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竹雨咬牙恨道:“雖師姐、師兄不知身在何方,卻還有我落雨,斷不能明知凡界逢殃而不作為!”說那大冥王殿原本所設界禦,是可自由出而不可隨意入。落竹雨趁著之籬不留神的契機,悄悄溜出。為因其兵器畫檀手弩在鍾鶥山崩塌時被毀,她遂從殿內兵器架上抽走一把昆吾銅劍。未行多遠,她便被小妖盯上。這是一隻修行三百年的橘貓妖,正思渴人血潤喉,流著涎液跟在落竹雨身後,不發出丁點兒聲音,卻將利爪從肉墊中伸出,慢慢靠近。“哇哦”一聲,瞪亮圓眼,齜著尖牙,拱起身子,橘貓妖向落竹雨撲去。落竹雨躲閃不及,被撲倒在地,頸項留下三道爪痕,殷殷流血。她一手按住傷口,一手拔劍迎敵,怒道:“不知死活的小妖,敢惹鍾鶥弟子!”橘貓妖跳到一旁樹枝上,陰聲怪調說道:“哦哦!我當是誰!整個鍾鶥山都被十二武君摧塌了,竟沒將你砸死,想來,是為留給我橘貓俠的口腹!”橘貓妖舔了舔前爪上的血跡,得意道:“味道也鮮美!”落竹雨冷笑道:“我落竹雨就收了你這隻腥妖!”言方畢,又見橘貓妖炸起毛,露出猙獰可怖的表情,向落竹雨攻去。落竹雨揮劍迎砍,卻落空。那橘貓妖柔韌如水,快速閃過,躥至落竹雨身後,用四肢爪子齊齊抓撓,將落竹雨連衣帶皮肉撕破。落竹雨一背是傷,掙紮反抗。


    卻此時,又四隻貓妖出現。一隻花狸貓陰聲笑道:“二哥,吃獨食呀!”一隻灰貓接道:“二弟,以後這等美味,要通知大家同享才是!”接著,黑貓冷笑道:“還費什麽口舌?”一隻藍睛貓趴在樹丫上笑道:“這麽個小可人兒,我可舍不得下手!”聽得灰貓又道:“活要一起幹,飯才能一桌吃!五妹,莫要偷懶!”藍睛貓無奈,隻得從樹丫上懶懶舒個腰,接著跳過來。落竹雨冷笑道:“五隻貓妖一起上,我鍾鶥弟子也不怕!”橘貓妖再舔了舔爪子,陰笑道:“其實,隻我一個便可以料理你!”話音未落,似流箭一般,他衝向落竹雨腹部。落竹雨被狠狠撞擊,口吐鮮血摔倒。另外四隻貓妖各張牙舞爪,同襲而來。落竹雨疼得直打哆嗦,手腕被撕開痕,流著血,劍也拿不穩。藍睛貓雙目透著凶光,說道:“老規矩,心肝留給娘親,頭腦留給我!”灰貓聽言,氣不過,問道:“憑什麽每次都是五妹得便宜?”黑貓笑道:“大姐莫要嫉妒,誰讓她長得最像娘親、最得娘親疼愛!你也不希望娘親生氣,對不對?”灰貓冷歎道:“連四弟你也護她!”花狸貓垂涎道:“我都等不及要嚐嚐她的胳膊!”說話間,五隻貓妖齊攻來,就要將落竹雨撕碎。落竹雨摔倒在地,昆吾銅劍也甩飛老遠,她命在旦夕。


    危亡之際,幸見之籬遠遠擲出三尺冷,遊刀帶鋒,把那五隻貓妖片成飛屑。“落雨!落雨……”之籬抱起奄奄一息的落竹雨,將她帶回大冥王殿密室,拚盡全力救她。之籬又氣又疼,不停說道:“告訴你莫要擅自離開,你怎麽就不聽?你這麽任性,我怎麽護你?”落竹雨早已昏厥,並不知之籬為她哭成淚人。之籬守著落竹雨寸步不離,直陪了三天三夜,落竹雨才蘇醒。


