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此時終於注意到了榘無疆那首絕命詩,不自覺的念誦起來:


    “萬裏山河一線懸,匹夫隻手欲回天。殺身不敢忘中原,長留義氣白雲邊。”


    殺身成仁,義氣長留。


    祭酒始終意難平,默默看著弟子提筆,落筆,默念。


    “夏雪漫戎纓,狄刀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閑過雙雄塚,脫劍膝前橫。將炙啖虞公,持觴勸韓龍。三杯吐然諾,五嶺倒為輕。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刺狄白虹起,逐戎前後爭。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著詩經。”


    一首改編自李白的《俠客行》送給榘無疆。


    將李白詩中兩個英雄,朱亥和侯嬴,換成了這個世界上的兩個英雄。一個叫虞公,曾是古代虞國公子。殷朝滅亡之後,天下大亂,北狄趁虛而入侵犯中原,中原諸侯虞國公刺殺狄酋,虞公假意投降,待麵見狄酋,藏於袖中的白刃飛出,白虹驚起,狄酋殞命,虞國起兵反擊,大敗北狄。後來虞國一統天下,建立虞朝。


    韓龍則是本朝人物,本是江湖豪客,戎朝末年,天下大亂,韓龍與太祖一起起兵,起義初期,屢戰屢敗,義軍被逼近夏京以南的青龍嶺中,戎王親領三十萬大軍圍困各條出山隘道,大軍久困,坐以待斃,義軍首領不斷投降。此時太祖與韓龍商議,打算刺殺戎王,二人爭相要冒死行刺,最後韓龍爭贏了,假意投降,帳前刺殺戎王,還領兵突圍而出。


    史家認為,太祖與韓龍爭取刺殺戎王一事,是太祖往自己臉上貼金。實際上,當時太祖已經找到了另一條小路,帶兵繞道戎王大軍後方。韓龍刺殺戎王之後,戎王大營混亂,太祖趁機襲營,這才大破戎朝大軍。實際上夏太祖犯不著搶這個光芒,他繞道敵後派兵襲營起到的作用,肯定大於刺殺戎王,但是太祖也是豪傑,特別喜歡韓龍這種刺王殺駕的壯舉,所以往自己身上硬湊,還讓人寫成戲文,傳唱很廣。


    無論如何,虞公與韓龍,都是這個世界曆史上的英雄人物。後來太祖一統天下,追封戰死於起義初期的韓龍為忠義王,忠指的是韓龍後來絕境斷後,為太祖爭取突圍機會,義指的就是刺殺戎王的壯舉。太祖還將韓龍墓安在千秋英雄虞公陵墓旁,這兩座墳墓被老百姓稱作雙雄塚。


    劉知易詩中虛寫榘無疆路過雙雄塚時,與虞公和韓龍深交,跟二人英靈豪飲。


    最後一句,則別有用心,誰能書閣下,白首著詩經。意思是希望祭酒不要亂來,通過寫詩,把榘無疆的壯舉寫下來,流傳後世,比什麽都強。


    結果祭酒似乎沒有領會到這個精神,念完詩後,酣暢大笑。


    “好好好。痛快!有此詩,足以讓榘無先生名留詩經之上,千古傳誦!”


    榘無疆也讚歎好,將他跟兩位名垂青史的英雄比肩,值了!


    祭酒灑脫的躬身:“榘無先生,老夫去了。此去,成則助你出獄,敗則與你共死!”


    榘無疆皺眉:“祭酒萬萬不可,榘無疆一介匹夫,死不足惜,祭酒大事未成,何苦與我這腐朽之人共死。”


    祭酒道:“為天下公義,死得其所。你可赴死,我亦可!”


    說完他一臉驕傲,渾身通達。


    大踏步走出死牢。


    榘無疆沒有追出去,搖頭歎息。


    劉知易追了出去,回頭看見差役顫顫巍巍的撿起地上的鋼鎖重新上鎖,榘無疆站在牢門口,神色凜然,然後深深下拜,仿佛在為一個誌向相同的同道踐行。


    劉知易追上祭酒,見祭酒精神勃發,身上氣勢純正。


    他不由驚疑,今天跟著祭酒後,他就察覺祭酒的狀態有些不對勁。身上的氣息,總是時有時無,時強時弱。強時,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弱時,像微風輕拂,寂靜無聲。仿佛走火入魔的症狀,但又不是走火入魔,走火入魔是控製不了氣息,而祭酒身上的氣息,始終平穩,似乎就是有時候強,有時候弱,有時候是一個超級高手,有時候是一個初學稚子。


