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鶴川服了近一年的喪。我隻要開啟了孤單的生活,便會很快就習慣,無論和誰都是噤口不言。我再次明白:對我來說,這樣的生活是輕而易舉的。我也不再對生感到焦慮,每一天都過得很開心。


    學校圖書館變成了我唯一享受快樂的場所,我在這裏並未閱讀關於禪的書籍,而是隨便閱讀一些翻譯小說與哲學的書。我有所顧忌,便不在這裏列舉這些作家與哲學家的名字了。他們或多或少對我產生了一些影響,我承認確實影響到了我之後的某種行為,不過我寧願相信行為本身是我獨創的,這是因為我不喜歡我的行為受到某種既定哲學的影響。


    自少年時代開始,別人便看不懂我,這就變成了我唯一值得驕傲的事,如上所述,我沒想過要讓其他人都理解我的所作所為。我曾經毫不猶豫地想讓自己清醒起來,這是不是來自打算理解自己的衝動呢?不得不讓人有所懷疑。因為這樣的衝動是依據人的本能,自動變成了架在自己和他人之間的一座橋梁。金閣的美給予我的陶醉,令我的一部分神經變得捉摸不定。這樣的陶醉奪去了我身上其餘的全部陶醉,為了抵抗它,我一定得另外靠著我的意誌力,保證我清醒的部分。如此一來,暫且不說別人,對我來說,清醒時才是我自己,反過來說,我連自己都不清楚。


    ……這是進入大學預科的第二年,也就是1948年春假的事情。一天晚上,老師外出了。我並無朋友,一個人散步打發來之不易的自由時間。我走出寺院,溜出山門。山門外有一條圍繞著寺院的水溝,水溝旁有一塊告示牌。原本是已經司空見慣的告示牌,但是我閑著沒事幹,回過頭,讀起了月光映照下的告示牌上的文字。


    注意事項


    一、不得擅自對未獲得許可情況下的現狀進行改變;


    二、不得有影響到文物的行為。


    以上事項,請一定要注意,違者將按照國法進行處罰。


    內務部


    1928年3月31日


    告示牌上,明明就是關於金閣的事。但是上麵的抽象語句,說不準暗示著什麽呢。我隻感覺永恒的金閣與它毫無關係,此類告示牌應該立在別處。可能這告示牌早就預料到將會有無法理解的行為,或者不可能的行為。立法者一定為了如何概括這種行為而束手無策。為了要處罰隻有瘋子才會幹出的行為,事前應該怎樣恫嚇一下瘋子呢?可能需要寫一些隻有瘋子才能理解的文字吧……


    我在思考這種毫無價值的事情時,看到一個人影從大門前寬敞的馬路上朝這邊走來。白天的遊客都已經走沒了,月光下的鬆樹,與電車道上來來往往的汽車的前燈,構成了這一帶的夜景。


    我忽然認出了這個人影,他就是柏木。我是通過他走路的姿勢辨認出來的。於是,我便收起了這漫長的一年所對他的疏遠。我隻想對過去被他治愈的事而表達謝意。是呀。自第一次和他見麵,他便用他那雙醜陋的內翻足,用他那直接的傷人的話,用他那完完全全的獨白,治愈了我的殘缺的心理。應該說,那時的我才領會到自己首次用平等的資格和別人互相交流的快樂,才體會到身處和尚、結巴這種紮實的意識的底層、這種好像要做什麽缺德事而收獲的快樂。與此相反,我和鶴川交往,完全沒有上述想法。


    我用笑臉迎接柏木。他穿著製服,手中拿著一個細長的包袱。


    “你這就要外出嗎?”他問道。


    “不……”


    “看見你真好。實際上……”柏木坐在石階上,打開包袱皮,將兩管散發著暗淡光澤的尺八拿出來,“前段時間,老家的伯父去世了,伯父的遺物裏我要了尺八。不過之前跟著伯父學習時,伯父就贈送過一管。看上去,被當作遺物的這管尺八是名牌的。不過,我仍舊喜歡我用慣的那管。再說,我拿著兩管也沒什麽用,那管就送給你吧。”


