,漫步在荒涼的地方。欲望在我心中,不悅地背對著我抱膝而坐。


    “反正,我的義務就是在這個地方花錢。”我繼續思考,“在這裏花光所有的學費才好呢。如此一來,就能夠為老師將我趕出寺院提供極為充分的理由了。”


    在這種想法裏,我並未察覺出任何奇妙的矛盾,可如果這是出自我的本意的話,那麽我理應愛戴老師才是。


    也許是還沒到開市的時候,這條街上行人異常稀少。我的木屐聲特別刺耳。老鴇單調的招呼聲,在梅雨時節那低垂且潮濕的空氣中回蕩。我的腳趾緊緊夾住鬆了的木屐帶,心想:戰爭結束後從不動山山頂眺望著的萬家燈火,其中肯定也包括這條街的燈火。


    我的腳所要去的地方,應該有有為子的身影吧。十字路口拐彎處有一家名叫“大瀧”。我冒冒失失地鑽進了這家的門簾。門廳有六鋪席寬,鋪著花磚,裏麵的凳子上坐著三個女人,一個個等火車等得不耐煩的樣子。其中一人穿著和服,脖子上纏著繃帶;另一個人穿著洋裝,低頭將襪子脫掉了,一直在撓腿肚子。有為子出去了。她出去了,我就安心了。


    撓腿的女人猶如被召喚的狗一樣將頭抬起來。圓圓的、好像有些浮腫的臉上,塗抹的白粉和胭脂猶如兒童畫般豔麗。大概這樣的說法有些奇怪,那看我的眼神確實滿含善意。這女人盯著我的眼神像在街頭看到一位陌生人一樣。她的眼睛完全看不到我內心深處的欲望。


    要是沒有有為子,任何一個人都行。我的心裏一直有這樣的一個念頭:如果有所選擇或者有所期待,一定會失敗。就像煙花女不能挑選客人一樣,我也不應該挑選女人才對。務必要使那個恐怖的讓人泄氣的美的觀念沒有一絲可介入的空隙。


    “您想選哪一個?”老鴇開口問道。


    我指了指那個撓腿的女人。當時她的腿產生的微癢,還有那些在花磚地麵上飛來飛去的庫蚊叮咬的痕跡,變成了連接我和她的緣分……幸虧這份癢,她後來才有權利成為我的證人。


    女人站了起來,走到我的身邊,咧開嘴微笑,並且碰了碰身穿工作服的我的胳膊。


    從漆黑陳舊的樓梯走上二樓時,我再次回憶起有為子的事。我心想:現在這個時間裏是沒有她的,現在這個時間裏的世界中是沒有她的。既然她此時不在,那麽不管去什麽地方尋找,一定是找不到她的。她像是去我們世界之外的澡堂洗澡去了。


    我感覺有為子在世時就能在這個雙重的世界裏自由自在地出出入入。那次悲劇性的事件發生時,感覺她要將這個世界拒之門外,但後來她又接納了這個世界。對有為子來說,可能死是當時最好的結果了。她留在金剛院的渡殿上的血,大概隻是像早上打開窗戶時起飛的蝴蝶留在窗框上的鱗片一樣。


    二樓中間的一塊地方,屬於中院的通風口部分,四周圍著鏤空雕花的欄杆,上麵架著從這個房簷伸向那個房簷的晾曬衣物的竹竿。竹竿上掛著紅襯裙、褲衩、睡衣等。光線十分昏暗,隱隱約約的,睡衣好像人的影子似的。


    不知從哪個房間中傳出了女人的歌聲。女人的歌聲悠揚動聽,時不時夾雜著跑調的男人的歌聲。歌聲停滯,在短暫的沉默之後,又傳來斷線似的女人的笑聲。


    “……原來是她啊!”在我旁邊的女人對著老鴇說道,“她一向如此。”


    老鴇仍然固執地用她敦實的後背對著傳出笑聲的方向。帶領我去的那間小客廳,是一間破舊的三鋪席寬的房間,裏麵貌似是把洗刷茶具的地方當作了壁龕,隨意地擺放著布袋神像與招財貓。牆上張貼著一張細長的字條,還掛著日曆,頂棚上垂著一盞三四十支光的昏暗的燈。完全敞開的門扉外傳來嫖客稀疏的腳步聲。


