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我又從由良站前繼續朝著宜津線丹後走了過去。順著東舞鶴中學時期修學旅行時所走的同一路線,從這個車站回去。站前公路上隻有稀稀落落的幾個行人。本地人主要憑借短暫的夏季旅遊旺季來維持生活,這是人盡皆知的事。


    站前一個小旅館,門前掛著“海水浴旅館由良館”的照片,我想在這旅館住宿。打開毛玻璃門,高聲請求引導一下,卻沒有人回應。正門鋪板上鋪滿了厚厚的一層灰塵,木板套窗緊閉,屋內毫無亮光,也不見有人出現。


    我繞到屋後。那裏開辟了一個樸實的小庭院,菊花都幹枯了。高處設有一個水槽,是用來給夏季遊泳歸來的房客衝洗身上的沙子的。


    靠近客房的一幢小房,裏麵住的好像是旅館主人的家屬。從緊閉的玻璃門中傳出收音機的聲音。聽起來隻是一種空洞的響聲,反倒不認為屋裏有人了。果然,這裏也不見有人,我在隨意擺放著兩三雙木屐的正門處,趁著收音機中斷的空隙,大聲呼喊,最終還是白費工夫。


    有一個人影從背後出來。陰鬱的天空隱約透出的曚曨的陽光中,我看見門前的木屐箱上的木紋開始變得明亮。


    一個胖胖的皮膚雪白的女人——她身體的輪廓仿佛是融化了之後又重新擠出來的一般——將那雙若有似無的細眼睛眯縫起來凝視著我。我說明了要住宿的來意。她連一句“請跟我來”都沒有講,便默默地將身體轉過去,走向旅館的門廳那邊。


    ……她安排給我的房間,是二樓一個角落中窗戶麵對著大海的小間。想依靠這女人端過來的手爐這一絲絲的火氣,熏一下這長時間關閉著的房間裏的空氣,那股黴臭味實在難聞。我打開窗子,任北風吹拂著我的身體。大海那邊,與剛剛一樣好像並非為了展示給誰看,雲朵悠閑、莊重地在不停嬉戲。雲朵好像也是自然的沒有方向的衝動的反映。並且還能夠看到其中一定有一部分是靈巧、冷靜、藍色的小結晶體,是蔚藍天空的薄片。卻無法看到海。


    ……我站在窗邊,又追尋起剛剛的想法來。我反躬自省:我在想將金閣燒毀之前,為何沒有想到要先殺掉老師呢?


    至今為止,我並不是完全沒有想過要殺掉老師,但是我很快便清楚地知道這樣做並沒有多大的意義。為什麽呢?因為我很清楚,即使殺掉老師,他那和尚頭以及他那無力的罪惡,仍舊會連綿不絕地、不停地從黑暗的地平線向外湧現。


    通常來講,有生命的東西不會如同金閣那樣擁有嚴密的一次性。人類隻是承擔大自然諸多屬性中的一部分,以有效的替代方式傳播並繁殖而已。如果殺人是為了將被殺對象的一次性消滅掉,那麽殺人便會成為永久的誤算。我就是這樣覺得的。如此一來,金閣與人類的存在便越來越顯現出它們鮮明的對比。一方麵,人類輕易就會被毀滅的形象反倒浮現出眾生的幻象,而金閣堅固的美反倒暴露出毀滅的可能性。如同人類那樣有能力致死的東西是不會徹底消失的,然而如同金閣那樣不滅的東西卻是能夠被滅掉的。為何人們居然對這一點毫無察覺呢?我的獨創性是沒有任何值得懷疑的。如果我燒毀了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被指定為國寶的金閣,那便是純粹的破壞,是挽回不了的破滅,那就是的的確確地減輕了人類創造的美的總量。


    當我浮想聯翩的時候,一種諧謔的情緒襲上心頭。“如果燒掉金閣……”我喃喃自語,“這樣的做法一定要產生顯著的教育效果。因為人們會以此類推,從而學習到‘不滅’是毫無意義的;學習到金閣僅僅連續五百五十年聳立在鏡湖池畔是無法成為任何事物的保證;還學習到我們的生存淩駕其上的必然前提就是一種不安——明天也許會崩塌的不安。”


    是呀。我們的生存的確是被包圍在某個期間持續的時間的凝固物中。例如,木匠為了便於做家務而製造出來的小抽屜,隨著時間的推移,時間會烙印在這物體的形態之上,經過了數十年、數百年之後,時間反倒好像凝固起來而變成了這物體的形態。一定的小空間,最開始被物體所占據,之後變為被凝結的時間所占據。它便是一種精靈的化身。中世紀神話故事《付喪神記》[26]的開頭這樣寫道:


    陰陽雜記雲,器物經百年,得化為精靈,誆騙人心,人們將它叫作付喪神。所以,按照習俗,在每年立春前夕,每家每戶清除舊家具,拋棄到路旁,稱為大掃除。如此便令不足百年的付喪神遭遇了劫難。


