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義軍處境如何,曹義金有何打算,眼下李從璟並不太關心,河隴魚龍混雜,幾乎是化外之地,李從璟對它的了解也少得可憐,而今帝國新政方在推行,內政待穩,孟知祥懷司馬昭之心,蜀地動蕩,李從璟並無分心之念。


    就目下而言,帝國北方的草原上,仍舊是群雄並立,契丹雖說元氣大傷,無力南顧,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依然不可姑息,加之耶律德光在東境混得風生水起,大有死灰複燃之勢,也不可不察,此外,耶律倍繼位為契丹皇帝後,勵精圖治,野心漸大,也頗有了攻伐四方、想要繼承耶律阿保機大業的念頭。


    韃靼部圖巴克汗,中人之姿而已,公主阿狸雖說給人眼前一亮之感,畢竟女流之輩,就如同耶律敏一樣,縱能掌握一部分實權,卻不能真正左右國家機器。


    唯一讓人省心的,大概就隻剩渤海國了。如今海東盛國有中興之象,前些時候大明安遣使朝貢,尊卑拿捏得很有分寸,讓李嗣源甚為開懷。至於渤海國是否有圖謀高麗之念,李從璟現在也不太關心。


    河隴、西域之地不必說,一盤散沙,唯一個字能形容:亂。其鄰地吐蕃,也亂得很。


    其餘各地,則多不值一提,西南、南詔本就一隅之地,亂則亂矣,定也易耳。


    念及於此,李從璟難免沉吟不語,劍子見李從璟完全不理會他,眉頭大蹙,很是不開心,“李從璟,戰與不戰,你倒是說話!”


    李從璟瞥了劍子一眼,懶得跟他廢話,抬腳就走,丟下一句:“不戰。”


    他這個態度,將劍子氣得柳眉倒豎,傾城之顏瞬間覆上一層寒霜。然而他畢竟授人以柄,怒不能發,糾結之下,直欲吐血,最終也隻能恨恨跺腳。


    丁黑屁顛屁顛跟上李從璟,腆著臉試探著道:“殿下莫要怪罪劍子,他也是身不由己,再者他的確有與殿下一戰之念......”


    李從璟停下腳步,上下打量丁黑幾眼,眼神怪異,“丁黑,孤看你這些年變化很大啊,難不成你已然不記掛當初劍子敗你之事了?”


    豈止是變化大,簡直是換了一個人,往年滄桑憂傷,如今活潑如孩童,看來-經曆與處境才是決定一個人麵貌的東西,如今丁黑家庭圓滿,妻子賢惠,一對兒女都已能提著木劍打架,本身又是秦王府客卿一流,身份尊貴,怪不得他如今這般容光煥發。


    在丁黑訕訕的時候,李從璟搖頭道:“出世劍入世劍誰更強?這世上可真有所謂出世劍?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先是為耶律德光脅迫,如今又為歸義軍驅使,說起來劍子也算一個可憐人。”


    雖是可憐人,李從璟卻沒有憐憫之心,至少不會因此就給人當陪練,跟人去打架。得道高僧如齊己,也不可避免受他李從璟“脅迫”,之前乖乖跑到江陵為李從璟分憂不說,如今被裹挾到洛陽,往後更要為李從璟去整肅佛門。


    很多時候,逍遙自在不是一種心境,而是一種實力。


    桃夭夭在李從璟身旁問道:“歸義軍來人,如何處置?”


    “晾著就是,眼下無暇理會他們。”李從璟隨口道,而今他的確還有許多要事亟待處理。


    翌日,李從璟進宮。此行去見李嗣源,李從璟將趙季良也捎帶在側,荊南已定,後續處理事宜並不複雜,接下來要對付的無非就是西川與吳國。


    先前,朝廷調雲州大同軍節度使秦仕德,頂替李紹斌就任東川節度使,此舉試探意味居多,最終結果也沒出乎朝廷預料,李紹斌沒讓秦仕德入境。


    李紹斌,曾為從馬直都指揮使,乃莊宗心腹,郭崇韜伐蜀時,他跟著參戰軍機,立下不俗功勞,平蜀後,封劍南東川節度副使,知節度事,李嗣源入主洛陽後,李紹斌與孟知祥一樣,對朝廷詔令陰奉陽違,桀驁不馴。


    李從璟記得,在原本曆史上,東川節度使乃是董璋,後隨孟知祥一同起兵反唐。同光元年澤潞之戰,董璋在懷州刺史任上,受梁帝之命馳援李繼韜,為李從璟所敗,本身也被陣斬。


    董璋既死,李從璟早先還期望東川之局能有不同,現在看來曆史的軌跡確有其必然性,兩川之局也沒因為死了一個董璋而有本質改變,惜乎彼時李從璟遠在幽州,權勢未成,對兩川之事愛莫能助。


    “早先孟知祥暗中支援高季興,蠱惑其謀反自立,用意便在以荊南吸引朝廷注意,進而消耗朝廷軍力、財力,使得朝廷無暇西顧。隻是孟知祥不曾想到,荊南會被我兒如此輕易平定,荊南之役,我大唐非但未曾自耗軍力、財力,國庫反而因其得到補充,往後要用兵兩川,荊南之財足夠三成軍資。”


    談及孟知祥,李嗣源免不了很生氣,對方不遵朝廷詔令,李嗣源當然很沒麵子,可以說自繼位以來,李嗣源沒少在孟知祥那裏受氣,皇帝被臣子再三拂了麵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三成軍資雲雲,李從璟不置可否,


    李從璟問道:“前些時候,孟知祥上書,請求朝廷準其將家眷接往成都,此事不知父皇如何決定?”