    老鴇問我是留宿還是短歇。短歇是400元。我還叫了酒和下酒的小菜。


    老鴇拿著我付的錢下樓去了,女人還沒有坐到我的身邊。經過端酒菜上來的老鴇的再三催促,她才走了過來。近看,女人的鼻子下麵摩擦得微微發紅。她好像有個毛病,那便是她不僅撓腿,她還有到處亂撓亂抓以排遣寂寞的習慣。鼻子下麵這輕微的紅色印記,有可能也是被撓紅的呢。


    不要對我人生第一次到妓院就能觀察得如此仔細而感到詫異。我要從自己觀察到的東西中,尋找到快樂的來源。要像鑒賞銅版畫一樣精密地觀察所有的東西,並且就那樣照原樣平貼在與我保持一定距離的地方。


    “先生,我之前好像見過您呢。”女人告訴我她叫鞠子,然後說道。


    “我是第一次來!”


    “您果真是第一次到這種地方來嗎?”


    “確實是第一次。”


    “也許是吧。你看,您的手直發抖呢。”


    聽她這樣一說。我才發現我拿著酒杯的手正在發抖。


    “要真是這樣,那麽今晚鞠子就交好運嘍。”老鴇說道。


    “是不是好運,等一下就清楚了。”鞠子開玩笑地說。


    不過,她的話並無肉感。我覺得,鞠子的神思早已離開了我和她的肉體,在一個毫無關聯的地方遊蕩。就像遊戲時與夥伴分開的孩子,在另外的地方做著遊戲。鞠子穿著淺綠色的襯衣,搭配著黃色裙子。可能是跟朋友借來自己弄著玩的指甲油,她的兩隻手隻有大拇指染了顏色。


    過了沒多久,我們走進八鋪席寬的臥室,鞠子一條腿踩在棉被上,拉了拉從燈罩上垂下來的長繩子。印著山水花鳥的豔麗的絲綢被麵在燈光下燦然出現。房間裏講究的壁龕擺放著法國偶人。


    我笨拙地脫下衣服。鞠子披上了一件粉紅色浴袍,在裏麵靈活地將洋服脫了下來。我咕嘟咕嘟地喝了幾口放在枕邊的水。女人聽到喝水聲,仍舊背對著我,含笑地說道:


    “哎呀,這不是用來喝的水。”


    鑽到被窩裏後,兩人互相看著對方的臉,她用手指輕點了一下我的鼻子說:


    “你果真是頭一次過來玩啊!”


    她說著又笑了起來。就算在枕邊紙燈籠的昏暗的燈光下,我仍舊在觀察,因為觀察能證明我活著。雖然如此,我這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觀察別人的一雙眼睛。我以前觀察到的或近或遠的世界崩潰了。別人肆無忌憚地侵犯我的存在,她的體溫加上便宜香水的味道,好像浸泡在水中,水位逐漸上升,直到將我淹沒。我第一次看見別人的世界同我如此相融無間。


    我完全就被當成了一名正常的男人來對待。我從未想過有誰能像她這樣地對待我。就算在脫衣之後,無數的“脫衣”重疊在一起。我不再結巴,也不再醜陋和貧窮。我確實到達了高潮,可我難以相信正身處這快感中的人是我。在遠方,突然泛起一股令我異化的感覺,不一會兒又崩潰了……我立即將身子與她分開,將額頭貼到枕頭上,用拳頭輕輕叩擊已經麻木的腦袋。接著,我受到了一種被萬物拋棄的感覺的襲擊,不過還沒到流淚的地步。


    情事過後,我們在枕邊講著悄悄話。女人跟我講,她是從名古屋流落到這個地方的。我隱隱約約地聽著,但是腦子想的全都是有關金閣的事。這的確是抽象的思考,並沒有像往日那般有一種沉甸甸的肉感。


    “下次再來呀!”鞠子說。


    通過和鞠子的交談,我感覺她好像大我一兩歲。實際上也正是如此。我親眼看到乳房滲出了汗珠。它隻是肉體而已,絕對不會變成金閣。我小心翼翼地用指頭戳了一下。


    “這東西,沒見過吧?”


