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更。)


    在李從璟的構想中,軍隊的核心價值是忠君愛國,軍隊的行為標準是服從命令,軍隊的基本精神是追求戰功與榮耀,一支真正的王者之師,一定要有上下皆認準的是非標準,而綜合這一切,最終形成的就是戰力。


    對,即便是在李從璟的認知中,塑造一支軍隊最重要的標準,追根揭底,還是戰力。隻不過這種戰力,不是簡單意義上的悍勇,能在戰場上擊潰對手,而是真正的如臂指使,是一柄不會傷及自身的利刃,是始終能成為帝國依仗的暴力手段。


    一言以蔽之,軍隊成為帝國守護神,而帝國給予軍隊榮耀,這就是李從璟的建軍思想要達成的目標。


    百戰軍正是這種思想的初次踐行版本,演武院正是保障這種思想的基本手段。識文斷字而知禮法、明是非,這就是教育的最基本含義,也是李從璟在百戰軍中普及教育的基本初衷。


    軍隊不是流氓群體,將士不能隻知道廝殺搏命,稍有地位就恃強淩弱、欺辱百姓,上至統帥下到士卒,都要明白他們為何而戰,都得知曉他們自己的歸宿,都要明白他們存在的意義。否則,亂世的軍隊始終都隻能是亂世的軍隊,而不能成為開創盛世,進而成為帝國征服四海的利器。


    趙弘殷曾與安重榮言,他不知作為軍人的意義,也不忿於軍人沙場流血而不能被世人知曉的不公,故而他的夢想是成為一代名將,揚名天下,為世人所銘記。


    而現在,李從璟要賦予大唐每一個將士,他們成為軍人的意義,為他們樹立畢生追求——這些東西,士子曾有,士大夫曾有,他們也的確曾一度成為民族的脊梁——在這個層麵上,李從璟要讓每名大唐軍官都是士子、士大夫,也要讓大唐每名將士,都知禮法、明是非,他要經過他的雙手建立起來的大唐軍隊,成為這個民族這個帝國的脊梁!


    當然,李從璟也要帝國子民都尊敬、愛戴他們的戰士。


    石首立碑,建陵園、祭英靈,正是源於這個思想。


    當然,要實現這個構想,非是單純建設軍隊能達到的,它包含了社會建設的方方麵麵,更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但李從璟並不急於求成,在他的有生之年,他堅信一定能做成這件事,這是他穿越而來,一路成為百戰軍統帥,成為大唐秦王,往後成為大唐帝王,要獻給這個時代、獻給這個民族的答禮!


    李嗣源方才說,五萬王師,二三載不能得,其因也正在於此。以目前新政勢頭看,二三年後,大唐並非不能養活五萬中央軍,而是來不及塑造數量高達五萬而又符合王師標準的禁軍。


    李從璟貢獻百戰軍,很大一部分原因也在於此。眼下的百戰軍,是最貼近帝國需要的那種王師的軍隊,有百戰軍作為底子,再以演武院學員為骨幹,二三年內,帝國就能拉起這樣一支精銳禁軍。


    ——當然,以上所言是禁軍軟實力,硬實力禁軍自然也不會落下,無論是武器裝備還是各項配置,禁軍不僅不會落下,也應當而且必須冠絕帝國。


    用此種禁軍攻伐蜀地,李從璟才有絕對把握勝得幹淨利落。


    “如今,天下諸國皆有兵馬大元帥,唯我大唐無此職,如今既要揀選禁軍、重塑侍衛親軍與天子六軍,又得改良軍備,不可無人統領此事,朕意,加封你為天下兵馬大元帥,知天下兵事,總理此務,你可願承此重擔?”李嗣源最後拍板此事,原本李從璟荊南之行有成,該加以封賞,此職可謂正當其用。


    李從璟當仁不讓,自無不應之理。


    李嗣源笑道:“對了,如今從榮、從厚皆已到了任事之齡,尤其是從榮,再過兩年就要加冠,朕有意外放他兄弟倆領軍,又憂其未經磨礪,恐不能勝任,此番你整肅天下兵事,正好帶上他倆,讓他倆有所鍛煉,以利日後也能成為國之賢良。”


