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他嫉惡如仇海竹葉,怒難消,起身便要往城中去。陸母與陸墩子急急將他止住。陸墩子歎道:“權貴歌樓舞榭,管弦笙琴,夜歡宴,日高眠,哪理會我等窮苦?海兄弟尋常外地客,如何是他們對手,切莫白捐了性命!”陸母附語道:“正是此話!”海竹葉說道:“陸大娘、陸兄放心!海竹葉曾拜師習武,拳腳尚可,即刻就去羅螺樓,痛揍惡霸,尋得藥兒,將她帶回!”陸墩子拉住海竹葉,哭道:“海兄弟若真為救我藥兒痛揍了權貴,則整個貧區,都將萬劫不複!”海竹葉投鼠忌器,轉而問道:“不能動粗,則該當如何救出藥兒?”陸母接道:“除非拿出大筆銀錢,將藥兒按章贖出!”海竹葉笑道:“既有門路,海竹葉便能做到!”陸墩子聞言,發問:“莫非海兄弟家資頗豐?”海竹葉笑答:“小弟取財有道,陸兄放心!”陸墩子一聽,趕忙跪拜道:“海兄弟若真能救小女脫於苦海,勝過千裏送寒衣!我陸墩子這條命,從今便是海兄弟的!”海竹葉忙欠身扶起他,說道:“陸兄折煞小弟!陸兄家生活拮據卻慷慨贈飯,不言於我有這份恩情,便是路見不平事,海竹葉亦當拔刀助!”陸墩子歎道:“羅螺樓中,俱是從四麵八方搜羅來的女子,晝夜哀聲不絕!多少父母如我一般,心碎愁腸寸斷!”海竹葉聽此言,汗毛冷豎,肉顫心驚,歎道:“無獨有偶!海竹葉今夜先救藥兒,至於其他,再徐圖之!”陸母歎道:“多遷延一日,便多無數清白女孩兒受辱!老身雖明知而無能,隻得空見花朵一樣的好女孩兒,一個一個,慘遭蹂躪!”陸母直言淚下,又驚海竹葉俠心,他暗思:“是啊!多遷延一日,便多出薄命女兒!怎奈,我不得運施仙法懲處那些惡徒,處理凡人之事,隻能以凡人手段,卻也急不得!”海竹葉意在先救一個算一個,遂道:“二位放心,其他不論,雞鳴前,必帶藥兒歸!”


    海竹葉原路返回,至富裕城區西門時,城門已閉,打更守夜者輪番不絕。話道西城門,乃是隔絕貧富區之用,白日開啟,入夜緊閉。海竹葉趁隙躍身翻入城中來。城中歌音綿綿,華燈閃耀,街角處有錦衣醉漢倒臥,賭坊中傳來不休的爭執聲。海竹葉暗自怒道:“白日之盛況表麵,入夜竟是這等肮髒內裏,可惜了我那番誇讚!”


    羅螺樓高拱重簷,闊門層台,階前熙熙攘攘,喧鬧不止,正是弦樂樓頭,人煙不靜。樓門前兩側,成群女子穿紅著綠,脂濃粉香,耍寶賣乖,各施伎倆,揮絹迎送客來客往。門庭上大紅燈籠照映她們麵頰,愈顯姿色妖娜。樓頂陽廊上,亦有姑娘以扇掩麵,羞羞逗媚,引得各方恩客賞花閱柳,絡繹不絕。


