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太後深吸一口氣,用平靜的口氣說道:“本宮命祭酒收回諫言!”


    這諫言是讓她威嚴掃地。


    突然有人掀開垂簾,連爬帶滾出來,跪在地上:“奴才求祭酒收回諫言!”


    這諫言會要太後的命。


    又有人鑽出垂簾,躬身行禮:“下官請祭酒收回諫言!”


    這諫言能把朝野攪亂。


    此時殿中,就剩一個穿黃袍的,和一個穿白衣的沒有發聲。


    劉知易穿白衣,麵色凝重,心緒激蕩,默然上前,走道祭酒身側,躬身下拜。


    “學生勸先生收回諫言!”


    這諫言將使法治淪喪。


    “你?”


    祭酒看向劉知易,這是劉知易在金橋前沒有發聲後,祭酒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很苦澀。


    劉知易再拜:“先生。法不嚴,則不治!”


    天下亂象的根源,除了社會自然規律外,還因為律法威信不足。


    祭酒渾濁的眼睛掃視了一圈,那個唯一沒有發聲,眼神中還帶著期待的人,被他自動忽略。


    他歎了口氣:“榘無疆若受審,臣請陛下、太後下旨,一同治臣之罪!”


    一片死寂,局勢陷入僵局。


    沒人說話,不知如何開口。


    魏太後發聲:“祭酒何必如此,本宮可以赦免榘無疆。”


    榘無疆可以不死,但必須審判,在太後眼裏,榘無疆的生死,並不重要。


    祭酒搖頭:“他不能受審。太後可下旨秘殺。”


    榘無疆可以死,但不能受辱。其實在祭酒眼中,榘無疆的生死,也不重要。


    魏太歎道:“祭酒苦苦相逼,不過因我上婦人,把持權柄而已。本宮即刻還政,一切由陛下定奪,可好?”


    魏太後將軍了。


    祭酒皺著眉頭,看向那個穿著龍袍的人,露出深深的憂慮。魏太後此時放權,她還是太後。可朝堂之上,將再也沒有忠正之士,魏黨將沒有製衡。


    祭酒緩緩跪倒在地:“微臣有罪,欺君犯上,請陛下、太後賜死!”


    祭酒寧可死,也不收回諫言。他堅持為蒼生拔刀的榘無疆,沒有人能夠審判。


    祭酒這一跪,又將了太後一軍。


    魏太後絕不是真的想要放手,她此時放手,等同於毀了她和皇帝兩個人。


    劉知易也跪倒在地,跪的不是皇帝,不是太後,而是祭酒,一個頭磕在地上。


    “先生謬以。要審榘無疆者,不是陛下,不是太後,而是國法!”


    祭酒悲憤道:“國法?豪強欺淩貧弱之時,國法何在?貪官汙吏橫行之時,國法何在?奸賊逆黨殘害忠良之時,國法何在?”


    劉知易道:“刑一而正百,殺一而慎萬。嚴明律法,自今日始,自榘無疆始!”


    祭酒指著劉知易的鼻子,喝罵道:“你癡愚極矣!孺子不可教也!”


    孺子不可教。時隔二十年,劉知易五歲時得到祭酒的這句評價,再次用到他身上。


    劉知易趴在地上,就像五歲時候一樣,非要爭辯出個所以然來。


    “先生。榘無先生如果知道,能用一身,換得律法嚴明,天下大治,他一定欣然赴死。”


    祭酒痛心疾首道:“你可知今日審了他,天下將再無義士!”


    劉知易道:“天下自古不缺義士,可天下自古難以晴明。治天下者,法律也,非義士也。”


    祭酒說的沒錯,當法律可以製裁俠義之士的時候,俠義之士就不會出現了,就像法律製裁了扶老太太去醫院的路人後,好人就不敢出現了一樣。但這天下缺的,不是俠義之士,而是嚴格的律法。


    突然祭酒長歎一聲,淒慘的笑道:“你很好。你能堅持本心。我很欣慰。能做你一日老師,我很知足。你能堅持本心,該知我也能堅持本心。你我師生緣盡了!”


    祭酒邊說,邊撩起他破爛的衣衫,用顫抖的手撕下一片,丟在劉知易麵前。


    恩斷義絕?逐出師門?


