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子澄陰沉著臉。


    善保的小廝墨煙、墨痕、劉祥、連外頭的劉全也回來了,唯獨不見墨雲。


    “告假?他什麽時候告的假?”餘子澄問。


    劉祥戰戰兢兢回道,“前兒就沒見著墨雲,是他老子娘跟奴才說了一聲,奴才想著大爺還在考試,就允了他。”


    餘子澄對大管家劉維道,“傳他老子娘來。”又問他們幾個,“平日裏墨雲可有什麽不妥當?他有沒有動過大爺的書墨硯台?”


    劉祥是大管家劉維的兒子,這幾個小廝以他為首,他如今也不敢有半分隱瞞,低頭道,“平日偶然,說上幾句酸話,說大爺隻信劉全,派劉全打理鋪子,每月……除了府裏的一兩銀子,還有鋪子裏的一份兒……奴才訓斥過他……他也好久不說了。”


    “不開眼的混帳東西!”餘子澄罵道,“你們都是大爺的近身,日後大爺出息,少不了賞你們一個前程!劉全昔日有功於大爺,大爺賞他個體麵。”這裏頭雖然都是近身,劉全卻是伴善保長大,情份不同,以往劉全沒來時幾人皆以劉祥為首,後來饒是劉全素日伶俐,劉祥也有些不自在。正好鋪子裏要有可靠人打理,善保便將劉全譴去了鋪子裏。


    劉祥知道善保的用意,很是感激,聽餘子澄的話似是疑心於他,忙叩頭道,“奴才們敢不用心伺候?跟著大爺出去是奴才的體麵,奴才萬死不敢有貳心!墨雲那小子因比咱們多認得幾個字,大爺抬舉他,筆墨什麽都是讓他帶著。他有時還借大爺的書來念,大爺還賞過他一套文房四寶……他對這東西也寶貝,大爺的東西他看得仔細,因著上次大爺中舉誇先生您送的筆好用,聽說上頭鑲了玉石,在佛前開過光,奴才們想開開眼瞧是什麽好筆,說半天他也沒拿出來,寶貝得跟什麽似的……除了說過劉全兩句酸話,再沒別的了……”


    “誰跟他同屋?”


    “是奴才。”墨煙道,“他,他這兩天不知怎的,也沒見影子。他老子娘還跟奴才打聽過呢。這幾日,因大爺考試,太太給奴才幾個放了假。奴才以為他又手癢去玩兒了呢。”


    “嗯?”


    “是,他這人除了愛念書,平日裏也愛玩色子。這兩年,大爺都是一天天的在府裏念書,少有出去,奴才們也輕閑。有時,幾個銅板玩兒上會兒,不輸不贏的,就散了。奴才幾個,墨雲玩兒的最好,隻贏不輸的。後來,有時見他出去,奴才跟他打聽,才知道他會去外頭跟人玩兒。”墨煙頭上皆是汗,府裏向來禁賭,如今是不說不行了,“奴才勸過他幾回,可他是個心高的,未必將奴才的話放在心上。這已有兩日不見他,他老子娘也是急得不行,可也不敢叫主子們知道,怕革了墨雲的差事,求著奴才們幫著遮掩。他老子這兩天都是跟管事請了病假,出去尋人。”


    餘子澄反複問過,再無紕漏之處,看向大管家,劉維知道餘子澄的意思,點了點頭,“我來問問他老子娘,看看有沒有其他線索。這幾個小混帳,除了劉全,先關在柴房,等老爺回來再處置。”


    劉全心慌的問,“餘先生,大爺現在咋樣了?在牢裏……”咽下一口淚,說不出別的話來。


    “正要跟你說,牢裏已經打點過了,隻是大爺那裏得有個人伺候才妥當。你暫時不必去鋪子了,明兒一早就去牢裏伺候大爺吧。”餘子澄歎道。


    “是,先生,二爺,二爺那兒……”劉全知道善保向來拿福保當命根子一樣,“奴才能不能見見二爺,勸二爺幾句。明兒也好跟大爺說,叫大爺放心。”