    海竹葉走上階前。一個年紀稍大、脂俗粉厚的姨娘,微裹著紅緞褶邊裳、青綢開領衣,打著鳳頭扇,搖著香絲絹,唇齒間吐著風韻,舉止裏露著輕魅,滿麵堆笑招呼道:“哎呦喂!瞧這公子哥兒生得眉清目秀,竟比咱們羅螺樓的霞翠、娟玉、珍敏、玲珀四大護法還要俊俏!這麵如清玉、唇若朱抹的,嘖嘖——還真個兒是男子中的尤物中的尤物啦!啊哈哈哈——公子哥兒,你若來咱們羅螺樓啊,哎呦,這戴上花,搽上粉,披霞帔,假扮上,一準兒能奪了所有客官,怕是其他真正的姑娘們呐,都得冷清地餓死嘍!啊哈哈哈——”且說,那姨娘且輕浮作笑,引得周圍站著的那群春春夢夢、馨馨野野的,或以手捂嘴笑,或撩袖半遮目,或提裙佯裝走,或綰發抱臂扭,又都側目向這頭窺視。海竹葉心中歎:“這些女子,曾也都是無知懵懂水仙花,各自卻因各自愁,陷進了這方賊坑!可憐!可歎!”他麵上卻賊笑道:“姨娘有好的推薦個?”那姨娘扭著腰,揮著手中紅綢香絲絹兒,笑道:“隻不知你這公子哥兒好哪個口味,是清純嬌羞傻迷妹,還是成熟嫵媚慧禦姐;高冷厭世冰美人,亦或熱情爽朗炭火娘?”且說著,她將右手搭在海竹葉肩上,左手抖著絹兒,向海竹葉麵上撲去,又笑道:“要不,你看姨娘我如何?啊哈哈哈——”


    海竹葉堂堂仙君,受不得那股脂粉俗味兒,側首一閃,輕聲道:“聽我一位兄弟說,有個叫作藥兒的姑娘,十三四歲,豆蔻年華,生得娉婷有姿,甚好。不如,引來本公子瞧瞧?”那姨娘一聽,扯著鵝嗓子一通喊:“哎呦喂喂!這是嫌姨娘老啊,你這萬箭穿心的惡混公子!啊哈哈哈——”那姨娘順勢將右臂挽在海竹葉項上,笑道:“瞧著公子哥兒眼生,隻當是初來乍到,不想竟是有備而來!啊哈哈哈——”海竹葉伸手將她推開,問道:“姨娘隻消說,能夠不能夠?”那姨娘收回手,叉腰歪頭道:“羅螺樓各色姑娘齊全,公子哥兒要什麽品色的都能夠,隻是,並沒有叫作藥兒的姑娘!”海竹葉暗思:“陸藥兒定是進了翠樓,被取了豔名!”海竹葉又笑道:“聽我那兄弟說,藥兒是不久前來的,本是貧區人,其父似乎是個屠夫,還不好找嗎?”那姨娘聽這番話,大悟道:“哦哦!姨娘當是哪個藥兒,屠夫之女,原來是紅柚啊!”說話間,她已經引海竹葉坐於堂上一張小花桌前。“得唻!公子哥兒稍等!”那姨娘說完,轉而朝向兩個小廝,令道,“進寶,去二樓喚紅柚姑娘接客;興隆,看傳酒菜!”


    海竹葉靜坐,環視周遭。卻道羅螺樓內怎樣情景?正是桃花扇麵繡桃花,長生殿裏祝長生,牡丹亭綻牡丹蕊,孔雀台開孔雀屏。燈燭交相輝映,笙篁錯綜和鳴。姑娘玉簪珠履,揮動羅綺飄飄,影麝天香;伶人纖指清喉,撥弄管弦錚錚,輕歌曼舞。滿堂張豔炫彩,天花亂墜。層樓頂天,命名著“鳳凰屋”“麒麟房”“金蟾宮”“閬桂殿”“香玉軒”“紫蘭館”……不間歇有尋歡客魚貫而入,杯斝(jiǎ)傳情,盅罍(léi)生意,朝夕不無款宴。


