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王在府中豢養妖怪,並作妖法企圖鎮魘當今皇上之事,三天之內傳遍了京城。人人都說那妖怪吃人無數,王府地下滿滿埋的都是死人白骨。這妖怪食人成性,尤其愛吃小兒,這些年京城之中丟失不少孩兒,都是被它吃了。幸得皇上身邊親信侍衛潛入王府,與妖怪殊死一搏,妖怪傷了,狼狽逃竄。一路上招雷引電,竟將王府夷為平地。鄭王作繭自縛,被倒塌的房屋砸在下麵,雙腿俱斷,府中侍衛也死傷無數。城衛兩營前去援手,卻在房屋倒塌之處尋出一間密室,室中竟有金冠龍袍,其篡位謀逆之心,昭然若揭。如今鄭王已被囚入宗人府,大理寺正在議罪。一時之間,京城之中人人都在談論這位孤身鬥妖的侍衛,那茶館酒肆之中更是將他說得玄而又玄,簡直成了大羅金仙下凡,專為護佑本朝而來雲雲……


    “臣羅靖,恭賀皇上聖安。”


    皇帝到底年輕力壯,雖然被蜃夢折騰了一個多月,仍是恢複頗快,臉上氣色眼看著便紅潤起來。太醫獻上參茶,皇後親手接過來奉給皇上,含笑道:“皇上洪福,吉人自有天相,羅侍衛此次救駕有功,臣妾也正想著要打賞他呢。”


    皇上點頭微笑道:“皇後所言甚是,朕亦在想,究竟要賞他什麽才好?”


    皇後掩口笑道:“臣妾是沒有什麽好東西,無非是女人家穿戴使用的物件,聽說羅侍衛就要娶親,拿來做個聘禮還勉強可用。”說著一招手,幾個侍女魚貫而入,人人手中端著盛了珠寶釵鈿的金盤,珠光寶氣,耀人眼目。


    羅靖躬身道:“娘娘厚賜,臣愧不敢當。臣身為侍衛,未能盡職,致皇上受連月蜃夢之苦,臣罪萬死,何敢當娘娘之賜?”


    皇上歎道:“豢妖之事,世所罕聞。鄭王是朕的親兄弟,朕尚且不曾防他,何況你們。若非愛卿,朕危矣。皇後既賞了你未來的妻室,朕就來賞你。此次自鄭王府中竟搜出龍袍等物,足見他謀逆之心已久。朝中官員,與他親善者未為少數,定然不乏其黨。城衛將軍李準是其門生,素有往來,縱然不曾一同謀逆,也不宜再任重職。朕今日就命你掌管城衛兩營,衛護朕之安全。”


    羅靖雖然知道此事少不了封賞,卻未想到城衛兩營都授了自己,連忙謝恩。皇上說了這幾句話,有些氣喘,將參茶又喝了幾口,道:“這豢妖之事,實在虛妄難信,愛卿卻是如何知曉?”


    羅靖將驛站之中掘出嬰兒骨頭之事細講了一遍,皇後不由駭然,連忙念幾聲佛號,道:“原來當真竟養了這般一個食人的妖怪!內侍們雖傳說鄭王府中掘出了人骨,臣妾還當是傳聞過甚,誰知竟當真如此!這究竟是個什麽妖怪?既能食人,羅侍衛又是如何能傷它?”


    羅靖早知必定有此一問,胸有成竹道:“臣有一結義兄弟,幼時為一異人收養,曾在東海之濱見過此二種異物。食人之妖名為蛟,乃將成龍而未成龍之一種;而致皇上噩夢之物名為蜃,所謂海市蜃樓,便是此物所致。此二物狼狽為奸,鄭王便是驅此二物欲害皇上。臣之義弟當日在東海,親見有漁民自深海捕得一蜃,卻為其氣所噓,終日顛狂如夢,故而略知其狀。蛟之為惡,在其凶猛,臣幼習武藝,倒不甚為懼。何況皇上洪福,鄭王當滅,臣倚仗聖主之福,方能斬而傷之,並不敢掠天之功。”


    這一番話虛虛實實,既宣了自家之功,又捧了皇上,聽得皇帝連連點頭,讚歎道:“愛卿之勇,可冠三軍矣。卿之義弟,亦是有功之人,可宣進宮來,朕封他為蘭台使,可在朕身邊侍侯,卿意何如?”


