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孤身一人,站在金橋之上,竹杖芒鞋,頭發花白,但氣勢驚人,金橋之下,皇城護城之水蕩起波瀾。


    皇城動了!


    準確的說是皇城的氣勢起來了。


    劉知易感覺到一股重俞千斤的壓力覆壓過來,讓人不由自主的想要跪倒,許多太學生已經匍匐在地。


    劉知易強力支撐,一個個學生到底,甚至個別先生也單膝跪地。


    此時學正孟曾一抖手中大幡,幡麵上“欲救天下公義者會此下”十個大字,綻放出熠熠光輝,由近及遠,將師生們籠罩其中。


    師生們的氣勢頓時連成一體,以大旗為中心,凝聚出堅不可摧之勢頭。


    劉知易此時已經醒悟,護城河的河水劇烈激蕩,這是祭酒和皇城的氣勢互相衝擊造成的。


    皇城的氣勢毋庸多言,煌煌天威加持其中,夏太祖,夏文帝,夏武帝,三代先王集聚的威勢匯聚其中,讓人恍然感覺到明君聖主親臨,想要頂禮膜拜。護城河之水,守護皇城百年,當年擋住了多少異族鐵蹄,戎王三十萬大軍,曾與夏太祖戰於此處,雖然太祖兵敗突圍,但終歸上保護國夏氏一族的池水。城牆更不用說,夏京的皇城,就是當年夏氏的邑城,夏氏做諸侯的時候,城池就在。盡管經年修繕,牆已經不是原來的牆,但城還是原來的城。


    聖君、堅城、湟水,組成一道無匹的陣勢碾壓過來,大旗護持的太學師生還在其次,祭酒其實首當其衝。


    可此時,劉知易感覺到,祭酒身上爆發出的氣勢,也極其驚人,如同一塊礁石一般,屹立於風浪之中不倒,任爾東西南北風,從四麵碾壓過來,我自巋然不動。而且這股氣勢,漸漸誕生出一股鋒銳之氣。


    祭酒口中念誦詩文:“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念完,祭酒明明沒動,可劉知易隱約覺得他真的拔出了一把劍,一把磨礪了十年,未曾出鞘的劍。這一刻,他身上的銳氣達到極點。


    可惜這股銳氣,相比皇城的巨大威勢,微不足道。雖然能保證不被皇城氣勢壓垮,但也無法撼動皇城的氣勢。皇城氣勢,郡主、城池、河水,三位一體,隱約間仿佛能看見三位君王比俾睨天下的身影,能看見巨大城牆在殘陽下的倒影,能看見護城之水倒卷千軍的流影。


    這時,祭酒再次高聲問道:“誰有不平事?”


    終於,一個太學生受到感染,氣勢勃發出來:“我有不平事!”


    隨機,一個個太學師生紛紛喊著:“我有不平事!”


    祭酒身上的鋒銳之氣,凝聚出劍意,向前緩緩伸展了一尺。


    祭酒再次問道:“誰有不平事?”


    慢慢的,劉知易隱隱感覺周圍的天地扭曲,夏京城上方無數縷微弱的氣勢顫抖,他們微弱的如同風中的柳絮,平時隨風飄離,身不由己,此時,卻跟祭酒的劍意產生共鳴,一縷一縷飄落下來,形成滾滾浪濤。


    祭酒的劍意緩緩向前伸展,伸過了三丈金橋,抵在了城門之下,距離朱漆大門隻有一尺。


    就差一尺。


    於是,祭酒再次發問:“誰有不平事?”


    他的聲音升上雲端,似乎要衝出京城,向天下擴散而去,但這聲音越來越弱,終究要消失在京城上方。


    這時太學諸子閣突然震動,仿佛感應到了空中那個微弱的聲音,做出了回應。


    “我有不平事!”


    諸子閣發聲。


    門前皇城的大門陡然打開,再不打開,祭酒的萬丈劍意就要破門而入。在這股劍意下,三位皇帝的身影退避,殘陽裏的皇城倒影收縮,倒卷千軍的護城水影平息,祭酒沒有走進大門,而是回頭一望。


    看向了劉知易。


    方才,上萬太學師生不平,千萬京城百姓不平,萬古不滅的諸子英靈不平,唯獨劉知易沒有開口,這個他剛剛手下,就滿意到死無遺憾的弟子,竟然沒有開口。


    麵對望向自己的祭酒,劉知易依然沒有開口,但是他向前一步,踏上了橋頭。


    祭酒這才回過頭去,朝皇宮走去,劉知易緊跟在他身後。


    許多學生打算效仿,突然一杆大幡降下,插在橋頭,擋住了所有人的去路。


    孟曾擋住了他們。


    ……


    大殿之上,魏太後突然頹然癱倒,久久爬不起來。


    她感覺到保護她的國運頃刻間離她遠去,她的親弟弟拋棄了她,她的親兒子背離了她,現在連國運都離她而去,她貴為太後,她一無所有。


    “太後!”