    我的做法就是為了讓人們認清付喪神之禍,讓他們避免遭遇此災難。我要通過我的做法,將金閣原本就存在的世界,朝著沒有金閣的世界轉變。世界的意義將會完完全全地發生改變……


    我越想越開心。目前,我所見到的我周圍的世界,已經靠近了沒落與終結。落日的餘暉照耀著大地,載著金碧輝煌的金閣的世界,好像從指縫間遺漏的沙子,每時每刻都在向下掉落……


    我在由良旅館隻住了三天。因為老板娘覺得我在住宿期間一直待在房間裏,形跡可疑,便帶了警察過來。當我看到穿製服的警察走進我的房間時,我害怕被他發覺,但是立馬又覺得沒有什麽好怕的。我如實回答了他的詢問,我說我隻是想從寺院離開,獨自生活一段時間,所以選擇了出走,而且我還向他出示了學生證。並且特地在警察麵前,如數結清了旅館的費用。結果,警察擺出一副保護者的姿態,隨即打電話給鹿苑寺,求證我並沒有撒謊,還跟他們說,他會親自送我回寺院。而且為了不傷害我這個“前途無限”的人,還特地換了便裝。


    在丹後由良站等車的時候,突然下起雨來,露天車站一下子全都被淋濕了。我和身穿便裝的警察一起走到了車站辦公室中。他十分自豪地向我顯擺,站長與站務員全是他的朋友。不隻這樣,他還跟大家介紹說我是他的侄子,來自京都。


    我明白這位革命家的心理。那位農村站長與警察圍坐在閃爍著火苗的鐵火盆周圍談笑風生,對已經向眼前逼近的世界的變動,以及他們的秩序即將崩塌這兩件事沒有絲毫的預感。


    我心想:要是燒掉了金閣……假如燒掉了金閣,他們的世界將會發生變化,生活中的金科玉律將會被推翻,列車時刻表會被打亂,他們的法律也會失效。


    尤其令我高興的是,他們居然絲毫沒有察覺到一名未來的犯人正站在他們身邊。我也假裝泰然自若的樣子,伸出手在火盆上烤火。那位性格開朗的年輕站務員,正大聲吹噓著他下個假期要去看電影。據說是一部精彩感人的電影,其中還有精彩的武打場麵。下個假期便去看電影!這個精力旺盛、朝氣蓬勃的青年,在下個假期時將會去看電影,將女人抱在懷裏,接著進入夢鄉。


    他不斷地捉弄站長,開玩笑,被站長斥責,還要忙著加炭到火盆中,時不時還在黑板上寫下一些數字。生活的魅惑,或者說對生活的嫉妒,又再一次將我俘虜。我也可以選擇不燒掉金閣,從寺院逃出來,還俗,徹底沉浸在這樣的生活中。


    然而,黑暗的力量又馬上恢複了,將我拉了回來。我仍要燒掉金閣。到了那個時候,一段特別的、由我特意製造的、從未聽說過的生活馬上就要開啟了。


    站長去接電話。不一會兒後回來站到鏡子前麵,端端正正地戴上鑲著金邊的製帽,清了下嗓子,挺起胸膛,好像要去參加什麽儀式一般,走向雨後的月台。不久,我要乘坐的列車發著轟隆隆的聲響,順著懸崖峭壁邊的鐵路向這邊駛來。那轟隆聲中包含著一種從雨後的崖上傳來的潮濕的新鮮感。


    晚上7點50分到達京都的我,在便衣警察的護衛下到達了鹿苑寺山門前邊。這是一個寒冷的夜晚。從黑魆魆的綿延的鬆林走出來,山門堅固的門框逐漸清晰地出現在我眼前時,我看見了站在山門前的母親。


    母親正好站在那塊寫著“違者將按照國法進行處罰”幾個字的告示牌旁邊。在門燈的映照下,她那亂糟糟的頭發,好像一根根倒立著的白毫。其實母親的頭發還沒白到那樣的程度,隻不過在燈光的映照下看起來白花花的罷了。她籠罩在頭發下的小小的麵孔沒有絲毫的表情。


    母親身材矮小,但此時看上去居然忽地開始膨脹起來,變得這樣巨大,很嚇人。母親身後敞開著的大門內的前院,一片黑暗。母親背對著黑暗,她係著唯一一條外出時用的腰帶,腰帶上金絲線已經磨損了。粗劣的和服歪歪斜斜地包裹著蠢笨的身子,一動不動地佇立在那個地方,像極了一具僵屍。


    我有點猶豫,是否要走到母親跟前去。我有點不解,母親怎麽會來到這裏。後來我才得知,老師知道我離開之後,便去母親那裏打探我的消息。母親手忙腳亂地趕到鹿苑寺後,就這樣住在了這裏。


