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兒沒接這話, 視線轉了一圈,又落回謝忘之臉上:“今天這裏的人都走了,隻剩下溫醫師……外邊好吵啊,怎麽了?”


    “……外邊……”謝忘之想過瞞住,舒兒是孩子,但不是傻, 她真不知道能怎麽掩蓋風裏的血腥氣和春明門通天的火光。她抿抿嘴唇,說了實話, “外邊打起來啦,要守住長安城的將軍和要衝進來的將軍在打仗。”


    “誰贏了?”舒兒分不太清過程和結果,著急起來,“那叔父呢?也去打仗了嗎?”


    “……現在還不知道,不過算算, 天亮前應該能知道結果。”謝忘之趕緊安撫, “你叔父沒有去,他還在宮裏,但他得守著長生殿, 所以不能來看你。等天亮, 他也會來的。”


    “要等天亮啊……”見不到李齊慎,舒兒顯然不太開心,往軟枕上一靠,滿臉不樂意。悶了一會兒, 她忽然抬眼看謝忘之, 猶豫片刻, 小心翼翼地問,“那你不會走掉吧?沒人了,風聲好大,我有點不想睡……”


    “那我們就不睡。”謝忘之笑笑,“我不走,今晚我陪著你。”


    “好!”舒兒立即開心起來,靠在軟枕上,“那我現在要閉上眼睛,睜開的時候,你也要在。”


    “我當然在。”


    舒兒心滿意足,緩緩閉上眼睛。李氏皇族一大半都是好相貌,她也不例外,長了張粉雕玉琢的臉,臉色蒼白也不掩美貌。說來也奇,太子和太子妃都是漂亮但寡淡的長相,落到舒兒這裏,卻能讓人一眼認出來,她還小,若是能長到及笄,恐怕能讓長安城裏的權貴子弟搶破頭,隻為了搏她一笑。


    可她不會長大了,來不及向著宮牆外的人展露美貌,來不及享受讓人追捧的時光。


    謝忘之一陣酸澀,緩了緩,伸手輕輕勾開舒兒黏在臉側的發絲,摸了摸那張蒼白的小臉。舒兒“唔”了一聲,眉頭一皺。


    “怎麽了?”謝忘之以為是自己手重了,趕緊收手。


    舒兒依舊閉著眼睛:“你不是我叔母,對不對?”


    謝忘之一愣,轉念以為舒兒是聽多了傳奇,以為她是什麽山精野怪幻化而成,這是孩童常用的幻想,當年她還不是把清寧宮裏的少年誤認成黑貓化身,在李齊慎麵前鬧了個大笑話。


    “不對。”她溫聲說,“真的是我。我知道你喜歡吃夾了核桃的蜜棗,醫女說一天隻許吃三個,但你上回偷偷藏在被子裏吃。醫女來看你時摸到碎屑,才知道你偷吃。”


    “這種事就不要記得了……”舒兒有點窘迫,睜開眼睛看謝忘之,“不是說這個。”


    “那是什麽?”


    “其實我知道的,你不是我叔母,你和叔父沒成婚的。要是成婚的話,要擺酒請客,還要到宮裏來見阿翁和阿耶。”舒兒清清楚楚地說完流程,臉上忽然露出個略顯狡黠的笑,倒讓她蒼白的臉多了點活氣,“但是叔父好喜歡你啊……宋夫人說,要是真心喜歡誰,藏不住的。”


    謝忘之沒想到她會說這個,有點不好意思:“這幾日讓你叫我叔母,算是我托大,但我確實要嫁給你叔父的,隻是早了些讓你叫。”


    “嗯,我知道呀。”舒兒嗓子一癢,想咳又咳不出來,然後忽然不癢了。她覺得累,又覺得舒服,整個人像是泡在溫暖的水裏,好像更小的時候在浴池裏沐浴,守在浴池邊上的宮人撩起水淋在她身上,每一寸肌膚都被泡得微微泛紅。


    但阿娘是不在的,因為她生病,阿娘怕過了病氣,染到弟弟身上。


    舒兒微微一笑,聲音明顯弱下去,“我還知道,我阿耶和阿娘不是去玩,他們是走了……他們不要我,因為我生病,他們要弟弟。”


    “……不是的。你阿耶阿娘……”這聲音聽得謝忘之膽戰心驚,她知道恐怕快了,急得撒謊,“他們不是不要你,隻是真的有事,走前還特意囑咐了你叔父。你之前不認識你叔父吧?要不是你阿耶阿娘來說,他也不……”


    “不要騙我,小孩子也不好騙的。”舒兒打斷她,忽然認真起來,“還有城外……他們能贏嗎?”


    謝忘之真不知道,也不敢咬定能贏,頓了片刻。


    這片刻的停頓反倒讓舒兒抓到了機會,她沒糾結到底能不能贏,隻和謝忘之說:“你能抓著我嗎?好黑啊,風又好大,我害怕……叔母,你抓著我好不好?”