    一聲輕呼,感覺手臂被人抓住,緊張的顫抖一下,察覺到了熟悉的氣息。


    “太後。”


    又一聲輕呼,另一隻胳膊也被人抓住。


    一左一右,兩個人將她攙扶起來。


    “金川、魏保,你們退下!”


    魏太後撐著最後的威嚴,下命令道。


    可是這兩人都沒有退去,而是默默站在她身後。


    “我說的話不好使了嗎?”


    太後語氣慍怒,她上真怒。


    金川語氣嚴肅道:“便是戎朝滅亡,還有幾個愚忠之臣。堂堂大夏太後,豈能孤家寡人!”


    魏保道:“太後。就讓奴婢在這裏吧。”


    魏太後不再說話了,她能感覺到,一個強烈的氣勢,已經逼臨大殿。此時能阻止這個氣勢的,隻有另外一個宗師!


    她下意識的朝一個方向看去,她的家,魏文侯府,府中一角,有一處小園,人稱梅園。


    ……


    祭酒沉默不語,默默朝皇宮深處走去,一路上他身上的氣息繼續增長,仿佛冥冥中貫穿了時間長河的力量在向他匯聚,又仿佛隱藏在他身體深處各個細小空間的力量正在蘇醒,終於走到了紅宮寶殿之前,祭酒頓了一頓,朝著大殿前寫著“太極殿”三個大字的牌匾恭恭敬敬的鞠躬行禮。傳說這三個字,是當年督造皇宮的魏文侯手書。祭酒下拜,大殿門應聲打開。


    祭酒起身,抬腳踏上了禦階!


    劉知易繼續跟著,祭酒沒有質問他,但他感覺祭酒一直在質問他。


    他沒有開口,他都不知道為什麽他會跟著。


    隻感覺祭酒每踏上一級階梯,身上的氣勢就會增加一成,祭酒身上早就聚集了如淵如海的氣勢,壓迫的他每前進一步都十分吃力,仿佛在狂風中逆風而行,又好像在激流中溺水而行。


    終於踏上了大殿前的高台,守衛高台的士兵此時一動不動,每人都極力支撐住自己的身體,不讓自己五體投地的跪在地上,他們此時感覺,麵對的並不是一個人,而是無數人,是無數帶著激憤質問他們的人,他們無言以對。


    祭酒的腳步沒有停留,直接踏過太極殿牌匾下,高高的門檻,踏進大殿,仿佛踏進了另一個世界。


    大殿很大,光華的地麵上鋪著青石般細密的方磚,兩側立柱宛若天柱,大殿盡頭,有一張禦座,高高在上。


    劉知易遠遠看見一個少年坐在那禦座上,臉上帶著期待,眼裏發出渴望。


    “沐猴而冠!”


    那少年明明樣貌俊美,穿著的龍袍也製作精美,可劉知易心中偏偏生出沐猴而冠四個字,他強烈的感覺到,少年穿著龍袍是那麽的不相稱,仿佛一隻可笑的猴子,穿著人的衣服。


    祭酒目視前方,眼中仿佛沒有禦座上的皇帝,目光穿過了垂簾。


    “放肆!”


    垂簾後響起一聲嗬斥。


    祭酒向前的腳步終於停下,此時距離禦座百尺。


    “殿下何人,見本宮與皇帝,為何不跪!”


    威嚴的聲音響起,劉知易雙膝忍不住想跪,但祭酒的氣勢將他一直籠罩,竟然想跪都跪不下去。


    祭酒的聲音響起:“殿下站著的是蒼生。”


    隨著祭酒說話,他身上的氣勢,失去了鋒銳,取而代之的是沉重、悲苦,仿佛扛著世界前行一般。


    這股感覺,劉知易十分熟悉,讓他恍然回憶起那頭大澤中的巨龜,它馱著一座島的時候,就是這種感覺,但它並不覺得苦。


    “可笑至極!卜況,你意欲何為?”


    簾後之人也問出了這個問題。


    祭酒歎道:“替蒼生問公義!”