    便衣警察推了推我的後背。我一步步走近母親,她的身子居然隨之逐漸變小了。她的臉就在我眼皮底下,她抬頭看著我,臉也醜陋地歪斜著。


    感覺從未欺騙過我。母親那雙細小且狡黠的、凹陷的眼睛,現在更證明了我對母親的厭惡是正常的。我對自己是由這個人生出來的這件事,感到非常的厭惡,是一種莫大的恥辱……這反倒令我與母親不怎麽親近,沒有給我提供報複的餘地。這一點,我之前已經提起過了。但是,羈絆卻仍舊存在。


    ……然而,現在我發現母親差不多大半個身子都沉浸在母性的悲歎中時,便一下子有了自由的感覺。怎麽會這樣,我也不清楚。我隻是覺得母親已經徹底不能威脅我了。


    ……母親發出一陣劇烈的仿佛要被勒死一般的抽泣聲。突然間,她朝我伸出手,狠狠地給了我一巴掌。


    “你這個不孝的東西!忘恩負義!”


    便衣警察默默地看著我被打。因為手是胡亂往下打的,手指沒了力量,指尖散亂地在我臉頰上落下,如同細冰粒兒落在臉上一般。我看到母親一邊打我一邊露出哀歎的神情,便轉移了視線。過了一會兒,母親改變了語調。


    “那麽遠……你跑去那麽遠的地方,錢從哪裏來的?”


    “錢?找朋友借的。”


    “真的?不是偷的吧?”


    “不是。”


    這好像就是母親唯一擔憂的事。因此,她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


    “是嗎……你都幹了什麽壞事?”


    “沒幹壞事。”


    “是嗎?那就好。你去誠懇地向住持道個歉。雖然我已經誠懇地跟他賠過罪了,可是你也要真心實意地道歉,讓他饒了你這回呀。住持是一個大度的人,我覺得他依舊會將你留下的。不過,要是你今後還這樣的話,媽媽便死在你麵前!真的,要是你想媽媽好好活著,那麽你就真心悔過,將來當個有出息的和尚……好了,趕緊去賠禮道歉吧!”


    我與便衣警察默默地跟在母親身後。母親連應該跟便衣警察打個招呼都不記得了。


    我看著母親係著腰帶的身影,垂頭喪氣地邁著碎步走在前麵,心裏想著:究竟是什麽東西使母親變得這般醜陋的呢?使母親變得醜陋的……就是希望。這希望就像頑固的皮癬,潮乎乎的,顏色淡紅,令人發癢,緊緊地扒在肮髒的皮膚上。這是一種難以治愈的皮癬。


    冬天到了。我的決心變得越來越堅定。雖然計劃再三地推遲,不過漸漸的我便也習慣了,並沒有厭煩的感覺。


    之後的半年裏,令我感到苦惱的,是另外一件事。每到月底,柏木總找我要債,告訴我加上利息後的數目,嘴裏不幹不淨地罵我幾句。可是,我已經不打算還錢了。為了避免見到柏木,便不去學校。


    一旦做出了這樣的決定,我便不再提什麽疑疑惑惑、反反複複的過程。這沒什麽大驚小怪的。我的思想非常堅定,這半年我的目光都專注在一種未來毫不動搖。這個時期的我,可能感覺到了幸福的滋味。


    首先,寺院的生活變愉快了。隻要想到金閣早晚會被燒毀,原本忍受不了的事也變得能接受了。仿佛一個能預知到要死的人,我對待寺院裏的人也和藹可親起來,用豁達大度的態度來待人接物,用以和為貴的態度去做所有事,甚至也用一種和解的態度對待大自然。對每天清晨飛來啄食殘留下來的落霜紅果的小鳥的胸毛也很親切。


    我甚至忘記了對老師的憎恨!我已經擺脫了母親、朋友以及全部的事物,成為自由之身。不過,我還沒有到出現錯覺的程度,覺得這新的日子過得舒服,無須動手便能夠實現改變世界麵貌的願望。所有的事情,站在終點的角度上,全都能夠得到原諒。我覺得已經將站在終點的角度觀察事物的目光變成了自己的目光,並且還親自準備要將這樣的終點斬斷。這就是我獲得自由的依據。


    雖然是突然產生的那種想法,可是將金閣燒掉這樣的念頭,就好像專門定製的西服一樣穿起來尤其合身。好像我自打出生開始便已經立誌做出這樣的事。最起碼從我和父親相伴、第一次見到金閣的那天開始,這個念頭就在我的身體裏孕育了種子,等待著開花的那一天。在一個少年眼中,金閣是這世界上最美的,正因為如此,不久我就具備齊了當一名縱火者的各種理由。


    1950年3月17日,我修完了大穀大學的預科課程。再過兩天,也就是19日,恰好是我21周歲的生日。我預科三年級的成績非常不錯,名次在79人中排名第79。各科中成績最低的是國語,42分。總時長616小時,我缺課218小時,超過了三分之一。幸虧佛爺慈悲,這所大學沒有留級生,所以我可以升入本科。老師對這一事實也采取了默認的態度。