    我從沒收到過別人送的禮物,不管怎樣,收到禮物還是很讓人開心的。我拿到手上看了一下,尺八前麵有四個孔,後麵一個孔。


    柏木繼續說道:


    “我所學的流派是古琴類。難得有這樣宜人的月色,我覺得,要是可以,便在金閣上吹上幾曲,因此便來了這裏,還能夠順道教你一下……”


    “現在就行,因為老師出去了,老大爺磨磨嘰嘰的,還在打掃。等打掃完了,他便會關閉金閣的大門。”


    柏木的出現十分突然。他說月色宜人,希望在金閣上吹尺八,也很突然。因此這一切都與我所知道的柏木的形象背道而馳。盡管如此,調節一下我單調的生活,隻是這樣,我也非常開心。我將他送給我的尺八拿在手中,領著他進入了金閣。


    我早就忘了這天晚上與柏木交談的內容。我感覺可能也不會多重要。首先,柏木沒有想講述他平日裏一直講述的奇特的哲學與帶毒的反論的意思。


    他可能是想向我展示我無法想象到的另一麵,才專門趕過來的吧。這個隻喜歡褻瀆美、喜歡諷刺別人的柏木,的確令我見到了他纖細的另一麵。他對於美的理論的精細程度遠超過我。對於這樣的理論,他不是用語言表達的,而是使用姿態、眼神、吹奏尺八的曲調以及伸向月光中的前額傾訴的。


    我們倚靠在第二層潮音洞的欄杆上。坡度平緩的挑簷位於緩緩翹起的深深的廊簷下麵,靠其下方八根雅致的天竺式肘托來支撐著,伸向月光映照的池麵。


    柏木首先吹奏了《源氏車》小曲,我對他嫻熟的技巧深感震驚。我像他一樣把嘴貼到吹孔上,卻無法吹出聲音。他教我先用左手握住尺八上方,然後壓住下巴,接著認真教我如何將貼在吹孔上的嘴張開,使風像大薄片一樣送入吹孔等秘訣。我多次嚐試,仍舊無法吹出聲音。我的臉頰、我的眼睛都在用力。雖然沒有風,我卻感覺池中的月亮都已經化作了點點碎片。


    有那麽一刹那,疲憊不堪的我甚至懷疑柏木是不是針對我的口吃故意為難我的。然而,我又漸漸感覺,這種嚐試著慢慢發出聲音的肉體的努力,將那種害怕發聲並想要完美地發出第一個詞的努力,淨化了。我還感覺,這無法發出來的聲音,也許早就真實地存在於這月光之下安靜世界的某個角落裏了。我隻要竭盡全力,最終發出那樣的聲音,努力把那樣的聲音發出來就可以了。


    如何才可以發出那樣的聲音、如同柏木吹出來的那種非比尋常的聲音呢?我覺得,隻有熟練才能夠成為可能,美便是一種熟練。就像柏木,雖然長有一雙醜陋的內翻足,但他能夠完成清澈的音色,我也可以通過熟練而達到那樣的境界。我因為這樣的想法而受到鼓舞。不過,我又想,柏木吹奏的《源氏車》之所以那般美妙動聽,雖然是以月夜為背景,但主要的不正是因為他所擁有的那雙醜陋的內翻足嗎?


    隨著對柏木更深的認識,我才清楚地知道他厭惡永恒的美。他所喜愛的隻局限在刹那間消失的音樂或者幾天內便會凋謝的插花,他十分厭惡建築與文學。他之所以來到金閣,無非是想尋找明月照耀的金閣。盡管如此,音樂的美多麽神奇呀!吹奏者所創造出的這種短暫的美好,雖然像蜉蝣一樣生命短暫,但生命本身就是一種完全的抽象和創造。音樂是這個世界上最像生命的東西,盡管都是美,可是金閣卻是這個世界上最遠離生命、最像侮辱生命的美。柏木將《源氏車》吹奏完的一刹那,音樂這個架空的生命便消失了,但是他那醜陋的肉體以及陰鬱的認識卻依舊完好無損、毫無變化,仍舊完好地保留著。