    羅靖叩首道:“皇上天恩,臣與舍弟感激涕零。然臣弟生無父母,人算其命相不良,恐怕有妨皇上。何況他身體虛弱,也難當國器。望皇上明察。”


    皇上其實也是一時高興。讓羅靖出任城衛將軍,是用其忠勇,可讓他這個義弟作蘭台使跟在自己身邊,又是用他的什麽呢?讓他來畫符咒?冷靜下來,皇上倒慶幸羅靖的識趣,當下龍心大悅:“嗯,既是如此,朕也不勉強。不過,卿之義弟亦是有功之人,朕賜他五品俸祿,並賜黃金百兩,珍珠百顆。若有機會,召他進宮來陪朕說些奇聞散心。”


    羅靖回到府中,碧煙碧泉喜氣洋洋在門口迎接。羅靖這一升了城衛將軍,品級倒未必提高,卻是有了實權,隻這短短半日,前來送禮的人已有十數撥,除了奇珍異寶,還有仆役侍女,院子裏立時熱鬧起來。羅靖不在,碧泉不敢擅自做主,東西雖然留下,卻都分毫未動,當著送禮人的麵上了封條擺在院中。羅靖隻草草掃了一眼,便道:“都送回去,再加送一份茶禮,就說羅靖初初上任,寸功未建,不敢收此厚贈。薄禮一份,聊表心意,君子之交,戮力同心,忠君而已。”說完,一頭就紮進了沈墨白的屋子。


    沈墨白站在窗口正看著外麵院子,羅靖一眼望去,隻覺他眼中大有寂寞之意,不自覺便放輕了聲音道:“在看什麽?”


    沈墨白轉頭看他一眼,低聲道:“今日好熱鬧。”


    羅靖嗤笑道:“熱鬧?這些人,無非是奔著城衛兩營來的,並非是探望我羅靖。這其中怕有不少人本是鄭王一派,如今鄭王失勢,就打量要跟我親近了。”


    沈墨白聽得似懂非懂,怔怔看著他。羅靖心情大好,將一袋珍珠嘩一聲倒在桌上,笑道:“這是皇上賞你的。還有黃金百兩,累累贅贅,我叫他們放在外麵了。”


    珍珠雖不甚大,但顆顆滾圓光彩瑩潤,上百顆這麽一滾開來,著實有趣,所值何止百金。沈墨白卻隻是歪頭看了看,道:“這有什麽用?”


    羅靖撚起一顆,笑道:“小傻瓜,這東西比金銀還值錢些,隻這一顆,就頂平常人家一月吃用。你收好了,給你做私房。”


    沈墨白不解道:“什麽是私房?”


    羅靖說了私房兩字,自己也覺好笑,將他摟過來道:“私房就是你自己的,這些都是你的,誰也不許動。”


    沈墨白想了想,輕輕搖頭道:“我不要。這東西我看見少夫人戴過,說是做珠花什麽的。這是女人用的,給碧煙姑娘吧。”


    羅靖笑道:“你倒大方。這有上百顆呢,碧煙再長兩個頭,也戴不過來。何況皇後還賞了些珠花金釵,這些你留著吧。說起來,這次多虧了你,否則我也立不成這大功。我也該好好謝你才是。說吧,你想要什麽?”


    沈墨白低下了頭,半晌才道:“我不用你謝。”


    羅靖摟著他,覺得他身上有種淡淡的清新之氣,雖不是香氣,聞起來卻更舒服,不禁又將他摟得緊了些,道:“這次你立了大功,怎麽不謝?到底想要什麽?你說。”


    沈墨白抬起頭看著他,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輕聲道:“我要什麽都行?”


    羅靖看他黑水晶般的瞳子裏倒映出兩個小小的自己,一時有幾分癡了,應聲道:“你說就是。”


    沈墨白看他目光專注,神情鄭重,一時心中翻騰,不假思索道:“你不要成親,好麽?”


    羅靖一怔,眉頭慢慢皺了起來:“你說什麽?”


    沈墨白也有些愕然,不知自己為何突然會說出這句話來,但看羅靖麵色陰沉,心中忽然不悅,淡淡道:“不是將軍說的麽——我想要什麽都可以說出來。”


    羅靖斷然道:“這個不成。”平了平聲音,又和聲道,“這是我母親的遺願,你是知道的。何況又是大帥做的媒,那是無論如何廢不得的。”


    沈墨白沒有說話。他是被自己嚇住了。方才羅靖斷然拒絕的一刹那,他心裏突然升起一股怒氣——早知道要娶妻成親,他為什麽硬要把自己拉在身邊直到今日這般情景?然而他立刻就被自己的怒氣駭住了——山中二十年,他日日隨師傅誦經,戒情戒欲,戒嗔戒執,不說心如止水,卻也是從未發過怒。實際上,喜怒哀樂愛惡欲懼諸般情緒於他,都是淡薄得很。然而自與羅靖相識,他先是知道了何為畏,又在床第之間知道了何為欲。聞聽羅靖要成親,他才知道了何為哀,此時此刻,他又知道了何為怒——原來短短半年之間,他已將師傅二十年的教誨全部毀去了麽?