    鞠子說著將身子挺起來,像哄小動物一樣,聚精會神地看著自己的乳房,輕輕地擺動著。通過這種肉體的擺動,我聯想到了舞鶴灣的夕陽。夕陽的變幻和肉體的變幻恍惚在我心中合在了一起。於是,在我麵前的肉體也同夕陽一樣,不久便被晚霞重重包圍,橫臥在夜的墓穴深處。這種想象給我一種寬慰。


    第二天,我又去同一家店找了同一個女人。不單單是因為手上的錢還綽綽有餘,還因為最初的行為遠遠達不到我想象中的快樂程度,因此我想再試一次。就算隻有一會兒,也必須與想象中的愉悅接近。我現實生活中的行為與別人不同,往往具有用忠實模仿想象而結束的傾向。說想象並不確切。應該換一種說法,是我最初的記憶。我覺得,在人生的旅途中,我遲早會將所有的體驗都嚐試一遍,預先用最輝煌的形式體驗到。我無法抹去這種感覺。即使就這種肉體的行為來說,我也總覺得自己好像曾在記不起來的時間和地點(大概是和有為子),品嚐過近乎身心麻木般洶湧激烈的感覺的愉悅。它變成我所有快感的根源,然而現實中的快感隻是來自其中的一捧清水而已。


    確實,在遙遠的過去,我好像曾經在某處目睹過無比壯麗的晚霞,自那之後我總感覺見過的晚霞多多少少都有點黯然失色,這難道是我的過錯嗎?


    昨天,那個女人太把我當成普通人對待了,因此,今天去時我在口袋中揣了一本前幾天從舊書店買來的古書——貝卡裏亞的《犯罪與刑罰》。這部18世紀出自意大利刑法學者的著作,是啟蒙主義和合理主義方麵必讀的古典,我才讀了幾頁便隨手扔在了一邊。但是,說不準這女人會對這書名感興趣。


    鞠子跟昨天一樣,微笑著迎接了我。雖然是相同的微笑,不過卻完全看不出“昨天”的痕跡。而且她對我的態度,也有一種對待在某個街角偶遇之人的親切,不過,這麽說也是因為她的肉體與某個街角是相像的。


    我們在小客廳裏推杯換盞,已經沒那麽生分了。


    “今天又找她啊,小小年紀,還挺專一呢。”老鴇說。


    “但是,天天來,你寺院的老師不會罵你嗎?”鞠子說。她看著我露出被看透後浮現出驚慌的神情,接著又說道:“別想瞞著我。如今都是剃背頭的,理平頭的一定是和尚。聽說,現在那些名僧,他們年輕的時候都來過這裏呢……來!我們一起唱歌吧!”


    突如其來地,鞠子便唱起了港灣女人那類的流行歌來。


    第二次的行為,由於環境已經熟悉,進行得很輕鬆,一氣嗬成。這次,我好像體會到了快樂,不過還並非我想象的那一類的快樂,而隻是自覺對這種情事操縱自如的一種自我墮落的滿足罷了。


    結束之後,女人像大姐似的用帶有感傷意味的口氣給了我一通訓導,使得我剛剛燃起的興致頓時煙消雲散。


    “我想你還是少來這樣的地方為好,”鞠子說道,“在我看來,你是老實人,不要太過深陷這樣的地方,最好還是本本分分地把精力投入到生意上去。雖然我也很希望你經常過來,不過我相信你能懂得我說這番話的心意,因為我將你當成我的弟弟一樣看待!”


    鞠子的這段話可能是從哪本無聊的小說中學來的吧。她在說這番話時,心情看起來並沒有十分沉重。她隻不過將我當成她的對象,用來編織一個小小的故事而已。她期待著同我分享她所創造的浪漫情調,要是我能因此感激涕零,自然是圓滿收場。


    然而,我並沒有這樣做。我突然從枕邊拿起《犯罪與刑罰》放到了她的麵前。


    鞠子乖乖地翻開書頁,然後一聲不吭地把書又扔回了原來的地方。她早就將這本書從她的記憶中抹掉了。


    我原本期待她可以從和我相遇的命運中得到某種預感,期待她哪怕隻是稍微為我的世界末日的來臨助一臂之力。我想,這對她來說,不應該是無足輕重、一笑置之的小事。這種焦慮的結果,導致我說出了本不應說的話。


    “一個月……你等著看吧,一個月之內,報紙上就會對我大加報道。到了那時,你再想想吧。”


    話音剛落,我瞬間感覺心跳得特別厲害。誰知鞠子卻笑了起來,笑得乳房發顫。她看著我,咬著和服袖子,強忍笑意。但隨即又發出一陣笑聲,她笑得前俯後合,渾身顫抖。什麽事如此好笑呢?鞠子肯定也說不明白。她意識到這一點後,就不再笑了。