    柏木向美索求的並不是一種安慰!我在沉默中明白了這一點。原來他利用自己的嘴將氣送到尺八的吹孔的一刹那,就已經在空中創造出了美,然後對自己的內翻足以及陰鬱的認識,與之前相比更加清晰且新鮮地保存了下來,他對於這一點很是喜歡。柏木喜歡的正是毫無益處的美,美穿過自己的身體,沒留下絲毫痕跡,絕對不會改變任何事物……對我來說,如果美也是這樣,那麽不知會令我的人生變得多麽輕鬆呢。


    ……我完全按照柏木的指導,樂此不疲地嚐試了一次又一次。我的臉漲得通紅,開始喘粗氣了。這時,尺八突然迸發出一個刺耳的聲音,我好像突然變成了一隻鳥,我的喉嚨裏發出一聲鳥的啼鳴。


    “就是這樣!”柏木笑著喊叫了一句。


    盡管這個聲音不太美妙,我卻連續性地吹出了相同的聲音。此時,我從這種不像是自己發出的神秘的聲音中,幻想著頭頂上金鳳凰的鳴叫聲。


    此後,我每天晚上都照著柏木送給我的尺八練習冊,開始勤奮地練習尺八。慢慢地,我可以吹奏《白地染上了紅太陽》的曲子了,由此,我與他的關係又和之前那般親密了。


    五月,我想到柏木送了我尺八,我應回贈些什麽表示感謝呢?可是我很窮,我大膽地告訴柏木。柏木立馬回答道:“我不需要用錢可以買到的禮物。”接著,他奇怪地歪了下嘴角,說:


    “哎呀。難得你有這番心意,我就要了吧。最近我十分喜歡插花,但是花過於昂貴。現在正好是金閣寺的菖蒲和燕子花開放的時候,你采上四五枝,最好是花蕾,或者是半開的,再加上六七株木賊草,可以嗎?今夜就去摘,然後直接送到我住的地方好了。”


    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之後才發現,其實他是在教唆我去當小偷啊。我因為好麵子,隻能當一回偷花的賊了。


    這天的晚飯是麵食。一塊既黑又重的麵包,加上一份水煮菜,僅此而已。幸好是周末,下午開始休息,該出門的人早已出去了。今夜睡在寺內,可以早點休息,外出的夜裏十一點前回也行。第二天早上可以睡懶覺,叫作“忘寢”。老師同樣早早就出門了。


    下午六點半剛過,天就要黑了。起風了。我等候著初夏的鍾聲。隻要到了八點,中門左邊的黃鍾調[22]的鍾便會響十八聲,那高亢且清澈的音色,留下悠揚的餘韻,我們叫它“初夜十八聲”。


    位於金閣寺漱清亭旁邊蓮花塘的水流入鏡湖池,形成了一片小瀑布,半圓的柵欄圍著瀑布口。那四周長滿了燕子花。最近幾日,花兒開得特別美麗。


    我走到那裏一看,燕子花的草叢被夜風吹得沙沙作響。高高掛起的紫色花瓣,伴隨著水聲不斷震顫著。那一片地方格外黑,紫花、綠葉,看起來都是漆黑的。我想摘兩三枝燕子花。可是,風一吹,花與葉子隨風飄蕩著,從我的手中逃脫,一片葉子劃傷了我的手。


    我懷抱木賊草與燕子花去柏木的公寓拜訪時,他正躺著看書。我很害怕遇到房東家的女兒,幸虧她出門去了。


    我為自己小小的偷竊行為而感到開心。每當我與柏木在一起時,他總是引誘我幹一些小小的不道德和褻瀆先聖的事情,可是我每次又會因為這些而感到開心。然而,我不知道,我的開心是不是也會隨著這日益增加的罪惡,而無限增加?