    “好。”謝忘之輕輕握住那隻蒼白柔軟的手,小小的,指尖一點點涼下去。她忍住眼淚,低聲說,“我握著你,別怕。別怕。”


    “好可惜啊,我還是不會寫《采薇》裏的字……好難。我隻會背……宋夫人本來說好的,明後天來聽我背,今天又改主意了。”


    謝忘之明白來教舒兒讀書寫字的女先生也是知道了病情,不忍最後還拿學業壓,她吞咽一下:“小郡主聰明呀,宋夫人知道小郡主一定會背的。”


    “應該吧,可是有些地方也好難。”舒兒握著謝忘之的手,眼簾一點點耷拉下來,她低聲開始念,“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謝忘之沒接話,耐心地聽著,在心裏和舒兒一起背。以舒兒的年紀,能完整地背下《采薇》其實也不容易,她確實是個聰明孩子。


    “采薇采薇,薇亦剛止……”


    夜風還是沒停,在窗外嗚嗚咽咽,女童的聲音卻越來越低,越來越弱,像是殿裏那支燒了大半夜的蠟燭,燭火忽閃。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舒兒低低地說,最後幾個字弱不可聞,“行道遲遲,載渴載饑……”


    女童的手忽然一鬆,整隻手無力地落在謝忘之手裏。那支蠟燭也終於燒盡了,燭心爆開,最後一點火在大灘的燭淚裏跳了兩下,悄無聲息地熄滅。


    “……娘子!娘子!回紇和朔方的聯軍到了!”馮少監衝進內殿,聲音裏打著欣喜若狂的顫音,“叛軍潰退,長安城保住了!”


    他是來傳信的,長生殿外的宮人跑的跑躲的躲,就他一個橫豎無處可去,挨了一刀也沒兒女收屍,幹脆又晃回去。結果剛到殿門口,看見個半身是血的小卒,跌跌撞撞地倒到門前,傳了外邊的消息。


    馮少監大喜,正好李齊慎說讓他來傳信,他趕緊轉身就跑,自從八歲入宮,從沒跑腿跑得那麽開心過,頂著夜風都想吼兩嗓子。


    然而闖進八鳳殿,一個消息喊出來,沒人反應。榻上的女童半躺半靠,腰後一個軟枕,閉著眼睛看不出是在假寐還是真睡著了,神色倒是平靜的;榻邊的女孩則握著小郡主的手,眉眼平和,也看不出什麽。


    謝忘之緩緩低頭,漆黑的長發垂落,遮住半個側臉。她輕輕地開口,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我心傷悲,莫如我哀。”


    “……娘子?”馮少監一愣。


    “……沒什麽。”謝忘之鬆開舒兒的手,小心地放回她身側,起身向著馮少監點頭示意,“醫女在外邊嗎?”


    “娘子有事?”醫女果真從屏風處繞進來,她一直候在外邊,一看這架勢就明白了,“娘子和少監都請出去吧,剩下的由我處理。”


    謝忘之本來想幫忙,想想這事得聽醫女的,沒多說,隻最後看了一眼舒兒,起身往外走。


    馮少監趕緊跟過去:“娘子這是去哪兒?郡王還在長生殿,等著回紇的可汗和朔方軍的將軍進宮,您去不去?還是找個地方休息會兒?”


    “不用了。”這會兒的善意總是可貴的,謝忘之禮貌地搖頭拒絕,“我想去玄元殿。我不是皇家人,能進去嗎?”


    “按理是不能的,但您和郡王……”馮少監咂摸一下,覺得謝忘之早晚得和李齊慎一起進殿祭拜先祖,提前進去也無妨。他斟酌詞句,“娘子快些就行,這會兒都沒人,進去看看也好。”


    謝忘之輕聲道謝,沒再多說,出了八鳳殿的門。天快亮了,月亮隱隱退下去,天邊一線白光,朦朦朧朧地能看清路,她沒提風燈,孤身往玄元殿的方向走。


    東宮離玄元殿有段距離,謝忘之靠兩條腿走,到玄元殿門口時天光已破,一天最早的陽光落到身上。


    玄元殿裏果然沒人,列位皇帝的靈位端正地放著,台上點著一盞盞長明燈。說是長明,其實不過是燒的油是從一種似人似魚的海獸腹部取的,被稱作“人魚油”,隻能讓燒的時間長一些,燒一晚上沒問題,不用半夜起來添燈油,但要長明就不可能。


    但這會兒天都亮了,燈油就那麽點,燈火一跳一跳,顯然是快燒盡了。謝忘之開了門,風從門口灌進來,吹得燈火微微搖曳,火光照在靈位上,晃得上邊的字模糊不清。


    畢竟天還沒大亮,殿裏又是暗的,謝忘之站在大殿中央,看著那些靈位,沉默良久,摸了摸藏在袖中的油紙。那是個小小的紙包,油紙裏裹著三根線香,根根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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