    未坐多時,海竹葉見那喚作進寶的小廝從梯廊下來,高喊道:“紅柚姑娘到!”其身後跟著一女子,至海竹葉所在花桌下座。海竹葉打量,那女子眉眼精致,身段修長,挽著含笑髻,著紅青雜色湘裙,流蘇繡鞋,麵帶哀色,淚痕斑斑,輕挽檀袖,垂首招呼道:“紅柚為公子把盞!”落聲,她斟了一盅酒,奉於海竹葉。海竹葉雙手接過,隻將酒盅在手中轉著玩耍,並不飲用,心裏歎著:“從來紅顏多薄命,好物不堅牢!這樣一個美好女子,進了翠樓,生命的色彩從此就被染成灰暗!”“紅柚姑娘好生陪著,公子哥兒開懷喝著……”那姨娘於一旁聒噪。海竹葉笑道:“姨娘別處招呼便可!”那姨娘瞧著海竹葉英俊,總要多瞄幾眼,多搭幾句話,這卻碰了一鼻子灰,訕笑道:“哎呦喂!這是擾了公子哥兒與姑娘的美事了!啊哈哈哈——即就走,就走!”她又饒舌一通,方自離去。海竹葉放下酒盅,問道:“你是紅柚?”那女子低頭,隻答一字:“是。”海竹葉又問:“真名如何?”女子又答:“陸藥兒。”海竹葉心知,此女正是陸墩子之女不假,卻佯裝問道:“陸藥兒!家住貧區的陸墩子屠戶,跟你可有關聯?”那女子聽見這話,頓時抬起頭,身子向前微傾,顫聲顫氣,低語忙問道:“公子認識家父?”海竹葉道:“藥兒姑娘!本公子若為你贖身,你可願意?”陸藥兒聽言,驚喜盡顯於表,正欲拜謝,又思堂上人多,隻道:“蜂蛾微命,危殆垂死!公子若能救我藥兒逃離煙花池,此恩此德,藥兒一生銘感!”說著,淚點淋漓下,隻把湘裙濕透。海竹葉再問:“不知需要多少銀錢?”陸藥兒回答:“拐子將我以十兩銀賣給羅螺樓,然贖身需要多少銀錢,卻與此價無關,全憑沈媽媽做主!”海竹葉又問:“沈媽媽可是方才那位姨娘?”陸藥兒搖頭作答:“非是。丹姨娘隻管招客。買賣之事,由此樓女東家沈媽媽做主。”海竹葉笑道:“藥兒姑娘放心,一切有我,雞鳴前,必讓你與父祖團聚!”


    海竹葉高聲道:“姨娘!”丹姨娘聽是海竹葉喚她,忙促促扭著腰肢跑來,笑問:“哎呦呦!公子哥兒有何吩咐?”海竹葉說道:“紅柚姑娘深得本公子之心,本公子欲為她贖身,姨娘能否成全?”丹姨娘一聽,忙咋(zhā)呼開來:“不得了啦!好造化!這論品貌,紅柚在我羅螺樓算不得拔尖兒的,偏生得著這樣一位公子哥兒的心來,頭回見麵,飲了盅酒,竟要被贖回家娶了!”經她這一嚷,滿堂樓的人都好奇往這處瞧,有咂嘴的,有打舌的,更有年紀稍大的姑娘打趣道:“要不,奴家也為公子斟一盅,公子也娶了奴家回吧!”這話茬一接,引得眾人哄堂一笑。而那陸藥兒聽見丹姨娘說到娶不娶的,再抬眼細觀海竹葉,見其那番氣質相貌,一時信了真,竟露出些微笑意來。海竹葉本是仙君,什麽妖魔鬼怪沒見過,什麽險惡風浪沒遇過,從來也不懼半分,然此時,硬是被這群土俗凡人笑弄局促。他不留意別的,包括陸藥兒的羞澀,隻暗自道:“救人要緊!”丹姨娘又道:“公子哥兒真有心贖紅柚,姨娘我說了倒不算,得問媽媽!姨娘我且領公子哥兒去見媽媽!”海竹葉答:“有勞!”丹姨娘又呼道:“進寶,引紅柚姑娘回樓上去,再有客官點她,隻消說有了客了,且給這公子哥兒留著吧!”丹姨娘且說著,且笑著,又用絹子撲在海竹葉麵上。


    海竹葉隨丹姨娘至頂樓最寬敞豪華處,見那金雕玉鏤,朱輝翠映,香霧繚繞,門匾刻寫三字:佳人臥。丹姨娘一改之前的輕狂態,細聲叩門,大氣不敢出,問道:“媽媽在嗎?我是小丹!”不片刻,便有侍者開門,引丹姨娘並海竹葉進廳去。


