線香是慈恩寺附近那個道士給的, 當時說的是有通天之能,謝忘之其實不信,隻當是他脫身的手段。但不知怎麽,這線香她一直鬼使神差地帶在身上,連離家那天都沒忘。而昨夜苦熬,過了這一夜, 她腦子不太清醒,居然想起了玄元殿。


    謝忘之從袖中取出油紙包, 小心地取出線香,就著靈位前的長明燈點燃。玄元殿裏供奉諸位先帝隻用油燈,沒地方能放線香,她猶豫片刻,幹脆握在手裏, 好在這線香燒起來沒什麽味道, 也不是煙熏火燎的煙火氣,倒還能忍。


    她捏著點燃的線香,在蒲團上跪下, 虔誠地低頭, 先向靈位上的諸位道歉:“本該在玄都觀或是慈恩寺點香,但長安城內如此……暫且沒法出去,隻能叨擾諸位陛下,借個地方, 還請諒解。”


    謝忘之等了一會兒, 靈位當然給不出什麽回應, 她屏住呼吸,小心地盯了長明燈一會兒,見燈上的火也沒什麽變動,這才繼續說。


    “諸天神佛有靈,信女謝忘之,今持通天香叨擾,惟願諸位姑且一聽。信女唯有此身,願十世淒苦償還今日惡言。”她看著嫋嫋而起的白煙,“範陽節度使康烈,起兵叛亂,所過之處民不聊生,無辜者含冤而死。既然他不忠不義,不仁不智,”


    謝忘之閉上眼睛,回憶著當時那道士的說法,說了此生最惡毒的話,“就讓他被蛇咬死吧!”


    她猛地睜開眼睛,深吸一口氣,吹滅線香,深深地看了靈位一眼,忽然起身。


    祈願完的女孩急匆匆地往外走,再沒回頭,也就沒看見靈位前有一盞燈的燈油燃盡,小小的火焰最後跳動一下,倏忽熄滅。


    **


    朔方軍和回紇的聯軍及時趕到,叛軍暫且潰退,有這兩支駐軍在,各地也陸陸續續會再調兵過來,長安城就算是保住了,壓在眾人心裏的大石也能落地。但還不是開心的時候,叛軍一路折回範陽,各地也有試探著反叛的遊兵,都等著李齊慎處置。最要命的是李承儆,從長安到成都傳信要段時間,現下暫且平靜,一旦讓他知道,就不一定了。


    不過李齊慎懶得顧忌他,自顧自安排,整頓長安城後就行了葬禮,以國禮安葬為了保住長安城奮戰的將士。聯軍來得比預想中早,好歹沒全軍覆沒,但剩下的人多半身負重傷,霍鈞身先士卒,如今也和一同作戰的士兵躺在一起。


    主持葬禮的人謝忘之沒見過,是個女郎,穿了身天策軍的輕鎧,露出的肌膚上打著厚厚的繃帶,看樣子傷得不輕。但她神色平靜,眉頭都沒動一下,像是感覺不到傷處的刺痛,又像是痛得太狠沒了知覺。


    “是天策軍裏的一個副尉,姓溫,名兒……似乎是月疏,還挺文雅。”李齊慎站在陰麵,看著陽麵的葬禮,輕輕地說,“是從洛陽過來的,當年曲江宴上和我有一麵之緣。她也不容易,那支小隊隻剩她一個,連外邊熟悉的人也都沒了。”


    謝忘之睫毛一顫,想上前去安慰溫月疏,轉念又覺得兩人不熟,沒必要上去多惹她傷心。她隻是“嗯”了一聲,和李齊慎一同看過去。


    這麽一看,守城時死的人真是多,勉強還有個人形能分辨敵我的都能躺一山坡。長安城內萬事凋敝,沒那麽多棺槨,霍鈞則是按生前的意思,也不置棺槨,一具具屍體並肩躺在澆了火油的木材上,等著一把火燒盡。


    火起來的瞬間謝忘之一個激靈,不忍再看,猛地別過頭。


    李齊慎倒是挺平靜,看了火光一會兒,拍拍謝忘之的肩:“去看看舒兒?”


    謝忘之頓了頓,緩緩點頭:“好。”


    說是去看舒兒,其實舒兒連個像樣的墓都沒有。畢竟還小,得算是夭折,不好大張旗鼓地辦葬禮,何況現下局勢還是這樣,也找不出像樣的陪葬,舒兒下葬時壓根湊不齊一套郡主禮。夭折的郡主也不能葬在皇陵,最後還是李齊慎選了個向陽的地方,一副小小的楠木棺材,深埋在土裏,思來想去,最後還是沒立墓碑。


    兩人憑著記憶走了一會兒,找到一處草皮翻開過的痕跡,謝忘之看見新生的草時還愣了一下:“……都長出來了。”


    “這才五月,正是草木瘋長的時候。前幾天還下了雨,是該長這麽快。”李齊慎用靴子尖撥了撥草葉,壓下去時草葉倒伏,腳一移開,草又慢慢立起來,在風裏綠得招搖,“何況這是野草,隻要根不死,燒都燒不幹淨。”