    “有什麽好笑的呢?”我愚蠢地問。


    “還說呢,你還騙人呢!哎呀,真可笑。你的謊話說得真逼真。”


    “我可沒有騙人。”


    “算了,不要再說了。哎呀,真好笑,笑死人啦。滿嘴謊話,還假裝一本正經。”


    鞠子再次笑了起來。這次的笑,原因非常簡單,可能隻是因為我用力地講話,結巴得越發厲害吧。總而言之,鞠子已經徹底不相信我的話了。


    她不相信我了。即使現在發生地震,她也一定不會相信了。即使世界崩潰,她恐怕也無動於衷吧。為什麽呢?因為鞠子隻相信事情會沿著她自己所期待的思路發生。然而,世界不可能像鞠子所想象的那樣崩潰,鞠子根本就沒有想這樣的事的機會。在這一方麵,鞠子與柏木非常相像。鞠子就是女人中不考慮自己思路之外的事的柏木。


    話題中止了。鞠子仍然裸露著乳房,哼起歌來。這時,歌聲中混進了蒼蠅的振翅聲。蒼蠅在她的周圍飛來飛去,時而落於她的乳房,但她隻是說了聲“好癢呀”,卻沒有趕它走的意思。蒼蠅落在乳房上的時候,同乳房緊緊貼在一起。蒼蠅被驚飛的時候,對鞠子來說,就完全談不上是什麽愛撫了。


    屋簷上響起雨聲,好像隻有那個地方在下雨。雨點失去了縱橫馳騁的能力,迷惘地鑽入這條街的一角,隨即不知所措地滯留下來。這雨聲如同我所在的場所一樣被從浩瀚無垠的夜色中切割開來,如同枕邊紙燈籠昏暗的光照一樣被囚禁在一定範圍裏。


    要是說蒼蠅喜歡腐敗,那麽鞠子已開始腐敗不成?不相信任何事,便是腐敗嗎?難道鞠子是因為棲居在絕對屬於自己的世界中才招來蒼蠅的嗎?這我就無從所知了。


    但是,忽然陷入死一般假寐中的女人,那被枕邊燈照耀的豐滿乳房呈現出的光澤下,蒼蠅也像突然睡著似的,一動不動。


    此後我再沒去過“大瀧”,該做的事都做了。剩下就隻等著老師發現學費的去向之後,將我趕出寺院了。


    不過,我絕不會在行動上露出蛛絲馬跡,向老師暗示這些學費的去向。無須坦白,因為即使不坦白,老師也能夠慢慢打聽出來。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在此之前我為何會如此相信老師的力量,而且還試圖借助老師的力量呢?這點我很難說明。而且,我還將自己最後的決斷,寄托在老師的驅趕上,這其中的緣由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向來對老師的無能了然於心,這點前麵也說過。


    第二次去妓院的幾天後,我曾見到老師這樣一個形象。


    那天一大清早,老師在開園前便去金閣周圍散步了。就老師而言,這種事情是很少見的。老師還對正在打掃庭院的我們慰問了幾句。他穿著清涼的白衣,登上了通往夕佳亭的石階。我猜想他大概要在這個地方一個人品茶清心吧。


    這天早晨,天空飄浮著璀璨的朝霞殘片。蔚藍天空的點點處處,還遊移著透出紅暈的浮雲。雲朵好像還未從嬌羞中蘇醒。


    清掃完畢,大家分別返回了正殿,唯獨我通過夕佳亭旁邊,從通往大書院後麵的小徑返回。因為大書院後麵還未打掃。


    我拿著掃帚,登上環繞金閣周圍的石階,走到夕佳亭旁邊。樹林被昨夜的雨水淋得濕漉漉的,灌木葉梢上全都是露珠,在朝霞的輝映下,如同一顆顆淡紅色的果子。綴有露珠的蜘蛛網也隱隱泛紅,彎彎下垂。


    我懷著一種感動的心情,看著如此敏銳地映照著天空的色彩的地上的物象。寺院中萬綠叢中氤氳的雨後水氣,盡皆受之於天,就像接受恩寵一般濕潤了,釋放出一種腐敗和新鮮交融的氣味兒,因為它們不懂得怎樣拒絕這樣的恩賜。