    我不想去上課,靠著遊覽免費參觀的寺院和神社的展覽,度過了從晚春至初夏這段美好時光。所有能去的地方,我都去了。我想起這樣一天。


    那天,我經過妙心寺大街的寺前町,看到一名和我步調一致,走在我前麵的學生。他站在一間古老的低房簷的香煙鋪購買香煙,我看到了他那藏在製帽下的側臉。


    這副側臉雙眉緊鎖、麵色白皙,隻要看他的製帽,就知道是京都大學的學生。他用眼角瞥了我一眼,像極了濃烈的影子向這邊流瀉的目光。此時我的直覺告訴我:他一定是一名縱火犯。


    午後三點,這個時刻不適合縱火。一隻在柏油馬路上迷了路的正在飛舞的蝴蝶,圍繞著香煙鋪前小花瓶中插著的已經枯萎的山茶花翩翩起舞。白山茶花枯萎的部分呈現茶褐色,好像被火燒過一般。公共汽車一直都未到站,馬路上的時間停滯不前。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這名學生是在匆匆地往縱火的地方趕。我一心將他當成一名縱火犯。他居然敢選擇最不適合縱火的白天,可見他是下定決心要將自己的計劃付諸行動了。他的前方是火與破壞,他的後方是被他丟棄了的秩序。我是從他那衣著嚴謹的背影中看出來的。可能我的腦海中曾經想象過的就是這樣的畫麵,一名年輕的縱火犯的背影應該就是這樣。沐浴著陽光的裹著黑色嗶嘰服的脊背充滿了不祥的凶兆。


    我放慢腳步,準備跟著這名學生。走著走著,我居然感覺他那左肩稍微傾斜的背影,就像是我的背影。他比我長得更帥,不過毋庸置疑的是他和我一樣孤獨,一樣不幸,一樣被美的妄念所驅使做出相同的行為。我跟在他的後麵,不知不覺間,竟希望能提前看到自己的行為。


    晚春的午後,明媚而過分抑鬱的空氣,很容易誘發這種事。也就是說,這種事使我變成了雙重結構,我的分身提前模仿了我的行為,當我一旦決定實行時,我在平日裏無法看到的自身的形象便會清晰地出現在我的眼前。


    一直看不到公交車來,公路上人跡罕至。正法山妙心寺的巨大的南門就在眼前了。左右兩扇四敞八開的門,好像要將一切現象全都吞進去。從這裏看過去,它那龐大的門框內,包含著敕使門、山門,重疊的柱子,佛殿的屋脊瓦,稠密的鬆樹,外加一部分絢麗的藍天,幾片薄雲。靠近大門,能夠看到寬敞的寺院中縱橫分布的石板路,很多塔頭的尖頂,一望無際。其實,隻要進入門裏,便會明白,這座神秘的大門是將全部的天空與雲彩都收入了門內。所謂大寺院都是這樣的。


    學生走進大門。他從敕使門的外側繞了過去,佇立在山門前的荷花池畔。接著又站立在橫跨地麵的中國式的石橋上,仰望著高聳的山門。我心想:“原來那座山門便是他要縱火的目標?”


    那座山門十分壯麗,最適合被一場大火包圍了。在如此晴朗的一個午後,也許看不到火焰。大量的濃煙會將它包圍,雖無法看到火焰舔舐天空的景象,但從蒼穹歪七扭八地擺動中應該能夠得知吧。


    學生走近了山門。為了不被他發現,我繞到了山門的東側窺探著。當時正好是外出化緣的僧侶返回寺院的時候。僧侶們穿著草鞋,三人一列從東麵的小路踏著石板路並肩向這邊走來。他們每個人都將鬥笠掛在手上。返回住所以前,他們都謹遵化緣的規矩,視線隻望向眼前兩三尺的地方,互相之間不交頭接耳,靜靜地從我麵前經過,向右邊拐去。


    學生依然在山門旁猶豫。最後,他倚靠在一根柱子上,從口袋中掏出剛剛買的香煙,慌慌張張地環視了一下四周。我心想,他一定是借抽煙點火吧。果不其然,他將一支煙叼在嘴裏,靠近臉點燃了火柴。


    刹那間,火柴的火苗忽閃著微小的透明的亮光。我感覺學生的眼中甚至無法看到火的顏色,因為此時的陽光恰好將山門的三方都包圍了起來,隻有我待的地方有影子投落下來。學生將身子靠在荷花池畔的山門柱子上,火苗隻是在他臉龐附近一閃,短暫的一刹那,浮現出火粉般虛幻的東西。接著,熄滅在了他用力揮動的手上。


    火柴熄滅了,隻是學生心中好像依舊感到擔心。他又用鞋底小心地踩了踩已經扔到基石上的火柴,然後開心地吐著煙圈,對被扔下的我的失望置之不理,獨自從石橋上踱了過去,繞過敕使門,悠閑地走出了可以看見一排排房屋的大路上的南門,走遠了。