    “我以前聽說女兒家該像花,嬌嬌柔柔,才能讓人捧在手裏嗬護。現在想想那又何必呢,誰生來都是人,哪有非要依附誰的道理?”謝忘之垂下眼簾,看著那些油綠的草,“還不如像這些草,燒不死,踩不斷,快快樂樂地過一輩子。”


    李齊慎知道她是想到了舒兒。如今躺在地下的女童確實是朵需要人嗬護的花,隻可惜還是個花骨朵就整朵地從枝頭墜落,就算還在枝頭時,栽了這株花的花匠也不曾愛過她。


    斯人已逝,說這個也沒意思,他隻伸手,抬起謝忘之的下頜,指腹溫柔地從她眼下撫過去,語氣輕鬆得一如少時,在大明宮的牆根下撿著了個小哭包:“這會兒可沒人啦,要不要哭一會兒?”


    “……不,哭哭啼啼的像什麽樣子。”謝忘之深吸一口氣,強行把那點淚意壓下去,努力朝著他笑了一下,“舒兒愛笑,哪兒有我瞎哭的道理?”


    話是這樣說,最後那幾個音卻裂在風裏,隱隱帶著哭腔,微微發黏,一聽就是快要哭出來。李齊慎輕輕一歎,把女孩撈進自己懷裏,順手摟住她的腰背,摸到凸出得格外明晰的蝴蝶骨,還有一把細腰,一臂攬住還有餘。


    是要有多少憂思,才能瘦成這個樣子,抱在懷裏都覺得不真切,像是一個紙糊的殼子,一陣風就能吹走。他一陣心疼,沉默片刻,終歸隻在她發上吻了吻:“那就不哭,讓我抱會兒。晚上我得請銜羽可汗吃頓便飯,還要麻煩你。”


    謝忘之應聲,雙臂繞過他的腰,緊緊抱住身前的郎君,把臉埋進他懷裏。五月裏衣裳穿得薄,隔著翻領,隱約能聽見李齊慎的心跳聲,她貼得更近些,抵著他的肩,閉眼時睫毛輕顫,綴在末端的淚珠滴落。


    **


    謝忘之的憂思一貫來得快去得也快,午後在山坡上哭了一陣,到晚上就好了,著手開始準備小宴用的菜色。


    說是小宴,但也不能太寒磣,正好眼下天熱,她棄了麵餅那種吃下去填胃的,改成放涼的粳米飯,邊上拿兩隻小碗,一份是混著薄荷調製的蔗漿,一份則是磨碎的細鹽和鹽漬的花瓣,甜鹹吃時自己調即可。配菜也多選了清淡的做法,唯一算得上口味重的熱菜是道湯,取鮮筍、醃肉和鮮肉同煮,煮出的湯汁清澈,入口卻調和了三者的香氣,鮮得能吞掉舌頭。


    不過謝忘之拿捏不準敘達爾看不看得上眼,李齊慎又有沒有拿小宴上的菜色示威的意思,等菜上齊,斟酌著開口:“可汗見諒,如今長安城裏隻這些東西,入不得眼。”


    “娘子有心了,多謝。”敘達爾倒是無所謂,順手舀了蔗漿和米飯調和。幾年過去,他的長相沒太大變化,隻是輪廓稍稍硬了兩三分,仍是一雙如有憂思的綠眼睛,長安官話倒是說得比少時好,咬字聽不出一點別扭的地方。


    “能有這些東西就不錯了,有什麽可挑剔的。”長寧盛了碗熱湯,避開裏邊的肉,隻舀了幾塊筍,“有口吃的,不至於餓死,撿回一條命,比城外的人強得多。”


    這話太傷感,好在沒人在乎,李齊慎隻笑笑,看了對麵的敘達爾一眼:“當年一別,之後沒再通過書信,沒想到這回再見,是銜羽可汗了。”


    “說來我也曾和可汗打過照麵的,不知道您還記不記得。”少時在大明宮裏多的是難受的事兒,但快樂的也不少,謝忘之還能想起當時雪地裏的一群貓,全靠這位如今的可汗喂著,她信口拈了個話題,“冒昧問一句,可汗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還好。”敘達爾其實不怎麽記得謝忘之,但朝她露出個笑,“救了很多人,也殺了很多人,算是扯平。”


    謝忘之一愣,想想說話的人是可汗,等同於皇帝,一念之間殺人救人,的確是這麽回事,也就沒說話。


    李齊慎卻開口,語氣清淡:“可汗殺的人沒有救的人多吧?這回救的是長安,算是救了天下萬民,可汗肯前來馳援,是仁義之心。”


    “我為能救下他們高興,但他們實際上和我並沒有太大的關係。這是帝國的事情,不是回紇的事情。”敘達爾沒接這句誇讚,平靜地說,“但我殺的人和我有關。我殺了回紇王帳裏的很多人,還殺了哥哥和阿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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