    “小丹呐,有何要事?”海竹葉雙腳尚未踏進門檻,先聽見一個老邁聲音起,直至隨丹姨娘進了廳,見香木長座榻上斜躺著一位老媼(ǎo),頭發花白,梳著好大鳳朝天髻,滿頭金銀珠翠簪花,裹著絲綢長袍,繡衣彩紋,黼黻(fu·fu)繁飛,雙手抱著一支煙槍,半夢半醒著吞雲吐霧。海竹葉被滿廳煙霧熏得鼻目幹癢,心裏怒道:“禍害一眾可憐女孩兒的,原來是這麽個老妖精!”聽得丹姨娘輕聲答道:“這位海公子欲贖紅柚。小丹特帶來,聽媽媽給個價!”那沈老妖精微瞥海竹葉一眼,稍起身,左手執煙槍,順鼻孔催出兩卷兒煙霧鬥雲,輕蔑地發出“哼哼”聲,嗓音顫巍巍,陽腔陰調開說道:“這麽個美玉公子,怎麽就相中了煙花池裏泡過的女子?是仗著祖上的殷厚,撐得口袋中的銀錢鼓囊,得要掏出點兒鬆快鬆快?這你若贖了去,是要她為奴為婢,亦或為妾為妻呀?”海竹葉答道:“相談投契,為知己!”沈老妖精又“哼哼”起來,鄙薄說道:“男子誆騙起女子來,總無非是先美其名為紅顏、知己、佳人、摯友之流!然肚子裏三寸花花腸子長得怎麽個歪樣,老身豈會不知?惡爛男子,天下間總也是一個損胎坯!可笑總有那天真無知、自以為好命有人愛的,信以為真,失了防範,等到被誆進手裏頭捏著了,或遭打罵淩辱,或被厭倦丟棄,甚至折了命的,也隻能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無可奈何,自生自滅!反正她們都是生來低賤的命,都是供王孫公子買笑歌的貨,早晚逃不脫,都是一樣的下場,不如靠著青春皮肉尚可用,趁早安身在我羅螺樓,老身反而不薄待了她們!”沈老妖精的這番言論,海竹葉聽得毛骨悚然,反胃得想要惡吐,然他麵上不驚不反駁,隻是問道:“不知贖紅柚需要多少銀錢?”沈老妖精再斜瞄海竹葉一眼,繼而長吸一口煙槍,緩吞吞答道:“千金。”海竹葉訝然驚道:“千金!”沈老妖精迷糊著閉上眼睛,同時吐出一口煙卷兒,鄙疑笑問道:“怎麽,拿不出?拿不出,還敢來這裏充英雄救美人?要不公子哥兒典身賣命,換她?”海竹葉笑答:“非是拿不出,隻是這價錢與她進樓的價錢,相差甚多!”沈老妖精冷冷笑道:“女孩兒在外頭不值幾個錢,十兩銀子也就收了。但論從我這羅螺樓出去的,卻少不得千金,這叫規矩!公子哥兒何必自驚自怪?”海竹葉心中慨歎:“難怪陸兄明知女兒所在也不得一見,更不能救其回家,皆在這幫萬惡天譴的人拐子,這個黑心嗜血的惡毒婦,這些貪若豺狗、狠如虎狼的害蟲!早晚我海竹葉替天行道!”海竹葉心裏狠狠咒罵著,嘴上答道:“容我一時,去兌了銀錢,便來贖她!”


    卻聽沈老妖精哂(shěn)笑道:“正所謂‘崽賣爺田不心疼!’公子你花的是府裏的銀,敗的是宅裏的底,這麽大手筆也樂意,然,卻也不是你湊得出千金就想買能買的!老身還要查對一下,那紅柚的八字,萬萬對不上,才能允出門兒!”沈老妖精身後一侍女聽見這話,疾步走進內室,而後捧出一卷本,奉上給那老妖精。沈老妖精翻閱一番,短歎口氣,說道:“賣是可以賣的!”而後,她抖著眼皮看向海竹葉,笑道:“公子哥兒且去兌金吧!”說完,她揮揮手,示意海竹葉與小丹下去,自又斜躺下,繼續閉眉合目,雲山霧繞。


    且說那陸藥兒回到自己房中,坐立不寧,心頭打鼓“咚咚”,亂得七上八下。她打發小侍者去探消息,得知沈老妖精開價千金,唬得如木雕一般,呆神不動久久,又聽聞海竹葉已離去,大失所望。她含淚自語:“這羅螺樓被贖出去的姑娘,都是天價!那公子定是舍不得這樣多銀錢討我這個垢姿汙容、穢相濁貌的女子!我自由無望,與家人團圓無望,餘生還是在這不見天日的冤井中等死!”她越想越傷心,止不住吞聲飲泣。