    柏木十分開心地收下了我的禮物。他還向房東太太借了插花水盤與修剪花莖與枝條用的白鐵桶等。這家是平房,他居住的房間是四鋪席寬的廂房。


    我取出了豎立在壁龕中的尺八,把嘴唇貼到吹孔上,試著吹奏了一支小練習曲,吹得十分熟練。柏木回來時大吃一驚。可是今夜的他,已經不是那天到金閣的那個他了。


    “你吹奏尺八的時候,一點兒都不口吃嘛。我原本是想聽一下你口吃的曲子才傳授你吹尺八的,但是……”


    這樣的一番話,又再次讓我們回到了第一次見麵時的那個位置上。他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所以,我也可以輕鬆地向他詢問,那位居住在西班牙式洋房中的小姐的情況了。


    “哦,那個女子嗎,早就嫁人了。”他簡單明了地回答道,“我詳細地告訴了她如何假裝自己是處女,但是她老公是個木頭人,看來已經糊弄過去了。”


    他一邊講著,一邊拿出一枝枝在水中浸泡著的燕子花,仔細觀察了一番,然後把剪刀朝著水裏插了進去,在水中將花莖剪掉了。他拿在手中的燕子花的影子,在鋪席上大幅度晃動著。接著,他忽然又問道:


    “你知道《臨濟錄·示眾》中這樣的名句嗎?‘遇佛殺佛,遇祖殺祖……’”


    我接過他的話茬說道:


    “……遇羅漢殺羅漢,遇父母殺父母,遇家眷殺家眷,才得解脫。”


    “是的,就是這段。那女子就是羅漢。”


    “那麽,你得到解脫了嗎?”


    “嗯。”柏木把剪好的燕子花擺放整齊,看了一眼說道,“還沒有殺夠呢。”


    水盤中的水清澈澄明,花盤內部被塗成了銀色。柏木細心地修好了劍山[23]上彎曲的部分。


    我百無聊賴,接著往下說道:


    “你知道‘南泉斬貓’那個公案嗎?停戰後,老師將大家組織到一起,舉行的那次講座講的……”


    “‘南泉斬貓’嗎,”柏木對比了一下木賊草的長度,然後一邊試著插在水盤裏,一邊回答道:“那樁公案嘛,在人的一輩子中是經常變形的,並且是以各式各樣的形態多次呈現的。那是一樁使人渾身戰栗的公案呢。每當我們在人生的拐角處相遇時,都會改變同一公案的麵貌以及意義。死於南泉和尚劍下的貓原來就是擅長藝能的。貓十分美麗,你是知道的,實在是美麗至極。貓眼的顏色是金色,長毛光潔可愛,有著小巧且柔軟的身軀,這個世界一切的逸樂與美都好像彈簧一般隱藏在它的軀體中。除了我以外,幾乎所有的注釋者都忽視了這一點:貓原本就是美的凝聚體。但是,這貓簡直好像刻意忽然從草叢中跳出來,那優美且狡黠的目光不停地閃爍。它被抓住了。這便是導致兩堂相爭的源頭。為什麽呢?因為美能夠委身給任何人,可是又不歸任何人所有。所謂美,要如何講才好呢?它好像齲齒,會疼痛,危及舌頭,牽連到舌頭,加重自己的存在感。人最終無法忍受疼痛而請牙醫拔掉了它,將滿是鮮血、黃色且髒汙的小齲齒放在手心觀察一番後,也許會有這樣的想法:‘就是這個嗎?原來就是這個東西呀?它令我感到痛苦,令我一直苦惱於它的存在,它根植於我的身體中,現在它隻是已經死掉的物質罷了。不過那個與這個真的是同樣的東西嗎?要是這個原本是存在於我身體之外的,那麽它又能用什麽因緣來聯結我的內部,變成令我痛苦的源頭呢?這東西是依據什麽而存在的?難道它就是依據我的內部而存在的嗎?又或是它本身呢?盡管如此,我來拔掉它,放到我的手心上,這肯定是其他東西。肯定不能是它。’


