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我感覺到一種不謀而合的東西在發揮作用。好像鏡子裏的走廊,一個影像會一直伸向深不可測的地方,以前見到的事物的影子同樣會清楚地在新遇到的事物上反射出來。我也受到了這樣的引導,不知不覺走向走廊的深處,心裏忐忑不安。我們並不是忽然遇見命運。那些最終受到死刑懲罰的人,平日裏在街上走著時碰到的電線杆或者火車道口,也會不停地在心中幻想刑架,同時應該會對這種幻影感到親切。


    所以,我的體驗中不存在重疊的東西。不存在類似重疊形成的地層,不存在類似製造山形的厚重。除了金閣,對任何事物都感覺不到親切的我,即使是對待自己的體驗也不會感到特別親切。我隻懂得在這些體驗中,沒有被黑暗的時間的海洋徹底吞沒,沒有沉浸在毫無意義的漫無止境的重複中,然而卻正在逐漸形成通過這樣小部分的連鎖組合而成一種令人厭惡的不吉利的景象。


    那麽,這一個一個的小部分到底是什麽呢?有時我也在想。但是,這些閃光的零碎片斷,比路邊發光的啤酒瓶碎片更沒意義,更沒規律。


    盡管如此,也不能覺得這些片斷是以前曾經刻畫成美麗且完整的形態而被丟下的碎片。盡管它們沒有意義,完全沒有規律性,被世人看成不體麵的東西丟棄了,不過它們每一個都在憧憬著自己的未來。它們用碎片低微的身份,勇敢地、難過地、沉靜地……憧憬著未來!憧憬著絕不會痊愈和恢複的、手無法夠著的、真正屬於前所未有的未來!


    這種不是很清晰的自我反省,有時也會帶給我某種我自己都感覺不符合自己的抒情式的興奮。此時,要是正好遇到一個明月的夜晚,我便會帶著尺八到金閣旁邊吹奏一番。現如今,我無須看樂譜也能吹奏柏木曾經吹奏過的《源氏車》的曲子了。


    音樂如夢,同時也和夢相反,與更加確實的覺醒的狀態相似。我在思考:音樂到底屬於哪種類型?無論如何,音樂有時能夠令這兩種相反的東西逆轉。我有時會輕易地化身成我自己吹奏的《源氏車》的曲調。我明白我的精神變身成為音樂的樂趣。不同於柏木的是,音樂對我來說確實是一種安撫。


    ……吹完尺八後,我常常深思:金閣對我這種化身的態度為何既不責備也不阻礙,而且還默許了呢?另外,每當我試圖變身成人生的幸福與快樂時,金閣為何一次都沒有放過我呢?它會馬上阻止我的變身,令我變回我自己,難道這不正是金閣的做派嗎?為何隻有音樂,金閣會忍耐我的陶醉和忘我呢?


    ……如此想來,隻憑借金閣原諒這一方麵,音樂的魅力也消失了。為什麽呢?因為既然金閣默許了,無論音樂與生再怎樣相似,終究隻是贗品的、架空的生,即使我希望變身成生,這樣的生也隻是短暫的而已。


    請不要覺得我在女人與人生的問題上遇到了兩次挫折之後,便聽天由命而消沉,成為一個瞻前顧後的人。在1948年底之前,有好多次,其中也包括柏木的教導,我勇敢地去做了。最終結果都一樣。


    金閣總是在女人與我之間、人生與我之間出現。因此,隻要我的手觸碰到我希望抓住的東西,那東西便立刻化為灰燼,我不再奢望。


    有一次,我在廟廚後麵的旱地勞作,休息時我曾觀察過蜜蜂造訪小朵黃夏菊的情景。一隻振動著金色羽翼在明媚的天氣裏飛來飛去的蜜蜂,從很多夏菊裏挑選了一朵,在它的前麵猶豫了很長一段時間。


    我想變身成蜜蜂的眼睛繼續觀察。我看到盛開的毫無傷痕的端正的黃菊花瓣,如同一座小金閣那般美麗,如同金閣那般完整,但絕對沒有變形成金閣,隻是在一朵夏菊上停留而已。是呀,這是實實在在的菊花,是一朵花兒,不含絲毫形而上的暗示。它通過維持這樣存在的節製,散發出一種迷惑,變成了符合蜜蜂的欲望的東西。在無形的、飛翔的、流動的、持續的欲望麵前,這樣隱身在被當成對象的形態中,呼吸著,多麽神秘呀!形態逐漸變得稀薄,馬上要破碎,一直在震顫。這也有它的道理。菊花那端莊的形態,因模仿蜜蜂的欲望而產生,這種美原本就是向著預感而盛開的。所以,如今正是生的形態的意義發光的瞬間。這形態是無形的、流動的、生的鑄型,與此同時,無形的生的飛翔也是這個世上一切形態的鑄型……蜜蜂朝著花兒深處一頭紮了進去,沾滿了花粉,沉醉於酩酊中。我看到吸引蜜蜂的夏菊花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它本身仿佛化身為身披豪華黃鎧甲的蜜蜂,馬上就要與花莖脫離而騰空飛起。


    這種光與在光之下所進行的活動令我幾乎眩暈。突然之間,我又脫離了蜜蜂之眼,重新恢複成我的眼睛。這時我的眼睛凝望著這種情況,正好停留在金閣的眼睛上。事情是這樣的:正如我停止了我是蜜蜂的眼睛並恢複成我自己的眼睛,生迫近我的一瞬間,我停止了我的眼睛,而將金閣的眼睛徹底當成了我的眼睛。正是此時,金閣出現在我與生之間。


    ……我重新恢複成我的眼睛。蜜蜂與夏菊在廣漠的物質世界裏,在“被排列的位置上”停留下來。蜜蜂的飛翔和花的搖擺,與風吹草動沙沙作響毫無區別。在這靜止的凝結的世界中,一切都相等,像過去那樣散發出迷惑的形態早已消失。菊花並非通過它的形態,而隻是通過我們淡漠地稱為“菊花”這名字,通過約定俗成而呈現出美吧。我並非蜜蜂,菊花不會誘惑我。我並非菊花,蜜蜂也不會戀慕我。所有形態與生的流動的融洽全都消失了。世界被拋棄到相對性中,流動的隻有時間。


    永恒的、絕對的金閣出現了。無須多言,我的眼睛化身為金閣的眼睛,隻怕世界就要這樣變形,並且在這變形的世界中,隻有金閣保持著原本的形態,占據了美,其他都將變成灰塵。自從那個妓女來到金閣的庭院之後,還有自從鶴川橫死到現在,我一直在反複問:盡管如此,那行惡是有可能成功的嗎?