    原來他不是縱火者,隻是一個散步的學生而已。可能隻是一個有些孤獨,又有些貧窮的青年而已。


    對於目睹了所發生的一切的我而言,他的那種謹小慎微並不是我所喜歡的,例如,並非為了縱火,而隻是為了吸一根煙就這樣膽小地環視四周。那種學生逃避法規的竊喜,那種小心地踩踏已經熄滅的火柴的態度,簡直太過謹慎了。反正,他的“文化素質”,特別是後來的表現,都不能令我滿意。由於這種毫無價值的素質,他對那小小的火苗也進行了安全管理。他可能正得意於自己是一名火苗管理者,是一名對社會時刻保持警醒的完美的火苗管理者吧。


    明治維新之後,京都城內外的古老寺院很少被燒毀,就是拜這種素質所賜。即使偶爾失火,現場也會被隔絕、分離,甚至被管製。之前絕對不會這樣的。知恩院在永享三年失火,之後還遭遇了多次火災;明德四年,南禪寺本院的佛殿、法堂、金剛殿、大雲庵等全都有過失火的情況;延曆寺在元龜二年被燒成了灰燼;建仁寺在天文二十一年遭遇了戰火的侵襲;三十三間堂於建長元年被毀滅;本能寺則在天正十年的戰亂中被燒毀了……


    那時,火與火之間彼此很親近。火不會像現如今這樣被分離、被滅掉,火總可以聯合其他火,聚合成無數火。可能人也是如此吧。不管火在什麽地方,都可以將別的火召喚過來,瞬間連成一片。各個寺院被火燒毀,都是失火、被牽連或者是戰火所導致,並沒有留下縱火的記錄。即使像我這樣的男子漢,存在於古時候的某個時代,也隻能斂聲屏氣,藏起來等待時機。各個寺院早晚有一天會被燒毀。火是豐富且恣意的。隻要等候,火便肯定會鑽到空子相繼而起,火和火之間會聯手將它們應該完成的使命完成。其實,金閣隻是由於很少見的偶然因素才沒有遭遇火災。火自然而起,撲滅與熄滅都是正常的狀態,修建的寺院肯定會遭到燒毀,佛教的原理與規則嚴謹地支配著地麵。即使縱火,當然也要訴求火的各種力量。曆史學家們,不管是誰,都不會認為是縱火。


    那時,世間是動蕩的。1950年的現在,世間的動蕩也不減當年。既然那些個寺院皆因動蕩而遭燒毀,現如今的金閣豈能不被燒毀?


    我不想去上課,但常常跑到圖書館去。五月的一天,我見到了我一直回避的柏木。他看到我躲著他的模樣,徑直朝我追了過來。我心想:要是我現在趕緊跑掉,他的內翻足是追不上我的。但是,這樣的念頭反倒令我停在了原地。


    柏木抓住我的肩膀,不停地喘著粗氣。這時候是放學後五點半左右,為了避免撞見柏木,我從圖書館出來之後,便繞去了校舍的後邊,轉到了西邊簡易的教室與高高的石牆之間的馬路上。那裏有一片荒地,地上長滿了野菊花,有很多紙屑以及空罐子散落在地上,偷偷跑進來的孩子們正在練習打棒球。他們的喧囂聲越過玻璃門窗,震蕩著教室,放學後的教室空無一人,隻有布滿灰塵的成排的書桌。


    我不再繼續前行,停在主樓西側,站在掛有“花道部工作室”牌子的小屋前。順著牆聳立著一排排的樟樹,夕陽從小屋的屋頂越過,穿過細小的葉影,映照在主樓的紅磚牆上。在夕陽照耀下紅磚美麗至極。


    柏木氣喘籲籲的,將身子倚靠在牆上。樟樹搖晃的葉子,映照在他那副總顯憔悴的臉上,投下了神奇地跳躍的影像。可能是在不適合他的紅磚的襯托下才顯得如此的吧。


    “5100元,”柏木講道,“到這個五月底,一共5100元。你的這筆債,隻靠你自己還清是越發困難嘍。”


    柏木一邊說著一邊將折疊得整整齊齊的借條從口袋裏——他一直將這張借條隨身攜帶——掏了出來,攤開給我看了一眼。我剛要伸手拿過來,他便連忙疊好重新放回了口袋中,可能是害怕我會弄破它吧。我的眼裏隻留下了朱紅色拇指紋的殘像。我的手印看起來特別的淒涼。


    “趕緊還錢。我也是為了你好。不管是學費還是其他什麽錢,都可以先拿來用嗎?”


    我一聲不吭。麵對世界的毀滅,誰還有義務還債?我被一種誘惑所驅使,原本想向柏木做點暗示,轉念一想又放棄了。


    “你為什麽不說話?害怕結巴會難為情嗎?到了今天這個地步,還有什麽好難為情的!你結巴,大家都一清二楚。別再裝了。”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拳頭對著夕陽映照下的紅磚牆捶打了一下。暗棕色的粉末沾在了拳頭上。“就像這堵牆,整個校園,誰不知道!”