    劉知易一直低著頭,聽著話,看到這塊破布,心中沒來由一陣發酸。


    感到祭酒站起身來,抬頭看去,見他一臉堅毅,轉過身背對禦座。


    朝著大殿外的天地,躬身下拜。


    “榘無先生,老夫有愧!”


    再拜。


    “百姓蒼生,老夫有愧!”


    三拜。


    “天地道義,老夫有愧!”


    三拜之後,他笨拙的衝向大殿中的立柱。


    劉知易起身匆忙奔去,祭酒的頭顱已經撞上了立柱。


    頭破,血流,氣絕。


    柱斷!


    劉知易將醫家真氣不要錢的灌注進祭酒體內,可是依然清晰的感覺到他的生命體征在消逝。


    這一撞,撞斷的不止上柱子,還有他一生堅守的道義。


    他曾是大儒,三品立命,二品弘毅,他背負起黎民百姓人心道義,在那三拜之中全部交付,他有愧於自己的使命,但他無愧於自己。


    大殿在傾覆,劉知易抱起生命慢慢消散的祭酒,慢慢走出大殿。


    沿著台階一級一級邁下,祭酒的身體很輕,他隻是一個老人,祭酒的身體很重,他拋棄了自己的生命,守住了心中的道義。


    天地都好像在為祭酒悲鳴。


    天地之間,無數遊離的微弱信念,似乎知道這個人剛剛為他們現出了生命,他們悲戚著,吟唱著,為這個即將消失的生命獻上讚頌的詩篇。


    這些詩篇匯聚成力量,在夏京上空凝聚出華章,朝皇宮飄落,無數華章覆蓋了祭酒的身軀。


    當劉知易感受到這一切的時候,無數意念凝聚的華章清輝,已經將他和祭酒包裹,從天而降,形成一道華章立柱,一端立於地,一端頂於天,比祭酒撞斷的那根柱子更加堅固,更加高大。


    劉知易驚異的發現,祭酒已經消散殆盡的生機,竟然重新煥發,越來越濃烈,當他抱著祭酒走出宮門的時候,祭酒已經有了呼吸。


    祭酒一呼一吸,都是華章,祭酒一呼一吸,詩篇吟誦。


    孟曾看著被清輝立柱籠罩的劉知易抱著的祭酒走出宮門,走上金橋。


    他頓時明白了,沒有迎上來,而是躬身下拜。


    “恭賀祭酒立道!”


    此時皇城中一處深宅的角落,一個園子中,執棋靜思的閑散文士,心有所感,默默起身。


    朝著皇宮一拜。


    “恭賀祭酒立道!”


    刑部死牢之中。戴著鐐銬,呼呼大睡的壯士,突然清醒。起身下拜。


    “恭賀祭酒立道!”


    立於地,頂於天的那道華章清輝,如同一根天柱,許多人都看到了,於是眼光凝視著夏京。


    在中原某地,一個戴著玉質麵具的白衣人躬身下拜。


    “恭賀祭酒立道!”


    在江南某個溪邊,一座墳塋旁結廬而居的一個老者躬身下拜。


    “恭賀祭酒立道!”


    東湖湖心島,巴山秋池旁,贏水河西岸,東南茶山裏,四座彌漫著濃鬱書卷氣的地方,各有一群老先生躬身下拜。


    “恭賀祭酒立道!”


    在遼遠的北方,陰山北麓一座堅城裏,一個身穿陳舊鐵甲的年輕將軍躬身下拜。


    “恭賀祭酒立道!”


    在極南的南荒,莽莽群山的一個樹洞中,一個身披濃霧的小女孩默然頷首。


    在嶺南大澤中,在一個遠離人群的水下沉眠多日的巨龜,睜開了眼睛,看了京城方向一樣。


    還有許多人察覺到了這跟清輝立柱,他們沒有下拜,神色複雜。


    皇城左近一座王府中,一個孔武有力的老人沉默不語。


    在中原奔馳的一個劍客,看了京城方向一眼,沉默不語。


    魯郡一個豪門大戶裏,一個教導孩童習武的老者,看了京城一眼,沉默不語。


    劉知易走過橋邊,孟曾命人接過祭酒,太學師生慢慢離開宮門。


    劉知易沒有跟他們一起回太學,而是就近跑去嶺南王府,借了一匹馬,奔馳而去。


    一進門就大喊:“爹、娘。快收拾細軟,逃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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