    1949年正月。


    正逢周末除策(這是指將警策[24]除去的意思,故如是說),我去便宜的“三番館”電影院看了一場電影,回家時,一個人在久未踏足的新京極街上漫步。在熙攘的人流中,迎麵碰到了一個熟人,還沒等我回憶起是誰時,這張臉就消失在我的身後了。


    他戴著呢禮帽,穿著高級大衣,圍著圍巾,身邊帶著一個身穿褐紅色大衣的女子,一下就能認出是一名藝伎。這個男人的臉豐滿且紅潤,帶著中年紳士罕見的、孩子般的清潔感,挺拔的鼻子……並非別人,正是老師,他獨有的麵部特點完全被呢禮帽遮擋住了。


    雖然我沒有任何內疚的事,但也害怕被老師發現。那一刹那,我想逃開,不想成為老師便裝外出的目擊者與見證人,不想和老師形成一種信賴或不信賴的互相糾纏在一起的關係。


    此時,月圓之夜紛雜的人群裏混進了一條黑狗。這條黑色長毛獅子狗好像早已習慣穿梭於人群中,伶俐地從美麗的女人的大衣之間、從夾雜著穿軍大衣的行人的腳邊擁來擠去,在每個商店的門口溜達。它停在了聖護院八橋一家以前專門賣名糕點的店鋪門前聞味兒。店鋪裏燈火輝煌,此時我才看清楚狗的臉,它的一隻眼睛早已潰爛,潰爛了的眼睛的眼角上聚集著眼屎與血跡,仿佛瑪瑙;另一隻健康的眼睛看向地麵。這條長毛獅子狗的脊背上留下了一塊燙傷的傷疤,聚集成一束成團的硬毛,十分明顯。


    不知為何,我居然開始關心起狗。可能是因為在狗的心中,固執地存在著一種完全不同於這個明亮的繁榮的屋宇錯落有致的市街的世界。狗在來回地轉悠。狗行走在隻憑嗅覺的黑暗世界中,這世界和人類的大街相互重疊了。毋寧說,固執的黑暗的臭味威脅著燈火和唱片裏的歌聲笑語。這是為什麽呢?因為氣味有最確實的秩序,在狗的潮濕的腳下糾纏著的尿臭味兒,確實與人類的內髒器官向外散發的輕微惡臭聯係到了一起。


    天氣極其寒冷。盡管新年早已過去了,但是門前的鬆枝依舊插在那裏,兩三個看起來像從事黑市買賣的年輕人,將人家放在門前用來裝飾的鬆枝上的鬆葉一把捋了下來,然後走了過去。他們張開戴著新皮手套的巴掌,開始競賽。一人的掌心中隻有幾片鬆葉,另一人的掌心中卻完整地將一小枝鬆枝留了下來。這夥黑市商人一邊笑著,一邊走過去了。


    不知何時開始,我居然跟著狗走了起來。狗時而出現,時而消失,拐向了通往河原町的路。我就這樣抵達了與新京極相比還要黑暗的電車路旁的人行道上。狗消失了,我又停了下來,東張西望,甚至朝著電車路的邊上走了過去,尋找狗的蹤跡。


    這時,突然一輛發著光的出租汽車停在了我的麵前。車門打開了,一個女人先上了車。我不由得看了一眼那邊。原本緊隨其後要上車的男子,發現了我,站在那裏不動了。


    原來是老師。不知道為什麽剛從我身邊經過的老師,與那女子轉了一圈之後又被我遇到了?反正,他就是老師,先上車的女人身上所穿的大衣的顏色,就是我剛剛看到的褐紅色。


    這次我躲避不了了,我被嚇到無法講話。越是發不出聲音,越結巴。我最終做出了一副就連我自己都無法想象的表情,我莫名其妙地衝著老師嫣然一笑。


    我說不清為什麽要這樣笑。這樣的笑好像來自天外,忽然朝著我的嘴角貼了過來。老師看到我的笑,瞬間變了臉色。


    “渾蛋!你是跟蹤我嗎?”


    隨著這一聲斥責,老師斜著眼看了我一下,然後上車,用力關上門,出租車便離開了。此時,我才明白,剛才在新京極,我就被老師發現了。


    第二天,我等待著老師叫我過去訓斥。應該可以讓我解釋一下。但是,和上次發生踩踏妓女的事情一樣,自第二天開始,老師便開始了他那沉默的放任的懲罰。


    正好此時,母親又一次寄信給我。結束語仍舊是:她活著的動力就是希望我有一天能夠當上鹿苑寺的住持!


    “渾蛋!你是跟蹤我嗎?”老師這一句大聲的嗬斥,令人越反思,越感覺不合適。再者說了,要是他是一名幽默、豪爽、光明磊落的純正的禪僧,那麽他便不會用這種庸俗的語言斥責他的弟子。相反,會講出一句更加有效以及精辟的話。事態已經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我事後回想了一下,那時老師肯定誤會我了,認為我有意跟蹤他,最後帶著抓住狐狸尾巴一樣的表情嘲笑了他。他多半是倉皇失措的,不自覺地便露出了那副怒相。


    無論怎樣,老師的沉默,讓我每天都感覺不安。老師的存在變成了一股強大的力量,好像煩人地在眼前來回飛著的飛蛾的影子。照理說,老師接受邀請外出做法事時,會帶著一兩名侍僧,之前一定會帶著副司,近期因實行所謂的民主化,於是就決定輪流帶副司、殿司、我與另外兩名弟子出席。直到今天,人們還經常在背地裏議論舍監的挑剔,舍監入伍之後死在了戰場上。所以,舍監這個職位便由今年45歲的副司兼任。鶴川去世之後,寺裏又招了一名弟子。


    這時候,同屬於相國寺派的一位閱曆豐富的某寺住持仙遊了。老師應邀出席新任住持的太廟儀式,這次該帶我一起出席了。因為老師並未刻意不讓我一起出席,我便衷心地期盼:在往返的路上,我可以向他解釋清楚。臨行的前一天晚上,他又決定多帶一名新來的弟子,我的期盼,估計要泡湯了。


    熟悉五山文學[25]的人,肯定也通曉康安元年石室善玖進京都萬壽寺時解說的《入院法語》。新任住持任職時,從山門出發,經佛殿、土地堂,最後進入萬壽寺,每經過一個地方都要留下解釋佛法的妙語。


    住持心中對於就任新職感到萬分喜悅,指著山門驕傲地說:


    “天城九重內,帝城萬壽門。空手撥關鍵,赤腳登昆侖。”


    開始焚香了,舉行向自法師奉上謝恩香的嗣法香儀式。過去的禪宗從不囿於慣例,反而十分重視個人領悟的源流,在那個時代,與其說是師父選定弟子,倒不如說是弟子選定師父。弟子不隻接受最開始所拜的師父,還會接受其他各方麵的師父以證明悟道的熟練程度,而且還一定要在獻嗣法香時,解釋的佛法妙語中將自己內心擬繼承其法的師父的姓名公布於眾。


    我一麵觀看這種令人愉快的焚香儀式,一麵深思:要是我繼嗣鹿苑寺,當要獻嗣香時,能依據慣例宣布老師的名字嗎?我可能會打破七百年來的慣例,宣布出其他名字吧。初春的下午,方丈室內有些寒冷,室內充斥著五種香的香氣,佛具後麵擺放著的閃光的瓔珞、主佛像背後環繞著的耀眼的光環、並排坐著的僧侶們的袈裟的色彩……我想象著如果有一天我也可以去那個地方點燃嗣法香……我在心中描繪著我變成了新任住持的形象。