    羅靖看沈墨白臉上血色漸漸褪去,神情又似淒惶又似茫然,心裏不由軟了,摸摸他的手又是冰涼的,便握進自己手中暖著,柔聲道:“再換個別的,隻要我做得到,一定都答應你。”


    沈墨白把目光轉回他臉上,片刻,低下了頭,慢慢道:“那,將軍派人送我回常州吧。”


    羅靖驀然變色:“什麽!”


    沈墨白望著自己腳尖:“送我回常州。”師傅說過不許他下山,他不該違背的。紅塵萬相,太過撩人心緒,或者隻有回到山中,才能戒絕諸般誘惑,重歸安寧。


    羅靖臉色鐵青,沉聲道:“你當我這裏是什麽地方,由得你說來便來,說走便走?”沈墨白第一次出走,他尚能咬牙對自己說由他去吧,然而看見他毫無生氣地躺在雪中,他突然覺得心裏似乎被挖空了一塊。現下沈墨白當麵提出要走,他驚覺自己竟然無法接受。


    沈墨白抬頭看著他,神情竟然十分堅定:“當初是將軍強行將我帶離常州,我為何不能回去?”


    羅靖冷笑道:“莫忘了,我已放你走過一次,是你自己回來的!”


    沈墨白眼神微微有些黯然:“那次,我是回不了常州的。”


    羅靖冷冷道:“你覺得現下就能回去了?”


    沈墨白從桌上拈起一粒珍珠,凝視著道:“將軍方才說,這東西一顆就抵平常人家一月之費。這些都是我的,回常州,該是足夠了。”


    羅靖被他堵得說不出話來,伸手一掃,珍珠滾落一地,怒聲道:“我說了,不準你走!”


    沈墨白把目光又移回他臉上:“那將軍想讓我留下做什麽?”他隻是不通世事,卻不是呆傻,這會兒爭論起來,羅靖竟然不是他對手,氣急敗壞之下扭頭走到門口,高聲道:“碧泉,碧泉!”


    碧泉其實一直在附近徘徊,聞聲連忙過來。羅靖沉聲道:“取鎖來,把屋門鎖上!每天三餐由你送來,不得怠慢。若是人走了,我拿你是問!”


    碧泉應了一聲,轉身去取鎖。沈墨白難以置信地瞪著羅靖:“將軍這是做什麽?不覺太過荒謬麽?”羅靖從前也關過他,但他萬萬沒有想到他現下會故伎重施!從前關他還算事出有因,現在又算是什麽?


    羅靖沉著臉不答。沈墨白稍稍提高了聲音:“將軍!”


    羅靖猛然回頭瞪著他,咬牙一字字道:“你既已自己回來,就休想再離開!”


    沈墨白也瞪著他:“我不是將軍的家奴!”


    碧泉拿著鎖奔回來,羅靖親自拿過來將屋門鎖住,在門外冷冷道:“我沒當你是我的家奴,但你若是敢跑,我就打斷你的腿!”將鑰匙收進懷中,氣衝衝轉頭便走。碧泉看一眼房門,跟著也去了。


    沈墨白耳聽他們的腳步聲遠去,一時不知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佇立良久,他慢慢彎下腰去,將地上珍珠一粒粒拾起。珍珠有百顆之多,散落得到處都是,他卻極有耐心地逐顆拾起,放入原本的錦囊之中,又將錦囊擺在桌上。做完了這些,天色已經要黑了。院子裏傳來碧泉的腳步聲,片刻之後,窗上的幾根窗欞被折斷,露出一個一尺見方的小洞。碧泉將食盒中的飯菜一樣樣取出,從窗洞裏塞進來。沈墨白走過去,見是四菜一湯:白斬雞、紅燒魚、蘿卜絲、炸豆腐、雪菜湯,外加一碗上好白米飯,熱騰騰的冒著氣。他將兩個素菜和湯接了過來,道:“這兩個菜,麻煩拿回去吧。”


    碧泉皺眉道:“沈先生這是什麽意思?”這兩個菜都是沈墨白平日裏喜歡吃的,羅靖特地吩咐做來給他。


    沈墨白將素菜和飯擺到桌上,淡淡道:“從今往後,不必再送葷菜給我。”


    碧泉更覺不對:“先生總要說個因由。”


    沈墨白凝視著桌上的菜,緩緩道:“從今而後,我要修行,茹素斷葷,是修行之人首要。請轉告將軍,如若方便,為我送幾本佛經來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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