    “聽懂了嗎?所謂美就是這樣。因此,斬貓就如同將導致疼痛的齲齒拔掉,看起來也如同將美摳出來一樣,不過這是否能最終解決問題就不知道了。美的根是無法除掉的,即使貓死了,可能貓的美仍舊活著呢。趙州因為要嘲笑這種簡單的解決辦法,才將鞋子放到頭上頂著。也就是說,他知道除了忍受齲齒的痛苦,別無他法。”


    不愧為柏木一派的解釋。我感覺他多半是揣摸我的話題,看透了我的內心,利用解釋公案的機會嘲諷我的猶豫不決。我這才真的對柏木感到恐懼了。一言不發是同樣能令人感到恐懼的。於是我進一步問道:


    “那你是哪類呢?是南泉和尚型,還是趙州型?”


    “這個嘛……是哪種類型呢?我目前是南泉,你是趙州,可能有一天,你會變成南泉,而我變成趙州。這是因為,這樁公案正如‘貓眼’一樣是變化多端的!”


    柏木講這番話的時候,他的手正微妙地動著,將生鏽的小“劍山”在水盤中排列起來,接著把挺秀的木賊草插在上麵,再搭配修剪成由三瓣葉襯托的燕子花,漸漸做成觀水型插花的形狀。他還將很多洗幹淨了的白色及褐色的幹淨細沙堆放在水盤旁邊,用作最後的加工。


    他的手確實很巧。小小的決斷一個接一個,精準地集中發揮著對比與勻稱的藝術效果,讓自然的植物在特定的旋律下變成人工的秩序,呈現出一片美好的景象。天然的花與葉,瞬間就化身成了人工的花與葉,那些木賊草與燕子花已經不再是同類植物中無名的一株株花草了,創造者使用簡潔直敘手法,呈現出了木賊草以及燕子花的本質。


    不過,他的手的動作有點兒殘忍。他時時揮舞著的手,似乎具有不悅且陰暗的特權一般擺弄著植物。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每當剪刀響起,剪下花莖的時候,我眼前仿佛就看到了鮮血滴落。


    觀水型插花完成了。水盤的右邊,木賊草的直線與燕子花葉的純潔的曲線交會在一起,一朵花兒已經開放了,其餘的兩朵蓓蕾含苞欲放。這盤插花擺放在小壁龕中,差不多占滿了整個空間。倒映在水盆中的水麵上的影子非常平靜,將“劍山”的大粒沙子掩藏了起來,呈現出來一派澄明的水邊的風情。


    “太漂亮了!在哪裏學的呀?”我問道。


    “是附近一名插花女師傅教我的。她等一會兒便會過來。我一邊與她交往,一邊跟她學習插花,這樣學到了插花的本事,現如今我早已厭煩了。她是一名年輕美麗的師傅。據說,她在戰爭期間與一個軍人相戀,懷孕了,但是胎兒流產了,後來軍人也戰死沙場,從那之後,她便一直周旋於各種不同的男人之間。這女人挺富有,教授插花隻不過是她的愛好而已。不然,今晚你就帶著她四處逛一下好了。不管去哪,她都會去的。”


    ……此時,我心亂如麻。當年我在南禪寺看到她時,鶴川還在我身邊,三年後的今天,她卻通過柏木的眼睛為媒介,將會再次出現在我的麵前。她的那一出悲劇,曾經被明朗且神秘的眼睛看到,現在被懷疑一切的眼睛窺視到。並且,明確的是:當年遠遠望去她那對白皙得好像皎潔的月亮的乳房,已經被柏木撫摸;包裹在華麗的長袖和服中的膝蓋,也早已被柏木的內翻足觸碰了。事實就是這樣,她已經被柏木、也就是一種認識玷汙了。


    我被這樣的思緒弄得非常苦惱,沒法繼續待在這裏了。不過,我又被一種好奇心給留下了。我甚至感覺是有為子轉世成了這名女子,現在又被一名殘疾學生所拋棄,我盼望她能早點出現。不知何時,我居然偏袒起了柏木,沉浸於一種好像自己玷汙自己記憶的錯覺中。