    盡管如此,我仍舊一聲不吭,和他對峙著。這時,孩子們將棒球扔偏了,滾到了我們兩人中間。柏木正要彎腰撿起來扔回去。我的心中湧現出一股惡趣味,我想看一下他是如何活動他的內翻足,從而能夠撿到落在一尺外的棒球的。我不自覺地看向他的腳。柏木察覺的速度,簡直可以稱得上神速。他將還未徹底彎下的腰板重新挺直,目不轉睛地瞪著我,像換了個人似的,缺少冷靜的憎恨。


    一名孩子畏畏縮縮地來到跟前,從我們兩人中間將棒球撿起來便迅速跑走了。柏木終於說道:


    “好吧。既然你的態度是這樣,那我也有我的考慮。無論如何,下個月回老家之前,我總有對策讓你還錢的,不信你試試,你要做好思想準備。”


    進入6月,重要的課程逐漸減少,學生們都各自開始做著回家的準備。這是發生在6月10日的事,讓我一直難以忘懷。


    從清晨開始,就一直下雨。到了夜晚,變成了傾盆大雨。吃過晚飯後,我在自己的房間讀書。晚上八點左右,從配殿通向大書院的走廊上傳來一陣陣的腳步聲,好像是有客人來拜訪老師,難得老師今天在寺院。不過,那腳步聲有點奇怪,好像亂雨擊打在木門上所發出的聲音。前麵做向導的師弟腳步聲倒是沉穩並且有規律,但是客人的雙腳卻把廊道的舊木板踩得咯吱咯吱響,並且走得十分緩慢。


    鹿苑寺黑暗的屋簷被震耳的雨聲籠罩了起來。大雨滂沱,擊打著這座古老的大寺院。無數間空蕩蕩的散發著黴臭味的房間,可以說,整個夜晚都被雨聲占據了。不管是在廚房、執事宿舍、殿司宿舍,還是在配殿,我們聽到的隻有雨聲。我認為,現如今是雨統領了金閣。我悄悄拉開房間的拉門,看到鋪滿石子的小小中院全都是雨水,水從這個石子流向那個石子,流過閃耀著光澤的青黑色背脊。


    新來的師弟從老師的起居室回來,朝我的房間伸著腦袋,說道:


    “有個叫作柏木的學生去老師的房間了,他不是你同學嗎?”


    我一下子忐忑起來。這名白天擔任小學老師、戴著一副近視鏡的人剛要離開,我便叫住了他,將他請進了屋。因為我忍受不了一麵揣度著大書院裏的對話,一麵形單影隻,孤獨地待著。


    五六分鍾之後,傳來了老師搖鈴的聲音。鈴聲震破了雨聲,威嚴地傳遍四方,又突然停止了。我們相對無言。


    “叫你呢!”新來的師弟說道。


    我吃力地站了起來。


    老師將我按了拇指印的借條攤在桌上,他捏起借條的一角,拿給在廊道上跪坐的我看了一眼。他並沒允許我進屋。


    “這指紋確實是你的嗎?”


    “是的。”我回答道。


    “你淨做令我為難的事啊,在這之後要是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寺院便容不下你了。請你牢記。另外還有……”老師講到這裏,欲言又止,可能是顧忌著柏木還在,又沒說了。然後他又說:“我幫你把錢還了,你先回去吧。”


    有了這句話,我有了興致看一眼柏木的臉。他麵帶神秘坐在那裏,故意不看我。他在作惡時的表情,好像改變了他原有的性格,隻表現出最單純的一麵。關於這一點,隻有我一個人清楚。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在淅瀝的雨聲裏,在孤獨的環境中,我突然獲得了解放。師弟已經離開了。


    “寺院便容不下你了!”這是老師說的。老師還是第一次對我說出這種話,可以說這也是一種證據。忽然之間,事情明朗了。老師早就想把我趕走了。我一定要迅速采取行動。


    要是柏木今晚沒有采取這種行動,我還沒機會聽到老師講出這句話,我那行動可能會再度推遲。隻要想到是柏木提供了讓我下定決心的力量,我的心中對他產生了一種神奇的感激之情。


    雨勢依舊猛烈。雖然是6月份,還是感到有一點寒冷,四周圍著門板的五鋪席寬的儲藏室,在昏暗的燈光下看起來格外荒涼。這便是我的房間,可能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將我從這裏攆走。房間中沒有任何的裝飾,已經變色的鋪席的黑邊早已破損、打卷兒,露出了硬線。每次走進黑暗的房間中去開電燈時,那破損的鋪席總是絆住我的腳指頭,但是我也沒打算修補,我生活的熱情和鋪席一類的事是沒有任何關聯的。


    即將入夏時,五鋪席寬的房間裏,充滿了又餿又臭的氣味。令人感到可笑的是,我是一名僧侶,並且還有著青年人的體臭。臭氣滲透進位於四個角落古老的漆黑的大柱子,甚至滲透進古老的門板裏。所有這些,又從老朽的木紋縫中,散發出小生物般的惡臭。這些柱子與門板,都變成了帶著腥臭的一動不動的生物。