    “之籬,放我出去!”落竹雨發現自己被鎖在房間裏,苦求道。之籬冷笑道:“放你出去喂貓妖?”落竹雨低頭道:“一時大意,定當引以為戒!”之籬嚴肅道:“這是狄崇海!你當這裏是哪裏?我不能明著昭告子民不許傷你,是為防天宮!可是,不公開你的身份,你便躲不了群妖的襲擊,尤其我冥界已知鍾鶥山被摧且滄、海下落不明!你一旦出去,眾子民見了鮮肉,哪個不是急不可耐?你就不清楚自己的處境?目今,大冥王殿是你唯一安全所在,你卻時時想要離開!之前,我不願奪你自由,才許你殿內隨意遊逛;可現在,不關住你,我還能怎樣,難道眼看著你出去被開肚破腸?你知不知道,我為救你,親手斬殺了五個子民!”落竹雨說道:“之籬!我明白你慮我安危,但師門蒙冤被滅,我不能裝聾作啞;有村莊被屠,我不能縮頭苟安!我好歹要出去拚一場!”“拚?你連幾隻小貓妖都對付不了,你拿什麽拚?”之籬極是無可奈何地說道。落竹雨想想也是,一陣無奈痛苦悲泣。之籬歎道:“落雨,你該明白我的難處——身為冥王子,為雪恥,為複仇,我理應趁機率眾滅了凡界,但你一定會恨我,我不想你恨我!我在思考兩全之法,你給我點兒時間!”落竹雨說道:“妖魔能襲擊我,又豈不能襲擊別人?無辜百姓,誰遇著誰還有活路?”之籬寬慰道:“仙界的仙神並非隻有滄、海,他們聽知消息後也會現身,你其實不需過憂!”落竹雨卻道:“縱然仙神無數,有幾個會上心零星凡人?除非你父親出現,三界大亂,威脅到天宮,否則,他們哪裏願插手?從十層天崩我鍾鶥之際,我便知神仙中也有惡魔!”落竹雨歎罷,又求道:“之籬,你以冥王子的身份下令冥界妖徒不許傷害凡人,好不好?”之籬搖頭道:“我不能!我該帶頭傷害凡人才是!”“你……”落竹雨氣憤語塞。之籬看著她,歎道:“落雨!我隻能承諾護你一個!”之籬擱下這句話,匆匆出了落竹雨被關的密室。


    外頭,山牛左使急急問:“殿下究竟在密室中處理何等機要?藍睛召吏哭喊著來討公道,已等候多時!”之籬隨之入廳,看見藍睛貓妖且泣且憤,佯裝不解,笑問道:“藍睛召吏為何事前來?”藍睛貓妖訴道:“屬下五個孩兒皆喪於三尺冷刀下!敢問殿下,我孩兒究竟犯了《冥法》的哪條哪款,要慘遭殿下聖刀飛刃?”之籬不語。藍睛貓妖冷笑道:“殿下不說,就讓屬下來講個明白!樹棲的暑燕親眼看見,是殿下,為救漏網的鍾鶥弟子落竹雨,不惜殘害我五個孩兒,殘害殿下之忠良子民!殿下戴了我冥界王子的冠冕,卻不思為我冥界謀福祉,反為仙界作刀槍,殿下究竟是哪番道理?殿下不給屬下一個交代,屬下絕難心服!”之籬歎問道:“藍睛召吏想要什麽交代?”藍睛貓妖恨恨答道:“血債血償!請殿下交出那鍾鶥殘孽,讓屬下就地為五個孩兒報仇!”之籬冷麵質問道:“殺你孩兒者,乃是本殿下!是否也要本殿下償命?”藍睛貓妖答:“屬下豈敢?事因鍾鶥餘孽起,隻她便可慰亡魂!”之籬問道:“本殿下若不應你之求,又當怎樣?”藍睛貓妖接道:“殿下不為子民做主,則我冥界暗無天日!屬下隻得將此事告知眾同胞,讓大家論個黑白青黃!”之籬見藍睛貓妖眼裏閃出凶邪之光,遂冷笑問道:“你想聚眾造反?”藍睛貓妖亦冷笑道:“屬下對大冥王忠心不二!可惜殿下,非如大冥王!”之籬自權衡:“交出落雨,萬萬不能!但若不能好生安撫藍睛貓妖,隻怕要生變亂!”他於是歎道:“誤殺五隻小貓,實非本殿下真意!本殿下心中之痛疚,何能言語表述?然那鍾鶥弟子,留之尚有用處,隻待將來萬一滄、海現身,她落竹雨便是顆籌碼。本殿下所為,正是思謀我冥界子民之長遠利益!藍睛召吏身為我冥界召吏,乃我父王的股肱重臣,必能理解本殿下苦心,更該明白犧牲小我、成就大家的重要!”藍睛貓妖正待反駁,之籬卻不等她開口,再道:“紅狐右使自我父王被禁錮,便去了陰冥司殿。這處右使一職恰是空缺。本殿下眼觀藍睛召吏對我冥界出心出力、任勞任怨,理當晉升,藍睛右使切莫謙辭!”之籬的軟硬兼施,使得藍睛貓妖有口難辯、有冤難伸。她極不情願答道:“承殿下賞識!”自辭離大冥王殿,剩下之籬憂思長歎。