    “去吧。”


    這麽大的事,瞞也瞞不住,董鄂氏簡單的跟福保幾個說了,溫聲道,“你們放心,你們大哥是被冤屈的。過幾天就能回家了,這幾天,你們就在家裏玩兒吧。別出去了,免得你們大哥回家見不著你們。”


    “嬸嬸,我能去看看哥哥嗎?”福保臉上盡是擔心。


    董鄂氏摟了他說道,“你叔叔已經去過了,該送的被子、飯菜都送去了。明兒個派劉全去伺候你大哥,劉全最是忠心,你就在家裏好好的吃飯習武念念功課,等善保回來說不得要考較你們呢。”


    福保點了點頭,問,“嬸嬸,我能見見劉全麽?”


    “好,我叫他進來,你跟他說幾句話吧。別讓你大哥惦記你們,這世上啊,說不得什麽時候就有個坎兒,邁過去就沒事了。”董鄂氏心內輕歎,柔聲道,“要不這樣,去給你大哥寫封信,待劉全去時一並帶去,叫你大哥給你回信。這不就跟見著一樣麽?”


    福保應了聲,趕緊回院子裏去寫信了,身後自有丫頭跟上去伺候。


    佳保湊到母親身邊兒急迫的問,“額娘,哪個壞蛋害大哥啊?”


    董鄂氏臉上難掩憔悴,“等你阿瑪回來就知道了。你少打聽,這幾天你過去陪你二哥那院兒裏睡,勸著你二哥些。”


    “我知道,哪裏還用額娘單說。”


    善保覺得自己上輩子肯定跟福康安有仇。


    早上他還沒睡醒呢,恍惚著就覺得有人直愣愣的站他床前。牢裏燈火昏沉,隻瞧黑黢黢的一個人影,一雙眼睛寒星般的盯著他瞧。


    善保心裏一涼,壞了,刺客駕到!小命休矣!大喝一聲“有刺客!救命!”,裹著被子就掉在了地上,壓在傷處差點兒暈過去。


    “善保善保,你怎麽了,是不是做惡夢了!”福康安哭笑不得,俯身連人帶被子的抱回床上,以前肚子裏嘔的那口氣,早煙消雲散不見蹤影。


    外頭牢頭連同侍衛帶著刀槍嘩啦拉的衝進來,福康安無奈的揮手道,“沒事,是善保睡覺魘住了。下去吧。”


    一幫子人又嘩啦啦的出去了,隻是都將耳朵豎起來。福康安是他們都統的弟弟,得罪不起。善保卻是將要開審的苦主,意外不起。


    善保摔得正著,疼得淚珠打轉,一見福康安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滿肚子邪火兜頭發在福康安身上,怒道,“你來做什麽?”


    福康安一見善保眼淚汪汪的,心裏就跟著酸酸的,不是個滋味兒。想著自己從來爽氣,也不知道怎麽那天就豬油蒙了心跟善保發脾氣,自責了一陣,溫聲小意的問,“摔著了吧,我瞧瞧。”


    善保劈手打掉福康安的手,硬梆梆的說,“不勞福三爺費心,我就摔死了,也不幹你的事!哼,可是來瞧熱鬧了吧。我倒黴,可不正趁你的意!”


    “善保,我聽說你出事,昨兒一晚上沒睡好……”


    “可不,高興得睡不著了吧?”直接把福康安噎個仰脖兒。


    福康安揉揉胸口,緩過一口氣,仍耐著性子跟善保說話,“這個時候,還嘔什麽氣,你跟我說說,有沒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你別跟我客氣,我一定幫你。”


    善保毫不領情,冷笑,“什麽時候啊?你以為我死定了吧?哼,我就是死,也不會跟你說個‘求’字!你也不過是投生在好人家兒,有個好爹好娘,就覺得比別人高貴三分!”倒了這一場大黴,善保也是滿心難過,抹了把淚,抽一鼻子繼續攆人,“趕緊滾!我缺了你來看我!我以前是眼瞎了,高攀你福三爺!”