    再道海竹葉離開羅螺樓,夜路裏正思辦法:“我並無千金,如何是好?不如去奇頂山找常奇討些,他那裏金玉頗多。”他轉而再想:“不妥!我答應陸兄今夜救出藥兒。若去奇頂山,來回勢必耽誤時辰,本仙君豈可無信失約?不如就城中富貴家‘借’些,終究他們的銀錢也是不義所得,本仙君拿些去救人,有何不可?”海竹葉想想,又琢磨:“亦不妥!我堂堂仙君,豈可穿牆入室做手腳毛賊?到底是本仙君的名頭重要!”思來想去,海竹葉歎道:“除非,摘下一枚金鱗甲片!”他再權衡:“金鱗甲乃我護身之物,摘下一枚,必傷其根性!來日我若遇到勁敵,倘有疏虞,隻恐性命堪憂!故而,還是不妥!”他陷入為難之中,頓頓,再自語:“君子既諾,豈能敗約?我既答應了陸兄和陸大娘,就不可給了他們希望,再令他們失望!正所謂‘天生萬民,必授其職!’我海竹葉身為仙君,自當秉承師訓——置去生死保天下,舍掉私情殉蒼生!區區一枚金鱗片,又算得了什麽?”海竹葉熟思熟慮,最終下定決心。


    當夜,趁著星河有界,明月無斑,他尋個僻靜處,現出鍾鶥仙君真身,於左腕袖口處,摘下一枚金鱗。話道摘下那瞬間,海竹葉感到鑽心疼痛。他額頭冒汗,四肢顫抖,自語:“金鱗甲自我由金蓮花孕化人形開始,便著在身上,早已與我血肉融為一體,這方生摘一片,如割肉錐骨般痛!”海竹葉忍著劇痛,強行讓自己平複,思量:“以免夜長夢多,我需快些!”他重化作紈絝公子模樣,前往城中典當鋪。


    話說羅螺城中有這樣一家典當鋪,商號“你有我有”,夜間不打烊,專開設營業窗口,供一時囊中羞澀的子弟兌銀錢使。海竹葉到時,前麵烏泱泱排著一隊人,有抱著古玩玉瓶的,有撩著玉佩金墜的,有摘下嵌寶腰帶的,有掛著隨身寶劍的,更有捧著衣靴冠帽的……俱各神色著忙,麵容頹靡。海竹葉暗自慨歎:“這群飽食終日、不為正業、放肆取歡敗家、荒腆於酒色之廢徒,隻知醉臥重紗帳、列鼎食珍饈!他們若能將手中銀錢散於貧苦大眾,則也不會有城外那片貧民窟的陋舍殘瓦、冤戚荒塋(ying)!這群人胎,根本連常奇那樣的妖靈都不如!”


    次序排到海竹葉時,他靠近窗口,展開手掌,將金鱗片呈現在夥計麵前。小夥計歪包著紅頭巾,眼睛滴溜滴溜賊機靈,看著金鱗,拿起,反複觀察,而後笑道:“公子這寶葉子,小夥計不曾見過,需得請掌櫃的過目給價!”海竹葉笑道:“有勞小哥!”小夥計又笑道:“公子您請稍等,拿好您這寶!小夥計去去就來!”


    俄頃,小夥計請出掌櫃的。那掌櫃是個老者,蓄著短須,穿著樸素,鼻梁上扛著的那副鏡子卻是價值連城。他精氣神十足,向海竹葉所在窗口走來。


    掌櫃的一觀那枚金鱗,登時兩瞳放光。他將金鱗置於掌心掂掇,暗自驚喜道:“此金之純,世所罕有!亮澤異常,分量之重,這等成色,怕是於靈山妙水處采得,真造化也!”掌櫃的向上推了推眼鏡,細觀罷金鱗,又打量海竹葉,再次暗歎:“金鱗半絲雜質也無,必是靈異之物;而這公子,看著眼生,又是天顏仙姿,形貌飄逸,隻怕不是俗世之人!”端詳久久,掌櫃的笑問道:“公子要價多少?”海竹葉答:“千金!”掌櫃的並不還價,寫定契約。小夥計稱足分量,包裹完備,交於海竹葉。海竹葉攜金而去。掌櫃的如獲至寶,小心翼翼,雙手捧著金鱗片去內室珍藏。