    之籬打發藍睛貓妖後,竊自往濱雨藩籬去交代一切。聽得一聲:“孽子,竟將三尺冷對準我冥界子民!”之籬俯首致歉道:“情急之下,未得慎思!父親恕罪!”斛卑歎道:“她雖本為凡人,如今卻屬仙界,又出自鍾鶥,實乃我冥界大敵!籬兒,殺了她!”之籬驚慌跪倒,哭道:“求父親開恩!”斛卑愈怒,痛斥道:“好個沒出息的孩兒,膝下原是沒黃金?”之籬再道:“父親!孩兒真心喜歡落雨!”斛卑怔住,良久,語氣柔和下來,歎道:“帶她來!”之籬驚問:“父親,您要做什麽?”斛卑啞聲答道:“為父想起了你娘親!”而後,他縮在濱雨藩籬一角,悲傷!當然,之籬看不見。


    之籬果順斛卑之交代,將落竹雨帶往濱雨藩籬。落竹雨不解,問道:“之籬,你帶我來這空空冷雨地做什麽?你父冥王並不在!”“誰說本冥王不在?”斛卑笑道,“本冥王不過略施隱身法,就讓三界惶惶然!”落竹雨聞聲,詫然大驚,驚而氣憤,冷笑道:“一個隱身法,騙得我們奔忙多日!冥王果然夠陰險!”斛卑再笑道:“你們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輩,妄想與我大冥王一鬥,太是嫩了些!”落竹雨問道:“既然躲了起來,不幹脆藏得深,卻為何讓我落竹雨發現?”斛卑接道:“落竹雨,仙界不容你,凡界護不了你,你處境危險,唯在我冥界可安身!隻要你答應改歸我冥界,做我冥界太子妃,我斛卑便承諾,整個冥界,再無誰敢傷你!”落竹雨衝著冷雨怒吼道:“我便是死,也不會墮落你冥界!”斛卑怒道:“籬兒,殺了她!她對你之心,並非你對她之心,留之無用!”之籬呆呆立住。落竹雨看著之籬,說道:“你父親威逼我,我斷不能從!”斛卑又道:“因你,我想起籬籬娘子!然你落竹雨,比我愛妻鹿籬,差得可遠了!”斛卑轉而又對之籬說道:“籬兒,她不值得,殺了她!勿忘父囚母亡之仇,勿忘冥界振興之任,勿忘藤姑!殺了她,殺了海竹葉,殺了滄竹瓊,殺了一衝,殺滅凡界!”之籬雙手顫抖,含淚亮出三尺冷。落竹雨心內一驚,問道:“藤姑?”之籬作答:“普濟林中的前輩,你也拜過,藤姑育我成長,卻被海竹葉狠殺!”落竹雨亦顫抖著,倒吸一口涼氣,說道:“所以,你定然不會放過海葉師兄!”之籬沉聲答道:“絕不會!”落竹雨又道:“藤姑一定是妖,藤妖,否則,海葉師兄不會傷害她!”之籬怒道:“夠了!在你心裏,總是他們最正義,凡屬我冥界,便活該千刀萬剮!”落竹雨眼中汪淚,再道:“是海葉師兄救了我,是鍾鶥給了我一個家!”之籬啞聲道:“他們卻毀了我的家!我之籬從小沒有父疼母愛,正如‘梨兒腹內酸’,我是‘籬兒腹內酸’!”“至少你父親尚在!你就不能選擇正確路?殺光凡界群生,滅了鍾鶥所有,你果真就能開心?”落竹雨質問道。