    福康安辯一句,“我又不是成心說那些話,就這麽一回,你就抓住不放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日有所想,口有所言。”善保冷言冷語跟刀子似的飛向福康安,“就這麽一回?心裏不定想了多少回了!行了,我如今已是這樣了,再不必麻煩你來看我,請回吧!我還想清淨兩天!”


    善保扭頭隻留個後腦勺對著福康安,福康安氣得直跺腳,“你,你,”一拂袖,冷哼,“我真是好心作了驢肝肺!說你小肚雞腸,一點兒沒錯!哪個男人跟你似的!死到臨頭,還裝什麽大頭蒜,麵子能救命嗎?”


    善保摸出一個蘋果“嗖”的砸過去,福康安正喋喋不休的說教善保,也沒留神,正中額頭,福康安“唉喲”一聲,隨手接住正往下掉的“凶器”,氣得臉都綠了。


    他素來愛惜顏麵,腦門兒一跳一跳的疼,估摸著肯定青了,這可怎麽出去見人!恨不能撲上去咬死善保。他怎麽就這麽腿賤,上趕著來聽頓呲噠!不過,他素來坦蕩,善保已在牢裏,這樣顯著有些欺負人了,福康安忍著怒氣道,“給你帶了些吃的,撂桌上了,自己拿著吃吧!”猶不解氣對著善保的後腦勺發脾氣,“好心沒好報!明日再來瞧你!歇著吧!”氣咻咻的走了。


    聽著福康安像牛一樣喘氣踹門的聲音,善保心裏不知道多熨帖。


    福康安一出去,牢頭打千兒笑,“三爺,裏頭醃h,您是貴人……”


    福康安一張銀票塞牢頭手裏,那牢頭嚇一跳,推卻不敢收,福康安忍氣道,“我知道你們這裏頭的規矩,拿著吧。要不就是嫌少了。”


    “豈敢豈敢,謝三爺賞。”牢頭兒賠著笑,福康安籲出一口濁氣道,“善保那裏,你多費心,不要委屈到他。除了鈕祜祿家的人,其他人都看牢些。這案子是萬歲爺欽定的,他有半點兒不是,怕你要跟著填進去!明兒我再來。”


    牢頭兒忙諾諾稱是,彎腰撅屁股的送福康安出門,折返回去繼續喝酒。


    小喜子踮踮兒的跟在福康安身後,瞧著主子臉梢兒不好,腦門兒紅了一塊兒,也沒敢說話,隻是跟邊兒上伺候著。福康安瞅瞅天上溫暖的朝陽,街上熙攘的人流,路邊兒吐綠的樹木,想起善保一個人被關在陰冷的牢裏,心裏又忍不住憐惜,自言自語道,“他現在脾氣不好也是有的,我該跟他好好說的。”


    回身又去了步軍衙門的大牢。


    那牢頭還以為自己眼花,揉了兩把,沒看錯,福三爺去而複返。福康安擺擺手,“你們喝酒吧,我自己進去就成。”


    牢頭心道,鑰匙在俺這兒呢。不過他向來知道這些大爺的脾氣說風就是雨,也不敢多話。福康安輕手輕腳的進去,就見善保正裹著被子翻騰他帶來的食盒,手裏拿著個奶餑餑,嘴巴一鼓一鼓吃得香甜。


    福康安那一肚子的鬱悶都變成暗喜,抬腳想想還是算了,善保素來要麵子,給他瞧見,難免翻臉,轉身又走了。叮囑牢頭不準跟善保說他回來的事。


    出了大牢,福康安對小喜子道,“你們平素都誇善保脾氣好,看來都是傳言。”臉上已有笑容。


    小喜子笑道,“爺,善保大爺那性子,吃軟不吃硬,您得軟著來。今兒爺這大嗓門兒,奴才在外頭都能聽到,善保兒大爺遭人冤枉入了大獄,正遭難呢,您還跟他高聲說話兒,他不生氣才怪呢。”