    ……就在此時,我可能在初春寒冷的空氣的鼓舞下,用同樣存在於人世間的耳目一新的背叛糟蹋這種習慣。隻怕在座的各位僧人會在驚訝到瞠目結舌、氣憤之餘臉色也變得慘白吧。我不想說老師的名字。我要講出其他人的名字……其他人的名字?然而,誰是真正省悟的師父呢?誰又是真正嗣法的師父呢?我結結巴巴地講,這另外的名字因為口吃,無法輕易地講出來。這個名字可能被結結巴巴地說成“美”,又或是說成“虛無”吧。因此而引發了哄堂大笑。我在這笑聲中呆然不動……


    ……忽然,我從睡夢中驚醒過來。作為侍僧,我將老師該做的事全都協助完成了。對侍僧來說,出席這樣的儀式原本是可引以為豪的,然而當日的主賓卻是鹿苑寺的住持。主賓嗣香結束之後,必須要敲打一下白槌,用來證明新任住持並不是贗浮屠,意思就是並不是冒牌的和尚。


    老師開始念誦:


    法筵龍象眾,


    當觀第一義。


    剛講完話,他便重重地敲打了一下白槌。通過這回蕩在方丈室中的響聲,我又了解到老師手握的權力是多麽有效。


    我難以忍受老師那無休止的沉默的放任。隻要我還存有一絲人的感情,便無法不期待獲得對方相應的感情,不管是愛還是恨。


    隻要有機會便窺探老師的臉色,這早已變成了我的一種令人同情的習慣,不過在這習慣中沒有浮現出一絲特殊的感情。這樣的毫無表情也不算冷漠。即使這代表著一種侮辱,也並非針對我自己,而是針對更加普遍的東西,比如針對的是普通的人性或者各種抽象的概念。


    從此,我決定強行讓自己不斷想象老師那像極了動物的腦袋以及醜陋的身體。想象著他排便的樣子,甚至想象他和穿著褐紅色大衣的女人同床共枕的樣子。想象著他那無表情放鬆了下來,他那快感放鬆了下來,臉上浮現出看似歡笑又看似很痛苦的表情。


    他那光滑且柔軟的肌肉,和同樣光滑且柔軟的女子的肌肉相融合,幾乎無法分辨出來了。老師的大肚子,和女人的大肚子相互擠壓著……不過匪夷所思的是,不管我有著多麽豐富的想象力,都會立刻將老師的無表情與排便和交配等動物性的表情聯係起來,不存在填補其間隙的東西。日常的細膩感情色彩如同彩虹一樣,不是充滿天宇,而是一個一個通過一個極端朝著另一個極端變形。要說隻存在罕見地關聯其間的東西、罕見地帶有一絲線索的東西,也就隻是那一刹那講出的非常粗俗的嗬斥:“渾蛋!你是跟蹤我嗎?”


    不想再想了,也不想再等了,最終我變成了被困在欲求中的俘虜,希望哪怕隻有一次,也要清楚地捕捉到老師那可惡的麵孔。最終,我想到了這樣一個詭計:我猖狂且稚氣滿滿,雖然心裏很清楚對我沒有好處,但我卻已經無法克製自己,甚至顧不上這樣的惡作劇會讓老師更加誤會我了。


    我去學校向柏木打聽店鋪的地點與名稱。柏木什麽都沒問便跟我講了。我當天就趕到了店鋪,眼前是數不勝數的如同明信片大小的祇園名妓的照片。


    猛一看,經過人工化妝之後的女人的臉都差不多;仔細一看,卻能夠觀察出她們性格之間微小的差別。從白粉胭脂相同的假麵具中,陰暗與明朗,機靈的智慧與漂亮的愚蠢,不開心與無止境的開心,不幸與幸運等五彩繽紛的色調活靈活現。我費了半天勁兒才找出來我想要的那一張。這張照片經過店裏燦爛的燈光的照耀,它的亮光紙麵閃閃發光,差點就讓我錯失了它。但是,拿到手裏之後,照片便不再反光,我便看到了穿著褐紅色大衣的女人的麵孔。


    “這張我要了!”我告訴店員。


    我怎麽會變得如此大膽?這是不可思議的。它與我實施這項計劃後的異常開心,與我難以形容的喜悅而振奮的這種不可思議,是彼此對照的。我原本是想趁老師離開時偷偷地做,而不讓他發現是誰。然而,此時,我被一股激昂的熱情所驅使,因此我選擇了讓他清楚地知道做這件事的人正是我這樣危險的辦法。


    迄今為止,我還要往老師房間裏送晨報。三月還有一絲涼意的早晨,我像平日一樣去大門口拿報紙。我從懷裏掏出祇園藝妓的照片,放到了其中的一張報紙中,此時我心潮澎湃。


    前院環車道中間那些四周用樹籬圍起來的鐵樹,在朝陽的照耀下,那枝幹粗糙的表皮勾勒出鮮明的輪廓。有一株小菩提樹種在左側,四五隻晚歸的黃雀在它的枝丫上落了下來,啁啾鳴囀,聽起來好像搓念珠的聲音。我沒想到這時還有黃雀。在陽光照耀的枝頭移動著它那纖細的黃色胸毛,的確是黃雀。前院的地上全都是石沙子,靜悄悄的。


    我粗略地擦拭打掃之後,小心地走過很多地方都被打濕了的走廊,防止腳被打濕。大書院老師房間的拉門還未打開。早晨比較早地過來,拉門的白色看起來分外明亮。


    我在廊道上跪坐下來,如平日裏一般高聲地喊道:


    “打擾了!”


    聽到老師的回應,我就打開拉門向裏走了進去,輕輕地將疊好的報紙放在書桌的一角。老師低著頭在看書,並未看我……我從房間退出來,關上了拉門,強裝鎮定,淡定地從走廊走回自己的房間。


    上學之前的這段時間裏,我一直在自己的房間中坐著,任由心髒越發強烈地跳動著。在這之前,我從未心存希望等待著什麽。現在分明就是期待老師的憎恨才做出這樣的事,沒想到我卻在心中想象著充滿了人與人之間彼此理解的戲劇性的熱情的畫麵。


    可能老師會突然出現在我的房間中,原諒我吧?我要是得到原諒,可能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如同鶴川的日常那般,幹淨到完美的明朗。老師和我可能會擁抱彼此,感歎太晚理解彼此了吧。毋庸置疑,保留下來的隻有這一點而已。


    雖然時間短暫,我也搞不明白我怎麽會熱衷於這樣離譜的幻想呢?冷靜下來再思考,我是希望依靠這種乏味的無知的行動讓老師發怒,令他將我的名字從繼承住持的候選人名單中剔除,從而永遠無法擔任金閣寺的主人嗎?此時,我甚至將我長久以來對金閣的那份執著拋到了腦後。


    我隻顧豎起耳朵傾聽大書院老師房間中的聲音,但沒有聽到任何聲音。


    我心想:這次是對老師抑製不住的怒火以及勃然大怒的等待。即使被拳腳相加,最後被打到流血,我也無怨無悔。


    然而,大書院那邊仍沒有一絲動靜,悄無聲息的……


    那天早上,終於到了上學時間,從鹿苑寺往外走時,我身心俱疲,極其頹廢。上課也無法聽進去,回答老師也是驢唇不對馬嘴,引得哄堂大笑。隻有柏木毫不在乎地眺望著遠方。毋庸置疑,他早已察覺到我內心的這場戲。


