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從璟回到洛陽時,已是四月初了,上東門外行人如織,洛水清波搖曳,仰望高大城牆,城樓仿若聳入雲端,白雲掠影,李從璟忽然感到這座城池給予他的一絲親切。


    別時春尚早,乍暖還寒,城外官道上遊人寥寥,路邊楊柳料峭,歸來春色遲,古道已有暖熱之氣,出城遊玩者多有鮮衣怒馬,三五成群者,容光煥發。


    眼下並非太平盛世,即便是洛陽,在去歲也頗識兵戈,帝國如今朝氣蓬勃,連帶著這座城池也生機勃發。


    城外良田一望無際,阡陌縱橫,耕牛埋頭,農夫彎腰,李從璟駐足遠眺,一位青衣碎群的小娘子,挎著小竹籃,正走向自己的丈夫,送去的飯食想必有清香溢出。


    李從璟頗有感慨:山河亙古而今,子民祖祖輩輩,靜者不移,動者傳代,江山遂能始終保有容貌。


    城門外,任圜、馮道兩位宰相,帶著一眾服紫戴緋的官吏,並及隆重的帝國儀仗翹首相迎,望見身著盤龍異文袍的秦王,兩位宰相相視一眼,馮道清了清嗓子,“秦王歸朝,禮樂相迎!”


    李從璟此行定荊南、敗吳軍,功勳卓著,朝廷早有布告公之於眾,如今歸來,亦要受到隆重禮儀迎接。


    城外的百姓,早已注意到等候在城門外的禮樂儀仗與官吏,此時看見數千將士旌旗飄揚,自官道浩浩蕩蕩行來,如何不知正主到了。李從璟還未行至馮道、安重誨麵前,官道兩旁已圍攏了許多圍觀者,百姓們議論紛紛、交口稱讚,看向這位年輕秦王的眼神,無不敬仰萬分。


    “秦王殿下定荊南,固我大唐疆土,敗吳軍,揚我大唐國威,功勳卓著,舉國瞻仰,陛下已在宮城相候,請秦王殿下入城!”馮道聲音洪亮,這話與其說是說給李從璟,不如說是說給洛陽百姓。


    李從璟下馬與兩位宰相見禮,道一聲“辛苦”,兩位宰相趕緊還禮。


    令林雄帶君子都回軍營,李從璟在八百府衛拱衛下,帶著載有財絹入的百輛馬車城。此時的洛陽,雖說不上萬人空巷,街麵上卻也幾乎給百姓擠滿。前有帝國儀仗開道,後有精銳甲士相隨,高頭大馬直行其中,麵對百姓塞道、頌聲如潮之象,李從璟麵上不動聲色,心潮頗為澎湃。


    大丈夫當如是。


    宮門的儀仗較之城門更甚,聞訊聚集而來的百姓也更多,他們瞻仰秦王的風采,也稱頌皇帝的聖明。


    新生不久的天成當朝,需要一份讓世人側目的功績,來穩固政局、收拾人心、樹立威信,以讓帝國子民對當朝充滿期望,讓天下人知曉大唐帝國的雄威,這關係到帝國的新政國策,也關係到帝國的長治久安。而李從璟此番荊南之行的結果,無疑滿足了帝國當下的這個需求。


    李嗣源將迎接李從璟歸朝的動靜安排的這樣大,就是要彰顯這份功績於世人麵前,警告大唐那些桀驁不馴的藩鎮,不遵號令意圖自立者,荊南就是前車之鑒!也警告天下那些諸侯,敢對大唐疆土有垂涎之意,帝國必將給予重重還擊!


    眼下的大唐,漸漸有了這份底氣,也漸漸有了這樣的實力。


    當夜,李嗣源一改簡樸之風,在宮中設下大宴,為李從璟等慶功。


    回到秦王府,已過了子時,李嗣源本想留李從璟多說話,被體貼兒子辛勞的曹氏二話不說給否定,她讓李從璟先回府與任婉如、李重政相聚,待到了明日再來宮中問安。


    雖未跟李嗣源多談政事,李從璟在宴席上卻也知曉了,新政推行大體順利,春耕也得到了保障,雖說中間不可避免有些波折,但如今的大唐幾位宰相,可是沒一個濫竽充數之輩,許多問題一出現便被解決掉。


    在這中間有一件軼事,某州刺史因為不滿朝廷下派官員,在施行新政過程中的頤指氣使,憤而殺人,事後走投無路,隻得聚兵造反,此訊傳到洛陽後,安重誨請命平息亂事,所用的方法不是帶兵討伐,而是和王樸勸降長林守將頗為相像,憑口舌、膽氣兵不血刃讓亂事平息。


    此事之後,“忍辱負重”重歸朝堂的安重誨,算是“一雪前恥”,李嗣源在大加讚賞之餘,再拜其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在事實上讓安重誨回歸宰相之位。


    當然,這件事也提醒了當朝,對下派推行新政的官吏,要嚴加篩選並在下派之前給予培訓。


    雖說過了子時,秦王府仍舊燈火通明,仆役丫鬟幾乎無人睡下,都在等著他們的秦王歸來。李從璟在門前停下馬時,看到任婉如正拉著一個孩童等在門口,大紅燈籠下,兩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