    可當他在榘無疆死牢中,了卻心願之後,身上的氣息就開始保持強盛,而且越來越強,沒走一步就強一分。


    兩人沿著尚書省和司農司之間的大街往北走,盡頭就是承天門,此時已經被人圍滿了。


    ……


    皇宮大殿上,卻空空蕩蕩。


    本該百官站立的位置,沒有一個朝臣,隻有高高的禦座上,有一個少年默然坐著,禦座之後垂著一道紗簾,一帝一後,一子一母,空坐朝上。


    此時心情卻截然不同,至少在垂簾後的皇太後看來上如此。


    她的心薄涼如冰,垂簾前麵的那個人,是她唯一的兒子,是她前半生傾注所有希望的兒子。她為了這個兒子,在後宮裏殺的屍橫片野,人人畏懼。當把他碰上皇位之後,她以為此生功德圓滿。可沒想到,這個兒子從小長在深宮,所見都是宮嬪之間的陰險算計,而他母親為他擋住了一切風雨,他自己養成了刁鑽任性,容不得任何違拗的性格。在皇宮中,她母親大殺四方,他也毫不留守,把一個個皇子壓迫的喘不過氣。


    可是當他掌握了權力,成了九五之尊後,這種性格卻讓他跟朝中的大臣產生了不可調和的衝突,他寸步不讓,大臣毫不退縮,雙方僵持之下,朝局陷入死局。當王朝棟帶人掛冠而去,權力的基石徹底崩塌。


    皇帝在前朝還感覺不到洶湧的暗流,太後在深宮卻感覺到了刺骨的寒涼,桓帝荒淫無度,留下了眾多子嗣,太後無子,可許多貴妃都有兒子。皇太後可不止她一人,正宮娘娘才是正印太後,她不過以皇帝生母的身份,暫居西宮。


    一些先帝妃嬪頻頻跟東宮太後勾結,有幾人甚至讓兒子拜東宮太後為母。金吾衛、禦林軍大部都聽命於東宮太後,東宮太後隨時有發動政變的力量。千鈞一發之際,魏太後當斷則斷,聯絡她在宮中的盟友,右金吾衛上將軍曹武侯曹雄,讓他手持懿旨,結束朝堂亂局,將小皇帝幽禁起來。


    之後魏太後以兒子的名義,處理朝政,迅速緩和各方矛盾,平息了徐謙案引起的風波。


    然後開始了她軟刀子殺人的清洗行動,首先繼續籠絡曹雄,輕拿輕放的放過了曹雄的兄弟曹英。讓曹雄統領左右金吾衛,大權在握。接著將桓帝留在後宮裏的皇妃一個個打發出去,發到京城外各個皇莊,並派人嚴密看守。對地位崇高的東宮太後,則畢恭畢敬的供起來,卻暗中撤換了東宮太後身邊的所有宮人,氣的東宮太後宣布入道,整日打坐參悟。


    用了一年時間,將所有的隱患清除之後,魏太後卻不能放心將權力重新交還皇帝。她希望繼續為兒子保駕護航,等他成熟起來,在將權力交給他。於是在朝政上,她繼續緩步引導,讓兵部推動的賣馬、南征計劃先後通過,南征之後,她的位置已經穩固。暗中培植出了一批自己的心腹,但跟弟弟魏無暇的權勢相比,還遠遠不如。她知道,她一放手,她兒子根本不可能鬥得過舅舅,不是被架空,就是被壓迫。她還需要繼續為兒子鋪路,等待羽翼豐滿,再將朝局還給兒子。


    可惜她沒有時間了,弟弟果然出手,用提審榘無疆,讓她認清了現實:她的力量遠遠不夠。


    而朝堂前那個兒子,讓她傷透了心,她為他活了半生,到頭來,這個兒子跟她離心離德,自從她垂簾之後,兒子就不再是那個可愛的暖寶寶,不再是那個可以因為聽別的宮妃暗地裏罵自己一句,而衝上去跟宮妃的孩子打架,護目心切的好兒子。垂簾後,兒子開始疏遠她,對她陽奉陰違,甚至聽宮女說,皇帝夜裏做夢在咒罵母親早死。


    現在她坐在垂簾後,麵對空空如也的朝堂,仿佛猢猻散盡,兒子不但不關心她,分明忍著笑意。


    有子如此,此生何樂?


    ……


    跟著祭酒來到宮門前,劉知易依然不知道祭酒想要做什麽,難道要跟這些太學師生一起,堵宮門嗎?


    祭酒到來,大批師生圍了上來。


    感受到祭酒的氣勢,學正孟曾又欣慰,又悲歎。


    “我該進宮了!”


    祭酒沒有多言。


    孟曾欲言又止,點了點頭。慷慨赴死,死得其所,他不能阻擋老友舍生取義。


    大旗一扯,躬身大唱:“恭送祭酒!”


    上萬師生同時躬身:“恭送祭酒。”


    聲勢驚人,送的仿佛不是一個文士,而是奔赴沙場的武將。


    祭酒一個人走上金橋,對麵上皇宮厚重的朱漆大門,城牆上,上張弓搭箭,緊張無比的金吾衛,連金吾衛的上將軍曹雄,都頂盔摜甲,陰沉著臉守在上麵。


    祭酒稍稍抬頭:“曹雄。你不給我開門嗎?”


    曹雄怒斥:“卜況,你意欲何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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