    海竹葉返回羅螺樓,一手交錢一手換人,終於贖回陸藥兒。陸藥兒換上鴉青麻衣褲,粗梳簡單,無奢無華,滿麵歡喜又掛淚,顫抖著手,緊緊握著贖身契約,時西城門已開。


    海竹葉帶陸藥兒踏進院中那一刻,貧區第一聲雞啼鳴起。海竹葉深歎:“總算不負約!”陸家祖孫三人擁泣良久,不消多述。但說陸墩子掇張椅子於正堂,請海竹葉上座,而後拉著陸藥兒,齊磕頭千恩萬謝。聽得陸墩子涕淚俱下說道:“海兄弟真乃金口玉言,誠不欺我等!陸某一家得以團聚,小女得以脫離孽場、消弭災瘴,全賴海兄弟仗義疏財,解囊周濟!此恩此德,刻骨鏤心,至死不忘!陸某餘生願為海兄弟銜環背鞍,執鞭墜鐙,以報恩情!”海竹葉趕忙相扶,笑道:“扶困濟危,是海竹葉師父所教,小弟隻求無愧,不敢承功!陸兄和藥兒姑娘不需掛懷!”海竹葉扶起他們,又道:“藥兒姑娘!海竹葉卻是有事相求!”陸藥兒聽言,再施禮作答:“公子大恩,深如滄海,重比崇山,藥兒怎敢不以死來報?公子有令,但請吩咐,藥兒粉身碎骨,必不推辭,何用‘求’字?”海竹葉心憂蒼生,意掛萬民,惦記著羅螺樓中其他像陸藥兒一般無辜受害的女子,他自斟酌:“救助其他人,不能複用救藥兒之法,否則,我海竹葉金鱗片有多少,怕也不夠使!需得尋個通法,清除沉屙(kē)積弊,為世間女子除此巨患!”於是,他道:“海竹葉憂愁懸懸在心,哽哽在喉,特請藥兒姑娘上心!羅螺樓中多少女子尚處水深火熱之中,還需藥兒姑娘高抬秀手,施以搭救!”陸藥兒說道:“蒙恩公相救,雖肝腦塗地,萬死不怯,隻是藥兒力薄位微,不知當如何行事,但請恩公指個法子,藥兒自當竭力!”海竹葉道:“不需藥兒多勞,隻消告訴在下,藥兒當初究竟是如何被拐進那裏去的!”陸藥兒頓了頓,據實回憶敘來。


    那日,陸墩子父女一如往常,在街市上布攤營業。往來購肉菜者不絕,他父女忙得雙手無暇,腳不點地。此時,一位老伯買客前來,說道:“予我五斤四兩精瘦肉,剁成臊子粒;六斤七兩白肥花,也剁成臊子粒;再來十一斤二兩筒蓋骨,煲湯用。”陸墩子依照買客的要求切好肉,稱好骨。陸藥兒打包好,遞給買客。買客付了整錠銀子,陸藥兒算還找錢。買客並不細看,收了離開。卻說陸藥兒覺得似有不妥,心中再三盤算:“精瘦肉五十文一斤,五斤四兩,則是二百七十文;白肥花四十文一斤,六斤七兩,則是二百六十八文;筒蓋骨四十五文一斤,十一斤二兩,則是五百零四文。三者加總,共一千零四十二文,即是一兩銀子四十二文。那老伯給了我一錠二十四兩的整銀,我需給他找錢二十二兩九百五十八文。呀,不妥不妥了!我卻隻給了他二十一兩九百五十八文!”陸藥兒發現自己錯算,少找了一兩銀錢給那買客,自心下想著:“民生多艱,此不義之財可萬萬要不得!”她趕忙離開肉攤,追著買客,去送還那一兩銀錢。陸墩子埋頭給別的買客切肉,卻未發現陸藥兒已經不見。


    陸藥兒追至街市一拐角處,卻不見了那買客蹤影。她環顧作歎,冷不防被人從身後捂住口鼻,未及掙紮,眼前一黑,沒了知覺。再醒來時,她已被捆住手腳,綿團堵住嘴巴,困在一輛封閉的馬車內。車內坐有一執鞭人,凶狠狠看守著。另有五個女孩兒,與陸藥兒同狀,年紀相仿,皆是粗衣麻布,手腳被縛,動彈不得,眼裏透著恐懼與哀傷。陸藥兒頭沉心驚,能覺察車子在行使中,前一程平坦,後一程顛簸,又駛了一段,馬車停住。