    此時,又從走廊上傳來了剛剛那種奇怪的腳步聲。我站起來,走到廊道上。在老師起居室燈光照耀下的陸舟鬆,高舉著被打濕的黑乎乎的綠色船頭。柏木背對著鬆樹,紋絲不動地站在那個地方,那姿態像極了一台突然停止運作的機器。我露出笑容。柏木看著我,臉上浮現出近乎恐怖的神色。這讓我感到很滿意。我說:


    “來我房間坐一下。”


    “幹嗎?不要嚇唬人。你這個人真是奇怪。”


    ……柏木還是進來了,跟平常一樣,慢吞吞地側著身子蹲踞著坐在我讓他坐的薄坐墊上。他抬頭環視了一下房間。雨聲仿佛一塊厚重的窗簾,隔絕了外麵的一切。落到窗外窄廊上的雨滴偶爾會反彈到拉門上。


    “你不要怪我呀。這完全是你自作自受,我也是不得已才這麽做。這些都不要再提了。”他一邊講著一邊從口袋中掏出一個印著“鹿苑寺”字樣的信封,數了數鈔票。鈔票是今年正月發行的,三張嶄新的千元票。我說:


    “這裏的鈔票非常幹淨吧。老師有個潔癖,每隔三天便會叫副司拿零錢去銀行兌換嶄新的鈔票。”


    “你看,隻有三張而已。你們這裏的住持真小氣,說這是學生之間的借貸,不存在支付利息這件事。但是,他自己卻一個勁兒地拚命賺。”


    我對於柏木這種出乎意料的失算,發自內心地感到開心。我恣意地笑起來。柏木也跟著笑起來。但是,這樣的和解隻不過是一瞬間,收起笑臉的他,看著我的前額,冷不防說道:


    “我明白了。你最近打算做一件毀滅性的事吧?”


    我費勁兒地抵擋著他視線的力量。不過,隻要想到他那種關於“毀滅性”的理解和我的誌向是背道而馳的,我便重新恢複了平靜。我說話一點兒也不結巴了。


    “不……沒有。”


    “是嗎?你這個人真的很奇怪。你比我見到過的任何人都要奇怪。”


    我清楚他這句話是針對我嘴角還存留的可愛的微笑來的,但是我認為,他肯定察覺不出我發自內心的感激之情。這種準確的預料,令我的微笑更加自然、舒展。我本著人世間普遍的友情分上,問他:


    “你還回老家嗎?”


    “嗯。計劃明天啟程。三宮的夏天,那個地方也非常無聊……”


    “最近在學校沒怎麽遇見你。”


    “還說呢,你根本就不來上課。”


    柏木說著,趕緊解開製服的紐扣,摸了摸裏麵的口袋。“我想在回老家之前讓你開心開心,於是便帶了它過來。曾經你不是很崇拜他嗎。”


    “讀一下吧。這是鶴川留下來的。”


    “你與鶴川很熟嗎?”


    “算是吧。我與他之間的關係非常親密。但是,他在世時非常不願意讓別人察覺出我們是朋友。盡管如此,他的心裏話也隻對我一人講。他去世已經三年了,他的信給別人看了也沒關係。尤其是你與他關係很好,我早就打算找個機會給你看一下了。”


    寫信的日期全是他臨死之前的日子。1947年5月差不多一天一封,從東京寄給柏木。他從未寫過一封信給我。看了信我才知道,他返回東京的第二天開始,便每天都寫信給柏木了。毋庸置疑,這就是鶴川的筆跡,字體有棱有角的,非常稚拙。我難免感到一絲嫉妒。鶴川表麵上在我麵前一點兒都不虛偽,一直以來都很坦誠,並且偶爾還會詆毀柏木幾句,質問我為何與柏木做朋友,可是他自己卻暗暗與柏木交往起來。


    我根據信的日期順序,讀完了他寫在薄信紙上的小字。文筆差得簡直難以形容,思維處處中斷,很難繼續讀下去。但是,通過信的內容,發現字裏行間都流露出隱約的痛苦之情。當讀到最後一封信時,鶴川的痛苦便更明顯了。一封封信讀下去,我不由得淚流滿麵。一邊流淚,一邊驚訝於鶴川這種平庸的煩惱。


    不過是一樁稀鬆平常的小小的戀愛事件而已。他與父母不同意的對象談了一場不幸的少不更事的戀愛。不過,也有可能是寫信的鶴川本人無意間誇大了感情的程度。我對下麵這段話感到詫異:


    現如今回憶起來,這樁不幸的戀愛,或許是我不幸的心靈導致的。我的心生來就是黯淡的,我的心好像從未體驗過開朗歡樂的感情。


    看完最後一封信,激流似的語調突然停止。此時,我才從做夢都沒有想到的疑惑中明白過來。


    “難道是……”


    我剛張嘴,柏木便朝著我點了下頭。


    “是的,是自殺。我隻能這樣覺得。他的家人為了顧及麵子,才編了一個被卡車撞死的故事。”


    我氣憤得結巴了,磕磕巴巴地向柏木追問道:


    “你、你寫、你寫回信了沒?”


