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州城,刺史府。


    此時王厚德麵前擺了幾大箱在中原極少能見到的珍奇物什,這些產自草原的上好皮毛、來自西域的上佳珠寶,在唐朝強盛時,曾滿布於大唐的大街小巷,所謂市列珠璣、戶盈羅綺不外如是,然則近幾十年來,中原大亂,戰亂頻繁,路有凍死骨,千裏無雞鳴,在這種情況下,商貨自然就少了許多。王厚德在調任檀州刺史前,大半輩子都生活在中原,上位也已有多年,然要說一次性見到如此多珍寶的機遇,卻是寥寥無幾,更遑論前這些足以抵得上一個小縣一年賦稅的錢財,現在都歸為他所有了。


    王厚德本該分外喜悅才對,然而眼下他臉上並無異色,就像眼前的東西並不存在,或者微不足道一般。


    他的心腹幕僚滿臉笑容,拱著手奉承道:“大人足不出戶,手不費吹灰之力,腦不作他念二想,而有貴人從千裏之外奉上稀世珍奇,以供大人享用,由此可見大人之名已遠播異國,大人之威已讓夷族動容,小人在此先行恭賀大人,願大人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王厚德高高在上坐在矮榻上,不動如山,他瞥了幕僚一眼,冷哼一聲,睥睨道:“你認為這些物什很值錢?”


    “當然!”幕僚理所當然道,瞧著王厚德的臉色不∠,..對,小心翼翼的問:“大人,難道不是嗎?”


    王厚德神色高傲,如群峰之巔傲視群雄的狼王,他冷聲道:“這些東西固然值錢,可它們也不是那麽好拿的!越是值錢的東西,你要得到它,需要付出的代價也就越大!這世間的交易,講究的是公平對等,尤其上了層麵的交換,更是如此。今日耶律德光給本官這麽多貴重之物,他要本官給他的,其價值又豈會低於這些物什?契丹蠻賊都是狼,你可曾聽聞過願意吃虧的狼?”


    幕僚神色一變,驚道:“大人,這……”


    王厚德目光深邃,越過門檻看向屋外,聲音依舊清冷,“耶律德光要對付李從璟,可李從璟是那麽好對付的?且不說他能征善戰,以及冠之齡拔懷孟、敗王彥章、滅偽梁,北上後又連敗契丹大軍,克複平州,戰功赫赫,我觀其行事風格,莫不是勇武果決、心狠手辣!昔年李從璟淇門建軍時,有地方大姓不識時務,陰謀陷害他,可結果如何?竟是被李從璟毀家滅族!就連那跋扈一時,連陛下曾今都有三分無奈的吳靖忠,不還是被他說打壓就打壓,一個家族的勢力更是被連根拔起?這樣的家夥,就像烈火一般,沾上了,就能將你燒得灰都不剩!”


    幕僚驚悚道:“既然李從璟如此難對付,那大人為何還要答應與耶律德光聯手行事?”


    王厚德摸著嘴角的胡須,眼神陰狠,“李從璟雖然難纏,但就是太過狂妄,目中無人,打了幾場勝仗,就得意忘形,行事無度,以為自己天下無敵了!去歲李從璟與耶律敵刺、耶律倍在營州、平州一帶交戰,雙方你來我往打得不亦樂乎,原本李從璟要掙軍功,要博上位,要謀名謀利,與本官無幹,他要果真有本事,打贏了契丹人,本官也樂見其成!”


    “可問題就在於,他千不該萬不該,從我檀州古北口調遣大軍北上,在檀州邊境挑起了與契丹的戰爭!他李從璟是挺能打,可他打完仗,撈夠了軍功,名利雙收,拍拍屁股走人,躲去幽州享清福,安安穩穩做他的幽州節度使了,把我檀州置於風口浪尖上,讓本官來替他收拾爛攤子,麵對契丹人的報複,這就是沒有良心了!”


    “皇甫麟從古北口撤離之後這半年,契丹騎兵沒日沒夜在古北口外馳騁,我檀州與契丹接壤的百裏之地,沒有哪一處沒有遭受契丹騎兵的侵擾、打擊,損失不可謂不慘重。檀州兵少,應付不來,以至於屢遭兵敗。好嘛,這下地方不穩的責任在我,兵敗的責任在我,被百姓罵作是不能打契丹軟蛋的是我,朝廷屢屢責怪也是我,本官心中委屈向誰說去?”