    孩童見到李從璟,鬆開任婉如就跌跌撞撞跑過來,奔出沒兩步便差些摔倒,李從璟驚的幾步跨上,在孩童摔倒之前把他抱了起來,孩童受了驚嚇卻絲毫不以為意,仍舊是滿臉沒心沒肺的笑容,張嘴就是一聲“父王”。


    這讓李從璟怔了怔。


    任婉如更是愣在原地,吃驚的掩住了嘴。


    這是不到一歲的李重政第一回開口叫人——“重”字,乃是輩分,就如李從璟名中的“從”字一樣。原本唐室李家似乎並不在乎在名字中突出輩分,晉地這一脈李姓,卻是有這習慣。


    抱著李重政和任婉如走進王府,李從璟聽說府上前兩日來了一位遠客,如今就住在府中,問及對方姓名、身份,任婉如卻是搖頭表示不知,這讓李從璟感到奇怪,堂堂王府中怎能住進這樣的人?


    “丁黑說那人乃殿下舊交。”任婉如解釋道,如今丁黑統領王府護衛之事,與孟鬆柏所領府衛不同,丁黑和他帶領的護衛,卻是從不離開王府的。


    李從璟很快就見到了這位不速之客。


    夜深人靜,此人不在屋中安睡,卻跑到屋頂上站著吹風,頭頂彎月,一襲青衫,衣袂飄飛,加之青絲如海,的確很有高人風範,但在李從璟眼中卻也顯得有幾分神經。


    雖不見對方麵貌,僅看這份風範,李從璟也知曉了對方身份,在他的舊交中,也唯有一人,能有這種不食人間煙火之態。


    察覺到李從璟行蹤,對方不再凝望遠夜,轉過身來,露出一張讓天下女子都嫉妒萬分的傾城之顏,他從屋頂上躍下,向李從璟抱拳:“秦王殿下,別來無恙。”


    “一別數年,劍子風采更甚,遠觀之,幾乎以為你不欲再立於人間,要羽化登仙而去。”李從璟調笑兩句,不乏挖苦之意。跑到自家來擺高人風範,李從璟當然有意見。


    不知是否是在深山野林呆得太久,這人非是氣質不食人間煙火,便是言行舉止也不太通曉世情,見麵之後寒暄一句,即刻開門見山道:“在下此行前來叨擾,別無所求,唯望與秦王一戰。”說罷,也不問李從璟是否答應,手掌一番,一柄古樸長劍就不知從何處滑落掌心。


    這時丁黑趕來,看對方神態,李從璟就知道這廝與劍子之前應已有過一戰,隻不過結果似乎與在盧龍時並無不同,丁黑見李從璟神色不滿,尷尬的幹笑兩聲,轉過身臉一黑對劍子道:“劍子此舉,是否有些不通世故?”


    劍子微怔,不解的看向丁黑:“可是因為在下禮數不周?”說罷收起劍,向李從璟躬身為禮,“殿下莫怪,在下今來,並無他意,自打與殿下盧龍一戰,勝負未分,此數年來,在下一直不解,入世劍與出世劍,究竟誰優誰劣,故此不遠千裏而來。”


    說罷,收了禮數,又挺劍道:“至於旅途疲憊,想必對殿下而言不算什麽,請殿下賜教!”


    李從璟不理他,看向丁黑,“劍子可是孤身前來?”


    丁黑訕訕道:“隨行還有數人,乃是劍子同門。”


    話音未落,桃夭夭突然出現,沉著一張冷豔絕美的臉對李從璟道:“剛得到線報,劍子同行者,非為其同門,而是歸義軍節度使的幕僚。”


    “沙州歸義軍?”這倒讓李從璟吃驚不小。


    安史之亂後,河隴至伊西諸州(即河西走廊及西域東部),陷於吐蕃,大中鹹通年間,沙州英雄張義潮,起兵驅逐吐蕃守軍,而使其地複歸唐版圖,唐授張義潮為歸義軍節度使,治沙州,領因其而歸朝的沙、瓜、伊、西、甘、肅、鄯、河、蘭、岷、廊等十一州,鹹通二年,增領張義潮新收複的涼州。


    張義潮死後,歸義軍節度使之職,由其子孫世襲,然這一局勢未能得到持久鞏固,朱溫篡唐後,河隴之地中原王朝鞭長莫及,此地遂至分崩離析之局。天佑年間,張氏絕嗣,後由曹義金繼承歸義軍節度使,但此時其能控製的轄境已隻限於沙、瓜二州。


    整個河隴之地,唐人、吐蕃人、回鶻人、黨項人諸族雜居,局勢複雜,說是群雄爭霸也好,說是各自為政也罷,毫無疑問的是,中原王朝對這些地方已毫無統治力,也即,在事實上,這些地方已不屬唐土,至趙宋時,其地更是未被納入國家版圖。


    曹義金既然派了人來,不去朝見李嗣源,卻跟著一個江湖人物,隱藏身份到秦王府來,這也怪不得李從璟驚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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