    李從榮、李從厚,一個年方十七八,一個年屆十四,的確到了用事之齡,尤其前者。去歲李從璟與安重誨相鬥時,孔循嫁女於李從榮,說起來在這件事上,李從璟一直頗覺有愧。


    長兄培養弟弟,自然沒話說,李從璟一一應承下來。


    至於其他,李從璟還真不擔心什麽,李從厚姑且不言,太小,即便是李從榮,往後也沒有跟他相爭的資本。


    李從璟回到洛陽沒幾日,吳國的使臣也到了洛陽。


    對方動作之所以這般快,卻是因為先前李從璟尚未入主江陵時,李嗣源氣憤於吳國興兵攻荊州,而遣使吳國相斥、並下戰書。如今荊南事了,國戰之事不必再提,吳使到洛陽來,更多的是為贖回徐知誥等人。


    大唐自然無意扣著徐知誥不放,按照李嗣源父子事先商量好的,李嗣源一麵斥責吳國不仁不義,擅動刀兵進入大唐國境,幹擾大唐國政,一麵又對吳國贖回徐知誥之事漫天要價,準備狠狠宰上吳國一刀,讓徐溫那老匹夫知曉他李嗣源的厲害。


    至於兩國修好、不興兵革之盟,雖說是大唐眼下最想要得到的東西,但吳國原本就無意與大唐國戰,隻是想偷偷摸摸盜取荊南,不曾想荊南之事不僅沒撈到便宜,反而賠了夫人又折兵,現在隻能夾著尾巴灰溜溜認栽。


    大唐要伐蜀,吳國也有國事要忙,聽說徐溫近來身體不太好,估計是預感到自己時日無多,正三步並作兩步,加緊拾掇吳王楊溥稱帝,好再逼迫楊溥禪位,他自個兒順理成章做皇帝,暫且顧不上跟大唐死磕。


    李從璟認為自己穿越到這個時代,很多事都是在占便宜,先是攤上一個很大意義上也是撿便宜當上皇帝的老爹,往後在自個兒的幾個大對頭中,一代梟雄耶律阿保機、徐溫,都在自己要跟他們掰腕子的時候,時日無多,也不知是該慶幸自己好運氣,還是該遺憾自己沒能趕上對方風華正茂的時候,與他們正麵一決雌雄。


    吳國派來的使臣是嚴可求,李從璟奉命接待。


    嚴可求以多謀善斷、通曉兵事而聞名吳國,這跟莫離倒是頗為相似,兩人脾性相投,頗有一見如故之感,彼此熱絡、親近的不亦樂乎,嚴可求除卻與李從璟商討正事外,幾乎都是在跟莫離切磋學問見識。


    當然,兩人的親近,事實上充滿看不見的刀光劍影。原因無它,兩個身份不同尋常的人傑都知道,以大唐、吳國的發展形勢來看,彼此日後極有可能成為生死敵手,說不得就要千方百計算計對方,給對方下套,取對方性命,此時碰上,自然要拚了命的多了解對方,同時避免被對方了解。


    兩人一麵示之對方以謬誤信息,一方麵又要從對方的謬誤信息中,找尋、分析出對自己有用的東西,言談舉止間機鋒無數,殺機四伏,而此時兩人各自代表一國,但凡爭論一個話題又不肯認輸,故而鬥智鬥勇,精彩至極。


    起初,是嚴可求與莫離兩人的戰爭,隨著時間推移、接觸深入,宋齊丘率先按捺不住,加入戰團,隨即,桑維翰當仁不讓,給莫離充當幫手,到了最後,兩邊人物,無論是接待人的官吏,還是被接待的官吏,無一不加入塵槍舌戰中。


    又因,彼此既然是台麵上與他國接觸的官吏,一個個都非常人,才思敏捷不說,各自知道的國家信息也多,你願出招我願迎戰,每回碰麵都鬥得難解難分。


    在這種情況下,但凡宴飲或者是出遊,兩幫人幾乎都不動筷子,也不欣賞風景,盡顧著噴對方一臉唾沫星子了,言談到激動處,不乏挽起袖子忍不住要肉搏的時候,一個個斯文掃地。


    然而無論身旁的人是爭得麵紅耳赤怒目而視,還是互相打著哈哈彼此讚揚,李從璟與徐知誥這兩位正主,都雲淡風輕的站在一起,或者指點江山品論風物,或者舉杯對飲暢談時局,怡然自得的不得了。