    “殺了她!殺了她……”突然,身後傳來陣陣憤吼聲,他們回頭一看,烏泱泱成片妖魔鬼魅靈精怪,漫天鋪地,向這處奔來。原來,藍睛貓妖不滿之籬的答複,終究將其弑殺小貓妖救落竹雨一事散布開來,從而激起冥徒眾怒。遠近獐精、狼精、豹子精,魚怪、鳥怪、青蛙怪,狐妖、兔妖、犀牛妖……一時打伴結隊前往大冥王殿討說法。山牛左使應道:“殿下並不在殿內!”有岩棲的冬燕說道:“看見殿下帶那女子前往葦鳩島!”一眾遂如疊雲聚集蔽日,直壓而來,遠遠望見之籬抽出三尺冷,不等靠前,便齊聲呐喊:“殺了她!”喊聲傳至濱雨藩籬。


    斛卑見眾妖至,不願暴露蹤跡,即刻閉口不言。群妖圍住之籬和落竹雨,言辭犀利。一隻棕熊妖問道:“我冥界萬萬眾,等了八百餘年,忍辱偷生,為的什麽?”一隻長頸鼬精接道:“為的是大冥王重出,率我等重振冥界,再不需躲躲藏藏,可以光明正大,為所欲為!”一隻矮腳蝙幅精接道:“為的是隨時能夠飲口熱血,而不必擔心被擒住鎮壓!”一條斷尾鬣(liè)狗精接道:“為的是不用夾著尾巴九皋各處逃!”一頭黑羚妖說道:“然而現在如何?冥王據傳出禁,卻根本不知所蹤,而我等依舊受製於仙界!”“哼哼!”一隻猴妖接道,“何止受製於仙界?本以為殿下既出,可以接替大冥王之位,卻不想,屠刀先向我等頭顱砍來!小貓兒們慘為肉屑,竟是殿下為救這鍾鶥仇敵!”之籬欲開口,卻見群妖中央讓出一條道,緩緩走出這麽一位,其威嚴厲色冷冷道:“殿下該知,三尺冷為我冥界聖刀,其存在,是為護我冥界子民,而殿下,居然反殺我同胞!於情於理,殿下自問,如何過得去?今日殿下能殺貓兒妖,是否明日也能將利刃對準我望角虎元帥?”“殺了她!”望角虎元帥的一番言辭,更惹得魔徒憤怒喊殺。群妖你一言他一語,七七八八,零零碎碎,說得之籬羞慚萬分、落竹雨心驚肉顫。“殺了她!”藍睛貓妖跳出來,炸毛齜牙,嘶吼道,“殿下親自動手,我等依舊尊殿下為上,否則,休怪屬下等不敬!屬下誓為骨肉雪恨!”雖說之籬已經練會《冥術集》所載大部分法術,然他自知敵不過這千千萬萬的子民齊攻,更兼他根本不忍再下屠刀。他看著落竹雨,心內掙紮得痛苦。


    卻道一隻白麵紅須鬼,他忠於陰冥司渠魁半焜,素來倚仗自身魅法作惡,見斛卑被囚,早有不臣之心。他忽悠飄過來,佯裝歎道:“冥王無聲無影,不管我眾生存亡;殿下也不幫我等,反助仇家!這是要棄了我冥界,棄了我徒眾,冥王和殿下如此狠心,莫非是要逼著我等另立新冥王?”之籬聽罷大怒,舉刀就要劈砍白麵紅須鬼。山牛左使慌忙攔道:“殿下不可一錯再錯!”白麵紅須鬼冷笑道:“眾位,我冥界同胞,且都看仔細,這位之籬王子,他舍不得動仙界一根毫毛,卻對我冥界子民番番能下狠手!我白麵紅須鬼不得不多想,究竟他之籬是否真為我冥界王子?”此言一出,四下嘩然。白麵紅須鬼接著道:“冥王不知所蹤,偏此時,冒出一個之籬,隻因他手持三尺冷,說幾句自應的話,便被尊為殿下!我等是否太過草率?久聞,冥王凡人之妻連同腹中骨肉皆溺江而亡。故而,眼前這位,真偽值得商榷!”之籬愈怒,握著三尺冷刀柄的那隻手不停出汗。眾妖徒紛紛猜忌,口舌雜亂道:“若其根本不是我冥界王子,而是仙界派來的奸細,我冥界豈不大殃?”此時,一眾妖魔鬼魅靈精怪不僅對落竹雨仇恨,亦把凶光瞄準之籬。白麵紅須鬼再道:“要我說,我冥界想要不亂,想要不再受仙界迫害,當推森羅殿王出來主事,先殺了這兩個仙界來的奸細!”


