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忘之一驚, 沒想到他居然能把這種話大喇喇地說出來,詫異地扭頭去看李齊慎。但她邊上的郎君神色自若,像是壓根不在乎。


    長寧也不在乎,不過同食的兩人都沒搭話,總不能讓敘達爾尷尬,意思意思問了一句:“為什麽?”


    “我阿媽原本是栗牟可汗的側帳, 後來我阿爸殺了栗牟可汗,自己做可汗。哥哥死了, 牛羊和側帳都歸弟弟,阿媽不肯嫁給殺了栗牟可汗的人,但她那時候已經懷了孩子,為了保住孩子,隻能答應。”敘達爾說起聽來的往事時仍然很平靜, 長長的睫毛隨著眨眼輕輕動著, 倒是襯得那雙綠眼睛裏憂思更甚,“其實阿爸應該是騙她的,孩子生下來淹死就好了, 隨便找個理由就能糊弄過去。不過最後生下來的是個女孩, 阿爸就留下她了,就是我阿姐。”


    “女孩就能留下?”李齊慎不鹹不淡地開口,“我瞎猜猜,在回紇, 即使是可汗的女兒, 也沒有繼承權?”


    “沒有。草原上確實有很厲害的女人, 都是寡婦,占的是丈夫的財產,有很多人想和她們結婚,就能獲得那份遺產。丈夫的財產可以歸妻子,阿爸的財產不會歸女兒。”敘達爾解答完,接著說,“我阿姐比我大五歲,中間阿媽給阿爸生過幾個孩子,都沒有養活,最後就是我。沒有別的孩子了。”


    “……節哀。”謝忘之低低地說。


    “沒關係,草原上就是這樣,很多孩子都養不活,我能長大隻是因為運氣好。”敘達爾說,“我來長安的時候八歲,為什麽來,諸位應該都知道。來長安城就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回去,幾位哥哥互相推諉,最後就選了我。”


    “走的時候要坐馬車,因為路太長了,騎馬會磨破大腿。阿媽和阿姐都舍不得我,離開的前一天晚上,阿媽把帳裏剩下的獺子肉和羊羔肉都拿出來,親手給我做飯,阿姐給我繡了很多東西。”


    “她們一直抱著我哭,阿媽說對不起我,她沒有膽子去找阿爸,也沒有膽子帶著我跑,隻能讓我去長安城受苦。”說到這裏,敘達爾想起當年依依惜別的場景,居然覺得有點好笑,“長安城其實很好,真的很好。”


    此去長安城,撇開身為質子的膽戰心驚,一國之都遠勝回紇的草原。長安繁華富庶,無數的客商來來往往,在回紇被當做稀世珍寶的東西,或許在東市的街頭攤子上就能買到,而回紇引以為傲的牛馬和皮革,同樣是市上的貨物。


    但長安城再好,也不是故鄉,沒有那兩個女人。母親和姐姐千好萬好,哪怕她們的皮膚在風裏被吹得微微皸裂,比不上長安深閨裏的任何一個貴女。長寧公主府裏用的是水沉香,一塊可抵等重的黃金,那時敘達爾聞著價值不菲的熏香,念著的卻是阿媽和姐姐的懷抱,溫暖柔軟,帶著微微的草腥氣。


    然而就這一點念想,也被毀得幹幹淨淨。


    “那天我吃了很多獺子肉,還吃了粟米飯,夜裏撐得睡不著,隻好出去走走。我想去找阿媽和姐姐,她們住在一個帳裏,”敘達爾說,“然後我在帳裏看見了我的三個哥哥。”


    回紇有回紇的規矩,長安漢人不能拿自己的規矩去揣測,但父親還活著,做兒子的怎麽樣也不能深更半夜闖進父親側室的帳裏。謝忘之預感到什麽,舀蔗漿的手一頓,緩緩放下勺子。


    “我有時候會想,如果我沒有露麵,結果會不會不一樣。但都是猜測,過去的事不能複回。”敘達爾沒注意到謝忘之的異樣,稍作停頓,“我猜他們不是第一回幹這樣的事情,但我阿媽和阿姐總歸還活著。那晚上他們看見我,就殺了阿媽和阿姐,放火燒了帳。”


    殿裏沒人,端盤子的宮人早就下去了,若是隻和李齊慎說話,敘達爾會說得細一點,但同桌還坐著兩個女孩,他避開了其中最殘忍的部分,沒說那些事情都是當著他的麵做的,還把他捆起來丟在帳裏,就是等著他被活活燒死。


    “火燒起來,我救不出阿媽和阿姐的屍體。火勢太大,有人來救火,才把我救出去。阿爸大怒,打了哥哥們,但隻是因為我是要去長安的質子,如果我死了,就得換個兒子。至於阿媽和阿姐,他不在乎。他說,”敘達爾頓了頓,淡淡地重複當年被稱作父親的人說的話,“女人隻是會生孩子的牛羊,不喜歡了就殺掉,再從別的部搶新的,都是不值錢的東西。”