    隨時間推移,雙方文士幕僚的爭鬥,也逐漸由意氣之爭、試探之舉,轉移到正題上來,這意味著徐知誥也將要離開洛陽了。


    這日王府宴飲,不知怎麽,兩幫人就說到了吳國贖回徐知誥,要付出多少價碼的問題上,爭論得隻差大打出手。


    “我聞徐相才高八鬥、腹有韜略,乃是楊吳當世不可多得的英傑,不知是否如此?”說這話的是桑維翰。


    “徐相之才,我吳國境內熟人不知、熟人不曉......”嚴可求拍徐知誥馬屁。


    “大爭之世,以軍爭為先。不知徐相之才,可當一萬雄師?”


    “一派胡言!休說一萬雄師,便是十萬雄師,也難與徐相分量相當!”


    “好!某姑且相信徐相能當十萬雄師,既然如此,貴國要贖回徐相,付出十萬雄師十載軍資的代價,當毫不為過吧?”


    “......參軍這是強詞奪理,世間哪有如此這般算法,某聞所未聞!”


    “噢?貴使之意,是說以十萬雄師十年軍資換回徐相,對吳國而言不劃算了?”


    “某並無此意,參軍休得血口噴人!國之棟梁,豈能與銀白之物同論!閣下此言,本就無理,難不成我吳國予你十萬軍資,便能買到秦王殿下嗎?”


    “哼,百萬雄師,難當秦王殿下分毫,貴國要買秦王殿下,恐怕得舉國來換!”


    “你......”


    兩幫人又開始唾沫橫飛,李從璟與徐知誥哪怕隔得遠些,也不可避免被波及,實在無法繼續與這些斯文掃地的家夥同居一室,索性一道出了廳堂,到院中透氣。


    月明星稀,夏日將至未至,夜裏卻已幾無冷意,兩人緩行綠草群芳間,神態從容,言談隨心,舉止翩翩,與屋中那些人相比,簡直是國士風範。


    出幽徑,過假山,見一湖,湖中有一亭,順橋而行,俯可觀腳下湖波搖曳,靜可湖邊聞荷花清香,遠可望湖心圓月高懸,動則腳步聲驚魚蝦飛掠。


    兩人至涼亭,憑欄觀湖,如臨天地,如見宇宙。


    李從璟遂令人於亭中置酒。


    兩人月下對坐,品美酒,論天下。


    徐知誥道:“入洛許久,得見古都風采,令人心懷暢快,稍聞唐之國是,叫某心向往之。貴國新政之事,乃曆代強國之策,行之不出數載,唐必讓天下刮目相看。昔年李亞子三月滅蜀,群雄震顫,惜乎彼不能得其政,否則定已叫天地變色。今殿下所作所為,上繼舊業,下開新天,青史留名,不在話下,每每念及於此,不能不為殿下賀。”


    李從璟喟然歎道:“徐相心胸,讓從璟敬佩萬分,徐相之才,讓從璟心顫不已。進能善謀爭天下,退能倚亭聽雨潮,上可為國定大策,下可叫人失性命,此之謂徐相乎?此之謂徐相也!吳王得徐相,如國之有管仲、範蠡,何其可幸。”


    徐知誥忽而笑道:“彼之英雄,我之仇寇。”


    李從璟笑意更濃,“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


    徐知誥先是怔了怔,隨即搖頭啞然,道:“論及心胸,某何能與殿下相比?”


    兩人這一番言談,一個說你大唐很強很有前途啊,我往後會時時刻刻提防你的,一個說你的確很有才的確很厲害,但你再能蹦躂我也能收拾你。


    三日後,徐知誥南歸。


    作為交換,吳國付出了十萬雄師一年軍資的代價,當然,這以大唐的標準來說,隻夠五萬王師一年之費,但饒是如此,也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徐知誥回了吳國,往後還得與徐知詢好一陣相爭,大唐正好趁此機會對蜀用兵。


    至於徐知誥買回林安心的價碼,對李從璟而言不過算添頭罷了。


    徐知誥臨行時,李從璟去相送。


    兩人抱拳作別時,彼此都知曉,在有生之年,還有的是交手和會麵的時候。


    所謂宿命之敵,不外乎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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