    正是之籬受到質疑、群妖惡狠狠向前圍攏之時,“我斛卑尚在,誰敢不臣?”這一聲驚怒吼,嚇得所有飛妖走怪遁地魔紛紛斂去戾氣俯首跪拜。白麵紅須鬼拜伏於地,舌頭打結道:“大冥……冥王……”聽得斛卑接著吼道:“本冥王不過隱身小睡幾日,你等就敢對我孩兒不敬?”眾皆啞然,動魂驚魄。斛卑繼而歎道:“受困八百餘年,子民依然尊我、重我,我斛卑卻未能給大家一個交代,實也慚愧!今日,我子之籬定不負眾望!”斛卑轉而對之籬說道:“籬兒,殺了她,我冥界與仙、凡二界勢不同日月,你總要取舍!”“可是娘親也屬凡界!”之籬哀聲道。“正因你娘親屬凡界,才一步一步釀成我斛卑的悲哀和我冥界的悲哀!倘若當年,為父沒有感情用事,沒有選擇那個凡人,而是從我冥界擇一佳偶,又豈有今日之禍?為父悔不當初!籬兒,前車之鑒,你不能重蹈覆轍!”之籬哭泣道:“父親這些話,娘親若聽見,該有多傷心,該有多傷心!”斛卑接道:“為父執念八百餘年,也該放下!在我斛卑看來,終究我冥界子民才是最重!你今日不殺她,莫非要等她修煉得像滄竹瓊那般厲害時來對付我冥界不成?”落竹雨冷笑打話道:“我比不上師姐,但我同樣會殺光你們這些惡魔!”之籬高聲道:“落雨,你能不能不要任性?”頓頓,之籬拉起落竹雨的手,苦求道:“加入我冥界好不好?”落竹雨滿目是淚看著之籬,說道:“我知你心,足矣!背叛鍾鶥,我做不到!你也該知我心!”之籬鬆開落竹雨,眼神呆滯。“殺了她!殺了她……”眾妖魔又是喧天嘩地吼聲起。


    落竹雨毫無懼色,笑道:“之籬,若遇師姐、師兄,告訴他們煙兒下落!”之籬不語。落竹雨言畢,提起昆吾銅劍向妖魔群衝殺去。眾妖魔亦皆蓄勢。隻見一條霸王蠍翹起尾巴,來刺落竹雨。之籬含淚,急抬右掌發功,瞬間打向落竹雨後背。落竹雨中招,登時吐血而亡,落劍在地。之籬迅速施出七星攝物法將落竹雨攬至懷中。斛卑笑道:“籬兒親手殺了仙界落竹雨,他無愧於冥界,他一定會為冥界複仇!我斛卑就此宣布:籬兒正式接手代冥王位!”眾妖魔對冥王斛卑依舊有敬畏心理,不敢再言,讓出一條道,由之籬抱著落竹雨離開。


    之籬將落竹雨安放在冥王殿冰室冰棺內,說道:“本為迎接娘親歸來而打造,暫用來安置你!”