    ……她終於到了。我的心情很平靜,波瀾不驚。她嘶啞的聲音、文質彬彬的舉止以及優雅的談吐,盡管如此,她的眼中仍舊閃爍著粗野的神色,雖然她對我的在場有所顧忌,但對柏木卻懷著深深的怨恨……此時,我才清楚柏木今晚為何叫我來,原來是想拿我當擋箭牌。


    她與我的幻影一點兒關係都沒有。我對她的印象完全停留在最初見到的另一個體上。她落落大方的言談逐漸變得混亂,看都不看我了。


    她終於無法忍受自己淒慘的遭遇,不再抱希望能感動柏木。於是,她忽然裝出一副輕鬆的樣子,觀察了一番這狹窄的房間。女子來這三十分鍾後,才注意到壁龕中的插花。


    “這盤觀水型插花真漂亮,手藝真不錯!”


    柏木等的就是她這句話,立即回道:


    “挺巧妙吧。如此一來,便不再需要向你學習了。你在這裏已經毫無價值了,真的。”


    我看見她在聽到柏木這番一本正經的話之後,臉色突然變得慘白。她笑了一下,非常優雅地挪動雙膝向壁龕靠近。我聽見她說:


    “什麽呀,這稱得上什麽插花!什麽東西呀!”


    於是,隻見水花四處飛濺,木賊草傾倒了,綻放的燕子花被扯碎了。我頂著偷竊的罪名辛苦摘的花草,最後居然是這樣狼狽不堪的結局。我不由得站了起來,但又束手無策,隻得將脊背倚靠在玻璃窗上。我看到柏木一把抓住了她纖細的手腕,然後揪住她的頭發,給了她一巴掌。柏木這一係列粗魯的動作,與剛剛插花時用剪子剪掉葉和莖的那股殘忍勁兒完全一致,好像是剛剛那股勁兒的延續。


    她用雙手捂住臉頰,跑出了房間。


    柏木看向一旁呆呆地站著的我,臉上露出異乎尋常的孩子似的笑容,說道:


    “哎,趕緊追上去,安慰一下她,趕緊呀!”


    不知是受到柏木這番話的威懾,還是出於內心對她的憐憫,我自己都沒弄明白。反正我立馬跑出去追她了,跑過兩三棟房子才追上。


    這裏是烏丸車庫後方的板倉街一角。陰沉沉的夜空中回蕩著電車入庫的聲音,電車迸發出的淡紫色的火花閃爍不停。她從板倉街跑向東麵,順著後街朝著坡道爬了上去。我默默地與邊哭邊走的她並排走著。過了很久她才發覺我的存在,靠近我。她用因哭泣而變得嘶啞的喉嚨,絮絮叨叨地譴責了柏木一番。


    我們不知走了多長的路!


    她在我耳邊詳細地傾訴著柏木的不良行為,那些卑鄙行徑的細節,不過在這全部的話語中我隻聽到了“人生”二字。他的殘忍性、計劃周密的手段、背叛、冷酷、強行向女人要錢的各種手段,一切都隻是對他無可名狀的魅力進行的解釋罷了。而我隻需要對他對於自己的內翻足的誠實性加以信任就足夠了。


    鶴川突然死亡之後,我一直都沒有接觸過生,許久之後,我才接觸到一種並非薄命的更加黑暗的生,一種隻要活在世上便會一直對他人造成傷害的生,而且還從中受到了鼓舞。他那句簡單的“還沒有殺夠呢”複活了,撞擊著我的耳朵。我內心再次浮現出那句戰爭結束時在不動山頂麵向京都市街的萬家燈火所祈禱的話,這句話的大概意思是:“希望我內心的黑暗與被無數燈光包圍起來的夜間的黑暗是相等的。”


    她並沒有回自己的家。為了說話,她漫無目的地圍繞著人跡罕至的胡同走著。所以好不容易到達她獨居的住所前時,我已經分不清這究竟是哪一帶市街的一角了。


    當時已經十點半了,我正想離開返回寺院的時候,女人卻強行留下了我,叫我去她屋裏。


    她先走了進去,將電燈打開,忽然說了一句:


    “你有沒有詛咒過別人,希望他死呢?”


