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從清早起就時斷時續。碧煙站在回廊上,聽著大門外馬蹄聲響,連忙迎了上去。羅靖一身薄雪,自門外大步進來,滿臉煩躁。碧煙替他將披風取下,柔聲道:“爺,我熬了桂圓八寶湯,要不要——”


    羅靖將馬韁甩給她,道:“送到東廂房來。”說罷,大步從她身邊走過,頭也不回。


    碧煙站在雪地裏,漸漸紅了眼圈。碧泉輕輕走到她身後,將馬韁從她手中接過:“回房去吧,地下冷。”


    碧煙緊握著拳:“那個妖孽!他,他究竟是怎麽迷惑了爺!哥,我不服,就是不服!”


    碧泉微微歎口氣,撣去妹妹頭發上的碎雪:“不服又怎麽樣?那是爺看中的人。”誰都沒有想到,沈墨白出走了一天,居然又回到了羅府。羅靖發現他的時候,他幾乎凍死在台階上。碧泉清楚地記得羅靖厲聲叫他去請郎中,自己抱起沈墨白衝回了臥房。就像在吳城一樣,生起一屋子的火盆,把所有能找到的被子都蓋到沈墨白身上。他帶著郎中回來的時候,看見羅靖坐在床邊,仔細地給沈墨白揉搓手足,那專注的神態,或者連他自己都沒發覺。那一刻他就知道,不必再對沈墨白做什麽了,因為無論做什麽,都沒有用了。


    碧煙死死握著拳:“為什麽?我們跟了爺八年,他才來了多久?他究竟好在哪裏?”


    碧泉搖搖頭,時間的長或短,有關係麽?


    “不要胡思亂想了。說到底,他也不過是個男人,過幾年年紀一長,爺自然就不稀罕了。現下爺已經定了親事,過不了多久,新夫人就要進門。你該多想這件事才是。爺已經答應給你名份,隻要你能生出一男半女,比什麽都強。跟一個男人,有什麽可放在心上的?”他一麵說,一麵止不住地有些悲哀——他自己也是男人,這一輩子,大約也隻是個侍衛了。


    碧煙臉上的表情翻騰半晌,終於強自抑製下來:“哥你說得對。跟他生氣沒有用,要抓得住爺才成。我這就把八寶湯給爺送過去。”


    羅靖走進屋子,就看見沈墨白倚著窗邊,呆呆的出神。自從回來,他是更加的沉默,有時候一天到晚也說不了幾句話。在雪裏睡得太久,他斷斷續續地發熱,蒼白到有些透明的臉上經常掛著病態的紅暈。從前他像是玉石雕的,現在卻像是雪堆成的,似乎太陽照得久了就會漸漸化掉一樣。


    “怎麽又站在窗口上?”羅靖皺一皺眉,過去摸摸他身上,果然又是涼浸浸的,“衣裳也不多穿一件?”


    沈墨白默默讓他把衣裳披上肩頭,眼睛垂下來看著衣料上的繡花,手指無意識地扭著衣角,仍然不說話。


    羅靖對他的沉默煩躁而無奈。換了從前,他隻怕早就要拔高聲音,現在卻有點害怕,不是怕沈墨白,而是怕喝斥的聲音太大,會把他震碎了。


    “怎麽不說話?”


    沈墨白從他的聲音裏聽出煩躁,抬頭看他一眼,又低下了頭。羅靖嘴角一拗,幾乎就要忍耐不住,卻硬生生又壓了下來,走到窗下的軟榻邊,倒身躺了下去,疲憊地用手指按著眉心。這幾天的事情實在太多,他確實沒有心思再來體貼沈墨白。


    沈墨白凝神看了他一會,悄悄走過去。羅靖聽到他的腳步聲走近,在軟榻旁停了下來,半天沒有動靜,終於忍不住睜開眼睛:“又發什麽呆?”


    沈墨白抿著嘴唇看著他,羅靖也拿出耐心看他。良久,沈墨白垂下眼睛,低聲道:“將軍這些日子有什麽煩心事麽?”