    說到這,王厚德目光銳利起來,他盯著幕僚,咬牙道:“你說,於此境中,本官如何求生?”


    幕僚張了張嘴,一時無言。


    王厚德歎了口氣,“若是如此也就罷了,本官忝為檀州刺史,固有守土禦敵之責。然而,近來契丹騎兵大舉隱蔽集結在古北口外,圖謀不軌,檀州兵本就少,又因為都試裁員不少,當此之際,如何抵擋得了契丹精騎?這回與耶律德光聯手,非是我願意,而是不得不如此啊!耶律德光已將話說得明白,若是我不答應,他就揮師南下,縱使李從璟再厲害,他也能在李從璟援軍到來之前,要了本官的腦袋啊!”


    幕僚轉念想了想,心中一動,趕緊問道:“大人,若是此事功成,我等進入契丹後,還能否擁有現如今在大唐的地位?”


    “豈止於此!”說到此處,王厚德眼中閃過精光,情緒終於顯露出波動,他指了指眼前的珍寶,“無論此事成與不成,來日我等到了契丹,不僅能得到數倍於此的財貨,官位也不會比一個刺史低!此事若是成了,耶律殿下已經答應本官,將拜我為契丹上將!”


    “啊……”幕僚怔了半響,回過神來後趕緊下拜,“大人英明!”


    王厚德長歎,目光真誠的對幕僚道:“今日叛唐,非是我初衷,實在是迫不得已,為形勢所逼。你跟了我這麽久,來日到了契丹,也能享受到榮華富貴,總比在這裏給李從璟背黑鍋的強千百倍!”


    “是,悉聽大人安排!”幕僚很真心的說道。


    見王厚德露出疲憊之色,幕僚識趣的告辭。


    退出房門,在確定王厚德看不見自己後,幕僚一甩衣袖,冷哼一聲,露出不屑之色,嘲諷道:“被收買了就是被收買了,要賣國就是要賣國,說到底不過見利忘義而已,何必扯那麽多借口?果然越是高位的人,做什麽事都能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


    在幕僚退出去之後,王厚德眼神陰毒的喃喃自語,“李從璟啊李從璟,你撈了那麽多軍功,不分給我們一部分也就罷了,還裁老子的兵,現在又要屯田,‘變幽雲之天’,你倒是心大,可我們得到了什麽?你如此黑心,又自私自利,跟著你,有什麽前途?還不如投靠契丹!”


    離開檀州城後,耶律德光並未立即與趙天河分道揚鑣。


    策馬而行三十裏之後,眾人放慢馬速,及至日暮,麵對一座小城,人馬過城而不入,而是在野外紮了臨時營地。


    帳篷中,耶律德光與之前那位與趙武較勁的精壯漢子正在密議。


    “殿下,今日得到王厚德效忠,此番我等謀取李從璟的計策,已是告成在望了,隻要不出意外,李從璟強大幽州的妄想,必定破滅!屆時,殿下再領軍出征,幽州區區彈丸之地,必不能阻擋殿下的兵鋒!”精壯漢子說道,神色振奮。


    耶律德光搖晃著得自西域的心愛酒杯,不鹹不淡道:“多倫,現在就下定論,還早了些。”


    “哦?”多倫不解,想了想,點頭道:“殿下說得是,王厚德今日雖然承諾了殿下,但是他對大契丹的忠誠,確實還有待考證!”


    “忠誠?”耶律德光不屑一笑,“本王無需王厚德對大契丹忠誠,他隻需對利益忠誠就行了!對主人忠誠,對國家忠誠,這都不那麽靠譜,人總是善變的,但人唯一不變的,是對利益的忠誠!”


    多倫默然。


    耶律德光站起身,掀開簾子,站到帳篷外,目光看向深夜深處。良久,他道:“自李從璟北上幽州以來,無論是本王,還是耶律敵刺、耶律倍,凡與其交手,沒有不大敗的。他區區一個普通唐將,橫行幽州,殺我族人,奪我土地,竟然讓大契丹數名名將束手無策,實是恥辱至極!父皇聖明,心懷遠大,沒將李從璟放在眼裏,也看不起他的小打小鬧,不願與之糾纏,而是全力預備來年攻滅渤海國之戰,此本無可厚非。然則,李從璟先在葫蘆口辱我,又在草原掠走堂堂契丹公主,更讓我在追殺他時被反戈一擊……”


    耶律德光深呼吸一口氣,語氣嚴厲起來,“我耶律德光出生以來,何曾受過這等恥辱?多年以來,本王隨父皇征戰草原,死在本王刀下的名將、酋長多不可數,可本王何曾在同一個人手裏吃過兩次虧?他李從璟算什麽東西,他有什麽資格,讓我堂堂大契丹國的兵馬大元帥避其鋒芒,畏而不戰?!”