    返回寺院之後,也沒有出現絲毫變化。今天和明天都不可能出現任何差別和懸殊了,這一點構成了寺院生活的陰暗以及帶著黴味的永恒。今天恰好是每月兩次講授教典課中的一天,全寺院的人都要集中到老師的起居室中聽講。我相信,老師可能會借著對“無門關”這一課的講述在眾人麵前責問我。


    我堅信如此,是因為:今晚上課時,我將麵對老師坐著,這與我的性格非常不相符。但是,我自己感覺這應該屬於一種男性的勇氣。那麽,老師便會相應地表現出來男性的美德,打破偽善,在全寺院的人麵前將自己的行徑坦白,然後再責問我卑劣的行徑。


    ……寺院的眾僧將“無門關”講義拿在手中,聚集在昏暗的燈光下。夜晚寒冷,老師隻將一個小手爐放在身邊。能夠聽到他抽鼻涕的聲音。低著頭的老老少少的臉孔影影綽綽,每張臉上都浮現出莫名的有氣無力的表情。新收的弟子,白天在一所學校擔任小學教師,他的近視眼鏡時不時地從他瘦削的鼻梁上向下滑落。


    隻有我一人精力四射。起碼我是這樣認為的。老師翻開講義,環視了一下眾人。我的目光一直追隨著老師的目光。因為我想讓他看到,我是堅決不會低頭的。不過,我並未在老師那雙四周都是鬆弛的皺紋的眼睛中發現絲毫讓我感興趣的神情,他把目光從我身上向緊挨著我的別人臉上轉移。


    課程開始了。我隻等著他講到哪個地方時突然向我提問。我豎起耳朵聽著。老師高亢的聲音持續傳來,但沒有一句發自他的內心……


    這一晚,我還是無法入眠。我看不起老師,我要對他的偽善嗤之以鼻。然而,我逐漸萌生出一種悔恨,恨自己無法一直保持這種興奮的情緒。我對老師的偽善所表現出的輕視,神妙地和我的薄弱意誌相結合,我終於明白他這個人實在不值一提,我甚至想即使跟他道歉也不算我輸。我的這種心情一度朝著頂峰攀升上去,然後又順著陡坡急劇下降。


    我想,明日一早便去跟他道歉。等到早上,我又想,今天去跟他道歉吧。老師的表情還是毫無變化。


    這是一個微風習習的日子。我從學校回來,心不在焉地將書桌的抽屜打開,有一個白紙包映入眼簾。紙包裏便是那張照片,上麵一個字都沒寫。


    老師好像要用這個方法了結這件事。這倒並非代表他明確表示不管這件事,而好像是想讓我清楚我的行為是毫無作用的。這種神奇的歸還照片的方法,卻忽然令我思緒萬千。


    “老師肯定同樣非常痛苦,”我覺得,“他肯定是苦思冥想才想出來這個辦法。目前他的確對我懷有恨意。可能老師憎恨的並非照片,而是這張照片迫使他在自己的寺院裏也被迫要顧忌別人,找一個無人的時候輕手輕腳地經過走廊,來到從未來過的弟子的房間,如同犯罪一般將我書桌的抽屜打開,這種出於無奈做出的卑劣行徑,讓老師有充分的借口對我心懷恨意了。”


    如此想來,一股莫名的喜悅湧上我的心頭。自那之後我就開始了愉悅的操作。


    我用剪刀剪碎了女人的照片,將其包裹在兩層厚厚的書寫紙中,緊緊地攥在手心,向金閣走去。


    寒風凜冽的月夜,金閣如同往日一樣聳立在那裏,保持著永恒的陰鬱的平衡。林立的細長柱子在月光的照耀下,好像琴弦,金閣就像一個龐大的神奇的樂器。因為月亮時高時低,所以會產生這樣的錯覺。今晚也是如此。但是,風兒從不震鳴琴弦,隻是從琴弦縫隙中穿過去。


    我撿起腳邊一塊小石頭,將它放到小紙包中包起來,再把紙包揉成結實的一團。然後,將用石頭壓著的剪成了碎片的女人照片,扔進了鏡池湖中。漣漪悠閑地向外擴散的波紋,很快便朝著站在岸邊的我的腳下蕩了過來。


    這年十一月,我忽然出走了,這是好多事積累所致。


    後來回想起來,猛一看好像是突然的出走,實際上我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但是,我更願意把這種行為看成是受到某種衝動的驅使,這是因為我的內心缺乏根本性的衝動,因此我特別喜歡模仿衝動。比如,有的人前一天晚上已經做好第二天去祭掃父親的墓的計劃,但是第二天從家裏出發後,抵達車站前,忽然改變計劃,轉頭去朋友家喝酒去了,這樣的情況能說他是單純的衝動嗎?他突然改變計劃,難道不比長期的的掃墓準備工作意識性更強,同時也是對自己意誌的一種報複行為嗎?


    其實,導致我出走的直接原因,是因為前一天老師第一次決絕地明確表示:“我曾經是想將住持之位傳給你,但是我現在必須明確告訴你,我已經改主意了。”


    我一直記著老師的這句話。雖然,這是第一次給出這樣的宣告,不過我早已預料到了這樣的結果,並且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因此,當我聽到這樣的宣告時,並沒有五雷轟頂的感覺。再說,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大驚失色或倉皇驚恐都已經沒有用了。盡管如此,我仍舊覺得:我的出走,是被老師的這番話刺激到了,一時衝動才采取的行動。


    照片事件換來老師的憎恨之後,我的學業眼看著也要荒廢了。預科一年級我的成績是排在前麵的,華語、曆史都是84分,總成績748分,在84人中排名第24。總課時464小時,隻缺了14小時的課。預科二年級時總成績是693分,名次下降到77人中的第35名。我並沒有錢去打發時間,隻是不想去上課,想清閑地待著。這些都是升入三年級之後的事,這學期正好是發生照片事件不久才開始的。


    第一學期結束時,校方對我發出了警告,老師也訓斥了我。成績不理想,曠課時間多雖然是被訓斥的理由,然而老師最生氣的是我竟然沒有去上一學期隻安排了三天的禪宗教義課。學校一般都是將這三天的禪宗教義課安排在暑假、寒假以及春假以前,采用與諸事專門道場相同的形式上課。


    這回,老師特地把我叫去他的房間訓斥,倒是很少見的。我隻是低著頭,一言不發。我內心暗自期待著的是另一件事,但是老師卻隻字不提照片的事,或者上次發生的妓女勒索事件。


    從此,老師明顯疏遠了我。這便是我期盼演變的結果,是我想見到的證據,也是我的一種勝利。並且,要想收獲這樣的勝利,隻要偷懶便可以了。


    三年級的第一學期,我缺課60多個小時,大約是一年級三個學期總曠課時長的五倍。我這麽長時間不去上課,並非用來讀書,也沒有錢去消遣,除了偶爾與柏木閑聊,我便獨自一人終日遊手好閑。大穀大學的記憶,幾乎就是無為的記憶。我沉默不語,自己一個人無所事事。可能這樣的無為也是我這種人的一種“禪的教義”吧。此時,我一刻都不曾感覺到寂寞。