    他輕輕地說,“既然我是不值錢的牛羊生的孩子,那我隻能殺了他們,讓自己變得值錢一些。”


    到這裏就全說完了,敘達爾一直很平靜,連睫毛都沒顫一下,像是隔了太久,仇恨早已消弭,又像是恨得太深,那些恨意深埋在血肉裏,一動就會鮮血淋漓,所以選擇不表露。說的人神色自如,聽的人卻各有所思,謝忘之想了想,選擇沉默。


    長寧神色不變,信手夾了一筷涼拌的素菜,硬塞敘達爾碗裏:“不提這個。吃飯吧,別說這種傷心的事情。”


    “謝謝公主。”敘達爾本能地回複,這一應聲,又有些少時的樣子,仿佛還是那個孤身困在長安城的質子,因為公主垂青得以移居。


    李齊慎也夾了一筷子菜,等他入口,小宴就算是正式開始,接下來不會再說話。但他不著急,鬆鬆地握著筷子,看敘達爾時眉眼間浮起點笑意:“如今的可汗想來是萬金不換。這一趟前來長安,不白來吧?”


    敘達爾沒說話,沉默地看回去。


    “洛陽城已受劫掠,長安城裏倒還有些東西。”李齊慎挺大方,隻要局勢穩定,人口尚在,金帛總會再有,能用錢換一回馳援不虧,“等過幾日收拾穩妥,會開庫,請可汗自取金帛,糧食還請留給我們。”


    敘達爾依舊沉默,片刻後才說:“多謝郡王。”


    “不。”長寧忽然說。


    李齊慎看了長寧一眼。


    “不要自取,由我來挑選。我那邊也還有東西。”長寧頓了一下,看向李齊慎,“那會是我的嫁妝。”


    李齊慎沒答話,挑了挑眉,視線一移,轉向敘達爾:“可汗覺得如何?”


    敘達爾愣了:“我……”


    “怎麽,你是不想娶我?”長寧怒了,“還是覺得如今我配不上進你的帳?”


    “……當然不!”先前說舊事時一臉平靜,這會兒倒讓長寧兩個問題砸得暈暈乎乎,敘達爾臉上迅速紅起來,驚慌地解釋,磕磕巴巴,又有點兒少時的樣子,“我隻是……沒有想到公主願意。我當然願意的,謝謝公主抬愛。”


    長寧不依不饒:“抬愛這詞能這麽用嗎?!”


    “……不能嗎?”敘達爾徹底懵了。


    “行啦。”李齊慎適時打斷長寧的欺壓,再度夾起在碗裏放了不少時間的綠葉菜,“有什麽事都再議,再不動筷,湯都要涼了。”


    他一動筷,其他人也不矯情,動手開始吃飯。


    謝忘之的手藝不錯,放在以前那種繁複的宴會上不出彩,做做家常菜卻合適得很,食材普通,做法也普通,入口入腹都舒服,也不至於吃不飽。菜色不多,一頓飯下來也沒花多久,敘達爾看看天色,遲疑著想和長寧商討婚事,長寧卻讓他先回去。


    敘達爾依言告別,長寧卻沒走,讓人開了殿門,悶頭坐在吹進來的夜風裏,一副要當釘子的樣子。謝忘之隱約感覺得到長寧和敘達爾應該是情投意合,但她今天說的話又總有些蹊蹺,思來想去,終歸沒問出口,借口廚房有事,退出去了。


    她一走,殿裏隻剩下兩個人,李齊慎抿了口新上的茶:“你不該嫁的。草原多苦,這一去就再回不了長安了。”


    “也沒有別的辦法啊。同樣是以金帛交換,說是嫁妝,總比開庫讓人自取好聽。”長寧懂他指的是什麽,低頭看著茶水裏舒展的葉子,“你看,我杯裏的茶葉都有缺口,外邊困頓肯定遠勝宮裏十倍。這時候你開庫讓回紇人取金帛,讓正在各地阻擊叛軍的節度使怎麽想?還不如這樣,至少有個名頭。”


    “你的婚禮恐怕不會很隆重。”


    “這有什麽,嫁的人是我,娶的人是他,難不成多花點錢,我們就會變個人?”長寧自嘲地笑笑,“橫豎就是這個人了,至少還是我喜歡的,比那些莫名其妙嫁出去的公主舒服得多。”


    一股難言的情緒湧上來,李齊慎想說什麽,轉念又覺得算了,他說不出矯情的話,長寧也不愛聽,最後出口的又變成了一句調笑:“公主真是大義,一己之力,省了不知道多少金帛。”


    “我這個人不值錢,值錢的是我的名號。”長寧看著李齊慎,“你還能把這個名號變得更值錢。”


    李齊慎眼瞳一縮,麵上卻不顯:“是嗎?”


    “長安和成都,離得不遠。”長寧起身,“不早了,我再在宮裏留著不像話,這就回去了。”


    她甩下一句話,不管李齊慎什麽反應,立即往外走。


    李齊慎沒攔她,垂眼看著放在膝上的手,指尖緩緩收攏,像是把什麽看不見的東西握進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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