    我立馬回答道:“有的。”說來也是奇怪,在這以前我居然忘掉了,我明顯是希望那房東姑娘——她是見證我恥辱的人——早些死掉的。


    “真令人感到恐懼。我也如此。”


    女人側身在鋪席上坐了下來,姿勢開始隨意起來。屋內使用的電燈大約是100瓦的,在對用電有所限製的情況下,這樣的亮度是很罕見的。這才將女人的身體照亮了。她係在身上的博多白絹製的名古屋腰帶白色鮮明,將友禪絲綢和服上麵的藤架霞的紫色突顯了出來。


    從南禪寺山門去天授庵客廳的那段距離,不是鳥兒是無法飛越過去的。可是,數年之後,我逐漸將那段距離縮短了,現在好歹仿佛抵達了彼岸。自那時開始,我便一分一秒地計算著時間,最終確實地接近了意味著天授庵的神秘的情景。我感覺我一定要這麽做。好像遠處的星光照射到的時候,地麵上的形態已經發生了改變,這女人已經徹底變質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再者說了,要是我從南禪寺山門上看到她的時候便注定了我與她今日的結合,那麽這樣的變形,隻需稍微進行修正便能夠複原,當年的我與當年的她就可以再次見麵。


    因此,我講了出來。我喘著粗氣、結結巴巴地講了出來。那時的嫩葉重新恢複了生機,五鳳樓壁頂畫的仙女與鳳凰也重新恢複了生機。她的臉頰水靈靈地泛起了一片紅暈,眼睛中閃爍著的不再是粗魯的光,而是變幻莫測慌亂的光。


    “是那樣啊?哎呀,原來是這樣。真是奇妙的緣分呀!這便是所謂的奇妙的緣分吧。”


    這次,她的眼中噙滿了興奮的開心的淚水。她忘掉了剛剛的屈辱,陷入往事的回憶中,將同一種興奮朝著另一種興奮延續轉移,接近瘋狂的地步。她那藤架霞花紋和服的下擺開始變得淩亂。


    “早已無法擠出乳汁來了。哎呀,可憐的嬰兒!就是無法擠出乳汁,我也要像當年一樣給你看看。你從那個時候開始便喜歡我了吧,現在我就將你看作當年的他!隻要想到他,我就不會感到羞恥。真的,我就像當年那樣給你看!”


    她下定決心以後,看上去像是過於狂喜,又像是過於絕望。我覺得,可能在她的意識中隻有狂喜才會使她做出那種激烈的行為,然而這種行為的真正力量卻來自柏木給予她的絕望,或者是絕望的有力的後勁。


    就這樣,我看到她在我麵前解開了和服的腰帶,解開了許多細帶,帶子發出窸窣聲。她的領口鬆開了。她將手插進若隱若現的白皙的胸脯中,接著掏出左邊的乳房,在我的麵前裸露著。


    要說這個時候我沒感覺到某種眩暈感,那是騙人的。我看到了。看得清清楚楚。不過,我隻是作為一個見證人。我在山門的樓上望著遠處一個神秘的白點,並非具有一定質量的肉體。因為那個印象經過了太久的發酵,眼前的乳房不過是肉體本身,隻是成了一種物質而已。而且,它並非要申訴什麽或者誘惑什麽的肉體,隻不過是存在的無聊的證據,脫離了整個生,隻是呈現在那裏。


    我又要試圖騙人了。是呀,我確實是被眩暈襲擊了。但是,我的眼睛仔細地觀看了,那乳房便是她的乳房,逐漸地變成毫無意義的片段,我全都一一地看清楚了。


    ……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還在後麵。因為曆經了一番極其悲慘的過程以後,我終於發現它逐漸變成了十分美麗的東西。它賦予美一種荒寂、無快感的性質。乳房雖然在我眼前,不過它卻逐漸封閉在自己的原理之中,就像薔薇被薔薇的原理封閉起來一樣。