    有時,我會在草地上坐上幾個小時,觀察螞蟻搬運細紅土去造窩,但我不是對螞蟻感興趣。有時,我也長時間出神地凝望著學校後麵的工廠的煙囪冒出的縷縷青煙,我也並非對這煙雲感興趣……我隻是感覺,我完完全全地,甚至連生命都沉浸在自己的存在中。周圍忽冷忽熱。是呀,如何說才好呢?外界有時既陸離斑駁,有時又花裏胡哨。我的內在與外界毫無章法地緩緩地交替轉化,周圍毫無情趣的風景闖入我的心中,尚未闖入的部分在一方閃閃發光。這光澤,有時來自工廠的旗子,有時來自土牆上不值一提的汙點,有時又來自被丟棄在草叢裏的一隻舊木屐。這一切,都是刹那間出現在我的心中,又轉瞬消失在我心中。可以說,這並未形成一切有型的思想……我感覺重要的事物始終與微不足道的事物相互聯係,今天報刊上報道的歐洲政治事件,好像與眼前的舊木屐有著割不斷的緊密聯係。


    我曾麵對一片草葉尖的銳角思考良久。稱它為思考並不合適。這種奇怪的煩瑣的念頭肯定不會長久,我感覺它好像活著,又好像死了,實在琢磨不透,好像樂曲的副歌部分機械地重複著。這片草葉尖為何一定要是銳角呢?如果是鈍角,難道就會失去草的種別,自然就會從這一角開始崩潰嗎?那麽,一旦拆除大自然的齒輪中一個小小的齒輪,不就能使整個大自然顛覆了嗎?我開始異想天開,徒然地思考了各種方法。


    ……沒多久,老師訓我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寺院的人對我的態度日漸險峻起來。一直對我升入大學心懷嫉妒的那個師兄,總是帶著勝利者的奸笑,凝望著我。


    從夏到秋,我一直生活在寺院裏,幾乎不和別人交流。我出走的前一天早上,老師讓副司來叫我。


    那是11月9日發生的事。正好是在我上學之前,我身穿製服站在老師麵前。


    老師胖乎乎的臉,臉色異常凝重,可能是因為隻要看到我,便不得不講話的壞情緒造成的。那麽我呢,看見老師用如同看神經病一樣的眼神看著我的時候,我便感覺特別痛快。因為這正是我所期盼的洋溢著人的感情的一雙眼睛。


    老師立馬轉移了視線,一邊在手爐上揉搓著手一邊講話。盡管那掌心中柔軟的肌肉的摩擦聲非常輕微,然而在初冬早上的空氣中,聽上去卻清晰刺耳。讓人感覺和尚的肉和肉之間有著超常的親密。


    “你看一下這封信吧,校方再次寄來了嚴厲的警告。若令尊在天有靈,不知道會多難過。你自己也應該認真思考一下,這樣下去結果會如何,”然後,他緊接著講了那句話,“我曾經打算將住持之位傳給你,但是我現在必須明確地告訴你,我已經反悔了。”


    我沉默了很久,然後才說道:


    “這是已經將我拋棄了嗎?”


    老師並未馬上回答,一會兒之後才說:


    “事情發展成這樣,還不該拋棄你嗎?”


    我並未回答。過了好久,我無意間居然結結巴巴地將話題轉移到了其他事情上。


    “您完全了解我的情況。我也清楚地知道您的事情。”


    “清楚地知道又如何?”老師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能有什麽用,白費力氣!”


    此時,老師表現出一副徹底將現世拋棄的麵孔。生活的細節、金錢、女人以及全部的一切,全都被他玷汙了。他這樣一副侮辱現世的麵孔,我還是第一次見……這讓我討厭,我好像觸摸到了血色好、有體溫的屍體。


    此時,我感覺到一種痛,我希望周圍所有事物都遠離自己,即使隻是片刻。我退出老師的房間之後,不停地思考這個問題,而且這個想法越發強烈起來。


    我用包袱皮包裹住佛教辭典與柏木贈送的尺八,一手將這個包裹和書包一起拎了起來,匆忙趕往學校。此時,我一心想著出走的事。


    剛踏進校門,正好碰到走在我前麵的柏木。我拉住柏木的胳膊,帶著他去了路邊,向他借3000元,並且要求他收下佛教辭典與他贈予我的尺八,或許對他有用。


    柏木的臉上早已沒有了平時敘述反論時那種堪稱哲學式的爽快。他眯起眼睛,用茫然的眼神看著我,說道:


    “你還記得《哈姆萊特》一劇中雷歐提斯的父親對兒子提出了哪些忠告嗎?他說:‘不要借錢給別人,也不要跟別人借錢。錢借出去便收不回來了,而且還會失去朋友。’”


    “我已經失去父親了,”我說,“不借拉倒。”


    “我沒說不借給你啊,咱們慢慢商議吧。目前我不清楚我是否能夠湊齊3000元。”


    我不由得想到從插花師傅那裏聽到的柏木的手段,便想著要揭露他如何從女人那裏榨取金錢的巧妙手段,但後來還是忍住了。


    “首先要考慮一下怎麽處理這本辭典和尺八吧。”柏木說。


    話音未落,他隨即轉頭走向了校門那邊,我也返回去和他肩並肩慢慢走著。柏木告訴我,“光俱樂部”的學生主任被當作金融黑市的嫌疑犯給抓起來了,9月被放出來之後,信用直線下降,目前處境非常艱辛。從今年春天開始,柏木就對“光俱樂部”的學生主任十分感興趣,他不時就會在我們的話題中談及。柏木與我都堅信他是社會的強者,沒料到才過了兩周他便試圖自殺。


    “你要錢做什麽?”


    柏木突然問了我一句。我感覺這不像是以前的柏木會提出的問題。


    “我想出去旅遊,隨便到處走走。”


    “還回這裏嗎?”


    “多半……”


    “你是想逃避什麽吧?”


    “我希望能夠逃避這周圍的一切,逃避周圍一切死氣沉沉的事物所散發出來的氣息……我終於明白老師也是無能的,一點兒能力都沒有!”


    “也想逃避金閣嗎?”


    “是呀。也逃避金閣。”


    “金閣也無能嗎?”


    “金閣不無能。絕不無能。不過它是所有無能的源頭!”