    眾女孩兒被套上黑麵罩排著隊抬下車。陸藥兒惶惶啼哭,不知道自己將被抬向哪裏,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是什麽樣的刀山劍海。直到被揭開頭套,她聽見一拄杖男說道:“都是些嬌娥子,別悶死了!悶死了就白費了力氣!”被撤去口中綿團、鬆開了手腳,她隻覺得骨軟筋麻,一下子癱倒在草鋪上。她左右看看,想要逃,卻根本沒有逃脫的力氣。陸藥兒定定神,數了數,這間關著她的大屋中,共有三十六個同命運的女孩兒。女孩兒俱各神色恐懼,哀哀嗚咽,嚶嚶垂淚,抱頭埋在臂膀中,尋找那一絲絲的安全感。


    突然,一個女孩兒瘋狂嘶吼,踉蹌扯著那執鞭人的衣襟,哭道:“放我出去!放我回家!”執鞭人極不耐煩,瞪起牛眼,揮鞭就是一頓好打,直打得那女孩兒蜷成一團,蔫蔫不動。執鞭人抬起穿著鉚釘靴的大腳板踹向女孩兒,惡狠狠怒道:“再敢有大聲啼哭、胡鬧放肆者,直接打死!”說完,執鞭人離開。眾女孩兒再受驚嚇,悚懼更添,隻能飲泣,不敢出聲,縮於各個角落,瑟瑟發抖。陸藥兒不敢吭聲,蹲於牆角草鋪顫顫栗栗,眼瞧著其他女孩兒,有合掌默默祈禱的,有環臂自我安慰的,有嘬(zuo)指悄悄盤算的,有抓著頭發低聲喚“娘親”的……總之,個個可憐!陸藥兒視線上移,卻發現一件怪事。


    一群女孩兒中,站著一個標致出塵、豐神綽約、年紀稍長於陸藥兒、穿深棕葛衣連身裙、紮發帶、係抹額的女孩兒,冷靜得出奇。她不哭不鬧,不喧不嚷,不怯不慌,四壁廂觀察動靜。陸藥兒覺得奇怪,心下想:“她是在尋找逃生出口?”於是,陸藥兒也各處看去。大屋中有一扇高窗,極小,難通人。屋內暗,高窗中僅能投進幾縷光。門是鐵門,鎖得嚴實,隻留有一個手掌大的小方口,供門外監守者窺內用。屋內鋪著三十六張草鋪,散發著令人作嘔的黴味。棕衣女孩兒看著窗子,想了想,踱步至鐵門旁,側耳聽聽,聽著外頭沒了動靜,輕道一句:“有野丁香的味道。”而後,她才擇了一張空草鋪,安靜地坐下,用衣袖掩住口鼻。陸藥兒見她似乎並無逃生之法,便不再管她,自垂首,悶哭泣。其他女孩兒也沒心思顧及她,更無誰有閑情理會她說的野丁香,各人心裏隻是害怕。


    聽到這裏,海竹葉插話道:“可憐的、膽小的、柔弱的女孩兒!也總算有個膽大冷靜的!後來如何?”陸藥兒接著講述。


    陽光漸消失。執鞭人重入內,麵色猥褻,相中了門口牆根兒一個粉衣女孩兒,邪道一句:“這個粉嫩的水靈!”且說且拉拽她出去。粉衣女孩兒掙紮不停,哭喊著大求饒命。陸藥兒猜測那女孩兒被拖出之後將遭毒手,愈加膽顫心驚,身上冷汗直冒,自把頭埋在臂彎裏,默默祈求:“看不見我,他看不見我!”這才是掩耳盜鈴!正是人人自危時,卻聽一個女孩兒說道:“放開她,讓我去吧!”陸藥兒聽聲驚抬頭,發現說話者正是方才那冷靜的、標致的棕衣女孩兒。執鞭人賊眉鼠眼,奸邪打量棕衣女孩兒,猥瑣笑道:“這個棕衣的比粉衣的倒是更有看頭!你逞英雄,那就從你開始!”說罷,執鞭人鬆開粉衣女孩兒,伸手要拉棕衣女孩兒。棕衣女孩兒卻道:“不勞動手,我自己走!”執鞭人從前未遇到過這等膽壯的,一時竟被驚唬住,見她性子古怪、眼神犀利,自也不敢動手,隻是引她出門去。