    但道白麵紅須鬼返回森羅殿,將一應見聞報知陰冥司渠魁半焜。問那半焜如何?他乃是一隻鬼,一隻奇醜無比的鬼!提及他,便要插敘這麽一段。


    在中瀚神皋,曾有一小國,稱焜(kun)國,屬凡界,國勢昌盛繁榮,人民安居太平。焜國國君名作九齡,一年秋,他引幾個親隨微服私訪民間。途經一片田地,見著枯草淩亂、糧米顆粒無收、百姓俱在田埂上哀歎,九齡近前詢問一老農道:“老伯,今歲風調雨順,理當舉國豐儲,你等為何不勤於耕犁,卻致鬥斛不存、空自歎息?”老農長籲作答:“公子有所不知,非是我等惰怠,實有非人力可抗之怪事發生!此地百裏外,有一枯草塚。塚間出一女鬼,她孤魂遊蕩,漂泊無依,不分白夜,一路行,一路哭。那冤怨之淚生養出枯草一片,任我等春耕勤勉,夏鋤揮汗,秋來還是饑荒!多也集錢請法師捉鬼,俱不見回,我等唯有歎息哀泣!”九齡聽罷大驚,問道:“國君敬天拜地,國中豈會還受鬼魅之害?老伯莫非侈談怪論?”老農歎答:“正所謂‘天高皇帝遠’,總有國君顧不及之處,也總有神仙管不完之事!老農樸實,豈敢謬傳訛語?四鄰在此,公子不信,可聽他們言!”眾農人紛紛歎道:“果有泣鬼作孽!”九齡才相信,自思忖:“本以為國中處處欣榮,不想竟有邪祟,難道是我九齡德之蕪穢,上神不助?不行!本國君誓要親自捉拿惡鬼,還此地百姓清平!”九齡再問道:“老伯,可知枯草女鬼將往何處?”老農答道:“魂遊不定,安能推知?不過,女鬼孤單,喜歡尾隨孤單人。公子切莫獨自遊逛,方能不遇!要老農說,公子既非本地人,趕緊離開才是上策!”


    九齡一行離開田地,擇了家客棧歇腳。九齡吩咐從人道:“本國君今夜誓要親自拿鬼,你等勿隨!”眾人皆跪勸:“太過危險!主上切勿輕萬金之軀入鬼魅妖窟!”九齡不聽,提劍自行,正值秋夜陰涼、哀風蕭索,他一身天子凜氣英雄膽,絲毫不懼。行至田野,沐秋月薄寒,反添精神,忽聽得“嗚嗚”悲泣聲,九齡大喝道:“是人是鬼,不妨現身!”連喚三聲,才見荒草叢中緩緩走出一女子——身著壓印彩蚌碎殼紋衣裙,遮麵紗,披長發——九齡拔劍出鞘,問道:“你,莫不就是人們口中的枯草女鬼?孤乃焜國國君,今夜特來斬你!”女子嚶嚶垂泣,問道:“我有何罪,國君要斬?”九齡接道:“你行到之處,遍生荒草,破壞禾穗,使百姓無糧可收,即此便是大罪!”女子愈發哀怨啼哭道:“我本無辜成冤鬼,沒誰替我討公道,竟連哭泣也是錯!”九齡聽罷,暫收寶劍,問道:“你有何冤情,可盡訴於孤!”女子繼續哭道:“我本凡人,閨名茱萸。我的肉身被一粒塵埃吃掉,隻剩魂魄在飄!”九齡驚駭,怒道:“胡言亂語!何能有一粒微微塵埃可吃人?”茱萸淚湧愈洶,訴道:“看,看,依舊沒有誰相信我!”話道九齡最是大男子心性,平生最見不得女子落淚,轉而寬慰道:“孤信你也罷!你且說個所以然,那塵埃在何處?孤去尋來,替你報仇!你莫再哭,莫再損毀莊稼!”茱萸看著九齡,搖頭道:“國君報不了我的仇!誰也殺不死他!他法力高強,把我的眼淚也施了魔法!”九齡益驚益糊塗,問道:“怎生把你的眼淚施魔法?”茱萸解釋道:“微微塵埃,他一點一點吃掉我,我一陣一陣鑽心疼,疼得眼淚一滴一滴連珠落!他生氣,他說他最痛恨淚滴,因為有一滴淚裹挾了他的至寶!他要轉嫁仇恨,要給淚滴施以詛咒!我的眼淚於是受了詛咒——滴落在青苗上,將青苗化作荒草!這怪不得我,這非我之過!”九齡越聽越覺得懸乎,又問道:“你家在何處,為何不回家鄉墳塚?”茱萸聽罷此問,放聲悲嚎道:“有家也難回,不忍家鄉青苗被我毀,隻能孤魂飄遊作羈客!”九齡接道:“然你卻毀了他鄉的青苗!”茱萸無奈道:“這怪不得我!我又能如何?”九齡再道:“你可以不哭,不流淚就不會毀掉青苗!”茱萸笑著哭道:“我死得那般淒慘,怎能不哭?但凡我想起苦厄,越想越哀,越哀越傷,越傷越痛哭!”九齡歎息沉思,又道:“不如,你跟孤回宮去,孤給你安逸榮華,你或許能開心些,即便不能讓你不哭也無妨,宮裏並無青苗!”茱萸怔怔看著九齡,以袖拭淚,問道:“我是鬼,你是人,你不怕我?”九齡笑道:“你生時是我焜國的子民,死後難道不是?隻要是,孤便有義務為你謀福祉!”茱萸聽後,千恩萬謝。