    不等簾後之人再出聲,祭酒身上悲苦的氣勢,在空氣中震蕩起來,想起了無數交疊的聲音:


    “瞻卬昊天,則不我惠。孔填不寧,降此大厲。”


    無數人竟然在唱詩。


    聲音若隱若現,卻仿佛遮蓋了一切,此刻再也聽不見其他任何聲音。


    “邦靡有定,士民其瘵。蟊賊蟊疾,靡有夷屆。罪罟不收,靡有夷瘳。”


    劉知易聽懂了,這是一首百姓怨憤帝王的詩。盜匪橫行,百姓流離失所。


    “人有土田,女反有之。人有民人,女覆奪之。此宜無罪,女反收之。彼宜有罪,女覆說之。”


    百姓的田土被奪走,百姓的子女被奪走。百姓無罪,被人收押,豪強有罪,被人釋放。這是大夏朝的現狀。


    “哲夫成城,哲婦傾城。懿厥哲婦,為梟為鴟。婦有長舌,維厲之階。亂匪降自天,生自婦人。匪教匪誨,時維婦寺。鞫人忮忒。”


    矛頭直指婦人,這個婦人亡國,這個婦人無道,這個婦人不知悔悟,這個婦人妖言惑眾,招來災禍,亂匪四起,因婦人而生。


    這個婦人是誰?


    婦人在此發聲:“住口!”


    可惜她的聲音微弱,被無數聲音淹沒,在黎民蒼生麵前,她發不出聲音。


    “譖始競背。豈曰不極?伊胡為慝?如賈三倍,君子是識。婦無公事,休其蠶織。”


    婦人悖亂,竊取大權,像商人暴富賺取三倍橫財,婦人專權荒廢養蠶織綢的正業。


    “天何以剌?何神不富?舍爾介狄,維予胥忌。不吊不祥,威儀不類。”


    蒼天為何要降下禍患,祖宗神靈為何不再庇佑,是因為婦人舍棄敵寇不顧,不救濟窮困,不憐憫百姓,綱紀敗壞也不管不顧,隻為爭權奪利而陰謀算計。


    “人之雲亡,邦國殄瘁。天之降罔,維其優矣。人之雲亡,心之憂矣。天之降罔,維其幾矣。人之雲亡,心之悲矣。觱沸檻泉,維其深矣。”


    百姓說逃走吧,國家疲弱衰微,上蒼要降罪,讓人驚慌;百姓說逃走吧,心中憂慮,上蒼要降罪,國家幾乎窮途末路;百姓說逃走吧,心中悲傷,地下湧出的洪水已經沒過門檻,國家已經深陷泥濘,無法自拔。


    “心之憂矣,寧自今矣?不自我先,不自我後。藐藐昊天,無不克鞏。無忝皇祖,式救爾後。”


    這國家讓人憂心,是從今天開始嗎?憂患不早不晚,不從前人開始憂患,不從後人開始憂患,就是現在開始憂患。蒼天邈邈無窮,沒有什麽不能挽回。不要辱沒了先祖,挽回一下後人。


    聲音至此,戛然而止。


    祭酒身上的氣勢,突然消散,他仿佛又變回那個沒有修為的初學稚子。可劉知易卻感覺到,有一種東西,破殼而出。


    ……


    此時殿中,一破衣草鞋竹杖老者,一白衣長袍學生,一龍袍加身沐猴,一垂簾幕後婦人,一男一女侍從。


    垂簾後幾人全部麵色蒼白,心神搖晃。


    女侍者喘著氣,俯身下來:“太後,下罪己詔吧!”


    太後呼出一口氣,默默點頭。


    “本宮、皇帝失德,致使天下蒼生困頓,本宮、皇帝德行有虧,當下罪己詔!”


    這已經是皇家能對士大夫做出的最大讓步,太學生闖宮,大夏王朝之前隻發生過一次,夏武帝時戰亂頻仍,太學師生伏闕,想要逼迫武帝下罪己詔,可武帝沒有讓步。僵持數月,但也耗光了武帝的精神,病死榻上。不久傳來嶺南王大勝的消息,結束了這場伏闕。


    魏太後知道,她沒有武帝的權勢和威信,她需要服軟。


    可是殿下的祭酒並沒有接受。


    “榘無疆為蒼生拔刀,不能受辱,刑部不能開審。微臣請陛下、太後下旨。”


    魏太後憤然起身,她能接受向裹挾蒼生意誌而來的祭酒服軟,但她不能接受皇權不能審判一個豪俠。如果連審判都不行,日後皇權威信何在?她的威信何在?


    自稱微臣,便是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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