    “殿下……”多倫欲言又止。


    耶律德光眼眸中燃燒著濃烈的戰意,“本王與李從璟同在及冠之年,斷然沒有本王不如他的道理,本王這二十年來,馬上征戰,馬下治國,經曆過多少風浪,豈是一個李從璟能夠阻我步伐、阻我大業的?父皇可以不理會李從璟,但本王不能不理會,本王不僅要理會,更要親手將他擊敗,將他送進地獄!不如此,本王有何麵目立於當世?若是連一個李從璟都不能打敗,本王來日如何去爭雄天下,稱霸中原,建立萬世不朽的功業?!”


    多倫靜靜望著情緒起伏不定的耶律德光。


    “這大半年來,本王無時無刻不在為此準備著,而本王也終於說服父皇,準我暫時放下契丹國內的軍務,來親自對付李從璟。此行,你我唯一的目的,就是一勞永逸的拔出李從璟這根刺,去掉他這個心魔!”耶律德光胸膛劇烈起伏,他轉過身,看著多倫,決然道:“多倫,因此,此行絕不容許失敗,為了不失敗,絕不容許有半分差錯!”


    “多倫不惜死,也要助殿下實現夙願!”多倫昂然表態,話說完,突然想起一事,“說起差錯,殿下,我觀那個趙武,這些時日來,似在一直勸告趙天河不要與我等為伍。”


    耶律德光回過身,負手看向遠方,淡淡道:“既然如此,那便殺了他好了。”


    “是!”多倫領命。


    “讓趙天河自己動手。”


    “是,殿下!”


    一個時辰後,營地外某處。


    趙武不可置信的看著趙天河,雙眸瞪得老大,就像不認識對方一般。


    方才,趙天河讓趙武陪著出營散布,趁其不備,突然出手,短刀刺進了對方的腰肋。若非趙武反應敏捷,在最後一刹那堪堪避過要害,此時已是一具屍體。


    趙武捂著不斷往外流血的傷口,眼中盡是不解之色,似乎到此時,他也不相信,眼前這個曾和他在戰場上背對背戰鬥的將軍,竟然會向他下黑手,“將軍,為……為何?”


    趙天河目光冷漠,聲音更是沒有絲毫感情,“本將早就說過,你若再勸本將,本將必殺你以封口。”


    趙武步步後退,身子踉蹌,搖頭道:“將軍,你為何要背叛大唐,為何,為何?你是大唐的軍人,是大唐的邊軍,你曾與契丹以命相搏數十年,難道你忘了那些戰死的兄弟,忘了他們不惜戰死也要握在手心的東西?你怎麽能投靠契丹,做那不忠不義之徒?將軍,回頭吧,現在回頭,還來得及,隻要你擒殺耶律德光……”


    “夠了!”趙天河一聲怒喝,手中橫刀一揮,刀鋒在趙武上身撕開一道恐怖的傷口。趙武摔倒在地上,血染黑土,再也站不起來,拚命掙紮也隻能跪在地上咳血。


    “將軍……”


    趙天河打斷他,麵色猙獰道:“趙武,早知你這麽蠢,如此不可雕琢,本將之前就不應該那般重用你!告訴你,本將確實與契丹廝殺了數十年,但那不是為大唐,而是為了我自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出人頭地,為了能手握大權,為了不像螞蟻一樣無足輕重的活著!趙武,你明白嗎?我不要像螞蟻一般活著,一輩子做人家的棋子,連自己的命運、生死也掌控在別人手裏!”


    趙武拚命搖頭,鮮血不停從他嘴中湧出來,他能感知到生命的悄然流逝,在意識消失之前,他吐血艱難道:“將軍……大哥,我死不足惜,你……不要叛國,要保家衛國,要守衛祖宗疆土,要忠義……大哥……”


    話沒說完,趙武暈死過去。


    趙天河臉上肌肉一陣抽動,握刀的手一震顫抖。最終,他沒能狠下心親手殺了趙武,抬腳離開,他吩咐自己的親兵隊正,“殺了他,屍體丟進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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