    “你是這樣想的。”柏木說。


    柏木很開心地咂了一下舌頭,邁著誇張的步伐行走在人行道上。


    在柏木的帶領下,我們進入了一家寒磣的小古董店賣掉了尺八,隻賣了400元。然後順道去了舊書店,幾番周折後才將辭典賣了100元。為著另外的2500元,柏木叫我陪他一起回了他的公寓。


    在公寓裏,他提出了一個離奇的建議。將尺八當成物歸原主,將辭典當成禮物,兩樣東西都歸他所有,因此賣這些東西得到的500元也應該作為他的錢。這500元,再加上2500元,借款一共是3000塊。月息按照一分進行計算,直到歸還為止。與“光俱樂部”的高利貸月息三分四相比,要便宜很多了……柏木拿出紙和硯台,一本正經在紙上寫下了這些條件,然後叫我在借條上簽字按手印。我不想考慮什麽將來了,立馬用拇指沾上印泥按了下去。


    ……我焦急萬分。將3000元揣在懷裏,離開柏木的公寓,坐上電車,在船岡公園前下了車,爬上了通往建勳神社的迂回的石階。因為我希望可以抽支神簽,以祈求獲得旅途的平安。


    在石階上坡的地方,有一座義照稻荷神社,右側是莊嚴的朱紅色的神殿,還有一對用鐵絲網圍起來的石狐。石狐嘴裏叼著教典,豎起的尖尖的耳朵也塗上了朱紅色。


    這天,陽光微弱,偶爾刮過來一絲寒風。石階的顏色仿佛有一層灰塵落在上麵,這是透過樹蔭投落下來的顏色。光線太微弱了,看起來像髒兮兮的灰色。


    我一口氣跑到建勳神社寬敞的前院時,早已汗如雨下。石階與正麵的前殿聯結起來,一片平整的石板地伸向石階。神路左側長滿了低矮的鬆樹,右側則是木壁色的老神社辦公室,大門上懸掛著一塊“命運研究所”的牌子。從辦公室去往前殿的路上,有一間白泥灰牆的倉庫,從這裏開始一直都是稀疏的杉樹,冰冷的蛋白色雲朵中,蘊含著沉痛的光,在這波瀾起伏的天空下,能夠環視京都西郊的群山。


    建勳神社是以信長為主祭神,以信長的長子信忠為陪祀的神社。這所神社十分簡陋,隻有圍繞在前殿的朱紅色欄杆平添了幾分色彩。


    我登上石階,做完禮拜以後,從香資箱旁邊的棚架上取下一個舊六角木盆,拿在手裏搖晃了幾下,從小孔中搖出一支削得纖細的竹簽。竹簽上用黑墨寫著“十四”兩個字。


    我轉身從石階上走下來,嘴裏不斷地嘟囔著“十四……十四……”我感覺這數字的聲音好像黏在了我的舌頭上,逐漸帶上了點兒意思。


    我在神社辦公室的正門前,求了一支釋簽。一個像幹廚房洗涮工作的中年婦女,一麵不斷地用脫下來的圍裙擦拭著手,一麵向這邊走來,麵無表情地接過我按規矩交的十塊錢。


    “幾號?”


    “十四號。”


    “請在套廊上稍等片刻。”


    我坐在窄席上等待著。就在等待的這段時間裏,我感覺自己的命運被掌握在那個女人濡濕、皸裂的手中,這是非常沒有意義的一件事。不過,我自己來這裏的目的就是這份無意義的賭注,因此也就不在乎了。從關閉的拉門中傳出十分難開的小抽屜那古老金屬環的撞擊聲,還傳出了撕紙頁的聲音。許久之後,拉門被打開了一條小縫。


    “喏,給您。”


    女人一邊講著,一邊將一張薄紙遞了出來,接著又關上了拉門。紙的一角被女人的手指打濕了。


    我閱讀了一遍。紙上寫著“第十四號凶”這幾個字。


    汝有此間者遂為八十神所滅


    大國主命神遭燒石飛矢的劫難,靠禦祖神的教示應離開此國,悄然逃避,此兆。


    這段話的意思就是,萬事都不順意,前途堪憂。我並不感到恐懼,繼續向下看,下段話眾多項目中有旅遊一項,寫道:


    旅遊——凶。特別是西北方向,不吉。


    我決定到西北方旅遊。


    開往敦賀的列車,6點55分從京都站出發。寺院起床的時間是5點30分。10日早上,我剛起床便將製服換上,沒有任何人對我產生懷疑。因為他們都習慣了忽視我的存在。


    拂曉時分的寺院,四處零零散散地分布著打掃的人們,有的在掃地,有的在擦拭。6點30分之前是打掃的時間。


    我打掃著前院。連書包都沒有帶,仿佛從這裏忽然被神仙藏起來了一般,外出旅遊便是我的計劃。我想象著:我與笤帚晃動在黎明中微微發亮的沙石路上。笤帚忽然間倒下了,我的身影也不見了,留下的隻有黎明中的白沙石路。我一定得以這樣的方式離開。


    我沒有跟金閣告別的原因也是如此。因為一定得是突然從包含金閣在內的我的全部環境中逃脫。我逐漸掃向山門方向。從鬆樹梢望下去,能夠看到晨星正在閃閃發光。


    我的心怦怦直跳。應該要啟程了,差不多可以稱作蓄勢待發。反正就是,我一定要從我的環境中,從將我的美束縛住的觀念中,從我坎坷的不幸中,從我的存在條件中開始啟程了。


    笤帚仿佛果實從果樹上離開一般,很自然地從我的手中朝著黎明前的黑暗的草叢中掉落下去。在樹木的掩護下,我輕手輕腳地走向山門。剛從山門出來,我便開始跑起來。首班市營電車已經停靠在站台了,車廂中零零散散地坐著一些看起來像是工人的乘客。我沐浴在車廂燦爛的燈光下,仿佛自己從來沒有到過如此光亮的地方。


    直到今天,我還清楚地記得這次旅行的細節。我的這次離開,並非沒有目的地。中學時代一度進行過修學旅遊的地方便是我的目的地。然而,與這裏逐漸靠近的時候,由於出發與解放的思想太過猛烈,我感覺前方等著我的好像隻有一個未知的領域。


    火車飛馳的這條路線,是通向故鄉的我所熟知的路線。但是,我從未用如此新鮮、如此罕見的姿態眺望過如此陳舊的被熏黑的列車。車站、汽笛,甚至黎明時分擴音器那混濁的回響,全都重複著相同的一種感情,強化著這一種感情,在我的麵前展開一種淨是引人注目的抒情的展望。寬敞的月台被旭日劃分成段。在上麵奔跑著的鞋聲、裂開的木屐聲、平靜且單一的持續不斷的鈴聲,以及從站上小販的籃子中拿出來的蜜橘的顏色……這一切,好像全都是委身於我的一個個暗示以及一個個預兆。


    車站上每個微小的片段,全都被拉向離別與出發的一致的情感世界中。在我眼前不斷後退的月台,後退的時候是多麽大方有禮呀。我已經有所感受了。這種鋼筋水泥的冷淡的平麵,通過不停地從那個地方移動、離別、啟程,從而使它看起來是多麽的光彩奪目!