    美對於我來說,一直都是姍姍來遲的,與其他人相比總是晚一些,其他人同時發現了美和官能的時候,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眼看著乳房恢複了同整體的聯係……超越了肉體……成為沒有快感卻永恒的物質,成了與永恒相聯係的東西。


    我希望我想說的事可以被人們發現。而且,此時金閣再次出現在我眼前。應該說,是乳房變形為金閣了。


    我回憶起初秋值夜班那個刮著台風的夜晚。即使明月皎潔,夜晚的金閣內部的板窗裏麵、格子門裏麵以及金箔剝落的壁頂下方,都黑漆漆的。這是肯定的。這是因為金閣自身就是精心的構築、造型的虛幻。如此一來,我所看到的乳房即使表麵明亮呈現出肉體的光輝,它裏麵也是黑暗的。它實際上也是深沉的奢華的黑暗。


    我絕不會沉醉於認識中。我的認識被蹂躪、被汙蔑了。更不用提生與欲望了!但是,我仍舊存在深深的恍惚感,我麻痹了,在她裸露的乳房對麵坐了一會兒。


    如此一來,我再次看到那將乳房收到懷裏的女人無比冰冷且鄙視的眼神。我跟她告別。她把我送到大門口,身後傳來了她大聲關格子門的聲音。


    ……返回寺院以前,我還在恍惚中。我的心中交替地出現金閣和乳房的影子。我的身心中充斥著一種無力的幸福感。


    可是,當我走到風聲呼嘯的黑鬆林那邊,鹿苑寺的山門出現在我眼前時,我慢慢冷靜了下來,變得無力,陶醉的心情變成了厭惡的情緒,心頭沉重地湧起一股莫名的憎恨感。


    “我再一次脫離了人生,”我自言自語道,“再一次呀!金閣為何要保護我呢?我並未請求過它,它為何試圖讓我脫離人生呢?誠然,可能金閣是為了避免我墜入深淵,但這樣一來,金閣卻讓我成為一個比墜入深淵更加壞的人,讓我變成了一個‘最通曉深淵消息的人’。”


    山門漆黑一片,萬籟俱寂。早晨的鍾聲響起時,便門上已經熄滅的燈還發著微微的亮光。我推了推便門。這時,門裏那古老且生鏽的鐵鎖發出聲音,原來門是開著的。


    看門的人已經睡著了。我看到便門裏貼著一張內部規則,上麵寫著:夜晚十點之後,最後回寺院的人請將門鎖上。還有兩塊名牌未翻過去。一塊屬於老師,另一塊屬於年紀比較大的管理員。


    走著走著,隻看到幾根五米多長的木材橫放在右手邊的工地上,木色即使在夜晚也是明亮的。走近工地,看到地麵上全是鋸末子,好像鋪滿了細碎的黃花,有一股濃鬱的木香飄散在魆黑中。走到工地盡頭的軲轆井一旁,我原本想從這裏走去廟廚的,但是轉念一想又返了回來。


    睡覺之前一定要再巡視一番金閣。途經熟睡中的鹿苑寺大雄寶殿,然後從唐門前經過,走上了通往金閣的道路。


    隱約可以看到金閣的影子了。金閣周圍被樹叢環繞著,它一動不動地聳立在黑夜中,不過絕對沒有熟睡,好像是夜自身的護衛……是呀,我從未見過金閣像熟睡的寺院那般沉睡過。這幢沒有人居住的建築物能夠讓人忘掉睡眠。因為在裏麵居住著的黑暗,完全從人類的規律性中脫離了出來。


    我從小到大第一次用幾乎詛咒的語氣朝著金閣粗魯地喊叫道:


    “我遲早都會征服你,再也不讓你幹擾我!我遲早要讓你屬於我,等著看吧!”


    聲音空虛地回蕩在深夜的鏡湖池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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