    眾所周知,與夕佳亭相鄰的是拱北樓,樓名出自“北辰之居其所眾星拱之”。然而,如今的拱北樓,已經不同於當年義滿威震天下時了。它是一百數十年前重新修建的,呈圓形,作為時尚的茶室。老師沒在夕佳亭,可能是去了拱北樓。


    我不想單獨與老師見麵。還好隻要彎著腰順著籬笆走,對方便無法看到了。就這樣,我輕手輕腳地走著。


    拱北樓的門是敞開的,如平日裏一般,能夠看到壁龕中掛著圓山應舉的畫軸,還擺放著用檀香木雕刻而成的巧奪天工的舶來佛龕。因為年歲久遠,色澤都變黑了。左側能夠看見利休喜歡的桑木百寶架,也能夠看到隔扇壁畫。唯獨沒有發現老師的蹤影。我不禁抬起頭來越過籬笆往裏麵張望。


    昏暗的壁龕柱子旁邊,有一大包白色的東西。仔細一看,原來是老師。他蹲在那裏,白衣裹著的身體彎曲著,頭埋在雙腿之間,雙袖掩麵。


    老師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紋絲不動,無論如何都不動。我看著他,反倒生出各種複雜的感情。


    當初我想到的是,老師是不是得了什麽急病,正在忍耐病痛的發作。我都想馬上跑過去照顧他了。


    但另外一種力量製止了我。不管從哪個意義上說,我都不愛老師,因為我縱火的決心非常堅定,說不準明天便會行動,因此這樣的照料是虛偽的。再說了,我也擔心,我若前去照料,老師肯定會對我表示感謝和慈愛,我怕老師這樣會讓我心軟。


    再仔細一看,老師的樣子看起來並不像生了病。不管怎樣,這樣的姿勢都讓人感覺威風掃地,矜持盡失,看起來有些卑微,像一隻可憐的野獸蜷縮在那。我發現他的衣袖正微微顫抖著,好像他的脊背上被壓了什麽無形的重物。


    這種無形的重物是什麽呢?我在思考。難道是苦惱?還是老師本身忍受不了的無力感?


    隨著耳朵逐漸適應,我聽見老師在用極低的聲音念念有詞地念誦經文,隻是內容分辨不清。突然,一個刺傷我的自尊心的念頭閃現出來:老師身上有我們所不知道的陰暗的精神生活,與此相比,我一直努力嚐試的小小的罪惡和怠慢實在不值一提。


    是呀。這時我才注意到,老師那蹲著的姿勢,仿佛被眾弟子拒絕進入僧堂的雲遊僧一樣,整日在山門口,在自己的行李上垂頭打坐的姿勢。要是像老師這樣的高僧,也模仿新來的雲遊僧而做出這種修行儀式,那麽他那謙虛的精神委實讓人驚歎。但是,我並不清楚老師是出於何種目的才變得這樣謙虛的?是否同庭院樹下長滿的雜草、林木的葉梢和蜘蛛網上的露珠,對天空的朝霞所表現出的謙虛那樣,老師也對原本不屬於自己本源的惡行與罪孽,用野獸的姿勢直接在自己身上映現出來而變得謙虛呢?


    “明顯就是做給我看的!”我猛然醒悟。定然如此。他很清楚我會經過這個地方,所以才做這副樣子給我看。老師對於自己的無能為力早已十分清楚,最後才想起在這個世上還有這種帶諷刺意味的訓誡方式,那便是於無聲中撕碎我的心,喚起我的憐憫之心,最終讓我屈服。


    不知為何,我感到心煩意亂,凝望著老師這副樣子,我的確被感動侵襲。盡管我努力否認,但我的確要越過愛慕老師的交界線了。幸虧我想起了“這明顯是做給我看的”。情勢立即急轉直下,我的心比以前更加堅定了。


    就在此時,我不再將希望寄托在老師的驅趕上了,我決定要縱火了。老師與我早就變成了互不影響的兩個世界的居民。我已經進入一種自由自在的境界了,已經無須依靠外界的力量,能夠根據自己的想法,在自己想做的時候就果斷行動了。


    隨著朝霞的淡然釋去,雲彩開始在天空繁殖起來。陽光已經從拱北樓外窗的窄廊道上消失了。老師依舊蹲著不動。我快步離去。


    6月25日,朝鮮戰爭爆發。世界的確在沒落,在毀滅,我的這種預感果真得到了驗證。我務必抓緊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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