    羅靖隻要他開口說話便心中歡喜,拉了他在軟榻上坐下,將披在他肩上的衣裳裹緊些,歎口氣道:“讓你說中了。皇上病了。”


    沈墨白不善於沒話找話,隻是睜大了眼睛看著羅靖。羅靖看他臉瘦了一圈兒,顯得眼睛格外的又黑又大,忍不住一陣心軟,摸了摸他的臉頰,才續道:“皇上這病來得蹊蹺,說是頭風,卻又不像。每日子時發作,任是什麽藥物也難以奏效。昨夜我在宮中值崗,親眼見了一次,果然是奇怪——皇上明明疼得麵容扭曲,卻睡著不醒,伴駕的娘娘怎麽呼喚搖晃都沒用,真是奇怪……”這事本是極秘密的,皇上有恙,是件大事,嚴令不得泄漏,但他此時隻想讓沈墨白開口,什麽說得說不得的,也顧不上了。


    沈墨白眉頭一下蹙起來:“睡著不醒麽?”


    羅靖點頭:“我也喚過,足足鬧了一個時辰,皇上才醒過來,氣色甚差。太醫十分憂心……”他把聲音再壓低些,“皇上如今年輕,這幾天還沒有什麽,但看著身體也就虛下來,若是久治不愈,恐怕……”


    沈墨白蹙著眉思索:“這不像頭風,倒像是……被什麽鎮魘了……”


    羅靖眉一挑:“鎮魘?”


    沈墨白輕輕點頭:“或者該在皇上常居之處搜一搜,看是否有什麽怪異之物。”


    羅靖目光一冷,呼地站起身來:“對!我現在就去安排!”


    碧煙正端著八寶湯進來,聞言詫道:“爺,這剛回來,又要去哪裏?這湯……”


    羅靖一心都是鎮魘之事,隨口道:“進宮。湯你自己喝了吧。”


    碧煙忍下滿心的委屈,強笑道:“那我給爺溫上,回來再喝。”


    羅靖直到掌燈時分才回來,一進門,就直奔沈墨白的房間。沈墨白正在燈下沉思,抬頭看見他的表情,輕聲道:“沒有查出什麽,是麽?”


    羅靖長長吐了口氣:“什麽也沒有查到。內侍總管將皇上的寢殿幾乎翻了個底朝天,並沒見什麽古怪東西。而且,聽說朝陽殿的王昭儀似乎也染上了這怪病,每日裏昏昏欲睡,卻又總是睡不沉,時常哭醒過來,太醫也正束手無策。”


    沈墨白沉吟著道:“這位王昭儀,該是皇上這些日子最親近的人了罷?”


    羅靖微微一怔。他不愛聽宮內人傳的那些個七嘴八舌的事,不過總免不了入耳,據說這位王昭儀是新進宮的美人,皇上十分寵愛,才幾個月就升了昭儀,皇上前些日子大半時間都在她那裏留宿,隻是最近頭風發作得厲害,皇後為了照顧皇上方便,才親自移進皇上的寢殿,暫時中斷了皇上對她的臨幸。不過算起來,這位王昭儀確實要算近些日子皇上最親近的人了。


    沈墨白思忖了片刻。他在思索的時候,秀長的眼睛裏閃著慧黠,與平素時常茫然的神情判若兩人。羅靖在燈下看去,就仿佛一尊玉雕的塑像突然活了,有血有肉,說不出的靈動,比之平日,尤添光彩。


    沈墨白卻不知羅靖心裏在想什麽,顧自思忖著道:“皇上這些日子,可有見過什麽外人?”


    這話羅靖早就問過了內侍總管,但皇上見的,無非是朝中官員和後宮嬪妃,算來算去,能數得上外人的,隻有鄭王和他帶來的側妃。鄭王自然是時常伴駕,鄭王妃也常常進宮來與皇後說話解悶,有時皇上回宮,也會撞見一兩次。此次鄭王進京,照例又給皇上皇後帶來些稀罕禮物,金銀珠寶倒不稀奇,單有一件海中大貝做的盤子,大如銀盆,白若脂玉,便是一整張貝殼,殼中天然生成一顆鴿蛋大的珍珠,粘在殼上,光彩倍常。皇上極是喜愛,用來盛放水果,擺在書房之中。羅靖問事靡無巨細,鄭王送的禮物也不計其數,隻這一件十分稀罕,故而內侍總管記得十分清楚。羅靖本來就懷疑是鄭王搗鬼,自然更格外記得明白。


    沈墨白靜靜聽他說話,眉頭漸漸解開,道:“是了,皇上這是中了蜃。”


    羅靖一揚眉:“腎?”