    海竹葉急問道:“則她後來怎樣?”陸藥兒搖頭答:“不聞她後續,更未在羅螺樓中見過她!不過那位姐姐,倒真是披褐懷玉!”海竹葉長歎道:“莫非她已經……”陸藥兒亦長歎,再講來。


    棕衣女孩兒被帶出去後,大屋內一時寂靜如死。聽不見外頭的吉凶,屋內人心肝俱裂。繼而,不知誰的一聲抽泣,引起一眾唏噓狂亂。撕心裂肺哭喊聲,阿彌陀佛祈求聲,呼爹喊娘聲……攪成一鍋臘八粥。有一膽小女孩兒,哭著哭著,竟嚇破了膽,口吐一灘膽汁,當場斃命!看守者將她的屍身拖出去,說道:“坑埋!”繼而進來那個拄杖男,怒道:“再哭,哭壞了身子,就活埋了!”一眾女孩兒噤若寒蟬,哭不能哭,動不敢動。執鞭人再進來,拉拽一個白衣女孩兒,那女孩兒死活不肯出去,執鞭人便甩鞭朝她身上連著抽打。白衣女孩兒被激起骨子裏的倔強,憤怒嘶吼道:“橫豎一死,跟你拚了!”執鞭人暴怒,瞪著牛眼惡惡道:“我叫你拚!”他將那牛皮鞭子不分頭臉的揮向白衣女孩兒。打了不知多少下,女孩兒漸漸失去反抗力,躺在地上抽搐。執鞭人大汗淋漓,向門外喚進來個看守,抬著白衣女孩兒出去。其餘的女孩兒見這情形,原本剩下的丁點兒勇敢,也如積雪被潑了滾水,瞬間消失不見。執鞭人又盯上一個貌美的鵝黃衣女孩兒,將她狠命拉扯。那女孩兒不敢反抗,抽泣著被拖拽出去。


    大屋中,包括陸藥兒在內的餘下女孩兒們,此時是多麽的可憐又可笑,無助而無奈!為了不讓自己貌美被挑中,她們,卻把那平日裏心愛的胭脂,使勁兒用袖子擦淨;也用草鋪的黴臭味,掩蓋身上原本熏過的花香。有搓牆灰塗臉的,有刻意把頭發扯亂的,有裝傻充愣、吐涎流涕的……總之,她們想盡辦法,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更髒更醜,又在心裏苦苦祈禱:“下一個別是自己!”所謂生死麵前,盡顯人性;人性之私,昭然若揭!陸藥兒也在心中苦求:“下一個不要是自己!憑她是誰都好,隻要自己幸免!”這種想法固然可恥,然而情勢逼迫緊,各人自裁奪,誰能相攜裹?存亡關頭,凡胎肉骨,誰還顧得了善惡對錯、大義還是為己、公允還是私心?惡死樂生,難道不是凡人之常情?


    說到此處,陸藥兒聲淚俱下,纏纏不斷。海竹葉對那些無辜的女孩兒隻有歎息和憐憫,沒有絲毫的責怪或鄙視!陸母懷抱藥兒,為其拭淚。陸墩子蹲坐門旁,一聲不吭。陸藥兒接著道:“終於,是禍躲不過,該來的跑不掉,還是輪著藥兒了!”


    話道陸藥兒被執鞭人拖出大屋,拽到另一間房內,隻見三個老婆子迎上來。一號老婆子手拿紙筆,問道:“姓名、八字幾何?”陸藥兒怯怯反問道:“問這個做什麽?”卻見二號老婆子上前薅(hāo)起陸藥兒的頭發,噴著口水,不耐煩厲聲嗬斥道:“問你就說,不得有半字、半刻偏差,否則,查了出來,就是打死!”陸藥兒嚇得飲泣,啞聲作答:“陸藥兒,丁卯年壬子月壬子日甲辰時。”陸藥兒說著,一號老婆子應聲記著。記全後,反複核對,確保無誤後,她收好記事箋。而後,三個老婆子開始一起撕扯陸藥兒的衣裳。


    正是:清盆白碗水仙花,魔爪移根種泥沙。


    畢竟,陸藥兒遭遇如何?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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