    郭崇韜平蜀,孟知祥並未參與,他成為西川節度使本就是猴子摘桃,他的兒子孟昶並及瓊華公主仍在洛陽——瓊華公主,乃是莊宗堂姐,孟知祥之妻。孟知祥野心膨脹,在蜀地胡作非為,也算是“內恃帝威、外擁強兵”。


    李嗣源氣憤道:“孟知祥先是私留財絹,後又殺我朝廷大臣,如今連家眷都不肯留在洛陽,叛國之心昭昭,朕豈能容忍此舉!”


    “私留財絹”說的是孟知祥私自截留蜀國國庫的錢財,“殺我朝廷大臣”說的是孟知祥殺西川兵馬都監李嚴。


    李嚴此人,李從璟有所耳聞,知曉對方乃是幽州人,弓馬嫻熟,辯才堪稱冠絕當世。其人初仕燕,為刺史,同光年間,為客省使,奉莊宗之命出使蜀國,此行不僅才驚蜀地,讓蜀主蜀臣大為敬佩,他也窺破蜀國虛實,察覺到王衍失政,故知蜀地可取,還朝後如實奏報莊宗,史說“平蜀之謀,始於嚴”。


    郭崇韜領軍伐蜀,李嚴為三川招撫使,“嚴與先鋒使康延孝將兵五千,先驅閣道,或馳以詞說,或威以兵鋒,大軍未及,所在降下”,功在三軍之先,風采令聞者折服。王衍欲降之際,給康延孝遞信,明說若是李嚴先來,他即開城投降。


    康延孝因為討蜀之謀始於李嚴,擔憂王衍這是要誘而殺之,故此不同意李嚴去,但李嚴卻是“聞之喜,即馳騎入益州”。王衍見了李嚴,毫無害他之心,反而“以母、妻為托”,可見王衍對李嚴的認可程度。


    此番李從璟南行荊南之際,李嚴自請為西川監軍,當朝為掌控西川虛實,加強對西川的了解,遂允之。李嚴臨行前,他的母親勸他不要去,對他說:破蜀之謀本就是由你而出,蜀人恨你入骨,如今你再入蜀,蜀人必定要害死你。並表示你要是執意入蜀,那就是永別了。


    李嚴不聽,隻說“為人臣,食君祿,當為國效力”,而後入蜀。


    李嚴入蜀,孟知祥殺之。


    一代風流人物,英才忠貞之士,本應再展才華,為國立豐功,青史留美名,卻就此隕落,不得不讓人嗟歎。


    李從璟道:“武力平蜀,已不可避免,然要行此事,先需有‘四得’。”


    “何謂‘四得’?”


    “一得國政穩如泰山,二得邊境不起烽火,三得兩川詳盡虛實,三得伐蜀之師五萬。”


    “國政日趨平穩,藩鎮無不臣服,新政推行百姓歸心,再有二三載,可得穩如泰山;北境草原諸族自顧不暇,南境唯獨楊吳摩肩擦掌,然則而今你既俘得徐知誥,當可以交還徐知誥為條件,與楊吳暫定互不興兵之約;兩川之虛實,以軍情處之能,假以時日,亦不難了解;唯獨伐蜀之師五萬,二三載不能得。”


    “河陽有百戰軍兩萬。”


    “吾兒之意是?”


    “父皇,今秋若得豐收,朝廷當揀選中央軍,重塑朝廷侍衛親軍與天子六軍!百戰軍放之河陽,如若猛虎遊戲荒野,不得其用,不如編入禁軍,才算是正得其所。”


    “......然則百戰軍乃你之親軍,素由你統率,有你無數心血,為父怎忍奪之?”


    “父皇,天下諸軍,無屬個人者,皆為國之利刃!藩鎮擁強軍,非帝國之福,百戰軍何能例外?百戰軍既為精銳,當為帝國禁軍,帝國擁強軍,方能內懾宵小,外征不臣,利國政,使國強!”


    “這......”


    “父皇,揀選藩軍精銳之士,入中央為禁軍,強幹弱枝,乃是國之大計,百戰軍既為兒之親軍,自當先行一步,為天下表率!一者,可使藩鎮無推托之詞、無不從之理,二者,百戰軍編為禁軍,可威懾藩鎮,令藩鎮不敢不從,以保此計順暢!”


    “卻也是這個理......”


    “自府兵製崩潰以來,藩鎮各養其軍,藩軍隻知有藩帥而不知有陛下,故能擁兵自重,貽害國家也。父皇,國庫稍充,重塑兵製之事,事關帝國長治久安,已刻不容緩。眼下孟知祥意圖叛國,朝廷欲往兩川用兵,此正帝國重塑兵製之不二良機。”


    “重塑兵製,變藩鎮之軍為帝國之軍,的確關乎帝國強盛。”


    “不僅是重塑兵製,而是徹底改變軍政!”


    在李從璟心中,有關於軍隊建設的一整套方案,那是後世先進思想與當世實際緊密結合的產物。


    這套方案,唯李從璟能有,也唯有他能將其變為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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