    沈墨白點頭道:“蜃是海中之大貝,能吐霧作氣,幻化山水樓台諸物。俗稱海市蜃樓,即是此物吐氣所化。皇上久夢,便是中了蜃之氣,夢中受苦,必是有人操蜃而為。長此以往,也能殺人。那盤子,多半用的就是蜃殼。王昭儀與皇上最為親近,也染了蜃氣,隻是操蜃之人並非以她為的,故而隻是嗜睡,並無他狀。”


    羅靖拍案而起:“果然是鄭王!他是眼見皇上春秋正盛,近來宮中又有嬪妃傳出喜信,料想這位要篡起來十分困難,就用這種手段暗中鎮魘皇上!”


    沈墨白皺著眉,喃喃道:“蜃是海中之物,藏於深水,人跡所不能到,鄭王究竟是如何取得的?”


    羅靖猛然想起集市上的一幕,冷笑道:“人跡所不能到,妖怪怕是不難吧?”


    沈墨白抬頭看著他,張大眼睛道:“妖怪?”


    羅靖冷笑著將集市中所見鄭王妃的怪異說了一遍,沈墨白皺起眉頭,又思索起來。羅靖氣道:“鄭王這廝狼子野心,隻恨皇上太過寬仁,將他看作兄弟,不想卻被其暗算!這操蜃之術,可有什麽法子破解?皇上這般夜夜不安,到底是夢見了什麽?”


    沈墨白低頭想了想,慢慢道:“這卻難說。中蜃者或能夢到被大石碾壓,或能夢到被野獸撕咬,隻看操蜃者如何施為。皇上這般頭痛,太醫該驗看一下是否有什麽傷痕。”


    太醫倒確實是想驗,但皇上疼痛的地方在發中,太醫總不能剃光了皇上的頭發去驗看,也隻好罷手。不過這倒不是當務之急,羅靖現下最著急的,還是如何破解之法。


    沈墨白偏著頭思索,良久方道:“鄭王妃究竟何物,我現下也隻是猜想……有個法子,卻不知是否靈驗……”


    羅靖急道:“有什麽法子快講,是否靈驗,試過才知。”


    沈墨白手指在桌上輕輕劃動:“鄭王妃可是從不飲水?那,隻有潛進王府之中……”


    羅靖一身夜行黑衣,貼伏在鄭王府的屋簷上,靜得像一片陰影。屋簷下,值崗的侍衛帶著三四條獒犬,來回地巡查。獒犬偶爾會抬起鼻子向空中嗅一嗅,但最終還是沒有吠叫,隨著侍衛走過去了。


    羅靖無聲地舒了口氣。他倒不怕這些侍衛,單隻怕這獒犬嗅覺靈敏。鄭王素愛田獵,府中所養獒犬皆是精選育種,非普通犬隻可比。他這夜行衣上,有沈墨白親手畫的符記,說是能使獒犬對麵不知,現下看來,果然有用。


    鄭王在京城中的府第不小,亭台樓閣,不知有幾重之深。羅靖雖是買通過幾個王府中的下人,但這些人都在外院奔走,內院重地,根本不能進去,羅靖也隻好自己摸索。


    好在鄭王入京攜帶女眷不多,找起來還少些麻煩。羅靖正在挨間房窺看,院中一個小丫頭端著一盅什麽東西輕快地走來,一直進了一間房中。羅靖悄悄摸過去,隻聽房中道:“娘娘,紅粥來了。”


    羅靖四顧無人,悄無聲息摸到紗窗下從縫隙中張望,隻見房中一位宮裝麗人倚幾而坐,珠圍翠繞,纓珞輝煌,想來便是鄭王妃。方才的小丫頭小心翼翼將手中的瓷盅捧到幾上,蓋子一揭,羅靖在屋外都嗅到一股血腥之氣,也不知這所謂的紅粥裏都是些什麽東西。鄭王妃懶懶瞥了一眼,似乎並沒有多大興趣,皺眉道:“隻有這個?”


    小丫頭囁嚅道:“是,廚房做的就是這個……”她似乎是極怕鄭王妃,腳下不由自主往後退了一步。


    鄭王妃把盅子一摔,冷笑道:“這裏頭少說也有一半是豬血羊血!好大的膽子,連我也敢糊弄!”