    九齡將茱萸藏在木牌中帶回皇城,於皇陵辟出一室供其居住。九齡叮囑道:“為防你身份外泄,姑且請你穿戴宮仆衣飾,萬一被人發現,你隻詐稱是新到的守陵宮仆,莫嫌屈就!”茱萸道:“有容身之處,哪裏還挑三揀四,茱萸唯謝天恩浩蕩!”


    話說茱萸從此藏身在焜國皇陵中,白天不敢出,夜晚便自在享用供案上的香食佳釀。卻是那一夜,茱萸靜坐於享堂香案旁敬椅上,悠哉吃供果。突然一個聲音起:“你連日來盜享孤的果品,非禮儀之輩!”茱萸驚起,問道:“莫非先帝顯靈?”那位且笑且現出身來。茱萸觀其錦服袞章、果是畫中先帝模樣,遂連忙跪拜賠禮道:“不知先帝還在陵中,實請恕罪!先帝不該在仙府受大禮?緣何逗留未去?”那位笑道:“時而回來走走,看看後代子孫是否仁孝愛民!”茱萸道:“國君無比仁慈,先帝可安枕仙府!”先帝打量茱萸,見其楚楚可愛、顏若帶露杏花,不覺多留連幾眼。茱萸被看得嬌羞,不敢抬頭。先帝笑問:“不如隨孤同往仙府?”茱萸驚作答:“茱萸本是凡人,死後成為冤怨鬼,入不得仙府!”先帝拉著茱萸的手,笑道:“孤帶你去,你便去得!”茱萸倍感恐慌,長跪不敢作聲。


    單道這焜國先帝,名作軒武,生前崇尚戲曲,酷好俠士鐵骨與美人柔情之戲碼。或許是死後難得風流,又動了凡間情思,他看見這茱萸,不由得他不把眼前當成戲台。


    茱萸動不敢動,言不敢言,心中默念:“國君快來救我!”軒武見茱萸怔神,以為其羞怯,又笑道:“你我皆不是陽間之人,可一同離開,孤在陰冥司給你榮寵!”茱萸終於鼓起勇氣說道:“多謝先帝垂憐,然茱萸福小命薄,不敢貪圖,能得此容身之所,萬感足矣,豈敢無饜(yàn)?”軒武怒道:“你敢違抗聖旨?哼!”說完,軒武狠狠甩開茱萸的手,一陣煙遁入畫中。茱萸再不敢貪吃,此後連日戰戰兢兢。


    後來又一夜,兩隻索命鬼兵前來捉拿茱萸。鬼兵嗔道:“大膽女鬼,不前往陰冥司報道,還留戀陽間幹什麽?另又偷吃禦前貢品,罪加一等!現拿你至陰冥司論罪!”八百裏黃泉路也沒個歇腳棧,陰風快催著冤魂赴森羅殿——茱萸來不及跟九齡告別,便被押走墮深淵!