    福康安擺擺手,“他是看著綿軟,說出的話一句比一句夠勁兒。”


    忠勇公府上的廚子手藝比鈕祜祿家的高出一截,善保跟福康安不對眼,卻從不會糟蹋東西,怕放久了涼掉變味兒,福康安一滾他就拖了食盒到床上開吃。


    等善保吃完了早飯,又躺了一會兒,君保帶著劉全、劉祥來了。


    君保見地上有兩個食盒,不待他問,善保已經道,“福康安來過了。”


    “真是個有情義的。”君保讚了一句。善保暗暗撇嘴,屁的情義。


    “你吃過了。”


    “沒吃飽,這個時候竟然做了魚拿來,腥極了,半溫不熱的,一點兒眼力沒有。”


    聽善保挑剔福康安,君保嘴角抽了一抽,人家好心一大早上的來看你,忍不住說了善保幾句,“福康安多仁義哪,怕是昨天聽了信兒,不放心你呢。你得看人家這份兒心,還挑什麽魚不魚的。”


    善保牽了牽嘴角,沒再說福康安,問起君保家裏的事。


    君保擰著眉毛把墨雲失蹤的事與善保說了,劉全往外拿出洗臉盆、牙刷牙粉、毛巾,劉祥去外頭跟牢頭打聽了,到井裏提了一桶水進來,又去借熱水給善保兌了,請善保洗漱。


    我靠!


    幹部子弟蹲大牢的待遇!


    善保挽起袖子,刷牙洗臉後用毛巾擦了臉道,“不過如此。死就死了,隻是沒想到是他。”


    善保把毛巾遞給劉祥,看向君保,“二叔,朝上有人參你吧?”


    “那些禦史向來是聞風而動。”


    “意料之內,”善保見劉全將飯菜擺在桌上,笑問,“二叔,你吃了沒?沒吃一道吃吧。”


    “若沒猜錯,這回是索綽羅家的手筆。”君保恨意深沉,他大哥怎麽就娶了這麽個滅門娘們兒!


    劉全給善保墊了個厚棉墊,還是很疼啊,善保眥著牙坐了,先喝湯,死福康安,弄了堆幹的來,差點沒噎死他。這會兒總算能順順氣了,安慰君保,“生氣也沒用,您別去衙門了,請兩天假吧,等審完了再去。對了,什麽時候開審啊。”


    “後天。”君保一肚子的不滿,低聲道,“明天晚上會試結束,後一早就要過堂,那個侍衛隻能查個大概。”


    善保撥了半盤子蝦仁到碗裏,淡定地,“就是現在過堂也無妨,您就放心吧。墨雲失蹤的事讓他們到順天府備個案,免得再生出事非。”


    君保昨兒歎了半宿的氣,會試結束馬上開審,皇上這明顯是……君保實在想不出善保如何了結這案子,見他如此自信從容,低聲問,“可是有什麽主意?”


    “您放心,我都安排好了。”善保開始吃飯。


    君保心裏翻個大白眼,老子放個屁的心,你這嘴緊得跟蚌殼子似的,一點兒信兒也不漏,他偶然還在想,善保不會想不開,來個血濺公堂吧。可瞧善保這能吃能睡的,實在不像會尋短的人。


    用過飯,劉全道,“大爺,奴才給您梳梳辮子吧。”


    “梳什麽,不梳。連我考試穿的七八天沒換的衣裳也別動,放著,過堂時穿。”光鮮亮麗的過堂,和淒慘可憐的過堂,給人的心理印象分可是有天壤之別的。


    善保就在牢裏安心的住下了,身邊兒劉全劉祥陪著說話兒,也不寂寞。他就這樣優哉遊哉的等到了過堂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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