    小丫頭嚇得臉也白了,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帶著哭腔道:“奴婢不知道啊——”


    鄭王妃偏過頭來,目光在她頸中來回打量,懶懶道:“這也不知,那也不知,還要你做什麽?”


    羅靖隻見鄭王妃擱在桌上的一隻手在燭影裏慢慢變了模樣,原本瑩白如玉的肌膚變得粗糙黑褐,指甲如同鷹爪般愈伸愈長,連忙從懷中取出一個小油紙包,向院中拋去。油紙包落在草叢之中,散了開來。鄭王妃忽然抬起頭來:“廚房做了燕灸?”


    小丫頭渾不知自己已經在鬼門關走了一圈回來,怔怔道:“燕灸——沒有……”廚房今天正是沒弄到燕灸,這才弄了這什麽紅粥來充數,幾乎將她害死。


    鄭王妃眉頭一皺:“不對,是燕灸的香氣——”一麵說,一麵起身出了房門,徑直向草叢中走去。


    羅靖早將一個水囊拿在手中,見鄭王妃走到院中,拔開水囊塞子便向她擲去。鄭王妃聞聲回身,其迅捷遠非平常女子可比,一揮手,已經將水囊拍飛。但水囊塞子早已經拔下,一小股水濺了出來,正灑在鄭王妃身上。羅靖隻聽鄭王妃一聲咆哮,聲如牛吼,哪裏還是個女子聲音?吼聲之中,她身軀猛然暴漲,身上綾羅衣衫碎成片片,露出來的卻是一層青褐色的厚鱗,雙手雙足都已變成巨爪,隻餘一個頭顱還勉強保持著女子模樣,夜色中看來更是駭人。那小丫頭聽見動靜跑到門口,一見這副景象,尖叫一聲嚇得暈了過去。外院傳來喧嘩之聲,想是侍衛都聽見了動靜。陡然間隻聽一聲霹靂,颶風突起,鄭王妃縱身一躍,半空中身軀直長到數十丈開外,那四爪在地上一踩,竟然將院中鋪著青石板的地麵生生踩得四分五裂;身後長尾一擺,內院十餘間房屋轟然倒塌,再一擺尾,坍塌的石塊磚頭漫天亂飛,整個地麵都被刮去了一層,□□的泥土中現出點點慘白。羅靖早有準備,手捏沈墨白交給他的符咒,並未被風刮離地麵。他一麵注視空中飛舞的巨蛟,一麵向地上瞥了一眼,果然不出所料,那泥土之中相互支拄的,一根根全是人骨,也不知有多少。


    巨蛟在空中翻騰數下,猛地俯身下衝。羅靖抽出純鈞劍,穩穩站著,直到那隻巨大的龍爪伸到眼前,方才向旁邊一閃,揮劍砍在龍爪上。龍鱗雖然堅固,但羅靖這柄“純鈞”卻是上古奇兵,更曾在錢塘鎮水中飲過龍血,一劍下去,竟將一隻牛角般大的龍趾砍了下來。巨蛟痛極翻身,尾巴順勢掃向羅靖。羅靖就地一滾,反手揮劍,將龍尾又劃出一道傷口。巨蛟擺尾回身,血盆大口一張,一股帶著腥氣的熱風飛沙走石。羅靖盡管手中捏著符咒,也覺這腥氣難以忍受,靈機一動,口中默念鎮龍訣,右手將純鈞劍一拋,寶劍化作一道流光,直射蛟口。隻聽一聲長嗥,震耳欲聾,空中灑下一蓬血雨,純鈞劍亦鐺然作聲,從半空中墜下地來。蛟亦龍屬,這鎮龍訣用在此處,雖然不甚對景,卻也歪打正著,寶劍正戳入蛟口之中,幾乎穿透了咽喉,若不是躲閃得快,整個蛟頭也要被刺個對穿。巨蛟傷重,自知不敵,一扭長大的身軀,電閃雷鳴中一路向京城東麵而去,卷起的颶風吹起沿路人家的屋瓦,漫天飛舞。


    羅靖直看著那一團黑雲消失在天際,才長長籲出一口氣。街上已然一片混亂,隱隱有馬蹄聲響起,羅靖知道那是城衛兩營的巡夜兵馬,想是看了王府上空的異樣,急急趕來的。王府此時差不多隻剩斷壁頹垣,有些侍衛正從廢墟之中向外爬。羅靖四麵環視一周,收起寶劍輕輕一躍,消失在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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