    “寫了。但是聽說送到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信裏寫的什麽?”


    “隻寫了‘你不要死’幾個字。”


    我沉默了。


    我一直堅信我的感覺不會欺騙我,現在這樣的堅信變得動搖了。柏木切中了要害:


    “如何?讀完它之後,你的人生觀是不是發生了改變?是不是要重新修訂自己的計劃了?”


    鶴川去世三年之後,柏木才拿了這幾封信來讓我看,他的用意很明顯。盡管我大受打擊,不過我仍舊清晰地記得:他少年時在茂盛的夏草上躺著,陽光從樹葉的縫隙傾瀉下來,斑斑點點的影子投落到他的白襯衣上。鶴川去世了,三年之後變成這樣,寄托在他身上的東西也跟隨他的死亡一塊消失了。可是刹那間,這些東西又用另一種現實重新恢複了。相比記憶的意義,我更相信記憶的實質。這是因為,如果不相信它,那麽生的本身就會處於崩潰的狀態……柏木低頭看著我,他為自己如今敢親手對精神進行摧毀而感到心滿意足。


    “如何?心中有什麽東西崩塌了吧?我受不了看到朋友心懷輕易就會被摧毀的東西活著。我的親切,就是隻想著摧毀這些東西。”


    “還沒被摧毀的,你要如何做?”


    “你太幼稚了,不要逞強,”柏木嘲笑道,“我希望你能夠明白,隻有認識是可以改變這個世界的。知道嗎?其餘的任何一樣東西都無法改變世界。唯有認識,才可以令世界不變,保持原本的狀態,或者發生改變。站在認識的角度上,世界既是永恒不變的,也是不斷改變著的。可能你會說,這又有什麽用呢。不過我告訴你,為了能夠忍受這種生命,人類就得掌握認識的武器。動物不需要這樣的東西,是因為動物壓根就不存在什麽忍受生命的意識。認識便是生命的忍受性一成不變地轉變為人類的武器。盡管如此,那樣的忍受性一點兒都無法減弱。就是這樣。”


    “沒有其他忍受生命的辦法了嗎?”


    “沒有。其他要麽發瘋,要麽死亡。”


    “使世界改變的,絕非什麽認識,”我不由自主地冒著差點暴露的危險反駁道,“行為是可以改變世界的,隻能是行為。”


    柏木果然冷笑著接過我的話。


    “你看,來了,說到行為了。你沒有覺得你所喜愛的美的東西,是在認識的保護下貪睡的東西嗎?還記得我曾經提到過的《南泉斬貓》裏的那隻貓,那隻擁有獨一無二的美的貓。兩堂的僧侶相爭的原因就在於他們覺得要在各自的認識中保護、撫育貓,使它安心地入睡。南泉和尚是一名行為者,他巧妙地斬殺了貓,接著將它扔掉。後來趙州過來了,他將自己的鞋放在頭上頂著。趙州想要表達的,就是如此。他還是知道美應該是在認識的保護下好好入睡的東西。實際上,所謂的個別的認識,各自的認識,這樣的東西是壓根不存在的。所謂認識,代表的是人類的海洋,也代表了人類的原野。它代表著人類通常存在的狀態。我感覺這就是他想表達的那層意思。你現在要將自己當作南泉嗎?美的東西,你熱愛的東西,是人類在精神中寄托在認識的殘留部分的幻象。就是你講的‘另一種可以忍受生命的辦法’的幻象。可以說,這種東西壓根就不存在。盡管如此,但讓這樣的幻象變得強有力,而且還竭盡所能地將現實性賦予它的,依舊是認識呀。對於認識而言,美絕非什麽慰藉,而是女人,是妻子,並非慰藉。不過這肯定不是慰藉的美,在與認識的結合中可能會出現某種東西,哪怕無常、夢幻、捉摸不透,總會有某種東西出現的。這種東西正是人世間叫作藝術的東西。”


    “美是……”話剛出口,我便結結巴巴地,腦子也開始天馬行空地浮想聯翩。此時,我的腦海中出現一個疑團:我的結巴,難道不正是產生於我的美的觀念中的嗎?“美……美的東西,對我來說,是仇敵。”


    “你說美是仇敵?”柏木誇張地將眼睛瞪得大大的。他那張興奮的臉上重新恢複了往日的哲學式的神情。“這是多麽大的改變呀。聽到你這麽說,我也要重新調整自己認識的角度了。”


    ……在那之後,我們親密地議論了很長時間。雨還在下著。要回去時,柏木還跟我聊起了我還沒有見過的三宮和神戶港,聊起了夏天巨輪出港的情景。喚起了我對舞鶴的回憶。而且,不管是認識還是行為,都很難替代輪船出港的喜悅,我們這些窮苦學生的意見終於一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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