    我完全相信火車。這樣的說法多麽好笑。雖說好笑,不過我自己的位置是自京都站開始一點點奔向遠方的,在保證這種很難讓人相信的思緒的情況下,隻能如此來說了。在鹿苑寺的夜晚,我聽到過好幾次貨運列車駛過花園附近的汽笛聲,現在自己卻坐在這趟列車上晝夜兼程地朝著我的遠方奔去,隻能說這真是一件神奇的事。


    火車馳騁在當年我和生病的父親一同看過的群青色的保津峽上。可能是受氣流的影響,從愛宕連山與嵐山西側開始到園都附近一帶的氣候,是完全不同於京都市的。10月、11月、12月這段時間中,夜晚11點到第二天上午10點的景色,由保津川泛起的霧河井然有序地籠罩著這裏,這霧靄不停地流動著,幾乎沒有中斷的時候。


    田園若隱若現,收割後的田地呈現出一片青綠色。田埂上稀疏的林木,高低錯落有致,大小分明,枝葉修剪得十分高。細樹幹全都用當地叫作蒸籠的稻草束圍了起來,依次出現在霧靄中,形狀像極了林木的幽靈。有時,以無法看到的灰蒙蒙的田地當作背景的,一株十分鮮明的大柳樹會出現在車窗前麵,它沉甸甸地垂著濕透了的葉子,在霧靄中輕輕地搖晃著。


    離開京都時,我的一顆激動的心,現在又沉浸在對故人們的追思中。對有為子、父親以及鶴川的追思,喚醒了我心中難以形容的親切之情,我懷疑自己是不是把死人當成了活人,我愛他們。又或者死者與活人比起來,更容易讓人心生喜愛吧!


    在還算寬敞的三等車廂中,同樣存在著很多讓我愛不起來的活人,他們有的慌裏慌張地抽著煙,有的剝著蜜橘的皮,看起來如同某個民間團體的職員。鄰座的一個老人正在大聲講話。他們一個個全都穿著破舊的不得體的西裝,其中一人的袖口還露出了條紋裏子破損的部分。我又一次感覺到平庸並非隨著年齡的增加便會逐漸減弱。這些打扮得像農民的人,那黝黑且皺皺巴巴的臉,與因為酗酒而嘶啞的聲音,展現出一種應該被稱為平庸的精華的東西。


    他們正在議論著有關應該讓民間團體捐獻的話題。一個鎮定的禿頭老人並未參與到討論中,他一直在用不知已經洗了幾萬遍的發黃的白麻手絹擦拭著手。


    “看這雙黑手,是被煤煙自然弄髒的,真可氣啊。”


    另外一個人搭腔道:


    “您不是曾經就煤煙的問題向報社寫過信嗎?”


    “沒有!沒有!”禿頭老人矢口否認,“總之,真令人頭疼!”


    我心不在焉地聽著。他們的對話中不時會提到金閣寺、銀閣寺的名字。


    他們一致認為,金閣寺與銀閣寺一定要捐獻更多款才行。雖然銀閣寺的收入隻是金閣寺的一半,但同樣數目不菲呀。舉例來講,金閣寺的年收入大約是500萬元,寺院的生活屬於禪家之常,外加水電費,一年費用也就20多萬元。剩下的錢是如何處置的呢?隻要提到這件事,大家都陸續開始發言。有人說寺院給小和尚吃的都是冷飯,老和尚自己卻每天晚上都去祇園花天酒地。寺院的收入也無須交稅,與享受治外法權一樣。像這樣的地方,便一定要無情地讓他們捐獻。


    那禿頭老人仍舊在用手絹擦拭著手,人們的話音剛落,他便開口講道:


    “真是讓人頭疼呀!”


    這句話變成了大家的結論。老人一直在擦,一直在擦,手上連一絲煤煙的痕跡都找不到了,發出了如同小墜子般的光澤。事實上這雙手,與其說是手,倒不如說是手套更加貼切。


    說來也怪,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社會批評。我們身處僧侶的世界中,學校也同樣處於這個世界,寺院之間也不會展開批評。然而,對於老職員們的這番言論,我一點兒都不感到驚訝。這些都是事實!我們的確吃了冷飯。老師確實經常到祇園去……可是對我來說,以老職員們的這種理解方式,令我感到一種難以形容的厭惡。用“他們的語言”理解我,令我很難忍受。“我的語言”完全不同於“他們的語言”。即使看見老師與祇園的藝伎行走在一起,我也絲毫不會感到任何道德方麵的厭惡。


    老職員們的對話,在我的心中隻是一種平庸的香味,留下些許的厭惡,然後就消失了。我不想依靠社會來支持我的思想,也不想自己的思想被套上社會上輕易就會被人理解的框框。正像我再三講過的那樣,沒人理解我才是我存在的理由。


    ……車廂的門忽然打開了,出現了一名胸前掛著一個大籃子的公鴨嗓的小販。我突然感到有些餓了,買了一盒好像是海藻做的綠色麵條吃了。霧散開了,天空仍舊陰沉沉的。丹波山脊那貧瘠的土地上,可以看到種植楮樹的一戶一戶的造紙人家。


    不知怎麽了,舞鶴灣這個名字還如往常一樣令我心潮澎湃。我的童年是在誌樂村度過的,自我童年開始,它便代表著無法看到的海的總稱,最終變成了“海的預感”這個名字。


    這無法看到的海,從聳立在誌樂村後麵的青葉山頂上便能夠清楚地看到。我曾經兩次登上青葉山。第二次攀登時,我正好看到了聯合艦隊進入舞鶴軍港的情形。


    停泊在波光粼粼的海灣中的艦隊,可能是在秘密地集合吧。但凡和這支艦隊相關的事全都是機密,我們甚至懷疑這支艦隊是否真的存在?所以遠遠看到的聯合艦隊,就如同隻對它的名字有所了解,隻在圖片上見到的黑水鳥群一樣,它們不知道別人正在窺探它們,隻想著在凶猛的老鳥警惕的保衛下,悄悄地在那個地方玩耍沐浴。


    ……乘務員來回地通報前方停靠的站是西舞鶴站,我被這個聲音驚醒了。現在,那些匆匆挑行李的水兵已經離開了。除了我,隻有兩三個長得好像黑市商人的男人正準備下車。


    所有的東西都改變了。這裏仿佛遭到了英文交通標誌的威脅一般,市街早已打扮得像外國的港口城市。很多美國兵在這裏來來往往。


    初冬陰暗的天空下,寒冷的微風中夾雜著幾分鹹味,從開闊的軍用公路吹了過去。與其說是海的氣息,倒不如說是無機物質鐵鏽一樣的氣味。如同運河一般狹窄的海,深深地延伸向市鎮的中心,死一般沉寂的水麵、係在岸邊的美國小艦艇……這裏確實是和平的,然而過於周到的衛生管理,卻好像剝奪了昔日軍港雜亂的肉體般的活力,將整個市街變成了醫院。


    我並不希望在這裏與海親切會麵。身後駛來的吉普車,可能會半開玩笑地將我撞進大海。現在想想,我的這番旅行衝動裏,有海的暗示。隻怕這海並非那種人工港口的海,而是童年時期在成生岬故鄉有過接觸的、天然的、自然形成的、波瀾壯闊的海,是粗獷豪放、總是帶著怒氣、使人煩躁的內日本的海。


    所以我決定去由良。夏日裏,那個地方的海水浴熱鬧非凡,而這個季節肯定十分冷清,隻有陸地與海用灰暗的力量在互相爭鬥。我隱約記得從西舞鶴到由良大約十一二公裏。


    道路是從舞鶴市順著海灣底部朝西,和官津線成直角交叉,不久便越過瀧尻嶺,出由良川。經過大川橋之後,順著由良川西岸北上。然後便沿著河流一直通到河口。


    我走在市街上……


    走著走著,走累了,我便這樣問自己:


    “由良有什麽呢?我這樣拚命地走到底是為了尋找什麽證據?那個地方不就是一片內日本的海麵與人跡罕至的海濱嗎?”