    原來,焜國先帝軒武生前雖也愛民,然他貪戀美色,風流成性,死後並不能入得仙界,而是下到陰冥司,當了森羅殿裏一鬼官。軒武求茱萸不得,憤恨不甘,索性回森羅殿向當時的森羅殿王延正告發。延正遂派鬼兵將茱萸捉入陰冥司,欲將其重懲。軒武暗裏對茱萸說道:“你應允孤,孤便求告殿王,免你受烈火電擊!”茱萸膽弱心栗,隻得屈服。


    茱萸得饒後,被軒武納為鬼妾,後生下一名鬼嬰,即是半焜。卻說半焜因胚胎帶毒而長得奇醜無比,不僅遭軒武嫌棄,更是從小受盡其他鬼魅欺侮,不過,其心內反倒因此而極度剛強。半焜漸長,懂得察言觀色,他攀附森羅殿王延正,處處投其所好。延正因無親子,後收半焜為義子,且贈其一張修羅牌。所謂修羅牌,實是一張半鍾形烏銀盾牌,有八八六十四般變化,一張修羅牌在手,即是六十四樣兵器在手,可隱可現,可大可小,可高可低,可快可慢,魔術深邃。


    雖說延正待半焜不薄,半焜卻野心自負,腹內歹腸。那日,半焜騙醉延正,覷著周遭別無他鬼,逮準時機,將延正鎖殺。為防敗露,半焜把延正的元神煉入修羅牌,之後偽立詔書,謊稱延正厭倦陰冥司、自逍遙去了,將森羅殿王之位交由他來繼承。當時冥王斛卑並未多查,聽稟後,下頒任命詔書。從此,半焜成為陰冥司渠魁、森羅殿王,也稱鬼王,鑽研修羅牌出神入化。


    話說回頭。鬼王半焜聽罷白麵紅須鬼之言,驚怒,一掌捏碎座旁骷髏頭搭手,恨道:“斛卑竟然還在濱雨藩籬,則前番說他出禁,皆是假消息,糊弄得我等像猴兒!”白麵紅須鬼笑道:“大王不需動怒!這恰恰說明,他根本出不來!他沒有內元丹,又寸步難行,則如死去何二?群妖拜他,不過礙著昔年的情麵以及他藏起來的《冥術集》。斛卑本身其實已不足為懼。至於他那半人半魔的孩兒之籬,雖有聖刀在手,屬下見著,其竟然感情至上,這便是軟肋,容易對付!隻要大王拿出戰功,讓子民盡享人血,整個冥界,早晚誰不臣服?”半焜說道:“紅須鬼所言甚是!本王需給他加點兒力!”


    但道這日,半焜率眾前往大冥王殿,麵對之籬,說道:“鍾鶥山崩塌,尚不見滄、海出現。聽聞,他兩個是滅在了十層天。前番旗魚怪屠村,也不聞仙界來管。可見,仙界似乎懂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王子殿下,不趁此時血洗凡界,複我舊仇,更待何時?”之籬眼觀冥王殿外妖魔蠢動,自揣摩:“半焜此來,無非是為攢軍功、攬擁護,他終究覬覦冥王大位!我之籬豈能看不穿,我若反對此議,隻怕他又將借題發揮!父親縱然難出禁,尚有我之籬在,也不許冥界易主!”他遂笑道:“森羅殿王來得正是時候!本代冥王先前為仙界女子所魅騙,誤了我冥界複仇大計;前日,本代冥王已親手殺了她,以謝臣民;這處,正欲召殿王同商後續攻襲事宜。可巧了,殿王與本代冥王心意相通,及時趕來!我冥界既然上下齊心,何愁不能一統三界?”半焜偽笑道:“殿下有此心,實乃我冥界之福,就請殿下起令!”之籬飛身起,落在大冥王殿之頂,高呼一聲:“複仇吧!”便見飛妖走魔如雲屯雨集,又如飛蝗肆虐,彌天亙地,歡呼雀躍,所到之處,盡展身手,人畜難逃。


    此處插敘,當時天宮得報冥界妖怪屠了南村,尊皇無上卻道:“此乃冥王子之籬因被擄上天宮、遭到囚禁,心內不爽,伺機耍賴以賺些顏麵,可暫不管!”尊皇無上的自以為是,致令凡界血肉橫飛。


    妖災疊起,下界各處仙山神水中修煉的仙神才知情勢之嚴峻,也不含糊,個個施展仙法與妖魔開始戰鬥。然而,整個冥界齊出動,來勢洶洶,光憑下界諸路小仙小神,杯水車薪!這大動靜終究傳至天宮,尊皇無上才頒下平魔諭令。


    正是:臣為君死盡忠悃,君疑臣忠藏殺心。


    畢竟,後情如何?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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