    我的腳並不想停下來。無論走向什麽地方或者走到什麽地方,我都要完成我的目的。我要到達的地方的名字,沒有任何意義。不管怎樣,我的心中產生了一股直奔目的地的勇氣,近乎不道德的勇氣。


    有時,天氣變化多端,路旁大山毛櫸樹下那透過樹葉間隙灑落下來的微弱陽光吸引著我,然而不知為何,我卻總感覺沒空休息,也不願無端消磨時間。


    越接近河流的寬闊流域,地勢便會變得越平坦,由良川的流水好像突然從山穀中冒出來的。河水呈現深藍色,河麵廣闊,流水在陰森森的昏暗天空下,迫不得已似的緩緩流向大海。


    抵達河西岸,汽車、行人全都不見了。途中經常看到的夏橘園,一個人都沒有。那個地方有個叫作和江的小村莊,突然草叢裏一陣響動,一隻尖鼻的黑狗將頭探了出來。


    據我所知,這附近的名勝中包含著來曆不明的山椒大夫的宅邸遺址。我沒打算順路進去參觀,不知不覺便經過了宅邸的門前,大概由於一心隻想眺望河對岸吧。河中有一片被竹林圍繞起來的大沙洲。我一路走來,沒有一絲風,然而,沙洲那邊的竹子卻隨風擺動著。沙洲上有一塊依靠雨水耕種的水田,有萬餘平方米的麵積,水裏卻不曾出現農夫的身影,隻看到一個人背對著這邊在釣魚。


    隔了很長時間才出現人影,我對此感到十分親切。我心想:


    “他正在釣的可能是鯔魚吧。如果釣的是鯔魚,那麽這便意味著距離河口已經很近了。”


    此時,流水聲淹沒在了正在搖晃的竹林的沙沙聲中。那個地方被悠悠的薄霧籠罩了起來,好像正在下雨。雨滴將沙洲那幹燥的河灘打濕了。一瞬間,我的頭上也有雨滴落下來。我淋著雨,然而沙洲那邊的雨卻早已停了。垂釣的人仍然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我頭上的陣雨也飄過去了。


    每次經過路的拐角處,我的視野都會被芒草和秋草擋住。寒冷的海風撲麵而來,我馬上就可以看到河口了。


    在馬上就要到由良川盡頭的地方,露出了好幾處使人深感寂寞的沙洲。河水的確與海接近了,海潮侵犯著河水。然而,水麵越是寂靜便越不可能有任何東西,就如同一個神誌不清馬上就要死亡的人。


    河水出乎意料地狹窄。在這裏和河水互相融合又互相侵犯的海,在堆積著密密麻麻的烏雲的蒼穹之下,隱約地在那個地方躺著。


    為了接觸大海,我需要迎著從原野、田間刮過來的風繼續前行。勁風吹遍了整個北邊的海。這樣寒冷的風,在人跡罕至的原野之上這般浪費地用力吹著,完全就是為了大海。可以說,它是覆蓋這裏的冬天的、氣體的大海,是命令式的、支配式的、無法看到的大海。


    河口的對麵是千層波浪,緩緩地朝著灰色的海麵擴張。河口的正麵浮現出一座看起來像圓頂禮帽的小島。它便是距離河口30多公裏的冠島,是野鳥——大水雉鳥自然保護區。


    我走進一塊旱地,環視了一下周圍,發現是一片荒蕪的土地。


    此時,我的內心好像有某種意義在閃爍。這閃爍一閃而過,意義也便隨之消散了。我佇立了許久,我的思緒被猛烈的寒風奪走了。我繼續迎著寒風前行。


    貧瘠的旱田延伸到多石的荒地中,野草大多數已經枯萎,還沒有枯萎且有綠色呈現出來的,隻有與地麵緊緊貼著的苔蘚似的雜草。這種雜草的葉子也開始卷曲,蔫了。那一片已經是一片沙土了。


    一陣顫抖似的微弱聲音傳了過來,聽起來好像是人的聲音。這是我不自主地背對著勁風,仰望背後的由良嶽時聽見的聲音。


    我尋找人所在的地方,要去往海濱。倒是有一條沿著低崖而下的小路。我這才了解到,那個地方正在勉強幹一項護岸工程,阻止嚴重的海水侵蝕。到處都是雜亂無章地倒在地上的鋼筋水泥柱子,像極了一堆堆的白骨。沙灘上這些新的鋼筋水泥的顏色,看起來特別的生機勃勃。那顫抖似的微弱聲音,原來是攪拌機震動倒入模具中的水泥而發出的聲音。四五名鼻頭通紅的工人,麵帶詫異的表情看了一眼穿著學生服的我。


    我也看了他們一眼。人和人之間互相打招呼就這樣結束了。


    海,從沙灘迅速地陷為研缽形,我踏著花崗岩質的沙子,走向河線邊沿,此時的確感覺正一步步地靠近剛剛閃爍在心頭的某種意義。我的內心再次湧上了一種喜悅感。寒風凜冽,沒有戴手套,手都差不多被凍麻木了。這也算不上什麽。


    這裏正是內日本的海呀!是我一切的不幸與灰暗思想的來源、我的所有醜陋與力量的來源。海,波瀾壯闊。海濤後浪推前浪,奔湧而至,在前浪和後浪之間能夠看到通暢的灰色深淵。灰暗的海麵上空,密密麻麻的積雲凝重與纖細參半。無境界的凝重的積雲不停地鑲嵌著極其輕盈且冰冷的羽毛似的花邊,將中間隱約可見的淡藍的天空包圍起來。鉛色的海,又背靠黑紫色的海角上的群山。一切的東西都存在著一種動搖與不動,以及不停活動著的黑暗力量,如同礦物一般凝結起來。


    我突然想到第一次和柏木見麵時他告訴過我的一句話:“我們變得殘暴的原因,就是在這樣的一刹那,也就是一個晴朗的春天的午後,在進行過精心修剪的草坪上,迷茫地凝望著從樹葉的縫隙中投落下來的陽光相嬉戲的一刹那。”


    現如今我正麵對著波浪,狂暴的北風迎麵撲來。這裏不存在晴朗的春天的午後,也不存在精心修剪過的草坪,不過這荒蕪的自然,與春天午後的草坪相比更能讓我喜歡,更能與我的存在親近。在這裏,我如願以償了。我可以不用再遭受任何威脅了。


    在我腦海中突然萌生的想法,難道就是柏木口中的殘暴的想法嗎?無論怎麽說,我心中突然產生的這種想法,從剛剛開始便啟示了閃耀著的意義,明晃晃地照亮了我的內心。我還沒來得及深思,這樣的想法便如同閃光,在我心中一閃即逝了。隻是這樣罷了。不過,這個至今為止都未曾有過的念頭出現了,同時立刻帶給我力量,帶給我莫大的力量。毋寧說它將我包圍起來了。這是一種怎樣的想法呢?就是:


    “我一定要燒掉金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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